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浮雪》作者:花绮人   文案:   素还真x史艳文   阴差阳错意外情缘。   尽量不ooc,两情相悦。   内容标签: 武侠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素还真,史艳文 ┃ 配角:屈世途、苍等 ┃ 其它:he 第1章 浮雪 一   史艳文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到的这个地方。   他们说这个地方叫苦境,这里也有个史艳文,却死了很久。   他们都说,杀了那个史艳文的人,叫素还真。   史艳文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很迷茫,他不知自己怎么来的,也记不清自己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记忆始终模糊,只记得自己的孩子和兄弟,除此之外,还有些连接不上的片段经历。   他在自己出现的附近摸索了一个月,却只看到走兽飞禽荒山荆棘,三分荒芜,三分苦寒,余下四分全是不自在。一个月后,他走出了这个地方,就近找了一个小村庄,打听了些能打听到的消息,然后沉默着定居了下来。   他住的地方在村庄中心,村民知他识字,很客气地请他当了教书先生,他本无处可去,顺势便先应了下来。原思等慢慢理清了方向,报答了完村民盛情,便离开此地。   他既然能来到这里,自然也能离开,方法或许很难找,但总会找得到。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一待就在这里待了两年。   两年,他的记忆只清晰了少许,倒是和村民混的很熟。为了方便他教书,村民特地将最好最大的房屋收拾给了他,三不五时地送他些瓜果蔬菜,让他渐渐成了这里有些话语权的人物,也让他越来越离不开这里,不是不想离开,而是总有人用各种方式挽留。   直到村里跑来了一个傻子。   这个傻子长得很俊秀,一身衣服虽然脏兮兮的,但质地看起来很好,一双眼睛明明很深邃智慧,说出的话却幼稚的像个小孩。不同于他,村民是极排斥这个人的,说这个人外表衣着皆俊雅不凡,脑子却疯疯傻傻的,指不定得罪了什么仇家被人敲了黑棍,谁收留他谁就会遭殃。   史艳文听罢,无语失笑,不过是个傻子,即便有些来历,也犯不着如此战战兢兢。   傻子有时不傻,只是喜欢用幼稚的言语掩藏自己的精明,史艳文不久便看了出来,却不揭穿,反正他也没恶意,只是不明白这个村庄有什么东西,要他用这种方式进来。   山村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尤其是最近外界动荡,所以也不知道这个有着漩涡眉的人之所以如此,其实是中了一种来自彩绿险磡的蚀智绿丝,时好时坏的。   收留他的那天傍晚,史艳文用功力催热了一桶洗澡水,然后面色窘迫地看着傻子,准确地说,看着一副良家少女抗拒色狼姿势的傻子,略有些手足无措。   “咳,我烧了洗澡水,你……你要是不喜欢别人帮你,就自己洗,但是别整个人都泡进去,你听得懂吧?”   傻子偏头看着他,史艳文与他对视半晌,面色微红地转身,然后顿在了原地。   史艳文只知道他时傻时精,便猜想那该是个文士儒修之类,却没想到他轻功了得,一转头方在身后的人就出现在了身后,无声无息的。那双故作天真的脸上突然分出了一丝狡诈,史艳文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被推进了木桶里。   “哈哈,洗澡啊,洗澡好啊,我帮你!”   史艳文懵了一瞬,在发带被扯开才想起要制止那人,也没管那又长又黑的头发变得怎样乱糟糟,躲开他的手就想从木桶里起来。然后又听见扑通一声,又有个人跳了进来,用大的夸张的力道将他按在了木桶上。   “……”史艳文无比庆幸这间卧室是要脱鞋进的。   “我帮你脱衣服。”边说边去撕他的衣服。   “等等!”史艳文握住他的手腕,深吸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很清醒,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傻子松手,蹲在水里看他半晌,依旧天真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叫史艳文愣在当场,“你是史艳文。”   愣过之后,就是巨大的狂喜,忍不住伸手去拉他,却没想到木桶底面很滑,害他直接跪倒在了水中,可他也不管,手搭在傻子的肩上,激动不已地问他,“你认识我?”   傻子眨眨眼,“知道啊,因为我是素还真。”   史艳文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回去的契机,他沉寂了两年才有了跳动的心,却瞬间因为这句话又冷了下来。   “素还真?”史艳文慢慢松开手,徒然坐了回去,全身彻底被打湿,“是了,这个世界的史艳文,又不止我一个,你认识的,不是我。”   “你不是史艳文吗?”素还真又问。   史艳文看了看他,苦笑一声,起身跨出木桶,也不管身后还有人看,到衣橱面前就开始宽衣解带,“我是,但不是你认识的史艳文,你便当在下是同名同姓之人吧。”   “嗯……”   “说起来,我和你认识的史艳文很像吗?”他遇到了一个认识“史艳文”的人,如果说一点也不好奇也未免太假,“我是说容貌。”   素还真未见言语。   史艳文转头一看,却发现木桶里的人一身光溜溜,带有莲纹的衣裳和发冠被扔了一地,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   史艳文指导他自己洗完了之后,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两套脏衣服被他洗了晾好,正准备去厨房,素还真却要拉着他去爬山。   在天黑月明的时候,去爬山。不偏不倚,爬的恰是那座史艳文不知何故出现的山。   史艳文无从拒绝。   那山很普通,林密草杂,一轮冷月挂在树枝上,山道还算明朗,山下布满青苔的小溪里还能听到蛙鸣,有种静谧的错觉。只是越往上走风越大,也越冷。史艳文看了眼前面蹦蹦跳跳的人,有些无奈,这人如此谨慎,连没其他人的时候也装疯卖傻,看来是对自己戒备的很。   “到了吗?”   “嗯?”史艳文四处看了看,四周一片荆棘,树上也攀附着绞杀植物,实在不好下脚,“我一睁眼就在这里,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寻了一个月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你……你能看出来什么吗?”   素还真拿了根棍子这里戳戳那里碰碰,跟过家家一样,史艳文紧张地看着他,他两年未出这里,其实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直觉,他直觉这个地方有些特别,直觉总会有人来帮他,所以一直等在这里。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嘛,一点都不好玩!”素还真扔了棍子,又往山下跑去,“还不如下去抓青蛙。”   “……”史艳文在原地停了一会,有些失望地摇摇头,“确实,这里不好玩。”   不过他也不可能陪着素还真抓青蛙,好说歹说让他回了木屋休息,自己却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用树叶编了不少小兔子,到凌晨才缩在外面的木地板上睡去,陷入那些错乱的记忆里。   两年来他做了很多梦,真的假的,破碎的混乱的,没有一个是好的。他努力去回忆自己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却总是做无用功。他记得自己的亲人朋友,有时却会很混乱,让他好不容易想清楚的东西又再度模糊,伴随着额间胀痛,从梦中惊醒。   今天却不一样,他记忆被重新打散后,那阵胀痛却好像眨眼就不见了,一觉睡到了学生来敲门才悠悠转醒。   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木屋,空荡荡的房间里,只他一人。   史艳文开门让孩子们脱鞋进来,自己去井边打水梳洗,目光扫过只剩一袭白衣的晾衣绳,无声轻笑。刚来的时候他曾去远处打听过素还真的过往,那人是个君子,一个与他立场差不多的受苦人,虽然对他的话有半分怀疑,却还有半分挑挑拣拣的信任。   倒是这个世界的武学他十分感兴趣,他毕竟是个武人,若有机会总想尝试的,何况他本已决定过段时间便外出寻找信息,若是回家的时间过长,他必须保证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候。   若是他在苦境过的再久,在九界不过一瞬,如南柯一梦般,那他岂可在此虚耗至死?   不过,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先生!这里有好多小兔子啊!是送给我们的吗?”   “是啊,”史艳文笑笑,“喜欢吗?”   “喜欢!”   ……   他仍在这里教书,却暗暗准备着离开,只是没等到那天,就有人逼着他离开了,或者说,逼着所有人离开。   淳朴的村庄多是用木材建造,一家连着一家,一把大火就能让整个小村庄烧成一片,更别说来者拿了数十只火把。   史艳文远远就听见地面轰轰传来的震动声,连忙赶着孩子们回家告诉父母邻居收拾东西,也不知是乱世平民的本能,还是村子里自有天佑,等那队人来的时候,各家各户已经捡了要紧钱财衣物,安安静静地站在了史艳文木屋前。   “后山有条小路,你们快快动身,莫要耽搁,他们见此地无人,过个十天半月你们再回来便可。”   “可是……”村里的老人犹豫地看着他,“我们没地方可去啊,这附近的村庄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没了人,这……”   史艳文皱眉,他已经能看到山雾朦胧中高低起伏的红色,只怕只有半刻便能到达,这么一大票人,此刻不走,等会更是来不及了,而且前两日方下过雨,这满地的脚印最是掩盖不住。   绝不可在此片刻耽搁。   史艳文问,“诸位傍山而居,可知如何在山中生活?若困在山中可有出路能寻?”   “可以是可以,这山中四通八达,除了我们,极少有人能寻到出路,”老者点头,“但他们也可以进山啊。”   “无妨,那些人行动有序,纪律严明不说废话,不似强盗流寇,或是何处军队路过,就只戾气重了些。”史艳文想了想,“你们去山中,我自有办法让他们不去找寻。”   “可……”老者仍在犹豫。   旁边一个大婶急了,“别可是了,听史先生的吧!再等下去,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者顿时醒悟,连忙招呼众人往山道里去,巧的是,去的那座山正好是史艳文出现的山,许是看中了那林中颇多荆棘,植被较广,能熬的久些,也能看到村里。史艳文走在最后,看着众人迅速往山中跑去,也不敢举出明火,全靠经验,竟也勉强跑了进去。   人已尽去,史艳文站在两旁都是峭壁的山坳中间目送,后面几个村民见了大惊,“先生为何不走?”   “你们进去,跑远些,我要将这条路截断。”   村民不懂,“先生何意?”   史艳文双手置于胸前,躬身行了个礼,笑道,“诸位且去,这两年多谢诸位照顾,此回,便当艳文的回报吧。”   村民还是不懂,但却被人牵着往前走,他们看了看史艳文身后,已经有大火弥漫的迹象,心里又慌又急,便只好跺跺脚,道,“我们知晓先生非是池中之物,但请先生保重,若能平安,日后定要回来看看,这……我们就不挽留了,告辞。”说完转身,匆匆跟上了大部队。   史艳文轻轻叹了口气,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快,已经有人追上来了。   可这条路,谁都不能过。   大地倏然震动,爬山的村民一惊,摇晃着身体看向身后,巨大山坳之处,白衣的教书先生如仙人一样腾飞空中。   两道巨大的金黄光芒在他身边展开,狠狠撞击上了两旁的山壁,山壁轰鸣之间,竟生生裂开了巨大的口子,下过雨的草木巨石如泥石流一样奔腾而过,被切开的口子骤分开来,恍如一道生与死的天堑。   原来,那个儒雅温润的教书先生,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   村民怔在了山道上,如集体失声般,许久,等到那边打杀声出现,才反应过来往山上再度奔逃而去。   史艳文在天明之后离开,他收埋了尸体,希望若是来日再有人进犯,能看在这份收埋之情的份上,不要伤害村民。   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出过村子了,虽然他曾经在一个昏暗的地方被锁了长达五年,但也并不代表他已经能够适应长期被困在一个地方。收拾好一切后,他换上了那件险些被火光烧到的白衣,在村外取走了一只渔民的小船,任那小舟带着他在河中漂流。   见到第一个城镇后,他便上岸。   只是不知道这片小舟会漂到哪里,漂多久,他心里没底,就像对他自己一样。   他在这个世界上,也如同小舟一样,不知道会漂到哪里,漂多久,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困难,会结识些什么人。他有一个大致的方向,也大概知道要找什么人,却始终觉得踌躇不定,错乱的记忆随时都在叨扰着他,让他没有重心。   清晰,又十分茫然。   史艳文不是个耽溺伤怀的人,只是这般际遇实在让他愁闷,记忆破碎,误落他界,格格不入。   无缘一身轻,飘摇似浮萍。   这已经是他能调整的最好状态,比两年前那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要好的太多的状态。 第2章 浮雪 二   史艳文没想到会这么快又遇上那个人。   他们说这个人向恶名昭彰的赤王投降,眼上印下象征奴隶的红痕。   他们说,这个让人失望透顶的人,叫素还真。   小舟顺水漂流,早已能辟谷的人没有准备干粮,也没有多余的包袱可以拿,全身上下除了那身本来就属于他的衣服以外,毫无值钱的东西。他坐在船尾,鞋尖时不时的轻碰水面,勾起道道涟漪,兀自出神。   那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小镇,比村庄繁华太多的地方,他的小舟还漂在河道中央,这本是他随缘而来的暂时落脚地,却没想到还未靠岸,小船上就被人一掌催走,紧接着倏然跳上来一个人。   史艳文连忙用力平稳了小船,还未说话,岸边突然又冒出了一人,看着急速溜走的小船愣了半晌,然后突然挥舞着拳头大叫,“素还真!你居然丢下我一个人,你、你太不够义气了!太不够兄弟了!”   素还真点点头,道,“这样做确实有失道义,所以素某就在下游瀑布口等你了,你可千万别丢下我一人,不然,就太没义气,太不够兄弟了啊!”   倒打一耙。   史艳文方才还略有无奈,此刻却失笑出了声,“白莲先生,好巧,又见面了。”   素还真还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他,轻笑一声,眼帘上的红痕似乎也闪过生气,他到船尾坐下,“是啊,好巧。”素还真扫了一眼他还在河面轻点的脚,“艳文怎么如此有闲心,来村外闲逛了?”   史艳文微微侧头,将脚缩回船上,默默用衣襟盖了,“非也,是艳文离开那村庄,出外……找些线索罢了。”   “找线索,”素还真沉吟片刻,“那你是有头绪了?”   “我不知道。”   “嗯?”   史艳文摸着船上的木头,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轻轻扯了下嘴角,蓝眸微露悲色,一眨眼却又恢复了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大概有个方向,可我不知道要找谁,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所以就坐了小船,随波漂流,看看缘分会不会给我答案吧。”   素还真微微阖眸,“那,你觉得,你的缘分到了吗?”   “那白莲先生觉得,我的缘分到了吗?”   “这嘛……”素还真往岸上看了一眼,远远的还能看见一个明黄的影子一路狂奔,惊起一地灰尘,心情略微好些,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人。   史艳文问他和“这个世界的史艳文”像不像。   其实不像,除了名字。   简直天差地别,这人的儒雅气质让人过目难忘。   那日他糊里糊涂地到了那个村落,神识清醒的一刻发现被几个不认识的村民包围,指指点点地议论。史艳文就是此时出现的,一手牵着一个小童,满脸笑容,眉间藏着一抹阴郁,在一旁听见众人的话默默叹息,上前扶着仍在地上的他站起来,说要暂时收留他。   然后便得知了他的名字,在村人似是而非的劝阻下。   “先生啊,你还是别收留他了吧,小心惹祸上身。”   “您多虑了,艳文遇过的麻烦早已数之不清,也不差这一个了。”   “那史先生,您明日还给孩子们授课吗?”   “当然。”   艳文,史先生——史艳文。   素还真有过一瞬震惊,不过只有一瞬,之后,说不得也试探了几番。听到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那段过去的黑暗是他心中刮不掉的伤,所以他迫不及待地上山求证,虽然最后没找到什么东西,却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这般毫无根据不知缘由的事,且据他所说已经过了两年,若还能找到什么,那才真的值得怀疑。   “白莲先生?”史艳文轻声唤道,“白莲先生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素还真若有所思,“素某只是在想,缘分之事太过奇妙,一位被动等待也非良策,艳文若是不介意,我倒是有个地方推荐,说不定对艳文有所帮助。”   史艳文莞尔,“白莲先生……”   这一声叫的很奇妙,尾音微微上扬,连眼角都颇为灵动,有些可爱的味道,素还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如何?”   “白莲先生说的该不会是翠环山上的琉璃仙境?”   “诶,素闻此地景色怡人,有天上宫阙之称,玉波池可消暑,五莲台可打坐。晚间云兴霞蔚,山径两旁花红柳绿山清水秀,人间难得一间,而那书楼包罗万象,即便其主人博闻强识也不能完全记下,难道不值得一去?”   “哈哈,”史艳文故作惊叹,“白莲先生,艳文见你两次,便见识了两次何为‘刮目相看’,实在让人佩服。”   “那岂不是在下的荣幸?”   史艳文偏过头看着河面,正想说话,岸边突然传来气急败坏的愤懑之声,“喂!素还真啊!你只顾着和美人聊天,全然不管兄弟的死活,给我停下!我也要上船!我也要看美人!”   ……   素还真稍显局促地咳了一声,“那孩子眼神不好,艳文莫见怪。”   “……无妨。”   “素还真!我叫你停下!停下你不懂吗?”   史艳文脸色微红,素还真看了看岸上的身影,默不作声地隔空一点水面,船速再度加快,让岸上的人立时目瞪口呆起来。   短暂沉默之后,史艳文看向他,“白莲先生。”   “请说。”   “艳文不知道琉璃仙境的路线,还有,我该怎怎样进去?”   素还真画的路观图很仔细,他们下船的地方正好也离翠环山很近,史艳文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到。   其实也用不着路观图,路上随便拉着一个人问便可得知去路。不过素还真或许是担心他如今谣言再外,恐生波折,而史艳文这一路行来也的确如此,听到的话大多毁誉参半,也确实不好问。   远远看见翠环山之时,史艳文不得不暗叹,那的确是一处悠然仙境,也透着凛然不可犯的威严,宫阙阁楼堂皇又清雅,垂挂飞瀑飞流直下,入口立碑天道酬勤。   听说琉璃仙境不过几人,所修房屋却众多,大约跟正气山庄一样,以备不时之需,留待来客吧。史艳文拿着信物上山,却没在山上发现一人,他小心地避过那些阵法,到玉波池中被莲花包裹的小船里坐下,按素还真所言,他的好友兼管家应该在傍晚时分便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自己刚离船不久,就又入了另一只船,倒是时机正好,恰可欣赏他所说的云蒸霞蔚。   云蒸霞蔚啊。   ……   屈世途回到琉璃仙境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毕竟能不声不响进入此地的人并不多,更何况这人还大咧咧地躺在船里睡着了。屈世途先是庆幸两个孩子不在此地,然后就举起了两把菜刀。   史艳文醒来,见到的便是他凶神恶煞又不敢上前的滑稽模样,忍了忍笑才上岸,从怀里拿出信物——金叶子,却把那人惊得菜刀齐齐落地。   屈世途惊疑未定地拿了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然后看着史艳文喃喃细语,“这东西明明都许久没用了,奇怪……阁下真是由素还真指引而来?”   “在下史艳文,确是受素还真指引而来,不请自入吓到主人,是艳文之过,在下……”话未说完,就见对方脸色变了,史艳文不由一顿,“您怎么了?”   “啊?”屈世途连忙收敛了受惊神色,化去双刀,不确定地问,“你真是史艳文?”   史艳文张了张嘴,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哑然失笑,“屈管家误会,在下只是跟那个史艳文重名而已。”   “只是重名?”   “只是重名。”   屈世途松了口气,心想素还真脑袋何其精明,实在用不着他多担心,态度也就和气了起来,轻咳一声,“实在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那……史艳文,请你先随我入内,咱们就别在外面站着了。”   “是。”   屈世途又看了看他,有意缓解尴尬,主动攀谈起来,“我还以为遇见了故人,实在失礼。”   “哪里,”史艳文莞尔,“有人可比您失礼多了。”   “哦,敢问是何人如此放肆?”屈世途推开房门,请他坐下,转身去泡茶。   史艳文点点头,道,“装疯卖傻撕了我衣服的白莲先生啊。”   屈世途动作一顿,“白莲先生?”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人吧?   “嗯,他自称为‘清香白莲素还真’。”   屈世途默默想了想素还真的那些化身,尤其是他们有几人性格迥异的行事风格,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屈管家?”   “等等,”屈世途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是素还真跟你说我是管家的?”   史艳文看着他熟练的泡茶整理工作,“你不是?”   屈世途给他推了一杯茶,哼了一声,“你就当我是吧,对了,还没问你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我想在此住上一段时间,参观书楼,”史艳文顿了顿,“管家茶艺高超,白莲先生好福气。”   这话听得有些怪异,好像在说他是什么贤妻良母,屈世途叹了口气,“此乃小事,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我先给你收拾一间客房,我看你也没带行李,我拿两件素还真的衣服暂时给你穿着,可好?”   史艳文略感赧然,他还是第一次到别人家中做客,却吃穿住用一律没提前准备。但看来这位管家似乎对这些事都得心应手了,倒也没推辞,“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   他们又谈了些琐事,史艳文觉得这位屈管家与素还真一样叫人难以应付,但不该说的东西倒也没被套出来,至天色昏暗,两人便各自休息了。   只是没一个人睡着。   史艳文初来这个苦境中的圣地,即便谣言四起也无人敢在此放肆,山下依旧平静的很,这片清圣气象无人可扰。可对他来说,有点不真实,事情终于有了要进展的迹象,可他一点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素还真说书楼里的书包罗万象,万象,何其广阔?排除日常寻品赋雅,那也是数不清的书册,他方才远远看了一眼那座书楼——极其宽阔的三楼建筑,可他其实连自己要找的信息该在哪一个具体分类都不知道,武学、阵法、灵魔之力?还是其它的方面?   史艳文皱皱眉,他怎么突然有种自己好像中了什么圈套的奇怪感觉。   窗口月色被时间褪去,逐渐模糊了视线。   他才闭上眼,朦胧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扯他袖子,史艳文起身一看,什么都没有。   天地一片空白,清晨的薄雾像无数层看不见的细纱,他用手拨开一层,可下一层又趁隙逼近眼前,侵入眼膜,刺激的他不由自主敛下眼皮,不让自己发红的眼眶更加难受。   然后泪水就像雨滴一样流下,将软软的睫毛带塌了下来,他睁开眼睛,呼出一口浊气,眼前的浓雾退散开来。   直至重坠万丈深渊,再度惊醒。   “哎呀,吵醒你了吗?抱歉。”   史艳文慢慢转过头,脖颈僵硬而酸疼,他看着床边躬身放衣服的老人,慢慢撑着床头坐了起来,“屈管家辛苦了。”   “顺路而已,”屈世途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的时候却被那手背冰冷的温度惊得一抖,“坏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昨晚沐浴的水太冷了吗?这大热天的,也不会啊……”说着又去试他的头温。   史艳文下意识避开,奈何沉睡方醒,手脚都还僵硬着,根本躲不过去,屈世途的手已经碰到了额头,脸色微变。   “哎呀了不得!冷成这个样子,再差一点就可以当冰块了!你先躺着别动,我去给你拿粒丹药来。”   史艳文愣愣地看他闪身不见,许久,摇头轻笑,拿起一旁的衣服慢腾腾穿起来。屈管家确实待客周到,明明心有戒备却仍是冷不了那副热心肠。   屈世途没想到这个人跟素还真一样不让人省心,明明叮嘱了人要躺好休息,一回头居然施施然出门坐在廊间吹起了冷风,胡子一吹就想抓着他的手臂往屋里拽,“不是说了别下床,你怎么跟他一样不听话,真是。”   “我没事。”史艳文轻笑着伸出手,“管家可以摸摸看,不冷了。”   手心的温度确实很温暖,屈世途立在门口,奇怪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分明与正常人无异,“怪了,方才像冰块一样,怎么说暖和就暖和了?”   “在下是功体纯阳,怎会怕冷?。”   “怕不怕是一回事,伤不伤身又是另一回事了,”屈世途又看他几眼,叹气摇头,“罢了,你没事就好。”   “劳管家费心。”   “应该的,你没事我也省了一桩麻烦……这几日我本也有事,恐不大顾得上你,等会便要下山,你需要的东西我都放在了书楼,我先带你去吧。”   “嗯,多谢管家。”   书楼远看已经很大,近看更加让人难忘,屈世途说书楼的书放的比较齐,种类也多,只是没有一定规律,有许多甚至只有素还真才能找得到。   其实若是足够了解一个人的习性,那他的行事风格,也不是很难掌握,不过这也意味着,史艳文需要发更多的时间去翻阅了。   他说素还真卧房临近有个房间也放了许多书,不过都是他常用特需的,他收拾的时候可比这里要小心多了,唯恐放错了地方,或者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简而言之,那里不是外人能够轻易碰的地方。   里面打扫的很干净,看起来像是许久没人来过,虽然环境整洁,却没有太多活力,每层只放了一套简单的桌椅。沿着楼梯往上,史艳文直接去了顶楼,那里视野好,四面通透的窗户几乎囊括山下所有美景。   他毕竟是客人,哪怕主人说了自便,哪里拿出的书不敢有丝毫褶皱,又放回了原处。   翻阅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不可否认他有些兴奋,放眼望去数以万计的书册,看起来虽然磅礴吓人,但他的速度也吓人,至多一个月,不,半个月便能看完。若是半个月后毫无收获,他仍然只能随缘而去。   那是后话。   此刻他只是站在书架前一本本的翻看,取出,放回,再取出,再放回,极少眨眼地一目十行,小心翼翼地不敢放过任何一点相关。可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他寻找的“相关”。   他看了很久,看到太阳落山,看到四周一片黑暗,看到眼睛又涨又涩,然后靠在窗边睡了过去,再次陷入梦中。   到了第二日,再次于梦中惊醒,然后继续翻阅。   一个时辰都不愿放下,一个字不愿错过,日复一日。   直到第五日,他的动作突然停下,其实他早就想停下,只是仍旧有些不死心,顶层的书被翻了一半,却好像越看越茫然。   云蒸霞蔚。   史艳文靠着窗边,摊开的书册还耷拉在桌上,他却没有力气翻阅了,不如放任自己沉醉夕阳。   他喜欢这样的景色,可心里又焦急到对这样的景色不抱有任何期待,日日看它在天边出现,每每出现之刻,除了对时光易逝的惋惜,伴随而生的还有一丝丝失望,不是对书楼,而是对自己,失望透顶。   素还真没想到抽空回来一趟,会在书楼看见这样的场景,那人失落地坐在地上,静静抱着手肘,如同深受打击。   眼神空洞又似乎饱含渴求,呆呆地望着远方也不出声。他以为他至少心情会好些,怎知心情更差了。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只是,有些空。” 第3章 浮雪 三   一个人可以生死徘徊那么多少次?   地狱炼场,问心无愧,有何惧之?   受了如此多的苦难仍能不改初心,他们这样的执着,这样让人叹息。   一片空白。   抓住了,又抓不住。   “什么意思?”   “不知道怎么说,”史艳文叹了口气,眼帘颤了颤,看起来像要哭了,脸上出现的却是极温柔的笑,“没来之前艳文还以为自己一定会浮想联翩,进来之后却发现,什么都想不到。”   什么都没有,书本握在手间,一页页翻阅下去,却渐渐没了动力。   此话乍一听像是说他于书中沉迷忘我,可书中世界万千难测,怎会什么都想不到,哪怕是走神后的胡思乱想,除非,是他不愿。   或者,是心急之后,失了前路。   素还真上前扶他,“既然两年都等了过来,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史艳文却小心避开,想了一会,用连自己都不确定的语气道,“或许是因为,那两年,艳文没看到任何希望吧。”   现在看到希望了,那丝希望被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可他竟无处下手,无计可施。他连自己要找什么都不知道,在此浪费时间又有什么用?可那是他来到此地后看到的唯一一丝希望,他又不忍放手,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素还真顿了顿,仍使力将人拉起来,拂尘轻划闭合了面前的窗扉,偌大书楼瞬间陷入黑暗,“你在这里待得太久,还是出去透透气吧。”   月色一掩,史艳文恍惚片刻,轻轻挣脱他的手,往前一跨,越过素还真,他是该下楼了。   他的脚步声很沉重,又有些看不出的凌乱,可表情却渐渐镇定了下来,素还真暗暗点头,是个心志坚定的人。   史艳文往下走一层,那一层的窗户就偷偷闭合,把月光关在外边,他们的呼吸声很轻。   只是越沉默的环境里,原本细小的声音就越会被无限放大,落脚,摆袖,都如夜色一般的沉重。   到了门外,史艳文才开口说话,“白莲先生今日回来,是来特地探望艳文的吗?”   发丝在指尖一拂即逝,素还真虚虚一绕,眼帘微阖,“不像?”   “像啊,”史艳文走出书楼,对着凉凉的夜风深吸口气。他看向夜空,青云层见叠出,浮动缠绵,黯淡的月光逐渐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变得明亮。史艳文叹了口气,回头笑道,“不然白莲先生怎会风尘仆仆,连口水都没喝,就这样上了书楼也不取任何东西,是来散步吗?”   “你看的出来,”素还真看着他,“很明显?”   史艳文启唇,嘴角像湖水晕开了余波,漾起浅浅微笑,“我给先生泡杯茶,润润干燥的唇舌吧。”   “……是这样,”他伸手碰了碰嘴唇,果然有些干燥的起皮了,他确实忙,忙的连口水都喝不上,自然也忘了这茬,忍不住轻笑一声,“那就有劳了。”   “客气。”   ……   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不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特地回来一趟,史艳文既然进了这里,就不大可能闹出些什么事,他实不需枉行这一遭。   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即便他此刻就坐在了琉璃仙境的五莲台上,莫名其妙的和史艳文泡起了茶。   史艳文不善茶,虽然泡茶的步骤分量火候都一分不差,可泡出来的茶却总少了那么些韵味,当然也可能是心中愁闷无心于此,这样的茶,人喝了也只能平添忧色。史艳文大概也察觉到了,泡过一壶便就罢手,免得浪费素还真拿出来的好茶叶。   素还真浑不在意,这倒也称不上浪费,虽然比起他之好友略次,但比之世上千万人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想了想问,“艳文这两年就不曾去其他地方打听过消息?”   “有时村里采买过节的时候出去问过,只是市井小民知之甚少,而且……艳文其实也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素还真想起这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迷茫,时过两年,记忆仍旧混乱有失,若是寻常人,恐怕很难像他一样做到有条不紊,想必心中彷徨必定深重。   “问题的症结在于记忆,”素还真道,“可时过两年仍未记起,想来药物定然是无用,如此,便只能看机缘了。”   “机缘?”史艳文垂头看重杯里的茶叶,无奈摇头,“看来我的机缘并不在书楼。”   “或许,是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太有距离呢?”   始终站在局外人的立场,游移不定地做一个旁观者,无法融入真正的感情,不敢结实任何的缘分,没有点醒灵光的经历启发,如何能唤醒心中潜藏的真实?找出那条被莫名混乱的线索,将纷杂无序的记忆章节串联起来?   这道理,不难理解。   只是做起来,往往很难。   “我知道,”史艳文声音发苦,“也尝试过拉进距离,却总自觉格格不入。”   “那,”素还真顿了顿,拇指摩挲着茶杯,慢慢说道,“想拉进距离吗?”   “嗯?”   “还是从书楼开始吧。”   史艳文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表情真挚,不似做伪,“怎么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书楼……”   “要融入一个群体,便需事先了解这个群体,你曾了解过吗?”   他当然了解过。   只是了解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只是这里有些什么名人,哪些精通阵法,哪些能跨界修行,哪些能力通天,哪些找得到,哪些找不到,他毫无人脉,所了解的不过是最表面的事,还有些含糊其辞的传言。   他了解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眼前的素还真,一个让人望尘莫及的神话,一个天下敬仰的贤者,不过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心机深沉的逐利人。   其实若无意外,他大约会来找他的,只是当初接触让他心生警惕,便又却步了。而后的偶遇,他当那便是缘,只是,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   屈世途再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拿了一大堆东西,看起来焦头烂额。   他回家第一眼就很惊讶地发现史艳文竟然又躺在小船里睡着了,也很不惊讶地发现这人又冻成了一个冰人。衣服被露水沾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头发落了一半掩进了荷叶里,还有些在荷花上,看来昨晚风应该很大,这样嘴唇冷的发紫,也算正常了。   虽然他只见过这人一次晨醒之貌,但看他一副司空见惯处变不惊的模样,多少也猜出了这种情况应属时常发生,只是这样的常态,旁人看着总不是个事。何况这琉璃仙境如今只他两人,有个说话的伴,总不能让他闲着。   所以屈世途毫不犹豫地叫醒了他。   “史艳文,醒醒。”   话音刚落,屈世途就发现那人猛地抖了一下,睫毛颤巍巍地,极其缓慢睁了开来,秋水碧蓝,浑然死寂。   屈世途微微皱眉,又叫了一声,那人放空的视线就移到了他的身上,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捶着肩膀坐起身,声音带着温润笑意,“屈管家,你回来了。”   史艳文看起来像刚从噩梦中醒来,墨发带水也没发觉,就贴着额角腰间流下来,如同大雨中走过一遭,让屈世途看得直咂舌,“你是不是体质特异?还是哪里生病了?没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了吗?”   “衣服?”史艳文低头看了看,衣角的莲花就像刚摘下来一样,晶莹剔透的,他也不介意,习以为常地运气蒸发了一身水汽,跳上了岸,“又让你见笑了。”   屈世途略感无语,史艳文动作之熟练让他想起了素还真,稍显无奈地一抖袖子,下巴指了指岸边的亭子,“去那儿坐着,我给你煮点药膳。”   “不用——”   史艳文脱口而出的就是拒绝,屈世途却眼睛一瞪,“去坐着!我这几日朝乾夕惕的,你可千万别跟我争了,我也想喝点热汤,就这样了。”   随后挥挥袖子,消失在了史艳文面前。   果然是管家啊,既称职又全能,史艳文抖抖肩膀,忍俊不禁,动作也出乎意料地快。   史艳文在仙境周围绕了一圈活动筋骨,屈世途已经准备了羹汤在亭子里,那眼神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虽然以年龄来看,事实确也是如此。但也让史艳文颇为尴尬,这麻烦不大不小,常言道事不过三,类似的错误发生太多次,就很有些不识抬举的味道了。   屈世途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几不可见的犹疑,“你来了这几天,就没到处看看?”   史艳文端着小碗,嘴角噙笑,“艳文在书楼里待了很久,昨晚刚被人叫出来,哪里有机会到处看呢?”   “素还真?”   史艳文小小的嗯了一声,俄而突然赞叹道,“素还真是个很有趣的人。”   思维太过跳跃,屈世途一时有些不解,“怎么说?”   “只是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时冷时热,看起来好像有点戒备,仔细观察又觉得有那么一点歉疚。看的是我,又不是我,明明是刻意拉远距离,用的方法却是与之意念相反,绕的弯子太大,让艳文有种被怪圈困住的感觉。敢问屈管家,”史艳文笑吟吟地看他,眨了下眼睛,“我和‘史艳文’很像吗?”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可又不能太过深思,记忆刻骨,若是想得太多,反而会让自己感情混淆,横生定见。   “你们不像。”屈世途故意停了会儿看他反应,“相貌,武力,无一点相似,他也是个让人敬佩的人,却少了你身上的出尘气质,而后成了武林斗争的牺牲品,时间过得太久,我们也不大愿意想起。若是带给你些许不适,实在抱歉。”   “管家多虑,艳文只是好奇罢了,现在看来,果真很不一样。”   屈世途还以为他会松口气,但听语气却像是带了遗憾,试探道,“你很希望一样么?”   史艳文浑不在意的承认,“妄自揣测而已,不过是期望这或许也能成为一条线索。”   如此,也说的过去,屈世途面色缓和,也笑了起来,“哈,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何况已经消失那么久的人,就算有线索,业已毫无踪迹了。”   “的确,”史艳文扼腕叹息,“怎么说,毕竟都是两个人,我倒被自己给弄糊涂了,他怎会知道那个世界。”   屈世途要说的话瞬间哽在了嗓子眼里,不是没有安慰之语,只是说不出来。史艳文是叹了气,但却没有没有一点灰心丧气之感,文雅的像个对诗差了一筹的儒士,虽感可惜,可毫无颓色。   与来时的迷茫焦灼不同,他似乎有了目标。   屈世途眼神闪了闪,“看来,素还真的言语,可比我这个老家伙的废话要有用太多。”   “哪里,”史艳文被他逗笑,“管家可别这么说,若按年龄来论,艳文在你们面前,只怕连稚子幼童都不如了,尚赖多助,字句皆为经验之谈,何来废话之说?”   “你既是与旧人同名,我们便只做早就认识便好,何必囿于年岁,过于拘谨?”   史艳文点点头,“如此,艳文便僭越了。”   屈世途来去匆匆,晨时回来,给史艳文带了些东西,休息半日,傍晚便又离开。这琉璃仙境的人总是没见过全的,素还真尤其忙的不可开交。   史艳文特地向屈世途问了素还真的事,至交好友总是比外人了解的多。只是,史艳文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这个人可悲,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背叛,委屈,伤痛,讨伐,隐忍,牺牲,简直是一盏时时刻刻消耗生命、积累疲倦却不由自主永远发亮的烛火。   苦境何等有福,才能拥有这样一个人?   那人听说是去了沙漠,跟着去的,还有上次称他美人的那个身着黄衣走路蹦蹦跳跳、活泼好动的“猴子”——齐天变。   就像来自东土大唐的玄奘,身边带着孙悟空,一起去西天取经的故事一般,听起来颇为有趣,当中凶险却是言语难明。   只希望“唐僧”能顺利返唐吧。   也好让他“沾沾佛气”。   他在书楼的藏书中除了看到些厉害的功法之外,还意外发现了一个人,那人的能力,于他或许能有些帮助,只是需要人引荐,这人,以他单调到可怜的人脉来说,非素还真莫属了。   只要他肯帮忙……   他应该会帮忙吧?   史艳文记忆力不错,虽然称不上过目不忘,但多看两眼也能记个大概。   扫了一遍顶层,第二层也花了四五日,除去两个世界通用的经典之外,还有些少见的人物自传,于常人而言,也算是堪称恐怖的速度了。   史艳文有时觉得自己恍惚回到了少年时,在学堂读书的那段时日,安静祥和,无忧无虑。每多了解一些东西,对这个世界多一份理解,他的迷茫便会再少那么一点点。   琉璃仙境的藏书不似天下平凡书楼,有很多点滴记录,史艳文很怀疑那定是孤本,个人评价不褒不贬十分中肯,而且,数量庞大到令他心惊,让他对写书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样,虽然每日仍旧噩梦不断,但总有些值得期待的东西。   这个让人惊叹的世界神鬼互通,三千法界,大道万千,总会有方法的,哪怕花费无穷无尽的时间,总会找到的。   他只需等着素还真回来,只要能得到他的帮助。   只是没想到,他等来的消息,却是素还真为了一段佛缘,去了一处异地,取了一样东西,酿成一场人祸天灾,而后,身陷囹圄。   他等来的消息,是没有消息。 第4章 浮雪 四   他很羡慕素还真。   他们苦难虽多,但至少此刻,是有人陪着的。   他给了他一丝希望,他只能期盼那丝希望不要消失,或者错乱。   那段时间刚好屈世途回了琉璃仙境,且暂时没有出去的打算,史艳文惊讶之余大概也察觉到了他们似要有大动作了,这里局势越加紧张了些。比如他原先听说这里有几个童子,但来了这里一旬之久,却连个影子也没看到,不知道藏去了哪里,也是那一日才接了回来。   情理之中。   只是他这两年行为习惯多有放纵,那几日有人随时叫他,也不能成天想看书就看书,想睡船就睡船了。屈管家总是神出鬼没,史艳文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稍微待久一点,甚至拿了一本武学在修炼途中,这人也会突然冒出头,催促他休息、赏脸喝茶等。   好像随时看着他似的。   书楼他已经看了大半,有些略过,有些多扫两眼,除了一些感兴趣的人物和地方,他已经有意降下速度,也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心态。   只是方得到那消息时,那平静的心湖乍然掀起了扰人波澜,如同树叶飘落,动静微小,也不很突兀。或许是觉得素还真是能帮到他的人,还算有一点交情,史艳文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心绪不宁。   那一天琉璃仙境的莫名起了一阵大雾,玉波池中的莲花无风自动,晃的厉害。屈世途一时大惊,还在池畔急的跳脚,史艳文不知其故,也不好搭言,仍旧回了书楼,待到仙境结界晃动才又出门一看,却发现屈大管家正气定神闲的悠闲待客,与方才大相径庭。   史艳文站在书楼前的柱子后边远远望着,模模糊糊听见了些,三王强权、风谷来客、阎王等,皆是他昨日听屈大管家叹息过的,可屈管家此刻却表现的很是惊讶,让他看着有点想笑。   明明前一刻还担心不已,后一刻却好似久藏深山什么都没察觉,若非史艳文先前见过他着急模样,恐怕也会被他骗过。   不过需要这样应对的人,史艳文目光在那团红光之上停顿片刻,而后敛眉,那是阎王的副脑,据屈管家所言,也是被素还真策反大军中的一员。   那样遮掩,看来是些还在计划中更需谨慎的事。   而后又来了一人,明黄的衣裳,拖着一台沉重的船琴,日光一晒,看起来就有些闪眼睛,是那个远远看过一眼的齐天变。   屈世途故作惊讶地与他周旋,却被他带回了消息吓了一跳,绝无虚假。   ——素还真在怪贩妖市那个鬼地方,被人抓起来了。   ——不过你放心啦,素还真说过他会回来,我相信他,就一定会回来。   怪贩妖市,远离苦境的危险之地,素还真去沙漠想请动一个人,那人提的条件,就是从怪贩妖市带回某样东西。   史艳文微微晃神,一眨眼却又放下心来。   齐天变说的这样自信,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对,若真出了什么事,这世上要救清香白莲的人,排上百米长队只怕也轮不上他这个外人。   与他有关,也与他无关。   他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这个世界的大事,他还是少参与为好,想必也没有人会愿意让他牵扯进去……   “哇,那不是和素还真在一起的美人吗?居然这么快就被领回家了,素还真动作还真快啊!不过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察觉?”   可惜,史艳文忘了,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走寻常路的。   多少有点尴尬,史艳文回首转身,看向齐天变,“在下史艳文,有礼了。”   齐天变看看左边的屈世途,又看看远处的“白衣美人”,再看看右边浮在空中看好戏的神思,脸色通红。   “山下戏台上不都是这么演的吗,长发及膝的白衣美人,独坐小船,偶遇风度翩翩的风流公子,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共成一段佳话。”   “……”史艳文神色不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至于白衣,喜好自警罢了。”   屈世途深吸口气,对这齐天变的处世之道有了新的认识,“戏文里的东西,信得三分便可,况且史艳文的身材一看就是男子,你怎会认错?”   “美人不分男女,你觉得苦境美男还少吗?”   无可反驳,屈世途被他噎了一下,“……可素还真也是男的。”   齐天变张张嘴,没说出话来,倒是神思幽幽道,“其实,是男是女,也不是那么重要。”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齐天变啧啧两声,“苦境这种事不多,大家认不认可我是不知道啦,但森狱原来很流行吗?”   “若两情相悦,森狱人自是不会介意性别异同。”   屈世途点点头,“苦境也非囿于俗见之地,不过也是寥寥可数,自然稍感惊奇。”   史艳文:“……”   话题似乎有点偏了。   神思绕着史艳文转了一圈,“只是不知阁下从哪里来,身上的气息,似乎与苦境中人不同。”   史艳文微愣,“你看的出来?”   “感觉。”   “什么感觉?”齐天变往史艳文那边走去,“怎么我就感觉不到?”   屈世途嘴角一抽,连忙伸手将人拉了回来,对神色微霁的史艳文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你刚出书楼,可是要去休息了?”   “是啊,”史艳文垂下眼睛,轻声道,“艳文要去休息了,方才多有叨扰,抱歉。”   “哪里,都是齐天变占了你的时间,说抱歉的是我们才对。”   齐天变瞪着眼睛,正想说话,神思却飞到他眼前游动,“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阁下时间了。”   史艳文默叹,往房间走去。   其实,他原想回书楼的。   待人走后,齐天变才问,“为何支走他?”   屈世途看他一眼,“留人做客,怎好用俗事多加烦扰?”   齐天变不很明白,反倒是神思叹了一声道,“此中真意,妙不可言啊。”   屈世途:“……”   次日起身,天临黑月,寒热交迫。   史艳文想起了九界魔世中的双月,只是那里的环境却比这里好上太多,至少在其中生活之人,不会有濒临绝望之危。   苦境苦境,其名彰之,苦难之境。   琉璃仙境还算影响不大,但听神思所言,仙境之外已不知丧去多少生命,突生多少灾难,亦是阎王作祟。   阎王,也真是名副其实啊,神思便是从其分裂而出。   事已至此,屈世途也不可能再将几个孩子放在外边,嘱咐了众人几句便下山接人去,留下史艳文和他们独处,走时似乎还颇不放心。   却是多虑,史艳文镇日待在书楼,齐天变也不主动与他接触,至于神思,虽然对他有些兴趣,但也是对阎王苦恼更多,自然也顾不上他。   互不打扰,很好。   直到几个孩子上山,史艳文身为外来客,总该和他们见见面。只是没想到,他们还没见到史艳文,就先见到此地历劫归来的主人,素还真。   史艳文其实不大喜欢站在书楼前面,那里空间太小,局限一地,廊间石柱挡住了日光,让他整个人都被淹没在了黑暗里,寻不到踪迹。   站在那里往任何地方看,都有距离。   他那时就站在那里,看到两个小孩十分亲昵地抱住了素还真,很温馨,是他插不进的美好画面,很让人向往,不过他也对那个跟他一样躲得老远又虎视眈眈盯着素还真,眼神看起来就像要吃了他而故作深沉的土精灵很感兴趣。   土精灵,同属阎王所在森狱五大精灵之列,五灵齐聚,可撼黑月,自然而然也是阎王的目标。   那才是一家人,即便乱世,也能让人倍感心动的家人,真好……   史艳文蓦地想起昨夜的噩梦,还是那片迷雾,却没再坠入悬崖,他本该高兴,可习惯了流落黑暗,突然来的平坦之路,反而让他有些惧怕。   屈世途热泪盈眶地让他们进了房内,五莲台霎时空空荡荡只剩深情余温,史艳文暗叹口气,转身重回书楼。   说到底,他本来就是个外人,打不打招呼,都是一样。   可是书楼里又太寂静,史艳文脑中不断闪现方才几人聚在一起的笑容,手中再好看的书也有些乏味落寞,还不如去船上小憩。   现下已是傍晚,他回房换了初时的白衣,来到池畔。   池中莲花像铺陈了银光,闪烁发亮,史艳文还是坐在船尾,池底游鱼机灵可爱,聚在一起嗅着他伸进水里的手指,一点都不怕人。他轻轻拨动水面,鱼儿被人为的水波推拒开来,生了闷气一样远游而去,藏进了莲叶地下,摆尾不见。   史艳文轻笑着摇摇头,俯身趴在上面,闭目养神。   忽而船身微动,史艳文也不睁眼,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一丝微笑,来人不止一个,不是成年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有人用手去碰他垂在船舷的手,史艳文仍旧不动声色,那动作十分小心谨慎,让他有些好奇接下来他们会做些什么。   半晌,史艳文听到一个声音,年少,盛气凌人,“这人竟然睡在船里,脑子不好。”   这个应该是那个爱吃聪明人脑子的土精灵,似乎视角泥猡禾来着。   “嘘,你小点声!”   小鬼头倒是认识,声音机灵,又好动,方才便听屈世途让他莫调皮了,那剩下那个就是小狐无疑了。   “小鬼头,我们要不要把他叫醒?”   “叫醒干吗?”小鬼头轻声道,“他可是习武之人诶,难道你还怕他沾染风寒?”   小狐为难的嗯了一声,“可是师尊看到了会担心吧。”   泥猡禾好奇,“素还真为什么要担心他?”   小鬼头接过话头,“因为他们是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才子佳人一样的朋友?”齐天变是这样说的。   “哎哟你不懂就别乱说啦,”小狐压低了声音,“屈伯伯好像说过,他和师尊关系匪浅,又不是知己一类,是比朋友还要复杂的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泥猡禾又问。   “嗯……小鬼头你觉得呢?”   “对手?”   “没听说过啊。”   “储备粮?”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   小鬼头和泥猡禾瞪着他,“不然你说?”   “呃,”小狐犯了难,“讨债的?”   “……”这样大的声音,哪怕是个醉汉也该醒了,史艳文无奈睁开一丝细缝,觑着身侧三人。   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史艳文身上了,围成一圈,用自以为小的声音争论的十分认真,认真到史艳文都有些不忍打扰,这样热闹的争吵声,倒是跟在村子里的感觉很像。只是村子里的孩子会拉着他求证对错,这几个,怕是不用。   有人自会帮忙。   比如,那位带着淡淡莲香无声无息站在池边的仙境主人。   “这么小的船,哪里经得起你们打闹?”素还真叹了口气,声音里有着浅淡的无奈,“还不快上来,别打扰客人休息。”   几人一惊,小鬼头和小狐心虚地对视一眼,猫腰上了岸,泥猡禾倒是很大方,“反正他又不醒。”   小狐动了动耳朵,“听师尊的。”   小鬼头道,“哦,刚好我肚子也饿惨了,去看看屈伯伯煮了什么好定西,那客人……”   “无妨,”素还真道,“去吧,我与客人还有话要说,晚间早些休息,如若不然,我就叫好友监督你们抄经了。”   “啊?”几个孩子哀嚎一声,“师尊,我们才刚回来诶!”   “不想抄经,便早些休息,日后不准随便打扰客人,明白了?”   “好……”很不情愿却又带着庆幸的声音。   史艳文默默坐起身来,对素还真点头致谢,眼角不经意间瞥向了远去的孩子。   小小的影子被夕阳无限拉长,变得异常高大,变得,有些熟悉,让人心头猛跳……   方才还温热的手脚瞬间冰凉,史艳文恍恍惚惚的没反应过来,连自己手指开始抽搐也没发觉。   直到有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些微的温度在冰冷的手腕上滚烫的要将人灼伤,也将逐渐离散的神智猛然唤回——   “史艳文。”   素还真的声音似能惊魂摄魄,轻柔如风,震动如雷,让史艳文怔在了当场。   许久,他才重整精神,“……又让你看见艳文失态的样子,实在失礼。”   “何出此言?我看你神色不对,似是控制不了自己,”素还真慢悠悠坐下,“况且,更失礼的事情,我们不也做了。”   史艳文眉间微松,抿嘴失笑,“白莲先生这句话,也太让人误会了。”   “诶,艳文不也说过这话?”   “屈管家告诉你的?明明是先生那时装疯卖傻——”   倏然顿住,史艳文接不下去了,他们初见时彼此都有些惊异过度,做的事也没太过细思,现在想起来,实在有失体统。   史艳文笑的有些勉强,指尖仍旧有些僵硬,冰冷的身体正慢慢回温,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之外,还算正常。素还真伸手替他揉了揉手筋,不动声色地试着脉搏,“方才因何生变?”   “没什么,”史艳文若有所思,“出神而已。”   “不好说?”   “说不出。”   让人无法深入的答案。   素还真收回手,沉吟道,“你功体至阳至刚,却时常在陷入阴冷,不似受了内伤,也不像中了毒蛊之物,或许与阵法封印有关。不过素某也只是猜测而已,暂时也看不出有何危害,你自己可有察觉哪里不适?”   不适?   若说不适,哪里都是不适,可具体的却是说不上来,或者可以这样说,那危害至今还未显出。   也罢,素还真这一来一去盏茶时间不到,方出大劫,才歇口气就又要离开,他实不该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去麻烦他。那件事,还是等他有空闲再说吧。   “我很好,”史艳文定了定心神,道,“艳文已然习惯,并没有哪里受害,倒是白莲先生,眉目间存有一丝忧虑伤怀,比我这闲人要麻烦的多。”   “友人故去,罪恶缠境,怎能不忧虑伤怀?”   “这样也好。”   “……”   “隐忍在心,伤神。”   “哈,”素还真笑了一下,“听起来,素某竟是被安慰了。”   “只是安慰一个情绪低落的人,很奇怪吗?”   素还真一时不知如何回他,这的确不奇怪,只是……   史艳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其实艳文理解,若是哪天黑白郎君很温柔地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不要伤怀,艳文大概也会有怪异的感觉。”   倒不用说那么直接。   两人的表情顿时都有些相同微妙的怪异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史艳文微微侧头,看着那双眼睛,比之方才,忧色略减,“看来这个世界的黑白郎君也是让人难以言喻的。”   素还真心情确实好了许多,拂尘甩过袖间,朝史艳文伸出手,道,“走吧,翠环山虽然风景秀丽,但常在山上难免郁卒,我带你下山走走。”   “下山走走?”史艳文看着他的手,迟迟没有动作,犹豫着看他,“你是说,现在?”   “在下情真意切,不过这短短一段路程,艳文难道不愿相陪?”   “非也,只是……你应该还有要事。”   “虽有要事,但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素还真握住他的手臂,“只是下山走走而已,艳文权当送我一程,如何?”   那力道说大不大,与那日书楼里将他牵出那片阴暗一样的坚定,史艳文沉默片刻,蓝色的眼波再次散开,映着晚霞的瞳眸晕起亮色,“那就,多谢了。”   “宾主之道,何以言谢。” 第5章 浮雪 五   史艳文的梦境开始变化。   那似乎在提醒他该离开了。   噩梦催促的如此紧逼,都不给他喘息的空余。   下山伊始,史艳文还有几分忐忑,忐忑于自身是否会耽搁素还真的大事,但见那人从头至尾都是一副不紧不慢,偶尔还能停步欣赏欣赏风景的样子,那分忐忑便慢慢消失不见。   这人运筹帷幄,总不会意气用事,他实在没有必要担心。   史艳文很喜欢山门前的“天道酬勤”,石碑并非光滑,内部却是天成玉质,浑如谦恭君子,傲气深藏。不过,对许多人来说,走过这块石碑,就相当于踏入了让众人艳羡不已的仙境。它更像是琉璃仙境的大门标识,其上箴言,倒没太多人在意,或是因为其意太浅,也有可能是因为太深。   “它立在这里多久了?”石碑的沁凉浸透心底,史艳文笑了笑,“与此地原生石类倒是契合。”   素还真伸手贴着石面轻轻划过,“艳文眼力甚佳,只是去日苦多,素某也不大记得它陪伴此地多久。”   去日苦多?   确实。   不过去日再多,也都跨过去了,还是企望来日顺畅便可。   史艳文侧头看去,素还真几经波折,大约还算是顺畅的,脸上没了那条碍眼的红痕,也不像他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脏兮兮的,那双深眸慧智深藏,灿若星辰。   到现在他们统共也才见了四次,相处的时间叠加起来也还不到两天,间隔却很长,到现在他才看到他本来的模样,很好看,很稳重,不乏幽默,偶尔还能开个适宜的小玩笑缓和气氛。   “素还真?”史艳文忍不住喊了一声。   “哦?”素还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道,“素某还以为艳文不喜欢在下的名字。”   无伤大雅的调侃,史艳文轻阖眼帘,扬起嘴角,道,“是有点不喜欢。”   素还真莞尔,也不再问,沿着小道进了林子,意味不明地问他,“艳文可知苦境现下有多少人不喜‘素还真’三字?”回头瞧了一眼谦顺跟上的人,他看起来像山顶飘散而下的白雪覆在手上,格外纯净幽清,就是带了强烈的疏离感,“……艳文属于哪种?”   苦境确实有很多人不喜欢素还真,尤其是那些意图作诡的阴谋者。   至于他,史艳文数着步子,不慌不忙,“应该是盛名太过,会让人望而却步吧。”   “望而却步?”素还真转过身,史艳文也停下了脚步,傍晚的光线将影子拉的老长,树林更加暗淡,但却阻不了各有所思的交缠视线,素还真突然道,“书楼里的书,艳文看了大半吧,可有得到何种线索?”   史艳文微微晃神,转而侧身避过,“尚不完全。”   “那便是有线索了,若需帮忙——”   “不必。”   “……”   史艳文答的太快,快的连自己都觉不妥,连忙补充道,“白莲先生席不暇暧,且如先生所说,既然两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素还真看他许久,默然一叹,“这便是了。”   “是什么?”史艳文不解。   “望而却步的缘由,”素还真道,“你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当初素某落魄,你既愿意搭手一助,素某绝非忘恩负义之辈。你若需要帮助,我自然也不会置身事外,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予以帮助,以作报答。”   他说的这样清楚明白,甚至言辞郑重到类似承诺,史艳文回头看他,他的神情也无限真诚,可他们立场何其相似。史艳文大约是天底下最为明白素还真处境的人,可越是理解,便越不敢多加烦扰。   也是无奈。   史艳文微微颔首,回他,“等艳文确定了线索,自然是不会忘记找先生帮忙的。而我那随手一助,先生也以书楼一览为报,我们早不想欠,倒是艳文,怕是日后欠你的更多,又该怎么说呢?”   该怎么说?若真是解决了史艳文的问题,那时他业已不在此界,欠下的,还能还么?   史艳文这一问,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也是给了对方一个承诺——不过是与素还真一样,在他离开此界之前,在史艳文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倾尽全力帮忙的承诺。   素还真也不推辞,拂尘一甩就应下了,“既如此,那素某,也只能全力以赴了。”   “彼此彼此。”史艳文轻笑,手背挨着他的拂尘,擦肩而过,“走吧,我再送送先生,千里是不行了,一两里总还可以的。”   “送君一两里……”素还真忍俊不禁,“哈,荣幸之至。”   “对了,那书楼里的书,有很多是屈管家的手笔吧?”   “不过记录历年来所发生之事,好友看事眼光公正,虽然有些平铺直叙难有新意,却都是真事,可还看得?”   “比艳文在外所打听到的要具体太多,自然看得。”   ……   时过境迁,苦境局势早非当初可比,哪怕真是当初之人,也做不了什么。素还真是明心见性之人,身为先天,眼界总比世上大多数人看的更广,也更清楚明白。   史艳文的眼睛虽然迷茫,却异常坚定干净,哪怕是这个世界的同名人也非恶者。而那一袭白衣言谈举止谨守分寸之外,让他愿意付出更多信任的,恰是那份对一切人事的疏离,素还真江湖闯荡不知多少年,这份自信还是有的。   疏离于世之人,能可装一时,难能长久,他与之谈话时多有出其不意,史艳文偶有怔愣,但那份疏离一直紧缠身侧,如影随形,半点不曾消散,绝非作假。盈盈绕绕至随身傍行,虽是淡漠微然,却不可忽视,这样的人,怎会愿意入这乱世生事?   不过,信任越多,只怕若有变故,出的事就越大。   史艳文……   这个世界的史艳文曾牵扯进一段让他不堪回首的过往,伴随着牺牲与痛苦,没有人希望那段过去重演。   “素还真。”   所以,尽管信任,到底不知其来历真假,还是需留一份观察更为妥善,若其言确实,让他离去也无甚关系。   “喂!你怎么了?”   齐天变在路口等候多时,应素还真的要求拉着那沉重的船琴上上下下几里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已经深夜,本该是他躺在琉璃仙境那张软床上休息才对。   此刻却一个人待在这渗人的地方冷的发颤。   虽然因为黑月再现,天寒地冻的,让这林间常有的虫蚁都没了声迹,倒不惧猛兽来袭。但寂静到了压抑的地步也多少让人不舒服,更不用说他方才还收埋了一具冻僵的尸体,又是入夜阴气盛时,面目惊恐又诡异,死前该是多么绝望?偏偏还叫他遇上。   原以为等的人来了可以放心些,谁知那人竟看着他出了神,庄严肃穆,目不转睛。   比一旁的无名矮坟都渗人。   “我在这里等了你半天,你不说辛苦就算了,盯着人直看什么意思?我又没做错什么……”   素还真眨了下眼睛,脸色终于变得柔软些,却是叹了口气,“齐天变啊……”   肩膀跟着尾音同时一抖,齐天变紧张地看着他,“怎、怎么了?”   素还真有些无奈地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又叹,“走吧。”   齐天变背心莫名一凉,思忖片刻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只好嘀咕了两声跟上去,只是不敢再说话了,默默陪着素还真走路,以及,继续掩埋沿路尸体。   赶路至中夜,素还真突然问道,“你觉得史艳文这个人怎么样?”   “史艳文?”齐天变晃着脑袋,摇头晃脑道,“温文尔雅,玉树临风。”   “还有。”   “……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以及。”   “……文质彬彬、不卑不亢?”   “只能看出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吗?”   “……”齐天变拉紧绳子,加快速度跑到他身边歪着头上看看下看看,许久,在素还真以为他说不出话时开了口,“跟你还是很般配的。”   素还真顿了一下,“我是说他的行事风格。”   原来是问这个,齐天变哦了一声,语气微变,“奇怪,你问我做什么?我跟他才刚认识一天,而且说到行事风格,我又不知他做了些什么事,如何评价?”   他做了什么事?   素还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齐天变,神情略带赞赏,“你倒是说到了重点,他什么都没做过,目前为止,一清二白。”   “你的用词很奇怪,什么叫‘目前为止,一清二白’,难道你在怀疑他不是好人?”   “打住,言谈需谨慎,劣者可从未有过这种意思啊。”   “哇哇哇,你没直接反驳,还用了‘劣者’,难道他——”   “好了,”素还真打断他,“继续赶路吧,早些完事,明日素某也好早点回来歇脚啊。”   “明明是你在问好不好……”   “哈。”   齐天变撇嘴,倏尔一阵冷风袭来,他喘了口气,“唉,现在变的这么冷,一路上还看到那么多冻死的百姓,素还真,你沿路这样为他们埋葬,还要埋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素还真停下脚步,转过身道,“死者最大的愿望,就是入土为安,素某没有能力为百姓挡着黑月带来的死劫,至少在他们死后,还能为他们找一个安身之处……”   素还真这段时间正周旋抵抗与各方势力,尤以三者为甚。   来自论剑海内的未知势力浩劫不死天地蝱、掌控天疆大军的牧神,以及代表黑海森狱的阎王。   其各处三境各有一日,除了苦境烈阳,森狱掌管的黑月,天疆握着古曜,一境一日,方合天干,不致灾难。   而森狱变局,致使黑月入境,造成二阳灭世,素还真只能设法释放古曜之光,造成三阳同天,暂时避免这末日之局,然后才能慢慢想法将黑月送回。三阳共天的能量太过强大,万物长生难死,耗费资源甚大,长久下来必然会酿成更大灾祸,所以,最终的目的,还是让黑月回归森狱,苦境只留一日。   而古曜,现在却只有一名名叫东方璧的人知晓其下落。   这是史艳文自素还真口中了解所得。   当真是乱世,从未停歇过的乱世,不过了解至此也就够了,史艳文无意深究,所以在素还真问他意见时,他只用了不敢作答,这个世界的事,他不想有太多牵挂。   而后得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看透眼神,史艳文秉持着惯常的谦虚姿态顶下了。   不言而喻,彼此了然。   只是……   史艳文无奈地看着窗外,中夜的星空璀璨夺目,看起来可比山下的小树林热闹多了。   只是,说好了要拉近距离,他这样敬而远之,真的好吗?   还有那两个孩子,小狐和小鬼头,跟他记忆里的人有些相似,只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记忆里存在的身影,而且那影子还只是一闪而过,他直觉他们好像不是他曾经认识的人。   似是,而非。   奇怪的是,那唯一丝熟悉竟然是来自于两个连话都没说过的孩子。   而他之前见过的孩子,只有村子里了。   想不通,他想了半夜,也还是想不通,或许是当中的关窍太复杂,也或许,是因为机缘未至。   咚!   史艳文回神,微微低头,视线移到了窗弦之下,平坦的玉石板上惊极惊悚地伸出了半个头颅,胖胖的小脸微微抽搐,眼睛睁得老大的努力憋回眼睛里快要滴出的泪珠,捂着额头十分倔强。   “……”除了出场方式让人费解一点,这孩子也还是挺可爱的。   “脑子不好的!还不拉本王上去!”   说话也……还算可爱。   史艳文心情复杂地伸出左手,泥猡禾顺势抱住他的手臂,不待他用力,便用力在地底一跺,直接跳上了地面,哼了一声道,“你窗台下怎么有铁架子?痛死了。”   “他们夯土奠基的罢,”拂手替他掸去灰尘,史艳文咳了一声,压住嘴角的偷笑,倚着头看他,“可有需要艳文帮忙之处?”   泥猡禾活动活动手脚,“我要去书楼,被你这里挡住了。”   “你去书楼干什么?”还挑在半夜三更,他可记得,书楼是不准备明火的。   泥猡禾哼了两声,“无知,万物有灵,书楼里也有书灵,我要去与它们灵气相通,等攒够了灵气,到时候,素还真的大脑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了!”   史艳文正笑,却见泥猡禾已经自以为威武霸气的转身准备离开,史艳文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干吗?”泥猡禾回过头。   史艳文指了指另一边,“那边,才是书楼的方向。”   泥猡禾一把抽走袖子,大大咧咧地还是踏步朝原来的方向离开,“脑子不好的人连方向都辨认不出来,真可怜。”   “……”   史艳文哭笑不得,等人不见后,将头埋进臂弯里静了静,仍旧回了床上休息,他也是太过无聊,脑中尽想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后,再次入梦。   这次入梦的时间很快,而且很清醒。   史艳文看着弥漫周身的白雾叹口气,抬步往前走去,他看不见周遭环境,也只能凭着直觉走。脚下没了突然失陷的危险,可前路迷茫并不比坠落要好多少。   他走了大概半个时辰,雾气依旧是那么浓,只是又多了些许变化,多了些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野兽的声音,还有轻微的水声。史艳文心中一喜,正想往前,手背却突然传来刺痛。   太真实了。   真实的不像梦。   他抬起手一看,手背上多了一条鲜红的长痕,血液不受控制流淌而出,从指缝中滑落,流进了手腕,染红了白色袖口。   快离开。   俯首帖耳的距离,史艳文头皮发麻,往前跳了一步转身横扫,却得了一个空,身后什么也没有。   “谁?”   快离开!   这声音有点熟悉,很年轻,还很紧张,他没有预知的能力,这声音他必然听过,可记忆里却搜罗不出任何片段,连一闪而过的短暂停留都没有,史艳文皱着眉头喊道,“阁下究竟是何人,可否出来一见!”   “快——”   那人突然不说话了,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截断,突兀地远去,史艳文着急道,“你在哪?”   忽而那声音一变,是村中老人的声音,“救我们!”   怎么会?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又开始了尖锐疼痛,史艳文深吸口气,原地转了一圈,什么人都没有,心里不由有些着急,“是村长,你们在哪?”   “救我们!”老人大叫一声,恐慌的音调让人脚底生寒,“救、救我聚魂庄啊!”   “你们在哪儿?”头昏脑涨的感觉越加沉重,史艳文几乎要站不住,额间冷汗淋漓,“你们……说句话……”   话音未落,史艳文心里一紧,危机感与戒备同时自脚底升起,正想转身,一记重击突临,脑中的混乱、不安,连同疼痛,一并消失。   出离梦境。   “聚魂……庄?”   慢慢睁开双眼,史艳文被刺目的晨光唤醒,或许,他是时候离开了。 第6章 浮雪 六   他想过许多可能。   受困、屠杀、劫掠、逃亡,天灾人祸,流血漂橹。   史艳文还以为自己好歹有个温馨的归处,现在发现,那说不定只是幻梦一场。   “聚魂庄?”屈世途想了半天,“苦境那么大,叫这个名字的地方也没下十个了吧?你突然叫我想,我这也……”   史艳文暗自叹息,“抱歉,是艳文刁难了。”   “这也不是你的错,只是仅靠一个梦,我们也难以确定……”话音未落,屈世途突然眼睛一亮,看向一旁,“神思啊,你对这名字可有印象?”   神思先前受命暗藏苦境不知多少年,知道的事自然比他多得多,后来虽然脱离阎王,记得的东西却没抛弃。   史艳文看向浮在空中的神思,他原本早起便迫不及待想回村,但仅凭一个梦和一个神似的声音来判定村里有危险,似乎又太过莫名,而且老人口中的“聚魂庄”,他从未听过,记忆中的小村庄和乐宁静,也只道是百年老村,不曾听过什么具体的名字。   神思似是走了神,或许是在思考阎王之事,待屈世途又问了一遍才道,“不曾听过。”   “……毫无线索么。”   看来,是不回不行了。   屈世途看他一脸沉重,不用细思便知他在作何打算,“你可是想要回去?”   史艳文点点头,“村民于艳文有恩,若真是他们以不知何种方法向我求助,那艳文不能不管。”且于书楼之中,他已算获益匪浅,再看下去也寻不出什么特别的,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你既已决定我也不好阻你,但素还真应该不久便可回来,你不与他见一面再走吗?”   “不必了,”史艳文敛眸,“日后有缘,自会再见,况且人命关天,哪怕只是一个错觉,艳文也不敢轻忽。”   话已至此,再多阻止,便是有意平添芥蒂了,屈世途起身,“你在此等我片刻,我拿些东西给你,若有困难,或许用得上。”   史艳文本因那梦中之音心有惴惴,哪怕真是他的多心,怎样也总比不放心好,只是自己亦不知前路如何,何况这世界的角逐也实非他所熟悉,此刻倒也没有拒绝,“那艳文在此,先多谢先生了。”   屈世途笑着冲他摆摆手,“还不一定有用,你也不必道谢,那些东西也不是我准备的,你要谢啊,等哪天看见素还真再谢吧。”   素还真为我准备的?史艳文默然,看来他已经料到自己快要离开,难怪昨日要邀他下山……   屈世途一离开,场面也就冷了下来。齐天变和几个孩子在五莲台玩猜枚,离开时告别便可,至于神思,史艳文看了看他,他心有挂念自然不好叨扰,便只好继续沉默。   不曾想神思突然飘到了他肩上,也是不发一语。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神思?”   神思道,“无事,我歇歇。”半晌再次飘离。   “……”   屈世途正好拿了东西出来,也没注意史艳文的眼神,径自将东西递给了他,“这是封介绍信,凡是与素还真交好之人,你将此信给他,能帮上忙的自会尽力帮你。这片金叶子还是给你,有了它你可自有出入琉璃仙境与千云谷中的……呃,推松岩你知道在哪吧?”   “……知道,”史艳文看着金叶子发了一下呆,“艳文在书楼里看过。”   屈世途点点头,“也是,这书楼的书你都看完了,这些地方总不至于全然不知。这琉璃仙境毕竟是非多,过些时日我们也会离开,你在外行走也需个固定居所,那推松岩如今少有人去,地形也好,还有天然阵法守护,比这里安全多了。”   史艳文垂下头,“嗯。”   “还有这两瓶丹药,救命用的,左边的解毒,右边的抑伤,”说着将药瓶放进史艳文手里,按了按,略有些语重心长,“不过你只是寻找记忆,能不沾染的麻烦切莫沾染,切记,切记。”   史艳文张了张嘴,似是欲言又止,将手中的东西珍重收好,顿了顿,“艳文一定记得。”   “唉,”屈世途叹了口气,“我听说你那村子也远,又要赶路,我就不多留你了,你早些动身,傍晚尽量避开成群结队的人,若是遇上阎王的手下,不要硬拼,懂吗?”   他说的太过郑重其事,史艳文却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睫微颤。   “嗯?”屈世途愣了一下,“怎么了?”   “无,”史艳文抬起头,温柔的笑意弥漫开来,“艳文自会小心谨慎,劳屈管家挂怀。”   屈世途一愣,突然明白了过来,神色有些无奈,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一路小心,若是突生意外反应不及,就将金叶子捏碎,可留片刻逃生之机。”   史艳文轻轻的嗯了一声,退身行礼,躬身道别,“多谢管家数日关怀,就此一别,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会再见的。   少顷,人影渐远,屈世途仍站在原地,看着与几个孩子说话的年轻人,久久难言。   史艳文的道别极其真心,眼里的动容让人既感动又感慨,但这样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没告诉史艳文,那片金叶子,除了作为钥匙与阻击的功能,还能用来跟踪,一方面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另一方面……   他实在不知道素还真的用意,以清香白莲之能,即便忧心也不需用这种招数,还准备了金叶子和丹药,以及那封信件,倒更像是保护。   只是有时,保护和监控,也差不多是一回事了。   轻轻摇头,屈世途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外面的孩童声响尚在,衬的屋里寂静非常,唯有一束光团停在桌上闪闪发亮,“我说,神思啊,你今天格外安静,怎么,这么担心素还真?”   “嗯……”   屈世途险些跳了起来,“你‘嗯’是什么意思?难道素还真有危险?”   “不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屈世途总觉得那句“不是”有些惋惜的味道,“那史艳文,有些特殊。”   “史艳文?”屈世途惊讶地看他一眼,“他怎么了?”   神思迟疑道,“先前没注意,今早看他醒时的冰冷方才想起,他的状态,不大像完全的活人。”   屈世途挑眉,“你总不会跟我说,他是借尸还魂的僵尸吧?”   “他的魂,很破碎。”   “啊?”   “而且,还在不断破碎。”   ……   史艳文来时是乘小船顺流而下,去时自然也该是如此。   他去了集市,不过集市也没多少人,即便有,看见史艳文也避如蛇蝎,无人驻足。如今时局混乱,他们总怕会惹祸上身的,不过也因此,河边空下的小船也很多。史艳文挑了一辆稍好的,比他来时那个多了一个篷,还可遮风避雨,仍坐在船尾,凭着内力逆流而上。   从村子里出来,他花了数日,这回回去,却不敢用这么多时间。   不过想归想,现实却不是想想就能如愿的,史艳文没想到回去用的时间,比他出来时的时间,多了太久、太久。   久的让人心惊。   第一日,行至一半,河水冻结,史艳文弃舟而行。   第二日至第六日,所行不过数十里,其间掩埋尸体无数。   第七日,河面冰裂,河道不知何故分岔,史艳文沉吟踌躇,而后挑错了路。   第八日,偶遇流寇杀伐无辜,大战一场,未负伤。   第九日,史艳文回到河岔口,再次挑错了路。   第十日,史艳文第三次来回河岔口,这次终于选了正确的路。   第十三日,史艳文回到村口,旧坟刀兵仍在,房屋村民,尽数不见,一日木然。   第十四日,史艳文又去了那座荒山,途径刀削斧砍的山壁,矗立半晌,再临青山,毫无人息。   第十五日,史艳文去了附近集市打听,奈何集市寂寥,打听所得,皆未曾听闻此间生灵。   村民是否安全,他们去了哪里,人走还好解释,为何房屋一概没有,看不到一点居住的曾经,好像从未存在过。   什么都没有,怎么都没有了?   好像一场幻觉。   可他在这里当了两年的教书先生,村口的王婶给他送了两年的瓜果,他给孩子们折了两年的草编,他在这里用了两年才让自己恢复正常。   史艳文头疼地跑到了村外,天旋地转地看不清东西,脑子里好像翻江倒海一般。他险些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梦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梦到了两年的惊魂未定,只是一场梦,比他日日所留噩梦同样,在现实中毫无痕迹。   甚至,比他梦中的噩梦,还要恐怖,还要荒谬。   史艳文的情况不妙,那些噩梦中的虚幻无力感突临现实,手脚再度冰凉又僵硬,茫然地沿着小路一步一顿,漫无目的,不知要去往何处。   ——我们知晓先生非是池中之物,但请先生保重,若能平安,日后定要回来看看,这……我们就不挽留了,告辞。   现在,他要回哪里去看?这片荒草丛生的废弃之地吗?   走了半日,又不甘心地往回绕。   两年前他神志不清尚可以在那山上逡巡一月,两年后,不过一时的心乱,发泄之后,他自认可以冷静地看待所有惊变。   他是史艳文,史艳文绝不会落荒而逃。   这次他看的很仔细,搬开碎石,拨开野草,地面凹凸不平,没有人为踏足的痕迹,村口原有的一棵大树仍旧在那,刀兵矮坟、绝壁天堑无一不证明了那两年不是一场梦,那些人是真实存在过。   可他们为何会消失不见,且痕迹清理的如此干净,史艳文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与一群幽魂共居,不过下一瞬就推翻了这荒唐的想法。若说史艳文非此界之人,察觉不出或可说正常,但素还真来此半日,怎么也不会辨认不出?   他在那里待了数天,一如当初从山上下来一样——毫无所得。   “聚魂庄……”   史艳文蓦然想起一件事,一件太过明显反而让人忽视的事。   这村里的人很排外,素还真以无害姿态来此时尚且险被驱逐而出,可当初自己初来此村时,为何他们却轻而易举甚至堪称热情地接纳了他,还将村里最好的房子给了他。   就好像,他们本就认识“史艳文”一般。   思及此,史艳文便莫名浑身发寒。   至月末,史艳文终于放弃,面色沉重地失望离开,他仍是没有找到村子的一丁点线索。无法,只能寻人帮忙。   只是不过一月,再入世,武林竟又是另一番地覆天翻。   却说是素还真与那名曾与阎王同流合污的赤王合作,借力打力,辗转与阎王交手而在其身上留下一处破绽。又得上次妖市之行,素还真请得一佛缘深重之人,引动旧日另一段佛缘,内外夹击。   至此,阎王灭,神思利用五大精灵之力推回黑月,己身消散天地,森狱势力回归黑海,其余几王爱恨纠葛不为外人道,自然无从得知。   又道妖市内斗,罪域出,异识作乱,红冕赤王后受罪念入身,深海主宰现出真身,素还真上次受难便是因其复生,后便几入妖市助其收复故地,此时,正值狼烟烽火。   所幸,战场已渐渐远离苦境。   邪不胜正,阎王之死,势在必得,让史艳文惊讶的是,素还真那次受难,竟真的是生死大劫。   于海滨刑场,被施以献刑,铁具覆面,四肢受困,投入死亡漩涡。   只听他说过是阴错阳差,虚惊一场,史艳文想过他有隐瞒,但没料到他竟是真的死了一次。   难怪那日玉波池的莲花躁动难安异常。   还有许多,只是过于隐蔽,史艳文也无从打听,大致理清了线索便不再多问,仍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数日后,行至一处海湾。   危峰耸立,驻足聆听,潮汐拍打岸边的声音响彻耳边,听起来很让人心境清明,潮汐哗哗声既澎湃又温柔,听了竟然有种昏昏欲睡之感,史艳文在岸边坐下,傍晚的落日被波涛反射入眼,刺得人眼睛有些发疼。   看的久了,站的累了,最后腿都有些僵硬了,茫然于茕茕孑立之刻,让他莫名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到底还是苦笑一声结尾。   他的记忆里闪过一个画面,那也是一片落日,不过不临潮汐,而是在一座很高大的山峰。山峰似乎有个很有名的名字,可他记不起了,倒是记得上面有座风云碑,不过也记不清长什么样了。   潮汐的催眠声起了效力,他喜欢这自然的声音,便任由自己在这闭目休憩,冥冥中似有浩荡琴声传来,史艳文勾着唇角,沉沉睡去。   自然一如既往,他还是陷入了那场噩梦。   梦中没有老人的声音,没有人向他求救,没有任何声音,还是那团迷雾,史艳文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四处走动,他还未动半步,已然再坠万丈深渊。这次即便是在梦里,他也能感觉到一身的冰冷,冷的连挣扎都无力了,任由自己坠落。   还是过了那般时间,史艳文仰头看着遥不可及的地面,那不再是什么地面,而是变成了一条条山脉。最让他倍感熟悉的山,就在身下千丈,他也不惊讶,下意识的往远处一望,成排的人群正面色期待又紧张的看着他……   不是什么诡异的画面,第一次望见崖下的场景,他很开心,梦的多了,却无来由地生出一阵惶恐不安。离地面只有数里时,身侧飘下一丝绒毛,史艳文无奈至极,任由一记熟悉的重击敲在脑后。   他也试过转身,但那东西总从他身后出现,若是前后顾忌,那东西又从头顶出现,好像一只藏在梦境的猛兽,那地面便是他不可入侵的领地。只要他一靠近,那东西就用尽手段阻止他,时时刻刻都不放过他,这次也是一样。   他只能被迫醒来。   只是没想到一醒来,就听见陌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你醒了。”   史艳文半睁着眼睛,眼珠子动了动,脑中沉重的像放了十公斤浆糊,连眼前人的事物都看不清,只能模糊窥得一个背影,紫影抚筝,清冷淡泊。   他调起体内的纯阳内力疏通全身,僵硬打结的手掌撑着石面,终于清醒,哑声问,“你是谁?”   那人停手,肩上的拂尘放至手腕,起身到他身前,走得近了,他才看清那人的面容,柔和冷淡,一身与世无争的气质,衣袖间尽是宁静深远,面无表情的脸上恍惚带着睡意,双眼无时无刻不透着意味深长。   他淡淡道,“十年未见,阁下竟已褪去垂暮老人之影,不知是喜是忧。” 第7章 浮雪 七   行坐无尤,举目无尽头。   他眼中渴望看到的风景,不过一隅。   只是或许是时候未到吧?他的时候,他们的时候。   十年……未见?   史艳文撑着手臂站起,阳刚内力竞走全身,再次恢复了体内生气,他张张嘴,海风侵袭后的嗓音干涩异常,幸甚礼数周到,即便欠身,“在下史艳文,敢问道长名号?”   那人眉峰微动,却不回他,只是无声打量。   史艳文不明所以,只好继续解释,“在下来此界不过两年,道长恐怕认错人了。”   那人听罢,默默摇头,旋而打了一个见面礼,“在下玄宗六弦之首,苍”   这下轮到史艳文惊讶了,惊讶的不是自己竟轻易看到书楼中繁书记载之人,而是这人这么轻易而主动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本就是来找他的。   “你就是弦首,”他突然觉得远离自己甚久的天运再次眷恋了他,“那这里……”   “天波浩渺附近,”苍看了看他,挥手收起了古琴,翻手而去,“随吾入内吧,你已许久未曾固魂,恐有不慎。”   史艳文来找他的原因很简单,不过是看重玄宗独有的穿越三境之术以及梦境之法,屈世途在《玄宗手札》中一笔带过,史艳文匆匆一瞥,却是第一次将目光长久地定在上面。   倚怒山,临沧海,过雷云,设结界,仙风道骨,沉冷飘逸,蕴大道而知天命,与世隔绝。   那该不是一个轻易接近的人物,素还真也只一个□□与他交情略深,原想自己来此许会耗时良久,却没想到茫茫人海,那人竟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虽然是认错了人。   史艳文一路沉默,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跟随,谦虚恭敬不敢唐突,亦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到了沧海独亭也依旧维持着这不尴不尬的局面,不过,或许只有他一人这么认为。   “请。”   “多谢。”   苍大概是看出他的不适,便请他入了亭中坐下,自己却到了外边的琴台,意欲抚琴。   史艳文欲言又止,究竟不知他是何意,想要开口又担心扰人兴致,可不说又想起他认错人的事,一直让人误会着也不是个道理。   “弦首……”   “静心,抱元守一,散去晦思。”   史艳文还没开起的话头就这样被打回了肚里,原来他先前所料不差,这的确不是个轻易接近的人物,给他的印象现下只有深沉而清冷,张弛有度,礼到辄止,却也有拒人于千里之感。   但他有求于人,礼下三分,也是该然。   琴音入耳,含蓄谦和有之,而或灵动剔透,泛音多广,散音浑厚,清越远去,的确能让人忘去晦思。   史艳文不由听入了迷,靠在柱子上闭眼不动,呼吸均匀,全然没发现身外一层朦胧欲碎的皓光,如同月色将掩那片刻所剩唯一的一点明亮,让看得人无限惋惜。琴音绕身,如同驱走暗色的柔风,让那点明亮渐渐凝练,厚实,却也没尽到多少力气,只是片刻,方才凝聚的微光就被无形之力牵引欲走。   苍加快了指法,直至泛音已达数十,那微光才停留在史艳文身上,让他浅蹙的眉心略略松开,比先前入睡时要舒缓的多。   琴声停,史艳文慢慢睁开了眼睛,抬手看着指尖将将散去的亮色,疑惑道,“此为何物?”   “你的魂魄,”苍随意勾勒弦音,“阳魂阴魄皆遭外力破坏,我曾为你固魂,但时隔许久,你身上带有琉璃仙境之灵气,是为万幸,若非它为你裹缚修养,只怕此刻你已魂飞魄散。”   如果这是外边随意一个道士为告诉他的话,史艳文也只是轻笑一声只当他是戏言,但这儿偏偏是传闻中的六弦之首。   史艳文心里一紧,想的却不是他说的‘固魂’之事,而是话中所透露之旁意,“……弦首当真见过我?且是在十年前?”   苍点头,想了片刻,“十年前苍无意惩凶路过,见你之肉身自天外而降,还未落地便虚损年岁,迅速老去,苍不得已只得将你险些散去之魂魄拘于体内,束于一庄。”他顿了顿,又道,“若你不出聚魂庄,再过五年,便可恢复原身。”   史艳文沉默了,没料到会突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而这,便是弦首所说‘不知是喜是忧’?只是,十年,若真的有十年,为何他的记忆只有两年,那多出八年记忆去了哪里?   而且……   “十年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就在那村子里吗?”   “是。”   “……先生说的话,村人可曾知晓?”   苍看他一眼,“十数人。”   史艳文怔愣着低头,指尖轻颤,“聚魂庄,也是先生选的地方?”   “道宗遗留支脉,修有微末道法,是寻常养魂之地,却并非吾之选择,而是你降落之地。”   “弦首可知,我为何会在那里出现。”   “不知。”   “……”   还真是,意外的收获。   弦首方才为他固魂,本性自也非欺骗之辈,若他所说无误,那村人知道,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他要走时,也未有挽留,他回去时,人去,楼也去,连地表都如同过了沧海桑田,只有史艳文亲手掩埋的孤坟仍在。   可是,为何如此?   他这两年并未做错过任何事,是让素还真进村吗?可那是月前之事。如果他掉入聚魂庄不是意外,如果梦里出现的片段是真实,难道他来到这里,也与他们有关?   不对!   史艳文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或者是那几人想让他安宁的生活,也或者是他们为了挽留他,所以才故意隐瞒,那里的人如此朴实,绝不可能对他心怀歹意,若否,他不可能存活十年之久。   可按弦首的说法,若出了那里,他可能会魂飞魄散……   铮——   猝不及防地弦音响起,史艳文不禁肩膀一抖,抬头看向抚筝之人。   “情绪起伏太大,”弦音变化清雅,试图安抚人心,道人倏然问他,“为何出庄。”   “……时值外敌入侵,艳文断后,与之分离。”   “他们可曾告知,你不能离开?”   “艳文……两年前受了大难,记忆有失,弦首不难看出。”   “他们未曾告知你。”道人已然下了定论,避而不谈,显然是难以出口。   微僵的手指渐渐软化,史艳文看着道人,记忆中的真实过往到了嘴边又是一转,“他们告知过,只是未曾提及其严重性。”   道人抬头看他,水平视线默不作声地在他身上一扫,史艳文很从容,如果不是方才的异状,道人或许便信了。他停了抚筝的手,背着拂尘来到海边绝壁,临风而立,许久才道,“你要问的问题,苍曾回答过你——无能为力。”   一月几番心凉,这答案几乎调动了史艳文所有的悲观,可人总是悲观又能如何?他若是能绝望也是好的,可史艳文从未学会过绝望,勉力一试,试个千百次,总会有办法的。   还有一个方向,史艳文忍着头疼想……   还有一个方向。   史艳文深吸口气,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寞,“半月前艳文曾回过聚魂庄一趟,但不见任何房屋人迹,请教弦首,可有方法得知庄里人下落?”   道人叹息,转过头,史艳文似乎从那目光中看出了怜悯,可细看又什么都没有。传说中的道人还是那副清冷模样,只是说出的话却不清冷,“看来他们也未告知你,‘聚魂庄’十年神隐,昙花一现,是居无定所随机随缘的诅咒之地。”   史艳文很无奈,没想到自己这样受不住打击,弦首话还没说完自己就一倒头晕了过去。   更没想到的是,这一跟头下去就入了梦,好像点开了什么机关,一醒神发现自己不偏不倚正好跌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漫天浓雾里的人身上。   史艳文伏在那人的腿上,他额间的朱砂像极了天上的星辰,披头散发的样子却与狼狈沾不上边,十分飘然,双眼藏着与他一样的讶异非常,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正坐着轮椅,俯视他。   史艳文极少有这样不确定的时候,比如现在,他的长发被坐在了身下,动一动都要扯到头皮,真实无疑的头疼。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觉得或许以往的梦都不是梦的时候,梦里出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人,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一瞬间又让他陷入了恍惚中。   讪讪地举起手,史艳文将手从他发际的美人尖饰品上滑下,扫过微挑的眉目,修长的手指扫过鼻尖,停了一个眨眼,然后,狠狠一掐。   一个憋闷失笑的“嗯”字鼻音发了出来。   史艳文惊慌地收回手,想站起身又被脚踩的头发带回了原地,平生头一次有了想剃度出家的冲动,如果这真是如他推测是某种神通而非梦境的话——那他在这人面前到底丢了多大的丑?   然而还没等他再次站起,那人就忍俊不禁地替他挽了头发,用清雅的声音笑道,“好了,起来吧。”   他这样一说,史艳文反倒没那么窘迫了,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整理仪容,而后看向那人,在那双木然不动的双脚上停顿片刻,“素还真……白莲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直呼其名也无不可。”   史艳文摸摸鼻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素还真哎呀一声,很是无辜地看着他,“说来话长,其实当时素某受了重伤,正好沐浴清理完毕。”   史艳文等了半天,“……然后?”   “然后就被弦首拉进了这里。”   对了,史艳文来找六弦之首苍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看中了他的梦境之法,这想必是弦首助他一解梦境。   史艳文咳了一声,“弦首为何要找你?”   这句话问的很有意思,素还真兴趣盎然地看着他,“据说素某是现下艳文最为信任之人?”   史艳文想起那消失的村落,神隐的聚魂庄,本该有些赧然的颜色反而变得落寞,不禁扼腕,“是啊,艳文现下,只剩清香白莲素还真可以信任了。”   “哦?”素还真没想到他这般干脆利落,这么直接大方,转念一想便觉不对,脑中闪过神思之语,不由了然,“看来你此次回庄,并非顺利。”   “是不顺利,”史艳文苦笑,“只怕,永远都找不到了。”   “怎么说?”   “他们……”   史艳文想了想,终是决定将一切告知。   不出意外,素还真听完亦不免有些感慨之意。   “都说时光稍纵即逝,艳文此刻方才领教。八年时光,转瞬不见,让人晕头转向的,不知所谓。”   素还真叹口气,联系神思与弦首所言,事实怎样,他大约能猜个六分,却是感叹人心凉薄的六分。只是当事人不是他,也不该由他作下决定,他拍了拍自己的双腿。   “能让他们站起来么?”   史艳文不解,“若说岐黄之术,白莲先生比在下应该强上百倍不止。”   “谬赞。”   “……”   “只是这梦境主人在此,素某怎可喧宾夺主?”   史艳文眉尖微蹙,有些苦恼的样子,须臾上前,“我尽力一试,若是不行,我推先生走也可。”   “请。”   他来到素还真面前,托着起素还真的双手,就像记忆里教导自己的孩子走路一样的动作。只是俯身瞬间,那夹杂着血腥铁锈味的莲香就这样刺入鼻翼,史艳文又有些犹豫地想松开手,素还真却主动握住了他,“没关系,”他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素某可不敢保证下次还有这样的空闲。”   史艳文眉头皱的越深,显然是在挣扎,最后还是抵挡不住那丝渴望,硬扶着人起来,素还真微一踉跄,双脚虽有了力,却还没到正常行走的程度。史艳文一手绕过他的腰半抱着,小心地撑着他的身体,思量片刻,突然抱住了素还真。   素还真呼吸一顿,眼神闪了闪,屏气凝神,感受着磅礴的灵魂气息融入身体,双腿的酸痛逐渐散去,待到它们能独立站立,素还真才示意史艳文停下。   他动了动腿弯,确定毫无问题,抬头想对史艳文说些,却发现史艳文背对着他,看向了别处。   说起来,灵魂相容的情况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当中却也有一些赧然之处,同处一身还好,若面对面站着……   这水乳相容的感觉,太过暧昧了。   “咳,走吧。”素还真手心一握,反应过来拂尘已在战中失去,稍稍尴尬地背过手,道,“你可有目的地。”   史艳文点点头,回身一指,面色紧张地看着他,“就在你身后。”   失重的感觉不好受,尤其是还不知要垂直掉落多久才到目的地时,更有些疯狂和反胃的错觉。   素还真看向身边的人,他日日便受此梦折磨,也无怪乎浑身冰冷了。   不同于素还真心有余力,史艳文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下方不断开阔的云雾中,计算着时间。   “半个时辰已到。”史艳文指了指东南方,“若我没记错,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嗯。”素还真远目看去,云雾随着下坠渐渐变得稀薄,那层叠山脉之中的避世小村也露出了原有面貌,天地如同翻转,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注意的。   越加靠近,越加紧张,他们已经看见了正下方那荆棘丛生的荒山。   史艳文握着他的手几乎要捏出冷汗,素还真也没提醒他放松,且即便是提醒了,也不见得能放松开来。   就要到那个距离,那个他每次似乎都要冲破障碍,却被突然重击梦醒的距离。那个总是在他梦中阻碍他的,总是让他看不见的人,或者物,他从未看见过。   三十米。   素还真心里一动,他没感受到任何东西的靠近,但史艳文却在他手心挠了一下,控制不住力道,有些重了。   二十米。   这下又挠的有些过于轻了,素还真其实不介意他此刻失了准头,那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史艳文似乎比他想象中要细心。   十米。   他数的太过精准,要知道在持续下坠的过程中,心理上的时间是会被无限拉长的,饶是如此,他还能毫不犹豫地提醒着素还真。   他一定万分小心,也一定在心里崩了一根轻轻一碰就会断掉的弦。   史艳文突然加大了力道,颤抖着嘴角,轻轻说了几个字,素还真听完一愣,还未回神,身体便想也不想后翻,无声一掌送了上去。   却在看见受他一掌的“东西”时,惊愕无比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映出的倒影抢去了心脏漏掉的一拍……   怎么可能?   “是……”   史艳文此时欣喜不已,因为他终于可以看到那真相了,他等了好久,等那说不定会让人觉得绝望的真相,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眼里只有就要靠近的地面,史艳文根本顾不上其他。   他没想到,即将触手可及的东西,却出了莫可名状的变故,也没想到,陪他一同的素还真,会突然向他出手。   毫不留情的、凌厉非常的,从背后用手肘袭击了他。   难以置信的当下,只能毫无挣扎之力地晕死。   而后,醒来,眼皮重的像是吊着千斤坠一般。   呆愣愣地看着面有异色的抚筝道人许久,也像是看着他背后灰暗的天空,或者什么都没看。   两年来,第一次,他从未如此绝望过,这个异世仿佛都在与他作对,只要再有一点刺激,他好像就要受不了而崩溃,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只要伸手便能触碰到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近……   他只是想知道真相,只是想回家,怎么就那么难?   “素还真……” 第8章 浮雪 八   史艳文半生奔波,所见奇花异兽数之不清。   但麒麟他可能还是第一回 见,且通体晶莹如同精灵,安静温雅十分乖巧。   就是那双沉默注视地眼睛像极了某个苦境神人。   木桶里的清水还冒着热气,这场意外的梦中之行,来去匆匆。   素还真醒来许久,看着袅娜水雾出神。   这样醒了与没醒其实也没多大差别,仍旧如同在梦中一样惊愣着,定下心也有一番难以言明的自责担忧,直到齐天变迫不及待地推开门。   “素还真啊,你泡在水里睡着了?”   动动手指,慢悠悠地转动轮椅,素还真用无奈的语气,似在隐约抱怨思绪被他打断,道,“是啊,可惜梦中没有齐天变这员福将,素某旅途多舛啊!”   可齐天变不管这些,只是若有所思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好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件,尤其在那双带着倦意的眼眸间停留甚久,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在梦约美人呢。”   “哪个美人?”   齐天变习惯性的摇头晃脑,试图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你最近还看过别的美人?”   素还真道,“琴箕也是美人。”   “‘也是’啊,”齐天变眼神一亮,“所以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美人咯?”   近朱者赤,跟聪明人待久了,笨猴子也是会沾染些心机的,素还真自我安慰,也算是他教导有方,“……你对史艳文很有好感。”   “我觉得你们有点像,都有种杞人忧天没事找事的气质。”   “……”   “我看你眼底余韵犹在,你们在梦里……”   变聪明些是好事,但胡思乱想画蛇添足,就很容易让他人产生误会了,素还真连忙打住,眼神微妙,“你猜的没错。”   “啊!”齐天变倒退一步,被惊的手指发抖,“你、你们……”   “你猜的没错,我们在梦里,闹翻了。”   ……   “原因。”   “艳文以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当局者未必迷,旁观者也未必清。”   “那弦首为何惊讶?”   “感君舍己救人。”   “何意?”   “生魂已薄,仍愿分力三分于他人而毫无迟疑,苍,十分敬佩。”   “……”   简而言之,就是傻的出奇。   毕竟素还真哪怕腿断了,行动自如的可能性也能达到九成,完全不需要史艳文这多此一举,梦外之人也没想到史艳文竟用最伤己的方法帮了素还真。   史艳文无奈,道人用词,可算是含蓄委婉至极了。   “这三日你便暂居此地,随后,苍护送你回琉璃仙境。”   “为何?”   “拿回附着在素还真身上的魂力。”   “……抱歉。”   “多虑。”   道人还是看见了的,只是他不愿说,史艳文是亲身感受,可也不愿说。   他们避重就轻地谈了些其它事情,史艳文未曾追问素还真看到是什么,只是好奇他为何会对自己出手,是什么东西会让他产生阻止自己的意图,难道是他认识的东西么?他太好奇了,好奇的有点纠结,不知轻重,甚至忘记分辨哪些事情对自己来说才是最为重要的,哪些不是史艳文现下最该关心的。   如同千里之外的素还真。   素还真本来应最该关心异识与九轮天,可总是忍不住走神,他该想的事情有很多,不该想的事情也很多,他一直分辨得很好,极少有像如今这样,不该想的却出现的最多,几分混乱。   这般不妙之感,从来只有亲友远逝才会出现,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不该在这种计划施行最关键的时候。   他叹了口气,挥手写了一封书信,交予齐天变,“帮我把他交予怒山之上的弦首,可需路观图?”   齐天变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信件上既无署名也无图案,除了拆开还真无法看出什么来,“路观图是不需要,但听说天波浩渺一般人可是进不去的,我怎么交给里面的人?”   “你将它抛入高空,风若有心,自会带它进入其中。”   风行短笺恰是傍晚。   史艳文那被清风拂静的思绪正伴着筝声遨游,周身如何薄膜的柔光似乎稀薄了些,呼吸浅浅。   他的梦平静很多,声音也慢慢没了,人影也慢慢没了,突然踏空的悬崖消失不见。可记忆好似回到了三年前,努力想起的东西偷偷流逝而走,深刻脑海中的几张脸时常交叠混乱,史艳文只好拿了纸笔将之画下。   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多傻的事,难怪道人那时脸色怪异。   画成之刻,一纸薄笺也正好落入道人之手,气流中传来轻微波动,史艳文抬头,道人已化去古筝,不动声色地浏览而过,随后收信沉吟,“素还真遭逢大难,琉璃仙境已不安全,吾护送你去推松岩,明日动身。”   史艳文将画收好,敛眉道,“艳文自己去便可。”   “苍仍需在推松岩布置阵法守护,聚魂庄之事,苍会代为留意。”   “艳文自己的事情,不敢劳烦弦首。”   “魂魄不全,你无法离开灵气长存之地,此事本也与我道门有关,你不必觉得亏欠。”   “……”史艳文顿了顿,“那素还真身上的魂力呢?”   “他自会去见你。”   史艳文此刻并不大想去那个地方,他在素还真那里挨了袭击,倒不是他记仇,只是心疑尚未排解,偏偏又要仰仗人家的生存之地,总归会让人苦涩的。但道人已然决定,明知史艳文不愿还是决定了,也不知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话已至此,他也无法忝着脸赖在这里不走,“好,那就多谢弦首了。”   “嗯。”   好生清冷。   史艳文摇摇头,与之相处几日,虽谈不上不适应,但面面相对却毫无话题,是人,自会尴尬。或许他该庆幸,这种无奈即将结束。   莅日,皎胶白月尚未爬下山巅,史艳文已拢了衣襟与之出发,各自运使轻功,走得都不是寻常路,晨露未沾脚底,虚晃而过便全数扫落,从树叶上滑进了草地里。踏着晨曦微茫,两道身影速度不快,但也不慢,半个时辰便就到达了那处洞天福地,推松岩。   道人行事作风干净利落,布置阵法、固魂叮嘱半刻不到一气呵成,走得也极其潇洒,一个“请”字人就不见了踪影,史艳文就要出口的一句多谢也就屯回了肚子里没来得及说出。   虽有遗憾,可真等人走了,史艳文却偷偷在心底松了口气,等了片刻后捶捶后腰,心虚地原地转了一圈抬步就往外走,完全没有进入一观的意思。   他的梦安分了,人却反而不安分了,在天波浩渺忍了几天,总算等到了一个人活动的机会。   而后便在阵法边缘撞见了不知道是去而复返还是在守株待兔的六弦之首,苍道长。   “……”史艳文莫名两颊发热,落跑被当场抓包这种事,无论稚子孩童还是成年男子,多少都会让人产生点不知所措的意思,“弦首如何在这里?”   弦首沉默了一会儿,半开不合的眼眸似乎闪过了什么,总之是让史艳文羞愧了一场,“山上可是缺了什么东西?”   十分合理的台阶,史艳文很有眼色的顺势就坡下驴,“对啊,推松岩太静了些,艳文想去挑选一品琴筝,闲来无事好做消遣。”   “正好,”道人左手一摊,一架史艳文未曾见过的碧色七弦琴便出现在手上,“苍日前曾得一琴,无名,观之品貌音色皆算上佳,方才想起,觉与艳文身姿情质甚是相配,聊作临别赠礼,望笑纳。”   若真是要送礼来了,送去山上便可,何必在山下站着,可见是预料到了这人会下来。   不过道人让他笑纳,那必然是要笑纳的,史艳文嘴角扯出感激的笑意,双手接过,“正好,艳文也省了这一趟。”   “有所助益便好。”   “……”   “……”   史艳文觉得自己的笑容一定有些僵硬,因为道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理直气壮气定神闲地挡在面前,似在先等他“回心转意”。   “……多谢弦首雅赠,艳文这就回去了。”   “嗯。”   事到如今,再多挣扎也没什么意义,史艳文抱琴转身——他在此界时运不济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弦首如斯高人,总不能在此守个七八天,做了普通的看门将。   可没走两步,史艳文突然回过了头,目含惊异。   苍淡淡问道:“还有何事?”   “无,”视线在道人眉间唇角一一扫过,手指无意识的在琴弦上拨了拨,那份惊异也变成了不确定的犹疑,他方才,恍惚听见了一声微乎其微的笑声,像是幻听,“弦首,准备何时回去?”   “待你上山。”   声音没变,神色如常,道人站在那里,似一缕随时可飘散而散的风,无声无息,却又比怒海云涛都深沉莫测。史艳文可比他轻松多了,只比那无处可归的白云一朵少了半分自由而已。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古琴抱在身前,侧身颔首,白色发带轻轻扬起,姿仪优雅,他险些忘了一件事,忘了说一句早该说的话:“两次救命深恩,艳文会记在心里,不敢或忘。”   道人眼波微动,一直靠在肩上的浮尘在空中划了半个太极,稳稳搭在左腕,紫衣摄月,静水流深,“机缘所致,举手之劳。”   史艳文怔了怔,“……暂别。”   “暂别。”   转身上山,史艳文默默掂量着那两字,及至入了推松岩,见到屈管家早已备好的一切,终于笑出了声,“机缘,缘份,哈。”   此行,还不算太遭。   但也只是不算太糟而已。   几日后史艳文在山门绕了几圈后想,如果这不知何时布下的迷阵能够消去的话,那就可以连“糟”都算不上了。   显然他是“涉世未深”,小瞧了道人。   道人其实跟本不用站在那儿守门,要让一个后辈“心甘情愿”的留在某地,方法何其多?难怪道人当初愿意屈尊等他上山,这动作做的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史艳文在山门周围转了几圈,依旧如往常一般毫无头绪,时值破晓晨初,林间寒气森冷,也不是寻找破绽地好时候,只好重新回去山上。   推松岩是个清幽的地方,不像琉璃仙境那样高不可攀,也没有天波浩渺般深不可测,傍着山崖,老松长存,处处都有苦境神人居住过的痕迹。   连闭上眼都能摸到石塌上的莲刻,让人想避都避不开。   往莲台一坐,史艳文撑着脸颊仰天思考对策,信手有一搭没一搭点着石台。他其实可以强行突破阵法而去,但弦首一番好意,也是为他安危考量,这样做未免有不识好人心的嫌疑,有伤人情。可也不能守在这里不出去,他终究还是要走的,现下必须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离开。   云雾渐散,暖阳将露,云朵化成了兽影,史艳文自嘲地笑了笑,总不能期待天降祥瑞,跑来一匹坐骑将他带——   “吼!!”   ……走。   湛蓝的双瞳映着破裂的日光,未及惊讶便被刺激地闭上双眼,手指微微遮挡着如实体化的天光,而后震惊地睁开眼,又不敢相信地眨了眨。   如果他眼睛没问题的话,他好像看见云朵化成了一头麒麟,那头麒麟好像正冲他奔过来,那头麒麟落在了他的面前,通体晶莹,如水色月华,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他的手,那头麒麟乖巧地梗卧在了他腿边。   这是不是就叫做“异想天开”?   史艳文坐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这头俯卧着还有半人高的生物,再次确认。   狮头护目,麋身马尾,龙鳞覆体,性情……温和,其声如雷,口,暂时不知道能不能吐三味真火,但,和年画上的仁兽相差无几。   “这是麒麟……吧?”   “嗷呜。”它摇了摇尾巴。   怎么跟猫一样,史艳文许久才想起来开口说话,“艳文该说,此处果然是风水宝地么?”   史艳文试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去碰碰他的羚角。麒麟老神在在地看了一眼,也不动弹,只是视线又回到了史艳文脸上,静静地看着。一点担忧没有,眼神反而像看透了他似的,让史艳文就要触到羚角的手指立时缩了回去,眉头一蹙,心里微惊,“你……”   难道是素还真派来看着他的?   麒麟见他收手,喘了两下粗气,不理会史艳文变了的脸色,两只羚角闪闪发光,歪着脑袋的样子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史艳文见状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能带我出去吗?”   麒麟直接闭上了眼睛,趴在了蹄子上。   史艳文抽了下嘴角,看来它十有八九跟素还真脱不了关系。   “你的主人什么时候来?”   麒麟动了动耳朵。   “素还真要是再不来,艳文便打算强行出山了。”   麒麟转了个方向继续睡。   “我说真的。”   麒麟不作反应。   “……既然你不信,那艳文只好身体力行以示决心了,弦首若是问起,艳文可就说是你撞破了阵法结界,艳文只是借势而已。”   麒麟终于睁开了眼,看了他一会,似在确认他话中的真假,而后起身来到洞口——趴下,闭眼,挡住了大半洞口。   “……”   气闷地进了岩洞,史艳文丝毫未发现,在他转身那瞬间,麒麟眼中一闪而过那陌生又熟悉的笑意。   麒麟来的第一天,素还真又入了他的梦,还是正午时分的白日梦。   不同于上次的毫无预兆,这次史艳文是一副近乎于等鱼上钩的从容不迫,似乎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早有预料。   他照常待在迷雾中,却很有经验地选了雾气最稀薄的所在,而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浓雾中凭空出现的虚影,看他甚是棘手的在雾中迷失了方向,自然其中不乏史艳文的有意引导。   这梦境到底是他的,如上次那种帮人站起是做不到了——那点力量仍在素还真身上起着作用,但调动一下周遭的自然景物还是做得到的。   史艳文看了很久,直到那身影叹了口气准备消失时才出声,“左前方二十步,小心脚下的碎石,素贤人。”   素还真正欲离开的身形一顿,失笑着摇头走了出来,无辜的神色与那头不请自来的麒麟极为神似,“艳文可是出够气了?”   若不论彼此身份,素还真的语气可说是在哄骗多年至交了。完全没有怪罪之外,还有些好笑的纵容,听起来倒像是他故意寻人不到的,但彼此其实心知肚明,若非史艳文在给他下绊子,以素还真的能为,实不至于耗时如此之久。   史艳文似笑非笑,背着双手看他,瞳孔深处却似留有曲径通幽,看不见底,“素贤人看起来兴头正浓,不如在入内多耗几时,艳文很不介意继续为你‘铺路’。”   “欸,素某尚有要事,此等独特娱乐消遣,还是他日再来领教为好。”   “既然诸事紧逼,素贤人又何必再次耗费时间来此,让艳文心生不安。”   素还真哎呀一叹,黯然伤神,“这声‘素贤人’听的劣者无地自容,不如还是唤劣者‘白莲先生’,可好?”   史艳文呼吸一滞,他觉得自己的脾气大概也随着魂体流逝而变得越加不受控制了,“交情不深,史艳文岂敢僭越?”口气有点冲,还有点气急败坏。   “梦中幽会,交情可深。”   “……素还真,艳文若理解正确,你这应该算是私闯他人梦境,与私闯民宅一样,同属失礼。”   而且,谁在跟你幽会? 第9章 浮雪 九   灵魂是很奇妙的东西,捉摸不定,估量不透。   但比之灵魂更耐人寻味的,还是那颗每个人都大同小异却迥然不同的心。   素还真可以说出来,史艳文也可以纠缠追问,只是都被一个词给震慑住了——于心不忍。   吊诡。   素还真觉得史艳文似乎变年轻了。   不是指面貌,而是性格,那捉弄人的小伎俩处处透漏出让人哭笑不得的稚气。   往前三步站定,素还真低头看看脚尖莫名出现的树藤,十分苦恼。跨过,史艳文必定会再给他提供点麻烦,前赴后继不遗余力,但就这样顺势摔下,似乎又太不好看了,毕竟两步之外就是碎石遍地,很容易就会落个鼻青脸肿的下场。   还是跨过。   又三步,素还真略感汗颜,抬头望天,老木枯藤缠着的巨石眼看着就要当空砸下,挥袖闪身,再度出现却又出现在了来时之地,四处看了看,他这次选择了另一方向。   这是第四次改变方向,史艳文或许是玩累了,这一次并没有过多的陷阱,但迷雾愈深,莫说两步,随手一伸都不见得能完整发现自己的手指。   看来他是不想见自己了,那在此辗转怕也无济于事,素还真唉了一声,还是先行离开吧。   “左前方二十步,小心脚下的碎石,素贤人。”   “……”   少顷。   史艳文彬彬有礼,抄手笑问,“敢问素贤人是为何故纡尊降贵,入此褴褛梦境呢?”   素还真温文尔雅,轻声笑答,“特来襄助故人,以为将功补过耳。”   “可惜故人方自噩梦醒来,心有余悸,又恐重蹈覆辙,怕是不敢再劳烦素贤人。”   “怕,是拒绝的意思吗?”   史艳文看着他,方才架起的笑容一下子烟消云散,他一直以来压抑的不安终于使自己心浮气躁了。三番两次的变故实在让人心累,险些被这些打击冲昏了头脑,“怕,是希望还这梦境一片明朗,至少,能让我记得亲人的脸。”   “‘至少’,”素还真脸上的笑容也敛了下来,看起来很是沮丧,“看来艳文是对素某失望了啊。”   史艳文侧过头,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外围迷雾,半晌,闭上双眼,忍住酸涩,“艳文只是想回家,无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接受,我只怕连这个付出代价的机会,都求之不得。只是这样一个机会,素还真,你应该明白的。”   “……我不知道你的代价是什么,”素还真向他走近,执起史艳文的右手,“但素还真相信自己。”   纯白无暇的魂力让人心里一暖,在手心打了一个旋,缓缓流进另一人的手指里,魂灵相通的交融感让人迷恋,稍纵即逝的契合让彼此都忍不住有了瞬间颤栗与失神。   史艳文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话。   他可以是救我出苦海的天赐神迹,也能是让我更加无助的地狱鬼渊。   慌乱地收回手,背脊上划过一阵酥麻,像冰雪落在了身上,那瞬间冰冷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受惊与闪躲,“此话何意?”   素还真若有所思地捏了捏指腹,方才他脑中闪过了一个画面,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一处极其平常却精巧别致的大院——正气山庄。   那就是史艳文梦寐以求的归处吗?   “素还真,你在想什么?”   “没事,”素还真看向他,却正好发现那人默默移开视线,“……素还真既然承诺要助你,便不会食言。那日不是好时候,素某只是想起一些要事需要处理,只要你愿意相信我,在此安心养魂,等素某手上之事得以缓冲,我会留下时间,亲身前来向你解释。”   素还真很忙,史艳文是能感同身受的,他忘了许多事,但曾经的责任就像嵌入了骨子里,要忘了它,就要削肉拔骨才有可能。而素还真在遇见史艳文之后,或许就更忙了。   不仅醒着忙,睡着了也忙。   他本该问清楚,哪怕十有八九是得不到精确的答案,否则,素还真何以只字不提?可史艳文不敢多有耽搁,史艳文懂得分寸,素还真即便真的承诺了什么,也没有道理接受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的诘问。   他们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此——不愿让自身成为别人的麻烦,却又总是身陷麻烦之中,无论是不是自己引起的麻烦。   “相比之下,我们似乎太过清闲,”抬手抚着麒麟的羚角,史艳文挑了挑眉,“不过,我那样说,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那艳文,想要一个承诺。   ——哦?什么承诺。   ——若是他朝艳文能可返界归家,艳文要清香白莲素还真,倾尽全力一助。   ——嗯……   ——肯否?   ——若不违道义,素还真自然愿意。   然而河清难俟,他冥冥中中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了,有这么一个人愿意让他得寸进尺也是好的。   史艳文往水里沉了沉,温热的泉水漫过肩膀,趴在木桶上看着乖巧的仁兽,嘴角勾了勾,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以前怎么没听过素还真还有个神兽相伴,还是麒麟?   “素还真藏着你,是要做什么?”   麒麟眼睛都不眨了下,看起来像是没听懂。   “你的眼神很像他。”史艳文半跪着起身,想凑近了细看,带起的热水一不小心就溅到麒麟眼睛上,惊得它猛缩头,扭头就跑出了洞外,史艳文莞尔,拿起一旁的衣服穿戴。   它的眼神很像他,所以史艳文总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时时刻刻都被素还真盯着一举一动一般。   麒麟奔出未有多久,史艳文就听见一声长啸。   “吼!”   “素、素还真?!”屈世途的声音随之响起。   史艳文连忙绑好衣带,随手扎了个单调的马尾便走出去,按相处时间来说,屈世途可比素还真要亲近多了,故而看见那人在外面时心情不由也好了起来,“屈管家。”   史艳文出去的时候,屈世途还是一脸震惊地坐在石凳上,茶水荡了一桌,和口中的“这这这”一搭,越加让人憋不住笑意,“屈管家怎么有空来了?”   屈世途好不容易静下心来,看见史艳文的样子登时又睁大了眼睛,神色有异,“你刚刚在沐浴?”   “昨夜睡得晚,又在梦里遇见个有趣的人,正午方醒,屈管家见笑了,”   “他也跟你一起洗?”   史艳文嗤笑,“那木桶可容不下它,可是有什么问题?”   屈世途眼角似抽了抽,“没问题,没问题,只是素还真何时派了头麒麟过来,老屈我竟不知晓,有些惊讶罢了。”   “想必是素还真看你日理万机,不敢劳烦吧。”   “哪比得上他‘事多’,”屈世途低头抖抖肩膀,像是冷风吹进了颈间,好半天才抬头,从怀里拿出两本书出来,干咳一声,“我是来送东西的,这两本书各是讲究养魂护体和清心佛经,内容虽不算罕有,但于你却大有益处。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补充,我也好一并置办。”   史艳文接过书,放在手下,眼神微微眯起,“艳文并不缺什么,倒是先生,不过送些东西,怎么脸色那么红?可是哪里不适?”   屈世途默默看了一眼麒麟,麒麟舔了舔并不存在的毛发,撇过了头,史艳文跟着看了一眼麒麟,似是顺口一问,“和它有关系吗?”   “是啊,”屈世途重重地哼了一声,解释道,“这突然出现在人身后大吼一声,胆子再大恐怕也会被吓的跳脚,更别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了,你说对吧,素还真、的麒麟?”   史艳文打消疑虑,上前摸了摸麒麟的头和下巴,“它只是调皮了些,对吧?”   麒麟听话地点点头,屈世途脸上表情再变,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手指指着那头威严尽无的仁兽直颤,“你!你简直、简直……”   史艳文奇怪地看着他,“屈管家,你怎么了?”   屈世途一甩袖子,“那么高贵的神兽,你看看他演的……咳咳,你看看他的样子!”   “哈,万物有灵,亦有自己的独特个性,屈管家何必过于苛责?”   “……”屈世途翻了个白眼,摇摇头不再看他们,“我去看看你缺什么。”   “我不缺——”   “你缺不缺东西,老屈我自己会看,你先把头发晾干再说。”   “……”   史艳文的确不缺东西,屈世途是何等细心的人,将素还真堪称挑剔的繁琐审美都能照顾的面面俱到,更别说随遇而安的史艳文了。   且他不仅不缺东西,还多了样东西。   屈世途看见那架被束之高阁的碧琴之时还十分感兴趣,拿在手上轻拢慢捻,音质确实上佳,“不知是何处买来的,实在是好眼光。”   史艳文摇摇头,“这是弦首给艳文的临别赠礼,艳文不善琴曲,便只好将之好生珍藏。”   “弦首?”屈世途撩着胡子又看了看,“弦首甚少送人礼物,看来你与他相处很是愉快。”   愉快吗?   如果两相无言也能算是愉快的话,那的确算是愉快了。   “既然你没什么缺的,那我也提早回去,不然那两个孩子又该闹饿肚子了。如果你有事,”屈世途顿了顿,指着麒麟,“就告诉这家伙,他应该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史艳文引身行礼,“弦首告知,这地方仅有几人可自由出入,艳文有幸并不在此列,哪里又来的麻烦,屈管家不必担忧。”   “呵呵,这……你当然不太会带来麻烦,”屈世途欲言又止,“总之,苦境近来并不太平,小心些总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艳文定当谨慎。”   叮嘱几句,逗留几时,屈世途便就下了山。   道人改过的阵法有着天然迷魂的作用,但这作用似乎只用于史艳文一人,是以屈世途这一路走的极为顺畅,连半步停顿都不见,径自行至一处高崖,顶着烈日,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看着艳阳当空来回踱步。   今天是个好天气,晨起时雾大了些,白日里阳光便不太烈,何况这里举目一望,处处阴凉。可他偏偏不在那些地方等待,就选了这毫无遮掩的山崖,山峰高耸入云,树林时而传来沙沙的野兽骚动之声。   他有意让隐藏的秘密曝光,只是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徘徊半晌又磨磨蹭蹭回了林间。   岂料林间早有一人安然以待,见他出现还幽幽叹了口气,“好友啊,素某在此等待多时,怎的如此姗姗来迟?”   屈世途本想气愤地先来一场冷言冷语,出口却又习惯地改成了苦笑,“我啊,是真搞不清楚了,你到底是怀疑他,还是看重他?若是怀疑,人现在也是插翅难逃,你就晾他个两三月也无可厚非;若是看重,也不必在此时刻节外生枝,须知事多易生变啊。”   素还真别有深意道,“好友怎知,怀疑和看重不是一回事呢?”   “弦首亲自作保,莫非你还有疑虑?”   “疑虑有许多种,就看好友说的是哪一种了。”   “嗯……”屈世途沉吟片刻,“昨日弦首既道史艳文魂识浩荡光明,未有恶念,那你担心的就是魂灵之外的事了,魂灵之外……聚魂庄?”   素还真叹了口气,“聚魂庄,聚魂之地,还不明显吗?”   屈世途微微一怔,“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素还真惊讶,“好友,你最近领略话中重点的能力似有下降?”   屈世途没好气,“难不成你说的不是那块破地方?”   “欸,那地方虽受诅咒,却并不破败,反而是天然养魂之地,但,”素还真看了看山上,虽然知道山上之人听不见他说话,仍是忍不住压下声音,倒让他说的话有种阴寒之感,“这么好的地方,偏偏毫无根基游移不定,自然,是要有供养此地的‘养料’才能维持,以保庄内人生机不散。”   聚魂庄的人大约已经活了许久,用吸食外界生灵魂魄的方式,来维持自己的经久不衰,史艳文若是一直待在那里面,恐怕连最后死时也是不明所以自己因何而来、为何而来?   幸而素还真误打误撞闯入,还不慎引了敌人过去。   只是,那聚魂庄有什么能耐,竟能跨界召唤一人,且次次来的,必然是些魂力强大之人,而史艳文,或许并不是第一个人,也有可能不是最后一个人,除非聚魂庄里的人愿意回归天命,不再苟延残喘。   可要让一群人甘心赴死,哪有那么容易,无论何种说辞都是毫无道理可言,现在也连地方都难以找到,即便找到了也不一定有送人回去的方法,史艳文如要回去,恐怕遥遥无期。   “唉……”   他看着天空,无论如何,只能盼望弦首能找到那神秘之地,寻得线索了。   恍然出神,突然一阵阴冷之风吹过,素还真定睛一看,正好撞见齐天变脸色大变从地面跳开,“啊!蛇!!”   素还真唇角轻抿,微微一笑,推着轮椅往前,“你是龙,也会怕蛇吗?”   齐天变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拿着草药走到他跟前,“谁说龙就不能怕蛇了!你都没看到,那蛇小是小了点,纯白色的,但躲在那些草丛里突然一闪,是人都会被吓到吧?”   “哈,以此为戒,下次眼神可要放尖些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齐天变把手上的草药递给他,“你看看,这些有没有用?”   “嗯。”   “有用?”   素还真神色一动,“方才进后山时我似乎看见了一株九仙草,只是天未大亮,并不清晰,能将它采来吗?”   “方才看见的现在才说,”齐天变啧了两声,“长什么样?兄弟我不介意为你跑这一趟!”   “暗黄绿色,呈锥形。”   “好嘞,你等着,别乱动啊。”   “可以。”   见人远去,素还真默默起身,留下轮椅,往林间更密处走去,直到光影交错,背负刀剑的宽厚身影无声出现在眼前。   “叶小钗。”   “啊。”   听见熟悉的声音,看见熟悉的身影,素还真难免欢喜,那张带着刀疤的脸上却是半点欢欣也无,看着他缓步行走,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素某走了良运,有人竟误打误撞治好了它们,你不必担心。倒是流星行和皓月光,他们准备的如何了?”   “啊。”   “如此便好,第一次出任务,叶小钗,你可要随行?”   叶小钗摇头,原无乡会配合。   素还真失笑,“看来你已经先和他打过招呼了,但,只有原无乡吗?”   “啊……”叶小钗怔了怔,恍然大悟,微微皱眉。   “却也无妨,”素还真想了想道,“届时银豹自有应对,至于另一个当事人,呵呵,想来该有一场不可错过的好戏,叶小钗你有眼福了。”   “啊。”   素还真含笑道,“哎呀呀,素某玩笑之语,且说你来此,所为何事?”   叶小钗看着他,微微侧身。   你之右麒麟于数日前离身,可是为了推松岩之内的那人。   “是屈世途告诉你的?”素还真无奈,“他的情况危险,素某只好出此下策。且暂时麒麟星还不用现于武林,左右麒麟视野互通,若有危险,我自会收回那一段神识。”   可以托人照顾。   “并非不能找人照看,只是,他有些特殊,素某也想再确认一些事情。”   叶小钗无声叹息,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倏然白色的披风逆风飞扬,刀狂剑痴转身离开。   素还真点头,目送着那沉默的背影缓缓消失,传音过林,“我会保重,你也需多加注意,再入江湖,危机不断,魔吞不动城之事,就拜托了。”   “啊。”   “现在……”素还真遥望天色,启明星大放异彩,昭示着白日将明。   洪福齐天的齐天变,也该找到药草了。 第10章 浮雪 十   素还真不是个能喝酒的人,这个秘密被掩藏的极深、极深。   但也不是无迹可寻。   史艳文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此秘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以为史艳文彼时极力寻找梦境踪迹,该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青灯殓旧骨,赤云染倥偬。   史艳文第一次离开推松岩,其实是一次意外,很小的意外,对史艳文来说也是等了许久的意外——不过就是挖出了山中松树之下的女儿红。   女儿红,不是什么少见的名酒,制作材料也是很普通的糯米和红糖,众所周知的特殊之处便在于它的意义。女子满月时家人酿制数坛,泥封入地,成年出嫁时取出,倒与夫家长辈求取祝福,只是如今这乱世飘摇,太多人疲于奔命,隐约也只有计较家产丰厚的乡绅还都能留的几坛。   小小一坛,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的瞬间,就象征着一个女子到妇人转折的开始。   自然这货真价实的女儿红素还真是拿不到的,但那窖藏的一坛子也勉强算佳品,潜尝一口,甜、酸、苦、辛、鲜、涩六味俱全,还称得上正宗,香气浓郁,浸润心脾而无声。   史艳文对其感兴趣的原因倒不在于陈酿香醇,而是他记得琉璃仙境似乎并没有看到任何酒器。   那埋酒的地方就在峭壁断松的根部,许是因石壁上的红土连日来遭受大雨的冲刷,泥土滑向它处才露出了潜藏的秘密,史艳文细察天色,那凸出来的半个酒坛恰在石壁上摇摇欲坠。   翻身拿下之时,外出的麒麟正好回来。   史艳文方在探究是谁将酒水藏得如此隐蔽,看见麒麟站着不动许久,便犹豫着在它面前晃了晃,蠢蠢欲动地试探,“……试试?”   自然,麒麟是不试的,素还真原也不想试,不说他此刻不能现出真身,即便能够现出真身,也不会试。   不过最后他还是试了,被迫。   那坛酒的确是他所埋,彼时孤身在此,再多筹谋也不过寥寥数语,闲暇之时除了打坐下棋喝茶,总也没个消遣,更何况还有个爱动的小鬼头。那坛酒虽是他埋的,但不是他买的,而是小鬼头偷偷带了回来,被他给发现才埋了起来,只等哪一日赋闲无事,聊为一试。   熟料接下来的日子,闲暇二字便基本离他远去,这坛陈年佳酿理所应当的被他抛之脑后。   素还真化身虚幻,就坐在莲花座的另一半看史艳文喝酒,他喝得很慢,很缓,时而皱眉时而开怀,脸颊渐渐染上淡淡的蜜色,神色愈渐倦懒。   后来还笑出了声,不出意料,果然是有喝醉的趋势,素还真赶紧打眼色让麒麟过来提醒,却没想到史艳文突然抛了酒坛往他这边躺了下去,素还真忽地站起身,随即微怔,无声笑开,他本是虚幻之体,还怕人发现不成?   可接着事情就有点难办了,莲花座被一人占完,他又不能往人身上坐,便站在一边看他。   史艳文确实是添了醉意,眸中水雾迷蒙,躺着躺着又嫌不舒服地扯开发带,及膝黑发如瀑布般大片大片的散开,简直要晃花人的眼睛。可是太长了,还有些落在地面,染上尘埃,素还真又想用手去拾起,最终也没有再次犯傻。   他躺了一会,微风轻拂而过,又坐到了琴台边上,斟酌片刻,一段不成形的调子随即跌跌撞撞流出,前奏将完,史艳文倏尔又吟起了诗。   回忆迷茫杀戮多,往事情仇待如何。绢写黑诗无限恨,夙兴夜寐枉徒劳。   让人叹息的诗,素还真感同身受,一生奔波,那几分愤恨悲凉,他又何尝没有过?   诗停,音静,史艳文趴在碧色七弦琴上,茫然地看着麒麟,昏昏欲睡,“这首诗……谁写的?”   麒麟只甩了甩尾巴,歪着头看向琴座前边的素还真。   史艳文似没有注意到它的目光,强打起精神拿起酒坛走到麒麟面前蹲下,刚好挡住了素还真的视线,“你的眼神,和这几天不太一样啊。”   素还真连忙回到麒麟身上,他没想到史艳文即便醉酒,观察力也不同寻常。   更没想到,史艳文会把手边唯一的酒全部倒在麒麟嘴边,嗤嗤笑道,“我请你喝酒,你怎么不喝呢?”   当然,最没有想到的事情就是,麒麟居然连反抗之力都没有,便直接醉晕了过去。   “……”素还真无语望天。   史艳文也没有想到麒麟会“一杯倒”,他看了看手上的空坛子,虽然手上的东西不止一杯。   “嗯?”史艳文模模糊糊地站起身,扔了酒坛,将外套脱了下来盖在麒麟身上,循着月光前行,蹒跚着进入了迷阵当中,“原来动物不能喝酒,那艳文去找人……”   素还真闻言莞尔,将麒麟身上的衣服收了起来,默默跟上。   喝了酒的人不能指望他思路清晰,脾气宽容,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是在当事人头脑清醒的情况下。所以当史艳文在迷阵转了好几圈仍旧不得出路,很失礼地冒出一句“这是什么鬼地方”之时,素还真也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素还真在原地等了等,等待酒的后力上头,他便准备直接将人打晕扶回去便是,反正喝醉之人,看见什么都有可能是幻觉。   月色如洗,流光满地。   青云飘过,素还真见他呆立半天也不见动静,正准备动作,倏然一阵恍惚,眼前白影如鬼魅般闪过,史艳文消失不见。   素还真一惊,连忙化光追上,却是不过眨眼,贯天的金色光华将黑夜照亮如白日,纯粹震撼的一幕还未消散,庞大的迷阵已然奔溃四散。   素还真停下脚步,神色为难,隐有一丝艳羡,“真是快准狠啊……”   不过等见到史艳文做出的事后,他就一点都不艳羡了。   史艳文只是想找人喝酒。   只要是两足行走能说人话就行,哪怕他是个和尚,哪怕他手上其实也没有酒。   “我请你喝酒,你喝酒吗?”   “出家人不能喝酒。”   “出家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出家人,就是贫僧。”   “我问的是出家人和你什么关系,关贫僧什么事?”   “……施主,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   “施主,请带路。”   “……”   “施主?”   “施主是谁?他为什么要给你带路?你要去哪儿?嗯?”   史艳文觉得自己运气很好,才刚踏出推松岩就碰见了一个大活人,可是这个人有点毛躁,比一看见他就出掌袭击,幸好史艳文反应够快,一闪身出现在他后面将之按住。   而被按住的那人运气大概就不是很好了,眼前无声无息突然出现一个白影,欲动手抵挡,却不料那人身法奇快,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人只是一个醉客。   可被醉客缠上也不是什么快事,又在这奔波不停的关口。   “施主,”沉吟一瞬,那人改口,“你先松手,如何?”   史艳文眨眨眼,“不如何。”   “施主,贫僧不欲与醉酒之人计较,但你若再不松手,休怪在下无礼了。”   “无礼?”史艳文想了想,突然抬起一只手,并起两指,视线看向他的檀中附近。那人头皮一麻,脸色微变,“你想做什么?”   “我想对你无礼。”十分想当然的语气。   话音方落,指尖迅雷而下,不料疾风凌厉袭来,飘过半分莲香,手便被架住了。   ……   史艳文偏过头,眼神微眯,“艳文的梦境,可是琉璃仙境的大门?”   素还真缓慢而有力地松开他的手,一边将人抱开一边道,“素某是给你带好梦来了,艳文不曾倒履相迎,做了那仓卒主人,在下也不曾在意,又何必那么大火气呢?”   “哦?”史艳文挣了挣,突然凑近,酒气直扑了人一脸,眼睛放光,“那我虚左以待甚久,那位自称要亲自上门的人,如何不见动静?”   虚左以待,左为尊,讽刺意味浓的发酸。   素还真咳了一声,仰头退开些,看向无声伫立良久表情依旧温和的僧人,稍感尴尬,“涉足,我们又见面了。”   涉足却尘思,三足天之一,昨日才见过素还真的带发僧人,不过那时他还是坐着轮椅由人推着,第二日却腿脚利索地出现在山中,他看向白衣醉客,看起来与这位关系还不错,当下赞道,“素贤人果真医术高明,临别不久方还不良于行,转眼即便大愈。”   素还真面不改色,“天缘巧合罢了,涉足为何在此?”   “路过而已。”   “一际云川途径此地?”   “嗯,这位施主是?”   “他是素某好友,史艳文。”   史艳文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不敢高攀。”   “……”   “他不胜酒力,见笑。”   涉足咳了一声,“无碍,他亦是个有趣的人。只是在下正欲归去,就不再叨扰,这便告辞。”   “哪里,”察觉酒气入鼻,素还真忍不住将人推远,“素某此刻……还有要事,就不远送了,请。”   回推松岩的途中也不太平。   酒气催驰神经,史艳文被夜风一吹,理智反而回了脑中,倒是素还真,竟莫名有些晕乎。好歹平安回到推松岩门口,只有几步便可进入了,他已经看见月下麒麟闪闪发光的羚角。史艳文却停下了脚步,不仅自己停下了,还将本扶着他的素还真给定在了原地。   他扬起嘴角,颇具玩味地绕着素还真转了一圈,原先沉重的醉意似乎变得有些似是而非了,安静的夜里连树叶椽动都听得格外清晰,他却将声音压得比树叶声还轻,有点催眠的意味,“素还真,你还认识我吗?”   素还真恭默守静,握着拂尘手慢慢滑下,还未至地面又被他费力捞了上去,眼皮沉重,好在意识尚未走远,“你……没醉?”   “当然醉了,”史艳文刻意离他近些,吐出的气息晕染他人鼻息,那点稀薄的醉意变得越加折磨人,“若不醉,你怎么会出来。”   素还真轻笑一声,毫无怪罪之意,“你使诈?”   “何必惊讶,不过是彼此彼此,”史艳文又走近些,近的能看见素还真颤抖不已的睫毛,就像他方才未运功消磨酒气之前一样,“艳文又不笨,物似主人形,但也没像到那个地步。”   好个一语双关。   一面提醒他近来目光放肆不加遮掩,一面则不轻不重地踩了他一脚。   “聪慧内敛,但,素还真会笨吗?”   “素还真昂藏七尺,满腹经纶,只是‘一杯倒’而已。”   “……”是时候让屈世途修改整理一下书楼的内容了。   “你的麒麟竟然在这一点上随了你,着实让人忧心。”   素还真有苦难言,史艳文大概是临时起意,他也没有防备,这才着了道,“那你想做什么?”   史艳文摇摇头,先扶着素还真慢慢进了里面,点了一只红烛,轻声道,“我只是想跟你告别,从初来此地,我便一直想要离开,你应该早已察觉,所以一直未曾出现,不过你大约小瞧了艳文。”   “你……”素还真撑着石床,已是意识朦胧将要睡倒之态,“不能离开……灵气充裕之地。”   “我知道,可艳文从不是被动等待之人,何况……”他看了看石室的书架,“何况,这机会可是白莲先生自己提供的啊。”   “你……想去哪里……找……”   话未说完,人已倒下。   史艳文贴心地替他盖上薄被,眉毛微微上扬,“你藏在麒麟身上这么久,却还是三缄其口,你若真心想要告知,需要一拖再拖吗?”   “……”   史艳文走的相当潇洒,堪称两袖清风。除了屈世途送来的两本书与原先身上所有之外,史艳文带走的只有那品碧色七弦琴,还留下了一片金叶子,其上阵法受损严重,可见下手之人何等果决,说不定积愤已久。   素还真醒来后与麒麟面面相觑,良久,终于沉重地叹了口气,“一者清香白莲,一座仁兽麒麟,竟然毫无防备就让人跑了,好搭档,这件事要记得保密,知道吗?”   “嗷……”   史艳文走的其实没有素还真想象中的潇洒,喝醉的时候得过且过不大在意,清醒后就不一样了,比如,下山后遇见的第一个分岔口,到底是走左边,还是右边。   他想了片刻,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先前被他缠住的僧人,虽说不过是他随意找的,不过到底麻烦了人,这一遭借势,一声多谢一声抱歉却是少不了,当下也便有了方向。   他走的极缓,本想着是先到到最近的镇子上去打听情况,所以并不赶时间,且他无牵无挂,想来也应该没有人会来找他麻烦才是。   岂知行至后半夜,险些与人撞在一起。   那人身背金剑,一身金衣金发,即便伸出黑夜的依旧耀眼夺目,化作流光横冲直撞,忧心忡忡的自岔路口冲了出来,若非那一身金忙太过扎眼史艳文早一瞬察觉,手上的古琴怕是会直接被撞飞。   史艳文坐在树下揉着脚踝,若他朝回了九界,一定不能忘记四处游历一番,至少要搞清楚自己的天运是否喜欢因地制宜,还是说,这是老天对他先前他借酒装疯的惩罚?   正暗自叹息,那满身金色的人又折返了回来,躬身道,“抱歉,是倦收天找人心切,冲撞了阁下。”   倦收天,名剑无名,道家人,而且……   史艳文眼皮一跳,眼神有些微妙,撞着人也就罢了,偏又撞着一个和素还真与道人相熟的人。   “无妨,倒是阁下行色匆匆,想来必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要为旁人停留的好,请。”   说完便干净利落,毫无迟疑地转身。   倦收天微愣,却也真的没有停留,只是略感怪异地转身离开。   少顷,史艳文再次停步,心虚地往后看了一眼,见无人跟上才又松了口气。他本不用如此紧张,可惜自出了推松岩,身体似乎就不受控制的虚弱无力了些,能安然避过才是上策。   “唉……”   素还真啊素还真,我入这武林才遇见两个人,两个人都是你的熟人,到底是你的人脉太广阴魂不散,还是艳文的运气已经差过某位矩子了?   冷不防,背后又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你怎么了?”   “……”   “我观阁下似有不适,此地近日不大安全,让我送你入前方露水三千暂做休憩……”   史艳文心情复杂地瞪着自己的鞋面,如果他没记错,素还真好像刚好就在露水三千。   “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 第11章 浮雪 十一   素还真不是没见过无理取闹之人,凭他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千般刁难也能轻易驳的人哑口无言。   而所谓“轻易”,其立足之根基便在于自己能够大理在握,自圆其说之流太不可取。   但若于理不合、于情有愧,他亦不屑强词矫饰,就只好脸皮厚一点——装傻充愣了。   史艳文虽然脸皮不薄,但好不容易从推松岩溜出来,转头就被送到素还真面前这种事,就与上次落跑被道人抓个正着的事情一样让人尴尬。   且活生生浪费了一次宝贵机会。   所以史艳文很苦恼,他没料到自己随意走的路线居然会朝向露水三千。   “这里不安全。”   “我能自理。”   “你……”   “告辞。”   不欲多言,史艳文抱着琴急转方向准备离开,再多待下去,怕是真的会惊动露水三千里的那位,谁知那位路人却突然出现在面前,两人瞬间成了面对面之势。   “这位……”史艳文默念几遍定心守魂,抬头在他背后的菩提红叶剑上顿了顿,他好像在那上面看到一个虚影,但也只是一眼,而后仍看向背剑之人,“侠士,究竟意欲何为?”   侠士不作声,等了片刻,手指在红叶上拂过,“你身体有恙。”   原来是个热心人。   “多谢关心,但有恙无恙,艳文自会斟酌。”   侠士又道,“这附近有收集阴魂的恶人行走,阁下在此流连,恐会引他注意。”   史艳文道,“那我远离此地便是。”   侠士再接再厉,“露水三千恰有一位医者,在杏林享有盛名,或许可以帮阁下缓解此症。”   享有盛名的医者,此刻在露水三千,这人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史艳文暗呼不妙,可他记得素还真曾言他的行踪如今算是武林隐秘,这人怎能随便带他进去?   “你就不担心我心存不良?”   “不会,”侠士轻笑,“你之魂魄浩然洁净,与那医者十分相像,赮相信自己的眼光。”   “即便如此,艳文不过是一陌生人。”   “你的情况,与吾兄长有相似之处。”   “……”不仅是个热心人,还是个同病相怜之人,可惜来的不是时候,史艳文面色微冷,直言拒绝,“君之盛情难却,然艳文自有应对之法,仍是不劳费心,告辞!”旋而加快速度,与其擦身而过。   侠士轻叹,渐渐走远。   ……   素还真的精神不太好。   月上柳梢之初运功两周天,月落荒塘之末起身写棍谱。   苦境烽火不断,方有六王之祸稍平,九轮大劫又至。而九轮天为夺苦境,降下异识潜伏妖市,致使妖市内乱不断,又构陷佛门,勾结逆三教从中作梗,离间三教团结,引起数度风波,为气入世搅动风云。   妖市,三教与逆三教,九轮天,一团乱麻,斩断乱麻,需用快刀。   这把快刀,必须凌厉,且隐蔽,方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既然隐蔽,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用这本棍法引开活泼直性的齐天变同时,也正好为他日后独自行走打下根基。   至于其它杂事,比如史艳文……   史艳文。   素还真笔墨微停,那人醉酒的模样依稀还在眼前,烛光摇曳中,伴着低声呢喃而离开的影子柔和又模糊,轻手轻脚的像是怕惊醒沉睡中的自己。   呵。   “该说他是聪明,还是……心太软呢?”   兀自出神,不妨齐天变从外边探了个头,“你该休息不休息,还在写什么东西。”   素还真回神,无可奈何地看过去,齐天变似乎总是不打招呼就闯入他的空间,不分时间不分地点,虽然偶尔也有振奋精神的作用,但大多数时候,总是会让人受惊的。   “我正在写一本棍法,”他勾了勾嘴角,“要送给你的。”   “哦?”齐天变眼睛一亮,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他笔下看,口中却道,“为什么不是送我剑法,你的剑法厉害多了不是吗?”   “是我的剑法厉害,不是你的,你适合用棍。”人世千相,各有不同,适合于自己的修行之路,不一定适合别人。齐天变力气较弱,手脚灵活,而棍法讲究技巧多变,不重力而重技,和他正好相合。   而且素还真还尽职尽责为他寻得了齐天棍。   话未说完,又有一人进来,身背菩提红叶,一脸凝重,除却忧心关怀,商讨扫除妖市恶势力之外,还带来了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让素还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说,他一身白衣手抱碧琴?”   “是,”赮毕钵罗叹息道,“我见身体不适,冷汗涔涔,视其形容一身浩气,不似扭捏做作之人,本想带他来此医治,不想他竟千般回绝,许是有苦衷在身吧。”   确实有苦衷,莫大的苦衷。   齐天变脑袋晃了晃,故意调高了调子,“他是不是还自称‘艳文’啊?”   “你们相识?”赮惊讶。   “当然认识,我告诉你啊,他可是素还真的梦中——”   “好友,”素还真抢下话头,看了齐天变一眼,“我与他常在梦中交谈,但此人从未走踏武林,人淡如菊、心素如简,作风低调,所以素某也甚少提及。”   “原来如此,他可知道你在露水三千?”   素还真笑了笑,道,“素某也不知,不过听你说他身体不适,可是有何异状?”   赮毕钵罗道,“外部异状倒不明显,只是菩提长几对他有所因应,似是魂体有损。”   “魂乃大事,轻忽不得,”素还真郑重其事,“好友病重如此却不愿让我知道,但素某又岂能过耳不闻?赮毕钵罗,虽然你明日就要出发去妖市,但,能否烦请你此刻带着齐天变顺路将他请来,让我暗暗为他诊治,就说……”   齐天变挑眉,“说什么?”   素还真垂眸,“就说素某与他许久未见,想与他,共饮杜康,回思前尘。”   赮毕钵罗当即点头,忽而想起先前之事,又问,“若他不愿,该当如何?”   “那你便告诉他,素某还有一坛陈年女儿红,寻松引露三年方才酿造而成,错过,就没有了。”   “真的?你藏哪儿了?”齐天变闻言跳到他旁边,“我也要喝!”   “……”素还真微微一笑,“大人的酒,小孩喝不得。”   史艳文已经走出了几里,他将琴放下,捶了捶腰,环视一圈。   或许他精神太过紧绷,明明已经离了那人,却总觉有股视线凝聚在身上,让他无法放松。这条小道又像是蒙了一层很黑的皮灯,地面也是一片翳暝晦涩,走的压抑。   而这压抑,在窥探之人的冷笑下,就越加让人脊背寒毛直竖了。   “呵呵。”   声音嘶哑,是捏着嗓子的老人才能发出的低笑,似嘲似讽,来的突然,正好在他准备停下休息之时。   原来那点压抑,来自于此。   史艳文听的脸色愈冷,也听的暗火愈生。每当他想做些什么的时候,或大或小的麻烦便接二连三地出现,前两个他动不得手,这一个总该可以了。   “老者何不出来一会,无论有何目的,总要谈过才知结果。”   “谈?你没有资格跟我谈,只要你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留你全尸。”   史艳文原地转了一圈,忽而风策叶动,他还未走出一步便被挡回了原地,下脚之地,半米长的柳枝穿林断石,无声直插入地。史艳文微微闭眼,突然有些想笑,这些把戏,顶多只能吓吓孩子罢了,那人莫不是把他当成任人揉搓的无力小娃?   “咦,艳文即便乖乖听话,但老者藏于暗处,艳文要向何处说?若方向不对,不是显得很不尊重?”   “哈,你倒是很守礼。”   “老者眼光很好。”   那人似被他噎了一下,“阿谀奉承,不会为你赢得生机。”   “却可给老者留下一个好印象。”   “若我是阎罗,你这好印象或许还能派的上用场,可惜我不是,”他啧了两声,声音突然变得狠厉,却更像是喘不上气行将就木了,“告诉我,露水三千里藏着的人是谁?”   史艳文眼波微动,看向地面摇摆不定的黑影,“我不太明白老者的意思。”   “你与倦收天、赮毕钵罗同时出现在露水三千,互有交谈,交情不浅,岂会不知露水三千里到底有何人?劝你莫要心存侥幸,若再有拖延,我便杀你取魂,再行拷问!”   “哦,”史艳文微讶,“原来那人就是红冕边城的赮毕钵罗。”   老者冷笑着接到,“你莫不是想说,你跟他不熟?”   史艳文也很诚实,“其实艳文乃他乡异客,跟他们两人都不太熟。”   “我倒是有几个朋友想介绍给你,想认识吗?”   “哦?”   “我手下可有不少冤魂,这就送你和他们作伴!”   ……   朽木棺材脸,长舌吊死鬼。   这是史艳文正面看见老者的第一印象,所以不怪他下意识地拿了古琴当头砸了下去,不过他也没想到古琴这般坚硬,人都砰的一声被砸入了地面三寸,它也只是在诡异静寂的气场中亮了一点白光,半分损伤也无。   老者杵着手杖从地上爬起来,本就难看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怒火燎原,“你!”   “抱歉,艳文并非有意,呃……”   但这地上的坑确实是他砸的,该怎么说才好?史艳文暗自蹙眉,如果直言其相貌“特殊”,会不会太不礼貌?   “无知小儿,你找死!”老者火冒三丈。   “恕我直言,”史艳文拿着古琴反手又是一砸,又听见扑通一声后连跳三步,“你本来就是要杀我的。”   不过,史艳文神色不变,实则惊讶非常,他看向趴在地上怔愣住的老者,后者显然同样不解。这老者先前气息隐藏的如此绝妙,可只要靠近他五步之内,便如同蒙住月色的乌云被强行掀开,暴露无遗。   老者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察觉异样,也不再轻看史艳文,反而是从未有过的谨慎,如临天敌,“你到底是什么人?使了何种妖法!”   “……”他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懂什么妖法。   老者又想说话,然而“你”字才刚出口,再次被人打中了脑袋,附带滚出十几米远。   史艳文眼皮一跳,不去看老者下场如何,抱着琴使出一身绝世轻功急急掉头,只为避开林间那抹有过数面之缘的明黄。   “诶?史艳文啊,我说你跑什么?”   “……”   “你等一下,素还真请你喝酒!还是女儿红!”   “……”   倒霉,如果先前只是运气不好,那现在史艳文脑中心中油然而生就只有满满的倒霉二字!他从推松岩出来半天不到,就不得不面临有可能再度被素还真“照顾”起来的窘境。   如此一想,脚下动作不由更快。   “啊!”   史艳文嗤笑,这叫声未免太假,浮夸。   脚尖在树枝上旋身一踏,树叶被红肿的脚踝轻扫,白色衣角月下迎风而起,倏尔剑气锐声大作,钝器入体的声音同时响起,轻的险些被剑吟盖住。   少年哀嚎一声,史艳文抿了抿唇,猛然顿住。   ……   “不过让你请个人回来,竟然自己在腰上摔了个大口子,还直的起来吗?”   “喂喂喂,谁知道那里有个人形大坑啊,也不知道是谁砸出来的。”   “眼观六路,若做不到步步谨慎,就该小心慢行才是。”   “说起这个,你就该多帮史艳文练练听觉,他可能耳朵不大好使。”   自作孽啊。   史艳文坐在密室的另一面轻叹,手指不自觉地在古琴一角摩挲着,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砸第二下。   露水三千依山傍水,流深瀑布,房间少而大,这间密室虽然处于室内,但比外面的房间还要大些,中间仅用屏风挡着。   声音和气味自然是隔绝不了的。   带着苦涩的药香断断续续传了过来,有些刺鼻,他侧头想要避过,那药香却依依不舍附衣而上,闻得久就有些心烦意乱,他索性站在屏风旁去看看进度。   齐天变腰上的伤口不大,剑宽,半指深,只是当时看起来可怖,血液擦干净后并没有想象中的严重。   素还真上药的工作已近完成,他还坐着轮椅,倾身绑缚绷带的时候还有些不方便,需要齐天变为他转递,史艳文本想上去帮忙,不过脚步却不受他控制僵在了原地。   素还真没有束发,看起来休闲很多,眉目带笑,好像遇见了什么开心的事,也不介意史艳文的视线,或者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视线,一心一意在和齐天变说着话,也当是在分散伤者注意力。   素练被撕成一缕缕在旁备用,调配的药末效果奇佳,齐天变腰上的伤口片刻便已结痂,史艳文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看过更出众的医者,但素还真必定是不一样的,只是这件事他是在很久之后才察觉而已。   包扎完成,露水三千的侍女进来说药已熬好,唤了齐天变出去,史艳文看了素还真一眼,似什么都没有做过般回了原处。   轮椅轧过地面,绵绵不绝的喑哑声像是不久前林间的冷风,史艳文微微皱眉,低头挑着琴弦,“你的腿不是好了么?”   素还真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转着轮椅到他身边,将琴拿到一边,放了个托盘在琴台上,“你我半斤八两,何必计较那么多,让我看看你的右脚。”   “不必。”   “要我帮你吗?”   “……我自己来。”   史艳文脚踝已经肿的发紫,素还真用刀片放了淤血,沉吟了片刻干脆将脚放到膝盖上替他按摩活血,只是轮椅毕竟比他的琴座高些,史艳文不得不按着扶手,仰头敛眸,又忍不住偷偷窥探素还真的表情。   素还真的手指很软,软的有些像女子了,史艳文莫名觉得脚踝连着心里都在发痒,不大舒服地想缩回脚,可又不想表现的太过明显,便咳了一声先扯开话题,“你又如何知道我受伤了?”   “你走路的声音与往常有异,”他看了看史艳文按着扶手的拇指,紧的发白,手劲放轻,“素某耳力大约比艳文要好些。”   “……”史艳文不答。   素还真看着肿大的脚踝,蓦地失笑,“从推松岩出去半日,身负轻伤,魂体受损,又与人动手,让我想起了市井人家顽劣出走的小公子了。”   史艳文定了定心中怪异的起伏,温言反击,“素贤人也很像市井人家的大家长。”   素还真动作稍缓,“你,就那么想离开吗?”   “如果艳文没记错,似乎曾是素贤人建议艳文体验苦境百态。”   “那是在你‘有能力’自由行走的条件下。”   “你觉得我没能力?”   “你有吗?”   “我有。”   “逞强。”   “素贤人,你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吗?”   “……”   素还真看着他,不温不火,史艳文忽然脸色一红,暗呼后悔。他的脾气越来越急躁了,他该是最理解他的人,绝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中伤别人的好意,他该道歉,可素还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忘记了道歉这一码事。   “素某管理自己的事,尚不算宽。”   “你的事?”史艳文不由轻笑出声,他和他的关系还没好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种地步吧?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   笑容一僵,史艳文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素贤人,请慎言。”   “咦,素某只是想与你共饮杜康而已,慎言为何呢?”   史艳文看他半晌,素还真表情坦然,正大光明的任他打量,安安静静地上药,史艳文迟疑少许,坐直身体,态度放缓,“素贤人诸事繁杂,这本是艳文的事,你当真不必太过上心。”   “素某承诺会帮你,”素还真侧头浅笑,“你不相信我?”   史艳文垂头,不知如何作答。   素还真见状轻叹,顺势在他的肩膀处拍了两下,想推他躺回座椅,“我已为你找出暂时固魂之法,只是尚需时日,只等你伤好,素某自不会再阻碍你之脚步。”   “只是固魂之法,” 史艳文按住他的手,“所以,梦中所见为何,你还是不愿告知。”   “艳文不是嘱咐素某别太上心?”   史艳文一时语滞,仰身靠近,“那是你——”   砰!   齐天变推门而入。   “素还真,琴箕大美人找……你……你们……”   他先看了看史艳文的脚,又看了看素还真的手,再看了看映入他眼中那幅“含情脉脉深情又略带羞赧”的画面,快似流星般闪退出密室。   “琴箕大美人!我有一个重大的消息要跟你说!对了对了,你知道素续缘住哪儿吗?”   “……令公子。”   “……嗯。” 第12章 浮雪 十二   史艳文不太喜欢过于复杂的事情。   更不喜欢自己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成为那些复杂故事的主导者。   可事情就是那么巧合,他想立足于一亩三分地以求安身,谁知那一亩三分地恰好是让人泥足深陷而不自知的沼泽。   琴箕拿了史艳文的古琴调音,在第三弦与第四弦徘徊片刻,倏尔轻声低喃,“琴弦冷瑟,似长久放于冰冷之地,故而寒气长存,倒是很适合你。”   史艳文笑着点头,“弦首有心。”   赦天琴箕是男儿不及的女中豪杰,气魄之果断凌厉有时甚至要高出素史二人甚多,但谈吐举止却总是平淡,语中不含机锋,也不探听更多,恰到好处,如凛冬之红梅,颜色热烈而又透骨清冷,夹杂着不多不少的两分亲和。   不会让人觉得难以靠近,也不给人随意轻浮的勇气。   自然,如齐天变这等心性耿直只褒不贬的句句“美人”又是另一等对待,偶尔也会报以浅笑。   琴弦已定,琴箕仍将古琴递回,“只是中间音色略有搁浅,算不上完美。”   史艳文看向素还真,“这世间,本也没有完美之物,或者有一缺陷,才可称之完美,‘亦夫如是’?”   琴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晌轻喃,“然。”   素还真又失挚友。   那个与他有过擦肩之缘的道家先天,与其莫逆双双丧命于武林新出组织——魔吞不动城,何等高人,竟被数招拿下,悬头示众,群鸦乱飞。   不知该是震惊还是伤痛,终归是不太好过的,史艳文自忖与其未有相交,也难以明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也不知如何安慰。   但让人一直沉默不语也实在不妥,史艳文看着门口探头探脑的齐天变,何况还牵连的身旁之人忧心如焚。当此之时,露水三千之外尚有邪魔虎视眈眈,危机不时而至。   史艳文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他总觉得素还真的状态似乎伤怀太过,有点……   不真实。   齐天变在密室外徘徊许久,手上的汤羹凉了几番,换了几盅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从正午到傍晚也没听见一句有活力的话。他又来到门口,这次终于下定了决心,气势汹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却不是靠近素还真,而是来到史艳文身边。   纯然相反的矛盾姿态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史艳文视线一转,有些郁闷的心情突然像是天光穿云破雾,好了起来,轻声道,“终于舍得进来了?”   齐天变朝素还真努努嘴,手上的托盘径自放在他的膝前,“喏,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你帮我拿给他吧。”   史艳文嘴角微扬,“既然是你亲手做的,自然该你亲手送给他,拿给我做什么。”   “不一样啊,”齐天变正色,“琴箕大美人说了,你拿去效果更好。”   史艳文看着他,良久,眨了下眼睛,“为何?”   齐天变惊讶,看着他的脸色细细打量,“这还用我解释?”   嘴角的弧度不变,史艳文抬手招呼齐天变,薄唇温柔地吐出四个字,“来,靠近些。”   “……哎呀!”   素还真倒不是在伤怀,只是趁机冥想,前日在脑中演练新招时被齐天变打断,飞龙乍出波涛,腾云闯入,惊断思绪。不得已只好将那剑势变阵暂时搁置,此刻恰好有这机会,未料那条飞龙再次闯了进来。   眉间闪过一丝无奈,素还真只得睁开眼,看向声源之地。   却见史艳文正端着汤羹走过来,齐天变的身形被挡了大半,但依旧能看出他蹲在地上忍不住打滚的模样,“他怎么了?”   史艳文叹了口气,将汤羹放到他面前,亲手替他斟了,道,“齐天变担心你忧思伤神,便特意去做了这样东西给你,只是手法生疏,切菜的时候不慎被刀背砸了手指,此心可表天地,艳文弗如也。”   “……”既然是切菜的时候被砸,为何此时才叫出来?   那厢齐天变缓过劲了,哭丧着脸举起右手来到素还真面前给他看,硬是将还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给憋了回去,脸色通红,忍痛说道,“是啊,素还真,你一定喝完,不然我这手白断了。”   素还真苦笑不得,那手指上的红印子明显是被人以奇特指法狠狠掐了一下,不会受伤,顶多让人痛一痛罢了,他颇觉趣味的视线在史艳文身上扫过,停在少年脸上,“原来你还懂庖厨之事,素某有此口福,定然不会辜负,辛苦你了。”   “不辛苦,”齐天变一脸委屈,看向史艳文,“我应该的,谁让你们是我好兄弟呢,为了素还真,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那模样,的确可怜。   “咳,”史艳文耳尖一热,忙别过头,提醒素还真,“快吃吧,若是凉了,齐天变岂非还要再去热上一次。”   齐天变的目光再次放到了素还真身上。   素还真看着那两人炙热的视线,又看了看这碗卖相看起来还不错的汤羹,那张愁意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动容,“好。”   齐天变身为人之龙,来处尚不可考,彼时虽然顽劣非常,但以孤身入世良久,自然懂得一些柴米油盐之事,素还真言之惊讶,倒也并未全无预料。   味道,勉强。   “味道怎么样?”齐天变盯着他。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素还真夸道,“若是哪一日素某退隐,聘你做琉璃仙境的主厨如何?”   齐天变却晃着脑袋,故意问了句,“我给你做饭,那史艳文呢?”   素还真笑了笑,“找你算账?”   ……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你怎么总是记不住呢!”   赦天琴箕还未走近,便看到齐天变站在门外不停揉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琴箕正想问,他已先行奔上前来,“琴箕大美人,你觉得我的理解能力怎么样?”   琴箕目光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上佳。”   “对啊,我都说自己眼色挺好的啊,”嘟囔两句又问,“你觉得他们两人怎么样?”   琴箕想起昨日齐天变风风火火跑过来告诉他的事,又想了想今晨与新客人的交谈,思索出了一个让齐天变十分满意的答案,“七分神似。”   齐天变眼睛一亮:“果然如此!不仅我一个人觉得!连素还真都说他见过许多武林人士,但史艳文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完全理解自己的人,不仅性格气质,连眼神思想都像极了,而且……”   琴箕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她方才出去探查,此刻正有要事待议,便随口一问,“而且什么?”   齐天变皱眉,“而且他们谁也没人跟我反驳过啊。”   “……”   “难道不是默认?”   这是个值得私下探讨的好问题,但不是现在该探讨的问题。   琴箕有些头疼地打发了齐天变,伸手推门,然后看见了门口偷听的史艳文,以及他身前坐着轮椅的素还真。   背后莫议他人是非,亦需谨记。   史艳文不动声色,好像对方才发生之事全未察觉,“素还真在屋里坐了一天,我想推他出去走走。”   琴箕让开路,“……请。”   密室里的湿气重,长久居住的确太过压抑,哪里有外面舒服。   晚风拂柳,斜阳枯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史艳文想起了琉璃仙境的云蒸霞蔚,高处所见,其景宏大壮阔,但孤鹜远飞就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反而没有此处婉转动人。   现下是漫卷诗书倚雕栏的好时候,心气一凉就能把多余的杂丝都抛到九霄云外,可越是这样的时候,露水三千反而越加紧张。   徘徊的恶人名叫枯九泉,罪念晶源复活之人,也就是苦境所传的异识附体之人,异识来自于妖市,但背后势力却仍值得深思,不过这些都是次要。   枯九泉欲拉拢琴箕成其伙伴,故而时时都想着要算计她。   史艳文不曾见识过异识入体时的模样,素还真早已安排,算计取出了琴箕体内异识以鎏金石化。   若是见过,日后也就不会有了那番伤透心的波折。   此为后话。   异识被制,枯九泉要取回异识,便挟持人质以作交换,赦天琴箕为保好友,正是两难。   交换吗?可若是史艳文看来,异识之祸远远大于个人性命之忧,枯九泉有心拉琴箕合作,暂时还不会伤害其友,且他的关注点,如今该在异识上才对。   异识入脑,磨损神智,移情换性,拥有一个人的全部记忆,依循一个人本有的行事风格,但不知不觉中却暗自作恶,亲仇相杀,目的不明,让人防不胜防,在如今局势混乱的苦境更是危险。   素还真不会交出异识的,史艳文暗道,只是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琴箕自然也知道,所以才会如此忧心忡忡,与素还真交谈后离开的表情也十分沉重。   素还真还是不慌不忙地给出了两个字,等待。   史艳文待人休息去了才忍不住问,“你早有准备?”   素还真似笑非笑,“我该准备什么?”   史艳文听完了然,“你早有准备。”   “如此笃定,素某会以为自己很容易被看穿,心生惶恐的啊。”   “起来走走吧,”史艳文不再询问,环视一圈,庭中除了他们二人确没有其他人,“虽然齐天变很贴心地垫了两个软垫,但坐的太久腰背也该酸涩了。”   素还真笑了笑,将软垫换了个上下,拍拍轮椅扶手,“难得闲暇,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后山,放心,素某不会杀人灭口的。”   “哈。”   ……   后山有药草,尤以茜草和金钱草居多,茜草活血,金钱消毒。   “所以,”史艳文看着金钱草上的小黄花,“你是来采药的。”   “魂体的长期损耗,已经让你身体的恢复力大不如前,”否则只是普通扭伤,练武之人自会有筋脉活络之法,哪会如他一样肿成青紫,“将之捏出汁液敷于伤处揉一揉即可,你……”   “这次艳文可以自己来。”史艳文撇过头。   素还真不动声色地掩下笑意,又道,“日前我曾在前方看见一株九仙草,去去就回,你在此稍待片刻。”   若是齐天变在此,对这句话一定会倍感熟悉。   “好。”   史艳文应的随意,只看了眼素还真离开的方向。   素还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只需等待。   斗转星移,幽盘浮升。   素还真仍未回来。   史艳文看看天色,天色愈暗,林间越来越阴冷,氛围催生着不安,弯月爬的很快,似乎一眨眼就飞上了树尖。   林间往右的小道直通一条潺潺细流,声音小的很,史艳文顺着小溪走到了尽头也不见人影。素还真身上有淡淡的莲香,只要离的稍近,就会被空气挤入心肺,不过这林间的草木清香也同样沁人心脾,可在这找人过程中,他来不及注意罢了。   地面看不见脚印,铺天盖地都是树叶透析出斑斑点点,白色的长靴每踏一步,鞋面上就映上了一块又一块摇曳不定的点亮,脸上身上大约也是这样。   “素还真?”   大概是林子里太静谧了,让他连声音都不自觉的降低,深怕打扰到这份幽雅,不过那人若是在附近,再小的声音也逃不过他耳边。   四周并无人回应,只有风吹而过的窸窣声,像一大片轻踏在树叶上的脚步响。他往后看了一眼,不知不觉间走的已经有些远了,只差几步便就要离开露水三千的安全范围,虽然危险不大,但若那人绕了路回去,自己与人错过可怎么好?   正想回去,忽而又听得一声冷哼远远传来,史艳文不假思索,将手中的药草别在腰间,拔腿就往外面跑去,晃眼便出了林子。   “没人?”   史艳文四处看了看,遍地碎石,几棵矮树,却不见打斗痕迹,也没嗅见任何莲香,可方才听见的声音分明就是来自于这里。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忆起方才那声冷哼,灵机一动,叹道,“他一定是另寻了小路回去,我还是回去看看比较好……”   说着便掉头离开,仿佛一点担心都无,熟料没走一步,就再度驻足——来时路好歹还有点点月光,他却一脚跌入了黑暗。   史艳文还算从容,他对这个世界突发事件的接受力已经远超自己记忆中的以往,这还要归功于从聚魂庄出来后所经受的连番打击,此刻哪怕道人突然出现告诉他聚魂庄已有消息,史艳文也能淡淡的嗯一声,波澜不惊。   还能怎么着呢?   史艳文盯着眼前的佛者,用商量的语气探问,“大师,艳文与你素未谋面,为何要设下阵法拦我去路呢?”   佛者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偈后看向他,沉默的视线包含着庞大的压力,看起来是个讲理的高人,做出来的事就不像了。   “你是史艳文。”   “是。”   “阿弥陀佛,”佛者一扬袖,声音高扬,惊起尘土飞扬,地表一震,“那就动手吧。”   佛者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风中余音尚在浮动,掌风已经破音穿石逼近史艳文眼前,史艳文下意识脑袋一偏,运起内力肘击其腋下,纯阳掌也随之跟上,又被佛者另一只手格开,一招回手就拍在了史艳文的肩膀。   史艳文脸色一红,此刻方才皱起眉来,这佛家人下掌真是毫不留情,且武功也不知高过他几许。他一边后退一边勉力格挡,口中紧接着道,“大师,艳文来此地虽有一段时日,但并未与人有过如此深仇大恨,何不说明缘由——”   “不必多言。”   佛者下手越渐凌厉,右腿绊住他左脚,扰乱下盘,掌拳一错,再度临身。史艳文见毫无退路,暗叹一声,跳开半步,纯阳真气聚于手心,在佛者意欲后退的空隙,一掌拍上!   “纯阳一气!”   他自来到此界,记忆中还是第二次使用看家本领,佛者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消息,突兀间便觉浩气穿胸而过,连着退后三步才停下。   佛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说了句让史艳文一头雾水的话,“应该够了。”   史艳文喘了口气,震惊中抬起手擦擦满头的汗,“大师,你到底想做什么?”   缠斗,却不下杀手;挑衅,却毫无戾气。   总不能是特地来让他流汗的吧?   佛者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柄拂尘,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黑暗瞬间散去史艳文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沉如千钧,重重地跪坐在了地上,佛者走过来,绵延不绝的温暖气息渐渐包裹住他的身体。   史艳文默念几遍定魂,正想再问,佛者却将之扶起,神态近乎温和,说出的话又叫人心沉到无边深渊,险些将他震的头晕目眩。   “吾受素还真之托,来此取你一半生魂。” 第13章 浮雪 十三   魔吞不动城是个很神秘的组织。   这个组织成员稀少,却个个都能以一当万。   那地方绝对安全,又绝对危险。   “以魂引魂,运功则魂逝加快,我以佛家坐化舍利将其拘住,而后舍利入识海,只要不伤根基,这魂魄便能断去流逝,常驻身体。但舍利受你气血浸润,三月便受消磨,所幸素某还藏得几枚,一年左右还能消耗得起,也算为坐化之人谋得善缘。”   也就相当于,将流逝的魂息锁在舍利中,再将舍利融入身体。   史艳文疲惫地叹口气,眼底还带着一丝无奈,“多谢。”   “……”素还真略感尴尬,一边从地底召出舍利一边道,“是素某考虑不周,让你受惊了。”   岂止是受惊,史艳文失力般倚着轮椅,“素贤人。”   素还真很虔诚,“请说。”   史艳文很认真,“下次如果还有此类事情发生,请一定记得事先通知,若是阁下你亲身上场,艳文是绝对不会对你留手的。”   “哎呀呀,”素还真眨了下眼睛,“素某一定谨记。”   好乖顺的态度,让人挑出了错却又不舍得发火,可毕竟是为了襄助自己,史艳文一笑之下也算是揭过,“只是可惜了那些药草。”   素还真走到他面前,摊开另一只手,“还好,素某早有准备。”   史艳文睁开眼睛看他,素还真站在轮椅前,嘴角还挂着温暖的笑意,白发都染了银芒,耀眼夺目,如果不是背着月光,该会更好看才是。   沉默几瞬,伸手拿了药草放在膝盖,史艳文勾起唇角,“舍利给我吧。”   “我来。”   舍利上有一层朦胧的白光,他的灵魂光华是这样的宏大温暖,也多亏如此,才能拖到现在。驱使舍利贴近额间,史艳文轻轻哼了一声,舒服地喟叹着,灵魂完整的瞬间,熟悉的刺痛再度闪过。   ——救我们!   ——救、救我聚魂庄!   史艳文脸色煞白,猛然站起身。   素还真也抖了一下,晶莹的朱砂还未成型便有了消散迹象,他的手贴着史艳文的胸口,又强行将人按了下去,脸色微变,“你在拒绝自己的魂魄?”   “我……”史艳文咬着下唇,神色恍惚,“又听见了,他们在向我求救,为什么?”   为什么?   还能是因为什么,第一次是因为琉璃仙境的灵气减缓了魂力流逝,聚魂庄急了,这一次是因为流逝彻底断去,聚魂庄又急了,可说出来,即是陷人于两难。即便他与道人都刻意隐去了其中关窍,如今尚未言明,只是听见不明来由的求救声,史艳文已经下意识地拒绝,若说出来……   结果可想而知。   “你得活着,”朱砂迅速凝结,素还真捏着他的手臂,终于下定了决心,“我需要你的帮助。”   ……   铜镜里的人棱角分明,澄蓝双眸,剑眉斜飞,容色挺拔,还和以前一样,除了额间多了一点,淡淡的红色埋进了皮肤里,并未凸出,靠近了才能看的清晰。   史艳文放下手中的梳子,目光移到镜子里模糊映出的身影,远远望着他,不苟言笑。素还真正襟危坐,眉心不起一点涟漪,只是不知是否故意,神色沉重地还带了一点审视,史艳文眨了两下眼睛,“你是在看我,还是在出神?”   “打扰到你了?”   倒谈不上打扰,只是被人这么盯着难免有些不舒服罢了,史艳文坐着转身,不答反问,“你在烦恼门外的不速之客?”   “他可不是不速之客,此刻我只怕他徘徊不前。”   “所以你要为他制造机会。”   “对啊,”素还真遥望镜子前的木梳,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敲着,“一个合理的,好机会。”   翌日,齐天变为救其同为九龙之一的好友——龙马形态的兽之龙河图,前往妖市。   史艳文第一次听见素还真口中的“三六九谶言”,也是那日才知道齐天变原来就是九龙之一,那样开朗的性子,配上这样的身份,日后的路必然不好走,不过素还真定会帮衬他就是了。   那天也是史艳文开始莫名其妙成了不少人“眼中钉”的日子。   枯九泉是个难缠的人,至少对赦天琴箕来说是如此。   所以当空气中开始涌动难耐的鬼气之时,琴箕便已经处于紧绷状态,连着半日没有坐下,站在那架史艳文曾远远看过的船琴边上闭目养神,站立的身姿随时注意着周遭动向。   不过他们没等到人,而是等到了一封信。信封飞入露水三千的时候,素还真不动声色地冲他打了个眼色,史艳文会意,默默站在了隐蔽处,跟着琴箕化了琴出去。   素还真一个人等着猎物上门。   片刻,有幽铃无风自动,传出的声音像无数诡异无形的黑丝,纠纠缠缠,让人身体发软,素还真不慌不忙地转过轮椅,一身黑衣摇摇晃晃如鬼影般的枯九泉正缓慢接近,又在十几步距离远停下,距离稍远。   他打量着素还真,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容。   “果然是你,嘿,乖乖交出你身上的异识,否则就让鬼铃度你下黄泉!”   枯九泉应是在外设了阵法,硬生生拖住了琴箕,但想来难竟全功,故而便舍去了那寒暄一套,直入主题。素还真也不跟他周旋,顺其自然地接了话引人上钩,温和又肯定,“没错,我身上的确有石封的异识,但不可能交给你。”   “哦?”枯九泉微微冷笑了一下,那张不像脸的脸上隐隐透漏出几分残忍,果真迫不及待了,“那就领教我的鬼铃妖舞!”   话一说完,身影便如错乱了时间重影漫漫,素还真暗自摇头,这大概就叫什么锅配什么盖,这招式也是直白的很,可惜他们注定打不起来。   枯九泉还记得几日前的史艳文,他是孤身直入敌营,虽则事事不能全数周全,但总得避过最大的危机,连动手都选择了远战。只是持杖击地,幽冥之声方起,便被压了下来。   露水三千还是露水三千,周遭景物未有片缕不同,只是天边忽然出现一轮红月!   红月染血,喧宾夺主,将身旁的圆月衬得失了光华。平地风起,柳条被吹得躁动不已,史艳文望天,浅浅皱眉,身上气息骤降,恍如人间蒸发,彻底没了气息。   素还真让他在外面等着。   可是,等什么?   史艳文揉揉眉心,目光放远,他有点不安,尽力保持的距离可以轻易拉近,进入他人的生活很容易,但要出来就不那么简单了。毕竟,感情容易产生难以断绝的羁绊,他若是完全忘记了以往身上的责任,即便参与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怕的是他没有完全忘记,只要没有完全忘记,只要陷入了这个世界的武林纠纷,到时候他要抽身回家……   他是史艳文,他能从生命大义之中抽身吗?那是一条无形又无法斩断的铁链,将“史艳文”牢牢拴住,不得自由,只要史艳文还是史艳文,他就做不到。   除非尘埃落定,或是太上忘情。   轰!   史艳文猛然回神,站直了身体,竖起耳朵辨别动静,露水三千里有人动手,刀剑声混合鬼魅幻铃,他再次看向红月结界,突然自心底油然而生一阵冰冷。   他记起来了,那似乎与素还真口中魔吞不动城的描述一模一样!   “糟!”   史艳文心里大惊,想都没想便要回去,不想背脊忽寒,金色剑芒便无声无息贴着耳根划过,凄冷肃杀之气席卷而来。史艳文脚步一溜,后仰身体向前划过,凌空倒翻,稳稳站到了地面。   好险。   史艳文微松口气,抬头看去,带着赤色面具的人正默默伫立,夜色将他的身形掩去三分,只有金色发丝耀眼夺目。   来人向他走了两步,史艳文眉毛一扬,跟着后退,暗呼不妙,“你是不动城之人?”   谁知那人竟轻笑一声,“你就是史艳文?”   “……是。”   好像近来主动招呼“史艳文”的人,挺多啊。   “哈。”来人又笑,抬手慢慢覆上面具,“上次冲撞冒犯,今次,倦收天来赔礼了。”   魔吞不动城的正确读法是“魔,吞不动,城”。   ……   史艳文知晓这个名字的意思后,用了一刻钟怀疑自己的智商,而后想到了几个词,类似于大智若愚,正中下怀,将计就计。   越是揣摩越是复杂,谁想他的功能就是如此简单。   快刀斩乱麻。   三教入世,鱼龙混杂,若是明面上的身份难免事事掣肘,礼法规矩良多,连处理几个败类很有可能都能招来“正道讨伐”,所以,不如干脆舍弃身份,化明为暗,让这柄快刀发挥十成十的功用。   倦收天路上与他解释,露水三千的结界确是他们所设,看似是不动城下令捉拿素还真,实则是以抓为护,也可顺便将枯九泉及异识的注意力吸引到不动城。   原来这就是他的准备。   能不被蒙在鼓里是好,但是一旦事实戳破,神秘感瞬消于无,就有一种另类的怪异了。   不动城的大厅很空,只有一张很大的议事桌,十二面巨大图腾壁画,十二张供奉面具的楠木椅呈弧形拍开,除却还有三张面具者任务在外,尚有九张在此,青砖奇石,雕梁画栋,巨大的城池龙盘虎踞,十二宫殿次第分布。   作为一个用来对付异识及武林变化的组织,这根据地修建的十分气势恢宏,极其震撼,也,极其奢侈。   史艳文抚着当中的麒麟面具,向一边的倦收天递了个疑惑的眼神,“怎么不见其他人?”   倦收天道,“若无必要,不动城只需几人坐镇便可,更有几人,倦收天至今也未见得。”   “是这样,那这个——”   “燎宇凤!我们回来了!”   史艳文微怔,看向门口,银色身影正脱下面具,比起燎宇凤更加灵动的双眼正好对上史艳文,眸中惊异一闪而过。而后史艳文的视线便被飘起的淡黄衣角吸引了过去,他的眼睛似乎比心还快反应过来,素还真已经越过倦收天,来到他身前。   “你喜欢这个?”   史艳文眼帘一垂,将手上的东西往他脸上一盖,麒麟象征着祥瑞之气,他偏着头细看,突然失笑,“当初将麒麟放去‘照顾’我,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素还真拨开他的手,隔着面具,他只能看到史艳文这张脸,还是残缺不全的,“是你寻的时机太好,素某倒并未觉得羞愧。”   “这面具很好,尤其是眼睛部分,不然瞒得过谁?”史艳文放下面具,偏过头看向大厅中央,“是吧,那位……银豹?”   银豹的真实身份名叫原无乡,与名剑无名倦收天有双秀之称,号银骠当家,一者喜晨曦暖金,一者好高月寒银,比之倦收天性格更为开朗,说话也更加风趣。   对史艳文,很感兴趣。   据小道消息称,素史二人萍水相逢,初见时素还真是被史艳文捡回了家,后成至交。   据小道消息称,史艳文曾入住琉璃仙境数日,因不能说的纠葛,被素还真打发入了推松岩。   据小道消息称,素还真似乎被史艳文坑醉过。   毕竟初次见面,探听的内容还算正常,史艳文也并未排斥,只是相当好奇,“这些小道消息从何而来?”   银豹晃了晃爪子,“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倦收天补充道,“麒麟星的神兽偶尔会在不动城出现,银豹常有亲近。”   史艳文又看向刀猿和剑狼,比起其他几位这两人明显年轻太多,不是面貌,而是时光累积的气质不够,跟素还真交谈时自居后辈,中规中矩地站着,闭着眼。   “他们在做什么?”   “好友的授徒之道,战后总结,累积经验,”素还真笑了笑,“他今日有事外出,明日你便可见到。”   “他?”   “叶小钗,你也可以称他为,苍鹰。”   麒麟宫在不动城的地势最高,向北留了一个的观星的平台,平台上刻着星盘,只围了一圈冰纱,时间已至后半夜,影子被月光拉的修长。   史艳文站上去的刹那,目光恰好落在星盘中心的白色宝珠上,珠面流散着如玉光华,错综复杂的星盘上尽是陌生,这始终不是他的那片天,可他正踩在这上面。   他回头,长影尽头,素还真正卷着艾草,宫内太清静,素还真也是第一次入住,需得薰艾。   他还是踏入了难以挣脱的麻烦,自找苦吃。   “当中这颗星星,叫什么名字?”   素还真隔着冰沙看他,史艳文整个人都朦胧了起来,像染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顿了顿,点了一卷艾草拿在手中,掀帘进了占星台,“紫薇星,和那个世界不一样吗?”   冰沙也挡不了风,最多只是起个装饰作用,风过无痕,也只有艾草的那缕香烟能辨出痕迹了,史艳文接过艾草在身侧轻晃,细烟绕着腰臂盘旋而上,袅袅娜娜,很香,他是记得这个味道的。   “帝星么,很适合你此刻的身份,”他沉默了会儿,“九界紫薇星的位置,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记不住了?”素还文将艾草递给他。   史艳文笑了,“哎呀,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你心情不好,素某还是看的出来。不必担心,”素还真道,“只因舍利初入识海,你的梦境才会暂时中断。”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没了那些梦,我也能睡得好些,只是有件事情,难以决断罢了。”   “什么事?”   “……如果我踏入这个世界太多,日后还离得开吗?”   “……”   “还容易吗?”史艳文叹息。   “那么,”素还真想起了昨日齐天变说的话,一时恍惚,“为何一定要离开呢?”   “……”史艳文微怔,胸口发闷,“什么?”   “卦不敢算尽,谓天道无常啊。” 第14章 浮雪 十四   都知因果不可分,却不知果也是因。   他将因缘攥在手心。   却将孽果送给别人。   有人曾说素还真对自己最大的凌迟,在于他一再否定自己对情感的需求,违背自己人本出中的选择,以“非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说素还真於情感面向的留白,苍白的令人心痛。   素还真被称为神人、圣人、贤人,严谨自律而不能有自己的“私情”,多情又无情的天下苍生守护者。   可似乎许多人都忘了,又有许多人过于在意了,那“神、圣、贤”三字之前,还有一个“半”字。   ——像你的双眉有漩,表示你聪明绝顶,却孤单寂寞,天伦破碎,劳碌奔波,永无定日;你双眉之间的朱砂痣,是双龙抢珠之象,表示你身份尊贵,个性坚定,虽然很有人缘,但是太过偏执你的理想,这不是很好的表征;尤其你的嘴角不扬,多祸多殃,虽然因为额头和骨格生得很好,而化解了一点灾难,但……   除了面貌,史艳文觉得那评价也可落于他身,不带半点偏颇。   “素某有知己、至交、亲人,但你和他们都不太一样。自神智清明的第一眼,双眸与你相视的刹那,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我,素某相信,你也有这样的感觉,不是吗?”   “心志近在咫尺,身世差如天涯,心心相惜虽然让彼此都不再寂寞,但你既知晓我有这样的感觉,又岂能猜不到艳文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苦境’呢?”   “……我知道。”   “那你——”   “如果,你回不去呢?”   “……”   “既然无法坐视眼前苦难,那要不要,留下来帮我?   ……   什么叫“回不去”?史艳文坐在城墙上沉思,素还真不是会牛不饮水强按头的人,他说的那样笃定,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与梦中见到的东西有关?   果然还是做不到不闻不问啊。   不如挑个闲暇又不会徒添困扰的时机试探一二吧,总有一日他是要知道真相的,这般消极拖延,若素还真当真“永无定日”,他也不大可能永远待在他很身边一直等下去。   可这个时机……   史艳文突然想到一件事,如今时局混乱,若是没有入不动城,他或许还有置身事外的机会,安心筹谋回家之事,可他浑浑噩噩地进了,日后岂不是又成麻烦之躯,惹了祸根子上身?   “哎呀!”   失策失策,若是他头脑清晰一点点,也不会就这样进了这一个无底坑!   素还真哪,你真是……   唉!   垂眉扶额,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史艳文却觉得心里然凉了一下,不过下一刻便又不凉了。   不仅不凉,还有点温暖。   史艳文压下叹息,跳下城墙到了另一面,金色的凤凰自天际坠下,银色豹影严阵以待,地面有道家阴阳双鱼盘旋而上,倏尔剑阵合一绞杀四方,宽阔的练武场当即掀起磅礴压力,剑意直压四方,炫目到震撼。   史艳文看着倦收天那从头到脚的金色心里一动,转头自看向铺天盖地的剑影缝隙中望过去,一点纯阳之力顺着地面便偷偷融入了阵法……   “啊呀!”   砰。   刺啦。   “……”倦收天仰头看着莫名其妙飞到城中最顶层塔尖上摇摇欲坠的石块,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被无故毁掉的半截袖子以及愣在原地的原无乡。   原无乡反应了好一会儿,肩膀突然颤了起来,抱着爪子蹲了下去,“哈哈……咳,这个,抱歉我力道失了准头、噗!”   即便是先天,匆匆几日便要掌握修炼其它剑法变阵也是有所掌握不准之处,但这个威力也确实太出乎意料了,他收了长剑,无奈道,“你该想想,这身衣服该怎么办才好,目下屈世途又不在城里,燎宇凤的衣服可就只这一套,”   “为什么要我想?”原无乡撑着下巴问。   倦收天眨了下眼睛,“因为你心灵手巧。”   “哈,”原无乡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这个褒奖,原无乡受之无愧,随我来吧,但那石头你不解决吗?”   “放心,叶小钗方才回来,已经上去许久了。”   史艳文走的快,几乎是一个弹指就回了观星台,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有人已经先一步接下了即将掉落的石块。那人闪身出了麒麟宫,气势沉着冷静,微微侧身。   苍鹰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刀狂剑痴叶小钗?” 史艳文问。   叶小钗点点头,上前将石块递给他。   史艳文窘迫地摸摸鼻头,这石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半个手臂长宽,拿在他手里颇有些不伦不类,但他还是接下,虽然不知道叶小钗此为何意,“初次见面,艳文失礼。”   叶小钗笑了一下,指了指殿内,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循着阶梯又自顾自走了,史艳文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地抱着石头呆了一会,缓了缓后突然醒悟。   素还真起早从正殿直接飞过了城,他在偏殿也没闻一点声响,问了城里最早起的两个小辈也不知其下落,故而才在城墙头上坐着思考。过了这大半日,又要应对不时就要攻上来的敌人,怎么也该露个影儿才是。   人定是回来了,史艳文略挑挑眉,眼中染上笑意。   施施然走了进去,见到的却不是素还真,或者说不是平常的素还真。   那人一身矜贵的紫衣,带着麒麟面具,耳侧短小的紫玉珰散发光华无限,珠光粼粼,服饰阔绰。比之方才苍鹰那一身料子精美但明显没太多饰物的蓝衣实在要华丽太多,阳光闯过琉璃瓦照射在那身衣服上,明晃晃得似要花了人的眼。手上的石块微微一松,史艳文一醒神顺势往后一扔,抛出殿外。   “屈管家的手艺实在叫人赞叹。”   素还真走近,麒麟星的衣服确实很华丽,既是为了他不动城城主的身份,也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目标明显,“一身衣服罢了,方才下面一声巨响,你可看清发生了什么?据我所料,赠与双秀的功法,应是没有如此大的威力才对。”   素还真这一问本是寻常,因着先前正在殿内换衣,下面的状况也看不清楚,问殿外的叶小钗也只道是双秀变阵所致,具体仍得问史艳文。   不过史艳文的反应就有点意思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咳了一声转移开话题,“你这身衣服材料似乎很特殊,艳文竟连一点莲香都没嗅到。”   素还真挑眉,“你要是喜欢,我可托屈世途为你裁剪一身。”   “我身上又没有味道,何必麻烦。”   “有啊。”   史艳文眼睛一转,“如果真有,艳文怎么没闻见?”   素还真摆摆手,牵起他的袖子,放在鼻尖,唇角一勾,“教书先生,自然有书香笔墨味道。”   这纯粹是睁眼说瞎话,莫说他已许久不曾再置砚墨,偶有几笔勾勒也留在了天波浩渺及推松岩之内,倒是那夜沾了药味还留了些。   “艳文不曾闻见。”   “素某闻见了,”他又说了一遍,“我闻见了,你的味道。”   ……素还真自入城便有种种惊人之举,许是角色带入太强,不足为怪,亦不足为虑。   史艳文扯回袖子,不客气地转身站在平台边上,危危险险的随时都要掉下去,他却丝毫不惧地回头看他,“你赶早去了何处,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素还真本想将面具摘下提在手上,看了史艳文那不含杂质的眼睛还是没敢摘下,自昨夜起他便总鬼使神差地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委实不大像他,此刻面色想必不见轻松,还是莫要让人担忧为好。   “你的琴还落在露水三千,我去取了回来。”   史艳文眼帘微动,“只是取琴,也不值得去犯这一趟不必要之险。”   “若无必要,素还真不会以身犯险,这一趟,无险,不必担心。”   “是吗……”   不过一把琴而已,史艳文心下怪异,还有些不太舒服的尴尬,再不看他,把目光投向远方。   这魔吞不动城的选址远离村镇,除却山下,山上几乎算是寸草不生,倒是将损失降到了最低。癸界结界笼罩,终日阴森气息遍布,高处不胜寒,虑及方才在城墙上所思所想,史艳文心中更加没了说话的意思。   视线移向城下,已被破坏过一次的练武场又有了另一波人,叶小钗居于当中,刀猿剑狼各居左右,喂招,破招,叶小钗看似沉冷,下手却很凌厉。也是,这魔城本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箭靶子,沾了毒点起火的毒箭正蓄势待发,他们也没有太多时间磨慢工。   正看得出声,倏然听到一声清越的琴鸣,响彻城内外。   他凝神听了片刻,转身入了偏殿,素还真正坐在琴前拨弄着,“这琴经由琴箕略为调整,我帮你试试。”   史艳文微微颔首,上前摸着琴弦。   素还真的指尖看起来如脂玉却少优寡,细腻而不柔弱,而他的手指虽然同样修长而不纤巧,却带了几分徘徊彳亍,弹出的调子总比那短调差了几筹。   方才几指道行极深,巍峨高山,徜徉大海,长于道风之广,不短流水之柔,这曲调他似乎在书楼里看过,只是记不起名字了。   他俯视着那张华丽的面具,看不到内中的目光,干脆坐在冰冷的地面细听,“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心不动’。”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却没来及抓住。   心不动,不动心,不心动。   佛家有言: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不太适合他,却很适合这浮躁的人世。   佛啊,佛啊,你若能叫人彻底忘情绝爱该有多好,偏偏你是最不能忘情绝爱的那个,和他们一样让人无奈。   夜月高升,不动城第一次出征。   是为引蛇出洞。   夜风吹动衣襟,史艳文同素还真立于观星台上,双月照射,对影四分,修长身影出尘并立,同皓月争光而不落下成,当结界被人以掌力重击,明月有了刹那的隐隐扭曲。   毒蛇找上门了。   城外有三人屏息以待,其中便有与史艳文有过一面之缘的枯九泉,史艳文站在平台上遥望,素还真指着那其中执卷的女修道,“那便是与却尘思□□情深的缥缈月,如今亦有异识入体,受枯九泉启罪而入了创罪者一列。”   缥缈月相貌清秀,身边站着另一个背刀客,像一朵山间白梅落入了污泥,与周遭几人形成的区别何其明显,可惜眉藏苦楚。   史艳文突然问道,“若是有一日你被异识附体了,会怎么样?”   素还真轻笑,“我不会。”   “如果呢?”   “那就杀了吧。”   好生决绝,不过也在他意料之中,史艳文摇摇头,还欲再问,却见城下几人俯身行礼,他仰头看去,压力不小的踏过虚空缓缓将下,阴鸷的眼透漏出几分张狂与势在必得,高声宣告着他的来临。   “掌运星河定布,开肇渊古禁祸。寰宇无圣,创罪唯吾! ”   啧,好霸道的诗号,只是……   史艳文目不斜视,眼角又忍不住在身旁人打量,暗暗笑道,只是这么容易中计,即便不动城出其不意来源不清,其智谋也算不得上等。   素还真可比他聪明多了。   “我去了。”   “嗯。”   “不嘱咐一声吗?”   “那艳文谨拟此句,愿吾友,切莫受伤吧。”   “哈,不是出师大捷?”   史艳文不语,只略带得意地做了个勾弦的动作。   素还真目光一闪,“过耳不忘?”   “勉勉强强。”   素还真看了看他,大笑两声,“此耳福,麒麟星绝不能错过,君且坐望于堂,吾等必将凯旋!”   史艳文轻笑,凯旋非是毫无风险,平安就好。   ……   “交出罪念晶元,否则今日,血洗不动城!”   好大的口气。   素还真倒也不与他客气,三方图腾交替闪动,麒麟星携荒狼宫、神猿宫映着月夜光华现身于城外,三角之势将主导意味交付明显,出口即是答案,“你想要的罪念晶源,就是素还真的首级尚未高挂城墙的原因。若是将这东西交给你,那素还真,便是要人头落地了。”   素还真可是被魔吞不动城擒拿而来,而擒拿的原因便是为了罪念晶源,而取得晶源的目的,便是那个让史艳文啼笑皆非又实在是现下最让人信服的理由——武林是我们的,岂容他人染指?而素还真,有控制晶源的方法。   话虽如此,史艳文听完还是不由一愣,脑中竟闪过素还真人头高挂的场景,连忙摇摇头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从城墙阴影处看向外面,目光不由自主地带了担忧。   素还真是个聪明的人,但难保不有意外。   创罪者微微冷笑,“素还真人头落地又如何?杀掉他,将罪念晶源交出来,这样,才能创造双赢!”   史艳文一时无语,这人倒是简单直接,杀人取物,全然不思考不动城的利益,何来双赢?虽然他也没有那个必要。不过这从另一方面也表示,创罪者,看轻了他们。   不错的形势。   局面未至极端,麒麟星仍是语气冷淡,一扬手背过身去,不知不觉倒比那人更无视对方,“我看不出我方,交出晶源的利益何在。你是这场谈判的唯一获利者,多谈无益,你们离开吧。”   这挑衅虽然淡薄,但对自以为是的上位者来说,已算冒犯。   创罪者目光不善,“让不动城免于被屠城的下场,就是你们的利益!”   “哦?”素还真嘴角轻挑,似也被激怒,提起一身气势,针锋相对地回身冷道,“那你怎不试试看呢?”   这性格……   史艳文掩口偷笑,倒是有趣,杀意与挑衅,不够沉稳之人确实会忍受不住,正想着,旁边默默出现一人,史艳文转头一看,裹着金色的……   床单?   燎宇凤无声碰了碰自己的袖子,划了个剑指,史艳文敛眉,转头看向另一边,又看见了不停揉着脑袋的银豹,不由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银豹拨开头发给他看,肿了一个大包,又指了指他脚下,史艳文低头,看见一块形状熟悉的石头。   应该不关他的事……吧。   史艳文视线重回战场,见素还真步伐漂亮地避开攻击,将那名属下交给了刀猿剑狼,自己对上创罪者,银豹瞅准时机,亦伴随着漫天雪花飞身进了战场,银钩划过战场,将人枯九泉与缥缈月逼得倒退一步。   姿势很是潇洒,行云流水不见停滞,史艳文心里升起一个有些滑稽的想法,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放纵”的感觉?那个名号“末日之狂”不会也是他自己取的吧?   “高手!”枯九泉惊诧一眼,打量后便又讽笑,“但你只有一个人,不足为惧。”   “是吗?”   银豹轻笑,抬头看向天际,一点金色火焰乍然放大,脱胎换骨的凤凰伴随一阵贯空凤鸣应声飞过,腾起的火焰又将战场再分,连创罪者都忍不住侧目。   许是他出场太过浩大,史艳文居然觉得那一身床单也别有意趣,不过一想起自己正午做下之事,便觉得有些尴尬了。   当然这尴尬没有维持太长时间,便被战场中一抹尤其瞩目的主将之争吸引了过去。   创罪者武力确实不低,不过一个眨眼,素还真便与之三掌对接,双双后退,其后步伐交接闪避,竟是同样的招式,转身移位,踏空旋体!史艳文却看得皱眉,创罪者似是准备速战速决,下手又快又狠,不给人任何喘息机会,素还真不得不与之胶着。   银豹身影不定,快雪银钩在枯九泉身侧几番划过,让其招架不及,倒不需担忧。至于另一边,女孩子的招式总是漂亮些,即便使的是双刀也很赏心悦目。   但,脾气有点暴躁,燎宇凤出招先只是试探,但双指成剑却让她生了怒气,三招未过便运了大招,不留余力。与燎宇凤相反的冰寒气刃次第袭来,燎宇凤虽然不曾受伤,攻防有力,但那张床单……   他晚上准备怎么睡?   史艳文正自走神,一道刺眼的光芒却从不远掠过,刀猿险险避过。   史艳文目光一转,刀猿剑狼是小辈,修行未至,以二对一倒也站了个五五,但也只是暂时。那护卫不简单,只用了几眼便窥破了两人不足之处,甫出招便是招式异分,凌厉寒光直逼两人执刀剑之手!   史艳文不及思考,一脚踩破地面的石块,用掌吸了起来一左一右扔了出去!只听砰砰两声,石块碎成齑粉,也挡住了刀猿剑狼险受之招。   众人齐齐一愣,倒是刀猿并未想太多,愤愤地对剑狼喊了一句,“你我联手再攻!”   剑狼反应也快,嗯了一声便提剑上去,又拉回了各自注意力。   史艳文方松了口气,又听旁边轰地对掌,地面竟被震的晃动,他抬眼看去,心里瞬间一沉,素还真竟被创罪者一掌击退!   “枯魂坠落!”又是一记绝招。   不死,也伤。   招合诡力,幽幽绿色骷髅眨眼即将临身,史艳文眼皮轻跳,突然想起初遇枯九泉的场景,福灵心至,又是一道纯阳罡气顺着脚底疾入战场,抢在创罪者又将掌临还未站稳的素还真之前,悄然自地底突然出现!   骷髅,眨眼消失。   咦?   史艳文不敢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这么容易?”   这次不仅刀猿剑狼,连素还真都有些愣住了,创罪者尤为是。   那样一个阴诡大招,居然就这样,凭空消失?   现场一片寂静,正疑惑间,再闻凌厉琴声闯入,撼神迫心,震慑众人,好霸道的琴声。史艳文看向来源处,隐隐能看见红衣美人的身影,以及那架不小的船琴。 第15章 浮雪 十五   雪花落下的时候最美,雪融化的时候最冷,大雪掩盖天地的时候最为壮阔。   史艳文有幸还记得年少时初次见雪的场景,惊奇,痴傻,天寒地冻中还保有几分温暖和煦。   如果,他能离开的话,在那之前,一定也会记得去看看这个世界的雪,如果……   “听说北域之地常有连年积雪,绵延万里,银装素裹,鲜有人迹,若有机会,我想去看看。”   素还真抬头,史艳文似乎很是喜欢站在麒麟宫的观星台上熏沐月色,他一身雪白,在月色下也的确很好看,连领口的花纹就像是将要活过来的精灵,美好的让人忍不住心软。   “……你不记得了。”   史艳文微抿嘴一笑,“艳文当真想不起来,还能骗你不成。”   素还真点头会意,“想不起来也并无大碍,许是你在那个世界有奇遇也未可知,只要有益,刨根问底也实无必要,只是,素某很好奇,你方才真的在想自己功法有哪里奇特之处吗?”   史艳文对他眨了下眼睛,来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欸,你莫要自食其言,方才不是才说过‘刨根问底实无必要’吗?”   果然是走神了,竟还这样理直气壮,素还真看着他嘴角划开的揶揄,忍俊不禁,“此一问彼一问,艳文是要同我玩文字游戏么?”   “哎呀,艳文笨嘴拙舌不善言辞,岂敢与舌灿莲花的素大贤人玩文字游戏。”   “罢了罢了,既然艳文这般不自信,素某也不好意思以大欺小,落人闲话便就是我的不是了。”   “既然闲话嘛,多听听也无妨,难不成你还会将之放在心上?”   素还真转过身,意味深长地原地走了两步,又侧过脸来看他,兴趣盎然,“若是身边好友的话,素某自是会放在心上的。”   史艳文稍感疑惑,“既是好友,谁会说你的‘闲话’?”   “哦?艳文可是忘了,我们那个爱说‘闲话’的朋友,可是刚被苍鹰从不动城里‘请走’啊。”   史艳文微怔,若有似无地无奈闪过嘴角,耳根子赫然有点发烫。   可不是嘛,那个爱说“闲话”的朋友,齐天变。   素还真算好了时间,从妖市往返统共两三日,齐天变骑着龙马归来,时间又会折中了一半,回到露水三千的时间大概就在素还真“被抓走”之后不久。而后便跟琴箕挑了时间马不停蹄地来了城外山峰之上,趁着创罪者纠缠之时一人趁虚而入一人在外接应,意为探查。   苍鹰未出现在战场,便是在外防御着其他人,想是即便有意外,史艳文也可从旁应对,事实倒也与他所想不差。   除了那个一进城就傻乎乎大叫“素还真、史艳文,你们在哪儿啊!”的齐天变。   苍鹰看他在城里逛得差不多时便一道剑气袭去,齐天变被吓出了一声冷汗,忙拉了腰上琴弦提醒,琴箕自然会拉他出去,谁想那孩子竟在离开的前一刻对苍鹰放“狠话”。   ——你们要是敢伤害我的兄弟素还真,齐天变跟你们没完!   ——对了,还有他的美人!   史艳文越来越觉得觉得他或许需要一次正统的儒家教育——非礼勿言!   不过或许恰是因为此行不利,以及琴箕对枯九泉的厌恶,琴箕才会出手帮他们。说起这个,史艳文看了他一眼,轻咳道,“创罪者一行大败而归,他们日后行事恐怕会越加谨慎,甚至剑走偏锋,你就不担心吗?”   素还真往偏殿走去,“何必担心,我便是要他知晓魔吞不动城是何等强大,才好让他牵引出更多暗处的‘同志’来,引蛇出洞之后,便该一网打尽才是。”   史艳文跟着他进去,想了想道,“有一个人,你或许需要提早办一办。”   “你所说之人,”素还真想了想,“莫非是枯九泉?”   “是,”史艳文道,“他曾见过我与齐天变接触,亦猜到我与你有所关联,今晚我在一旁出手,虽未现形,但气息却难以掩藏。若让他事后反应过来,只怕你这麒麟城主的身份就暴露无遗了。”   “无妨,我自有办法。”   史艳文又想问,但看他面上没有丝毫担心,想必早有计划,便不再担忧,倒是他不紧不慢四处翻找的动作更引人注意,“你在找什么?”   “好东西……找到了。”素还真冲他晃晃手中的东西。   “你喝得了吗?”史艳文看着他,意有所指地调侃道,“若是闻香即倒,艳文可就将你抛在地上,任你仪态尽失贻笑众人了。”   “艳文若有如此狠心,素某怎敢以身犯险,况且,”素还真压低了声音,“有酒味的东西,未必是酒啊。”   史艳文霎时失笑,撑着石柱轻声问,“你、你不会是……放的泉水吧?”   “嘘,君莫笑,君莫笑,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啊。”   见他不客气地拿了酒器放在琴桌上,席地盘坐,史艳文不由摇头,“你方才才嘱咐他们养精蓄锐,我此刻弹奏,不会叨扰到他们么?”   素还真似笑非笑,“你真的以为,他们此刻已近睡下了?”   只怕有一半是放尖了耳朵,恨不得贴着这偏殿呢。   史艳文瞥他一眼,撩开衣摆坐下,还没坐稳便忽然伸手夺下酒杯,动作好似做了千百遍一般,“你倒是看的开。”   味道清凉如泉水,酒味却浓,史艳文向素还真挑了挑眉,显然是十分好奇此为何物。素还真只作未见,也不介意,翻手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个,“彼此彼此,好友,还请赐予清音相合。”   史艳文假叹一声,“技艺不熟,若有错漏,请好友事后纠正了。”   “何谈纠正?纵情即可。”   “哈。”   酒香蔓延,琴声洗涤,好生潇洒。   几座宫殿的结构大致相同,除了各宫象征图腾及屈世途据各自喜好置办的器具之外,只有名字是相异的,麒麟宫里守着两人,银豹宫里聚了三人。   原无乡倚着倦收天听了半晌,缓缓念道,“阮籍推名饮,清风坐竹林。半酣下衫袖,拂拭龙唇琴。一杯弹一曲,不觉夕阳沉。余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   虽然时候不对,但意境却是极好的,叶小钗对他轻轻点头,遥望着城中最高的那处,俄而长叹。这琴声很淡很缓,更临此中夜,听起来舒心的很,消弭了身上残余的戾气。   世人常把琴心二字放在一起,倒是有理。   正听着,忽而一阵暖意与琴声同时抵达,原无乡坐直了身体,与另两人相视一笑。   好温柔细腻的性子,好敏锐仔细的听觉,可惜了那两个小辈,睡的太早。   懵懂小儿,不懂夜生活的美好。   ……   翌日清晨的时候,刀猿剑狼戴了面具出去查探缥缈月的行踪,出任务时恰巧遇见甫从麒麟宫出来的史艳文,二话不说便兴冲冲地赶到他身前。   刀猿剑狼都是叶小钗收养的孤儿,也是弟子,不过数年便能与倦收天这等先天对上十数招而不落下风,其天赋也实在叫人赞叹。   叶小钗为他们取了名字,刀猿唤作刀疾流星行,剑狼名为剑影皓月光。流星疾驰于无尽远空,浩然月色照耀万古,承载着美好的愿望与期待,不难看出其寄望之切切。   剑狼:“前辈,昨夜多谢了。”   刀猿:“前辈,昨夜你那手功夫真帅!”   剑狼面色不变,脚下却偷偷踩了刀猿一脚,“前辈,我们只是好奇而已,别无它意。”   史艳文笑了笑,这两个后辈在不动城的辈分最低,日常大约也不太敢叨扰几位还未混熟的前辈,而叶小钗虽是他们师尊,但敬重钦佩之下倒不敢稍有僭越。可是少年人,哪有能全然安安分分沉住气的?   且以年龄上来说,史艳文确实与他们的差距要小很多,哪怕即将要接进来的两个魔吞童子都是百岁打底,只是样想想,史艳文自己也有些怪异了。   “不过是取巧而已,若是两位有时间,艳文倒是可以与两位切磋切磋。”   “不敢介意!”刀猿眼睛放光,喜出望外,“我们现在就很有时间。”   “……”   剑狼嘴角一抽,又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刀猿很有默契地改口,“不过还是先做了任务再说吧。”   说完便匆忙调头,剑狼叹了口气,“前辈,冒犯了。”   史艳文看着刀猿远远跑开的背影,“你们的性格让我想起了我的孩子,他们应该是双胞胎。”   “应该?”   “……没事,你们记得小心为上,去吧。”   剑狼最后行了个礼,“是,我们先走了。”   史艳文揉了揉太阳穴,他昨夜明明睡得很好,但晨起时却有些晕胀感,怎么连说话都不清不楚了。   什么应该,他们就是啊。   苍鹰亦有任务要办,本是紧接着便须离开,还未出门却看见史艳文对着城门发呆,只是姿势有些奇怪,撑着额头纹丝不动,像是刻在墙壁上精雕细琢的玉像,及至走到身旁也不见反应。   苍鹰细细看了他两眼,轻声以提醒,没想到他想的如此入神,身体被惊地颤了下,又深吸口气才看向他,蔚蓝眸色间隐约透着惊疑不定,额间红芒一闪即逝。   “啊?”你怎么了?   史艳文摇摇头,“昨夜没怎么睡好,你要去接屈世途他们吗?”   苍鹰点头,屈世途时而要来送些给养日常,也好顺便告知些打听到的消息,一路跟着两个孩子,又带着东西,自然难以让人安心。   “一路小心。”史艳文道。   苍鹰指了指堂内。   “我知道,”这意思大概是想让自己找素还真吧,史艳文轻笑,“艳文身体如何自能掂量,你们还有时间为这等小事担忧吗?”   “……”   苍鹰不置可否,拍拍他的肩膀,亦不再管,素还真何等眼力,史艳文不说,他应该也看得出异样。   多年莫逆,他太了解素还真了,料得一分不差。   史艳文方一踏入堂内,那人便瞧见了他,隔了还算稍远的距离,素还真戴了面具,便该称之为麒麟星,只是史艳文私心还是觉得素还真要好听的多。   他端坐在王座上,堂中亦无他人,史艳文特意放轻了脚步,几不可闻的连呼吸都放缓,只恐惊到了或许正在思索的人。   “你怎么了?”   “啊?”史艳文不明所以的停下脚步,“什么怎么了?”   素还真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还未说话就现在他额间一点,史艳文反应不及,踉跄的往后仰了一下,素还真却捏着他的手臂,声音带了一点点压力,“别动。”   史艳文便不动了,但还是仰着身子,素还真离他太近了,可这姿势还没保持到一个呼吸,素还真便干脆搂着他的腰拉的更近了。史艳文身体一僵,或许是换了身衣裳和冷了点声音,也可能是太近的距离,他的鼻尖正好对上素还真的下巴,带着极浅莲香的呼吸吹过睫毛,史艳文有些不习惯地闭上眼,强迫脑中想些其他事情。   不大的山庄,身着佛衣的孩子,一大一小的双胞胎,可爱的侄女,哦,还有那个一身黑衣的小弟藏镜人,然后,面前这个人。   史艳文等了很久,“还没好吗?”   素还真不带犹豫,“还需一点时间。”   史艳文刷地睁开眼睛,素还真戴的面具是十二图腾中唯一一个连眼睛都遮住的,那能掩盖太多东西了,可被人注视的感觉却是遮不了的,史艳文蓦然想起他在露水三千里的某个场景,忍不住问了一句同样的话,“你……在看我吗?”   “给你造成困扰了?”素还真也回的是同样一句。   史艳文很想说没有,“你先松手,否则若再多出一个‘齐天变’,艳文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   素还真顿了一下,“恐怕不行。”   “很麻烦?”   素还真又停了下来,欲言又止,“不是你的原因。”   恐怕是聚魂庄有变,是弦首么?素还真皱眉。   史艳文察觉他的慎重,也莫名紧张起来,不敢动作,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素还真干净的侧颈,又从侧颈看向他背后,正好瞧见未戴面具的两人——睁大眼睛的倦收天,以及捂着倦收天嘴巴从另一扇门将之往外拖的原无乡。   史艳文自觉人生中大概从未如此反应迅速过,迅速到自己事后都是懵懵懂懂的,只看着被推开跌在地上的素还真,双双愣住。   “……”   “……”   “没想到啊,”原无乡也不走了,三两步跳了过来,啧啧称奇,“史艳文你竟是如此的生猛,当真是士别一夜当刮目相待啊。”   倦收天帮忙扶起素还真,也很是惊讶,隐隐还有一点震撼,“麒麟星,你没事吧?”   史艳文异常尴尬,面红耳赤地立在当场,心慌意乱地想找个合适的台阶下,可明显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下可好,再也不用给齐天变做儒家教育了,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约就是如此了。   素还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欲解释觉得像是强词夺理欲盖弥彰,不解释又着实像是自己居心不良,想了想还是牵强干瘪地挤了句,“方才他有些不舒服。”   倦收天捡起地上自麒麟星衣服上掉落的流苏,珍而重之地放进他手里,用既感同身受又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不必解释,我们理解。”   素还真顿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史艳文何尝不是?正想说话,不妨背心猛然一凉,脸色由红转白。   原无乡戏谑道,“史艳文,今日天气尚好,你莫不是还怕冷吗?”   史艳文用手碰了碰耳侧,退后一步,轻裘缓带的忽而就不慌不忙了,脸颊红色消退的极快,刹那便不见踪影,一眨眼又是那个谦虚守静的模样,“哪里,我只是想起了殿内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好,不雅观的很,稍显懒怠失礼,还该收拾好才是。”   说完便匆忙转身,连化光都用上了。   原无乡还想调笑两句,素还真却看着他,也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耳侧,“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在掩饰他的不满吧。”倦收天抢先回答。   素还真罕见的茫然,“为何是不满?”   倦收天看向原无乡,微一示意,原无乡嘴角微抽,别开脸,“我不知道!”   “……”素还真很聪明,但此问明显多余,“咳,我要去寻刀猿剑狼汇合,请。”   请吧请吧,反正还有一个,屈世途来那会儿总会下来的,原无乡想,他们也非市井俗流爱好多嘴多舌,无非是关心友人而已,分寸自有把握,史艳文方才那一抖倒是颇耐人寻味。   总不能是脸皮太薄恼羞成怒了吧?看着不像啊,“说起来,麒麟星的两头仁兽都跟着么?”   “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事情多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成,史艳文也一直没下来,倒是麒麟宫的琴声未停,舒缓轻柔,如柳下风,如山间雪,平静的心绪仿佛午间未受半点波动,且越来越让人有昏昏欲睡之感。   到苍鹰带人回来时,那琴声才骤然停住。   屈世途放下背上的包袱,送两个疲累的孩子去了银豹宫休息,自己四处巡视一圈,“史艳文呢?”   苍鹰摇头。   原无乡动一动嘴角,忍着好笑道,“刚刚还听见琴声,这会儿突然没了,也许是不好意思了吧。”   屈世途十分诧异,“我又不是严厉不堪的老父,他有甚不好意思的?难道还怕我责难他不告而别不成?”   话音方落,入口突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史艳文笑了几声,带有一点似被吵醒的惺忪,“艳文在上边便觉有人在念叨,方才一听,果然不假,屈管家,许久不见了。”   他换了件衣裳,是那件初去琉璃仙境时屈世途为他选的,袖摆十分好看,但还没有他眼中的笑意好看,屈世途瞧他面色大好,行走不见寒意随行,也展颜一笑,“我也不是如来佛祖,你要见我,还要沐浴更衣么?”   史艳文摇头一叹,“艳文熟睡多时,方才起来才觉一声冷汗,又见故人,总不能衣衫不洁。”   “原无乡不是说你在抚琴?”   “半睡半醒,只是手上动作未停罢了。”   熟睡与半睡半醒之间差别甚大,但屈世途才至不动城,他又答的顺随自然,倒也没有多想,开玩笑道,“如此,我若是要验验你这半日的成果,你可不要嫌烦啊。”   “自是不敢嫌屈管家的,”史艳文微微掩眸,“艳文时刻恭候。”   虽然,他并没有碰那琴。 第16章 浮雪 十六   怕有人误会,还是说一句,本人是专注的一对一cp,拒绝三角恋这种的,弦首……大哥类型的人物而已~~请当他是顶级设定npc   ————————————————————————   巧之一字含义太多。   史艳文来到这个世界是巧,进了不动城是巧,拥有这份能力是巧,道人的出现也是巧。   可如果这些巧合,都不是巧合呢?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日落之后,子夜之前,红霞散去多时,遥远广阔的天空变得沉郁而压抑,繁星交相辉映,看起来却越加遥不可及。   一个适合休息的时刻啊,可惜,城里城外的人都不得安生,实在叫人烦闷,尤其对一个老人家来说。   屈世途看着瞬间少了三人的大堂,默默挽起了袖子。   史艳文惊讶地看着他,“屈管家你这是?”   “宵夜!”屈世途叹了一声,“没人给我们接风洗尘,那我只好自力更生了,顺便犒劳犒劳你们,唉,都挑在晚上打架,真是!”   史艳文仍旧去了城墙观战,那是个好地方,放眼望去,局势一目了然。创罪者这一行还是四人,却没有缥缈月和枯九泉。缥缈月此刻应被素还真截下了,枯九泉不知何故没来,倒也是好事。   三对四,对方实力不容小觑,不过他们还应付的过来。素还真早有嘱咐,此战不过是虚晃一招,过过手便回城开阵,不动城建城材料特殊,混合阵法更是难以进入。敌方目的还在试探,他们显出适当的退意才能给对方适当的信心,不至于让局面脱出掌控。   正看着,史艳文忽觉身后细微响动,刻意放轻的脚步,偷偷摸摸贴着墙角石梯爬了上来,史艳文顿了顿,侧头一看,身着软甲的小孩正笑嘻嘻地看着他,手指放在唇前,示意他不要声张。   蹲下身将人拉上来,史艳文拍去他手上的灰尘,这巨石垒成的梯子太高,他的脚又不够长,手自然闲不了的,“你上来做什么,小狐呢?”   小鬼头笑了笑,凑到他耳边,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城外瞟,“我肚子饿了,想起来找东西吃,屈伯伯还在准备,说让我来找你。”   还真是不心虚啊,史艳文将他牵到拐角,轻声问,“真是让你来找我,而不是让你乖乖呆着?”   小鬼头僵了一下,吞吞吐吐半天,“他只说待着,也没说在哪里待着,我就愿意在这里待着!”   “哈,”史艳文让他靠在身上,尽量掩盖住两人气息,“要看便看吧,但是不要出声。”   小鬼头仰头看着他,“你不赶我下去吗?”   “我赶你下去,你就要下去吗?”   “不要。”   “那就是了,”史艳文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而且魔吞童子如今也算声名在外了,被察觉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若只一人时,你就别随便上来了。”   小鬼头摸摸鼻头,“你真好说话。”   “比你之师尊如何?”   “嗯……半斤八两。”   该是如此。   己方劣势已显,创罪者一行见有机会,招式越加凌厉,燎宇凤同银豹对上剩下三人且战且退,并未开阵,看似勉强,脚步却不见慌乱。倒是苍鹰,死守不退,恍若余力不少,创罪者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上次破我极招之人,也是你?”   史艳文微愣,看向苍鹰,苍鹰犹豫片刻后还是摇头。创罪者笑了一声,掌心朝地,地面瞬间龟裂,双手合势,一丝幽幽鬼气四面凝聚。   还是那招“枯魂坠落”,而且,速度很快!   不及思考,苍鹰凝气成剑,合纳剑气,凌空斩下!   “喝!”   两招对碰,庞大威压形成巨大波浪层层奔出,史艳文正待安心,却见一片乌烟瘴气中暗色流光闪过,风驰电掣般直冲而来!   史艳文忙捂住小鬼头的嘴巴,堵住那声尖叫,侧身在墙面一转,掀起的冷风吹起长发,雪白的身影在月下格外惹眼。他侧过头,白色的衣领挡住了半张脸孔,那双湛蓝的眸子却直直对上探寻而来的视线,没有错过那一点阴狠与惊异。   “……”抬起另一只手在脸上一抹,淡淡的血色在指尖滑下,史艳文微微闭眼,“原来如此。”   他早就察觉到了史艳文的位置,方才那一问,不过是在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实在是,坏了。   素还真最好快点解决枯九泉,若否,只待创罪者回去略问一问,麒麟星的身份怕就惹人怀疑了,虽然现下他与素还真的关联并非人尽皆知,但总归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苍鹰见情况有变,也不再多纠缠,趁势掀起满地尘涛,欲抽身退走。创罪者冷哼,突然跳至半空,双手摊开,提起全身真元,竟是比上次还要更加沉重的压力,浩如万马奔腾,“自我重回尘世以来,你是第一个,让我动用此招之人——焚天罪!”   此招浩大,但苍鹰也不是泛泛之辈,更加清冽稳重的剑气由内向外来回交错,如剑墙一般,燎宇凤与银豹对视一眼,双双后退至苍鹰身边,如山压力亦磅礴而下!   时机已到。   轰轰轰!   巨大的响动响彻九霄,史艳文带着小鬼头落地的时候被震的踉跄,乱石崩飞犹可见,史艳文竟有点心有余悸,虽然知道创罪者上次试探必然隐藏了实力,但这次的确是出乎他意料了。   小鬼头一落地便紧张地拉着他问,“你怎么样?你刚刚手心突然好冷,是被伤了哪儿吗?”   史艳文摇摇头,擦干脸上的血迹,见还没有人过来,“没事,一点擦伤而已,不用紧张。”   “可你刚刚——”   “我现在有事吗?”史艳文打断他。   “无是无啦,可是刚才……”   “艳文体凉,不是什么大事,”城外烽火已止,想必苍鹰他们也该回来了,史艳文暗自蹙眉,继续说道,“你刚才在城墙上差点遇到危险,该想想怎么面对你屈伯伯的抱怨才是。”   小鬼头脸色一垮,“啊!对啊!等会屈伯伯肯定会骂我的!”   史艳文冲他眨了下眼睛,“这样吧,我不告诉他你去过城墙,你也不要把刚才的事情告诉别人,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可好?”   小鬼头方才垮下去的脸色又好了起来,但仍有些不安,又想说些什么,史艳文却嘘了一声,将他拉到身后,对着前面道,“你们没事吧。”   银豹摘下面具,“有惊无险,你呢?”   “无事。”   苍鹰指了指小鬼头。   史艳文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便拉着往里走边道,若无其事道,“他是饿了睡不着,对了,方才屈世途说要犒劳你们,快进去吧。”   素还真回来的时间在后半夜,正巧在小鬼头吃饱喝足精力充沛时,见他回来便猛地扑上去,师尊师尊叫个不停,又说,“师尊,你这身衣服好帅啊!”   “师尊你回来的好晚,小狐都睡着了。”   “师尊……”   素还真无奈,“说了戴了面具就要叫我城主,你忘得倒快。”   小鬼头吐了吐舌头,“这里又没有外人,师尊还戴着这个做什么?摘了吧。”   素还真摇头道,“我与他们还有要事商量,时辰已晚,你还不去睡?”   “可我刚吃饱。”   “那去走百步消食,如何?”   “……我去睡了。”   那厢刀猿剑狼一身疲乏,见到屈世途为他们准备的软酥浓汤时又来了精神,眼睛放光地摘了面具就想奔上来,奈何各家前辈俱在,不得不束手束脚做个礼貌样,吃相像个未出阁的小姐,既难受又别扭。   这个年纪最麻烦,羡慕小孩子的无忧无虑想说便说想做便做,又羡慕前辈们的大度得体沉着稳重进退有度,可这中间的丈量,又不得要点。   史艳文越看越好笑,便劝他们干脆到厨房去,他们用眼神询问苍鹰的意见,见他点头才端着饭碗离开。   说起来,和小鬼头也差不了多少。   素还真和众人议事时,史艳文匆匆回了自己的偏殿,走的很急。   他有些不舒服,头重脚轻的,身体又像以往刚睡醒时一样冷的像冰块,晕晕乎乎地摸索到了床边,连床帘都没有解下便蒙头倒了下去,好在没有彻底晕过去。   明明方才并无任何不适,不过才下城墙,怎的又成了这样?幸好,未让素还真看到。   正是庆幸,忽又见暗中似有什么人靠近,影子一晃又消失不见,琴弦无人挑动亦传出阵阵幽鸣,调子压的很低,倒像是催眠曲了。史艳文勉力张开眼睛觑了觑,除了冰纱随风而动之外,并没有人迹来过的迹象。   又是这样,白日便出现过一回,莫名其妙的心潮汹涌,琴弦自响清音,像是在平复,又像是在……   镇压。   不然,怎么连身体都动慢慢无力了呢?   心神不定,史艳文抓着床头的麒麟刻像坐了起来,夜里风凉,地面更是冷的沁人,可他竟像是感觉不到,摇摇晃晃地撑到琴台。   琴弦还在动,缓缓流淌出的婉转小调安抚了心中惊慌,史艳文迷糊地靠着琴台坐下,伏在边上听那曲调入耳如轻喃,埋入皮肉的朱砂突然散出一点暗红,舒缓倦意点点漫上眼皮,可现在又不是他该睡的时候,只好强打起精神在弦上一勾,“弦首,是你吗?”   自是无人回答,弦上却发出了一个不符的单音,史艳文闭上双眼,哼哼笑着,亦不再问,等到一曲终了,心中所有的不爽也烟消云散,冷意渐消,睡意愈浓。   待琴终许久。   殿中又有一人踏入,华丽的紫色吸引月光驻足,看见史艳文席地而困忍不住轻叹口气,抱起人放在床上,顺手替他解了发冠。史艳文嘴角还有着轻缓柔和的弧度,来人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觉得好看又新奇,他自遇见这个人起,就从未见他做过一夜好梦,何况是梦中莞尔?就是脸上新添的这丝伤痕也有了美感。   可他忘了,这人现下,该是不会做梦的。   伸手替他提了提被子,又忍不住去碰一碰脸上的浅痕,不妨史艳文突然抓住了他,“弦首,”来人微顿,俄而,将他的手轻轻放好,正准备离开,又听他呢喃轻语,“聚魂庄。”   来人犹豫着用手拂过他肩上的头发,声音细不可闻,带着浅浅的喟叹,“睡吧。”   语言的力量何其强大,明明只有两个字,仿佛就能安抚心中的彷徨。   史艳文这一觉睡得极沉。   第二日也是醒的最迟的那一个,稚子幼童的笑闹声都穿破了天际,他才幽幽睁开双眼,收拾了下去。   昨日半夜只有小鬼头一人,今日又醒了一个,大早上便缠着素还真不撒手了,好在素还真此刻也不需有其它事情好麻烦,便由着他们,屈世途只在一边看着,叶小钗带了流星行和皓月光去了练武场,双秀不知在哪。   史艳文踏进厅中的时候,素还真正在指导两个孩子运招姿势。   “‘架子天天盘,功夫日日增’,招式不稳,气势不生,这半月之久,你们练了几次?”   小狐立马举手,软软的耳朵动了动,“师尊,小狐很乖的!”   这反应倒是迅速,素还真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抬手在小鬼头额上点了一下,“那你呢?”   “我、我也很乖的……”   这么没底气,怕是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吧?史艳文偷偷笑了一声,不欲打扰,转头又走了出去。   素还真抬头看了一眼,对悠闲许久的屈世途道,“好友,烦请你先带带他们。”   屈世途也看到了远处的背影,招手算是应了,扬声又讽,“去吧去吧,有了新人忘旧人,可怜我这劳碌命哟。”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   ……   史艳文想去城头,本想看看昨夜战场变成了什么模样,路过练武场的时候却碰见了双秀,两人并排坐在边上的屋顶上,手上各自拿着一块烧饼。   “……”原来苦境的传闻,是真的啊。   纵身跳上屋顶,原无乡听见动静目光一转,十分惊讶,“你为何在这里?”   史艳文不明所以,“那我应该在哪里?”   “素还真不是在等你?”   “……”史艳文想起厅里的场景,又看着练武场上的几人,不觉苦笑,“他们师徒难得聚首,定有许多话要说,我何必去打扰?”   “打扰……”两人对视一眼,倦收天问,“你曾在琉璃仙境待过,不是外人,何谈打扰?”   史艳文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感慨道,“他是好师尊,也是好父亲。”只是怕触景生情,让人见笑而已。   原无乡歪头看他,“这是在回答我们的问题吗?”   “……我有三个孩子,但我只记得他们的面貌,却记不全他们经历的事,”史艳文靠在一边的柱子上,“不过,有一件事是难以忘记的,却不是什么好事。”   这实在不是个好话题,倦收天与原无乡同时噤口,史艳文陷入了回忆,想的事情杂七杂八,看来那件事对他影响的确很深。   想着想着,史艳文突然问道,“你们知道聚魂庄吗?”   聚魂庄。   这地方很独特,也很微不足道,道家不曾记载,倒是口头相传有些隐秘,倦收天问,“可是那个每十年神隐、受诅咒的道家支脉?”   史艳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看向他们,“你们知道?”   原无乡点点头,“有所耳闻,那支脉行踪无定,吸取生魂来维持生机,魂魄越强大越佳。道家前辈尝有不喜此道,但因是末节支脉,法力渐失,也不忍生生灭之,但若原无乡所记不错,他们该是极度排外、同脉之人亦不准入内,你的线索若当真在那支脉里?”   “……”   “史艳文?”   “抱歉,我方才走了神,”他闭了下眼睛,那背心发凉的感觉又出现了,指尖都有些冰冷,“不过你方才说的极度排外,当真有那么严重么?”   倦收天道,“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倒是听说弦首曾入内一探,出来后却只字未提、嗯?”倦收天蓦然反应了过来,“你既与弦首有赠琴之谊,想必有所探听,他难道未曾提过只字片语?”   他当然提过,那一趟入了聚魂庄怕就是因为自己,可是他说了两件事,一件是自己的突然出现,一件是拘魂于庄内,却没有提到过什么“吸取生魂来维持生机”。   史艳文背过身,似随口一问,“你说的‘吸取生魂’是指,什么人的生魂?是……苦境的人吗?”   “好像——”   “艳文。”   几人纷纷一愣,连练武场上的几人都停了动作,素还真出现的有点突然,好像一闪身就来了,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如遇大敌也不过如此。   他走到史艳文身边,面上还挂着和煦的笑容,伸出手邀请,“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史艳文看着他,或者说注视,他想看看那双睿智的双眸中有没有一些其它的东西。额间红芒默默闪烁着,那么艳丽,与冷淡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不知为何就冷了下去,一路降到冰点,冷凝的气氛逼得人呼吸都轻了下去。   看不出来,虽然史艳文也知道,他是看不出来的,若是自己真心要骗一个人,素还真也会看不出来。   所以太了解,其实也不是一件好事——真心理解你的苦衷,全盘接受你的决定,因为感同身受,所以不可以有一丝怨言。   素还真放下手,看向双秀,“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双秀一脸莫名,素还真虽然在问,但那神色肃穆严谨却一点不像是要听他们回答。   史艳文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好像落了灰尘,便放弃似地闭上了,片刻又睁开,喉咙上下一动,“很重要吗?”   素还真笑了一声,抓住他的手往来时路走了,“对你我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   史艳文挣开他的手,大跨步走到前面,“我正在向他们打听事情呢,你这时机挑的可真好。”   “打听何事?或许素某能可知道。”   “消磨时间的小事罢了。”   “既是小事,就往后推一推吧。” 第17章 浮雪 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  2016/11/19/ 双更——十七&十八   素还真其实是个决绝的人,为了维护正义大理不惜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神魂不论。   史艳文也是个决绝的人,世代赋予的责任被雕琢的太过具体,难以挣脱,更为无力。   在无关乎天下大事的抉择下,取一点让自己心痒难耐的奖励,此方为之,人。   紫色,铺天盖地的紫色,让人过敏的紫色,以及灼伤皮肤的火焰。   火苗蹿腾不安,数米长的紫绸从天而降,无风自动,只要多走一步,绸缎就像是天外一笔,划出难以逾越的鸿沟,连身后人的身形都被掩盖,若隐若现地隐秘不见。   史艳文回头看,紫绸和那人似要融为一体。   他心里有点乱,那股奇怪的情绪蜂拥而上快要挤破他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锁着,想挣脱又挣脱不开,强压的愤怒不属于自己,却团团围绕着自己,以至于愣愣地望着别人出了神。   忽然一阵骚动,碰撞声在空旷的暗室里乍然响起,像是有重物被人狠狠砸了一下,史艳文被这声音惊地回身低头,几只狼毫从石桌上滚落地面,杂糅造作出一片无所适从,笔墨砚台仍旧黑的发亮,却多了裂痕,就像他那颗彷徨不定不敢敞开的心。   “……怎么了?”   “本想叫醒你,但,”素还真尴尬地咳了声,“力道似乎太大了。”   力道的确不小,史艳文若有所思地盯着狼毫想,把他方才想的事情惊走了大半,也是用心良苦。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眼,面前站的却是着了紫金麒麟裳的素还真,手上拿着那品碧色长琴,“……换衣服就换衣服罢,你将它拿来做甚?”   素还真放下琴去收拾,“昨夜的曲子,不是你所弹奏。”   似问非问,左右不过是要个态度。   史艳文默叹着也蹲下身帮忙,动作缓慢却不迟钝,看起来似乎很冷静,与弯腰刹那激荡起来的琴声截然相反,他大概是运气太不好了,碰上这么个人。   他伸手去捡脚边的笔,不料与素还真撞到一起,正想起身,素还真却抓住了他的手,袖扣上闪亮的晶片摇曳出火焰的影子,又冷又暖。   也乱。   “你不是有事要我帮忙?”   素还真今天的态度很奇怪,好像和他一样,混乱的很,此刻更是突来一句,“时间不过弹指,我们相识已近两月,素某竟然有种辗转数十年的愁闷。”   莫名其妙。   “这是烦腻了,”史艳文挣开他的手,将狼毫小心的放回了笔架上,毫不掩饰心中不快,“甚好甚好,艳文亦有此感,不如就此一拍两散,如何?”   “咦,”素还真表情倏然一变,又有些玩笑的味道,“这样是否发展的太快了?”   “何以见得?”   “按齐天变的套路,我们应该默契在心偶生嫌隙然后受人挑拨互相厌烦,最后才是散伙才对。”   按齐天变的套路?史艳文不以为然,他也只是心中憋闷随口一回,这么关键的时刻,脑筋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让他离开,“这么麻烦?”   素还真笑笑,“至少,你该学会相信我……我或直接或辗转问了你三次,我问你可相信我,艳文却始终保持着千言不如一缄,连个‘不’字都懒怠说。”   他像是在抱怨,可史艳文却看出了几分志得意满,如同对将来未知之数的成竹在胸。   好像史艳文就应该无条件相信素还真一样。   史艳文故意冷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拿手压住了越见躁动的琴弦,“换个角度说吧,你说我像你,可在艳文的角度来说,是你很像我。而艳文忘了许多东西,有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如何敢相信一个……陌生人。”   “那,再换个角度吧,”素还真轻轻挑起他的手腕,琴曲得了自由,竟渐趋平淡。他将目光投向左前方的暗处,幽幽柔色藏在眼里,千言万语道之不尽,“原来艳文口中的‘好友’竟是陌生人,为何不试着再放手一步,推心置腹于我,如何?”   “……你到底是怎么了?”   “素某做了一个梦,与你有关的梦。”   “什么梦?”   “……”   难以言喻、不知真假的的梦。   清流入心,琴声骤停,一道身影幻化而出,穿过冰纱,伴着一声叹息自遥远的地方缓缓行来。史艳文转眼看去,沉闷的暗室忽起玄光,虚无缥缈的人影穿过绸缎,渐渐成形。   素还真不再说那个梦,而是话题一转。   “弦首召命,双琴相连,若此琴自行出声,便是他以手中之琴相唤。连番响应,必是距离相隔超乎想象的遥远,故而一缕神识需得借助阵法化形,素某在外等待。”   ……   道人在他额间舍利处又加一层封印,语带愧疚,“苍很抱歉,数日前我已寻到聚魂庄,但他们有所动作,受其牵引,近日对你多少会有影响。”   影响?难怪。   难怪这几日情绪不稳,焦躁难安,史艳文压住心中好奇,似不甚在意地眨了下眼睛,“是艳文惹的麻烦,近日总觉身边怨气冲天,原是如此,明明是那样和蔼的一群人,平日未露一点破绽,下手也很是利索,艳文小瞧他们太久了。”   人心难测,总是一次比一次让他震惊。   道人不言,在他手心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掌纹落入备好的瓶中。收了瓶子后又随手撕下绸缎一角,缠绕着史艳文的手心,收手后视线一转,眼波微动,不着痕迹的略扫而过,重重紫绸之外默默站着个人,紫金光华漂亮夺目,与他的沉默清冷全然不同。   “此处系为何地?”   史艳文佯握手心,“魔吞不动城。”   “……”有趣的地方,道人闭目侧身,“你不该在这里。”   是啊,他不该,可谁让他脑子不清楚就跑上来了呢,所以史艳文虚心认错,听起来是后悔不已,“是我大意了。”   是我大意了。   很有意思的一句话,从来只有对敌时才用得上的言辞,道人诧异,弹指之后再度恢复平静,沉吟许久道,“既来之,则安之。”   “便该是如此,也无法全然安心。”话题稍止,史艳文嘴角一扬,蓦地又有了细微飞扬的神采,趁机问道,“弦首这一行并非顺利,若是愿意开口,艳文欣然往之。”   道人嘴角亦有一丝极微弱的笑意,速度太快,暗室里也无人看清,“苍会斟酌,待到合适时机,你自然可以见到你想见到的东西。”   他想见到的东西,无非是聚魂庄层层迷雾后的真相,以及真相后面隐藏的解脱之路。   “唉,看来现在离时机来到,还差了不少时间。”   “未知之数,耐心等待便是。”   “对了弦首,艳文有件事想请教。”   “请说。”   史艳文眨眨眼睛,“弦首身上有海风腥涩气息,却不似天波浩渺外,弦首,此刻身在海外吗?”   “……让他进来吧。”   素还真在听说道人要见他时有过一瞬分神,因为史艳文脸上的表情,放松、开心,好像碰见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比先前进去时要精神太多了,叫人在意。只是太过在意,所以与道人讲话时都带了难以掩饰的怪异。   “他识海舍利,不简单。”   素还真轻笑,“只为凝魂之用,也能让他过的更舒心些。”   “也断了回忆的线索。”   “天行万物自有利弊。”   “苦境形势很混乱。”   “不动城还算安全。”   “聚魂庄苟延太久,杀孽太重,不该造更多业障,苍会尽快使它再次现世。”   “到时,素某自会送他去见弦首。”   “聚魂庄近日有变,对他会有影响。”   “必要之时,我会当机立断。”   “最后一句。”   “弦首请说,素某洗耳恭听。”   “你情绪外漏过于明显,‘之慕君子’?”   “……许久未见,没想到弦首也会开玩笑了啊。”   素还真抱琴回麒麟宫的时候,观星台默默站着一个人,好整以暇的样子还带着满脸的神清气爽——因为他在弦首那里吃瘪?   “好友啊。”   无人作答。   “好友?”   史艳文笑吟吟道,“有幸再见素贤人如此乖巧模样,艳文回味无穷了。”   素还真无奈地摇摇头,一挥手将古琴无声送到边上的矮几上,随手拿出一块拇指大小长条白玉,两边各系着一条银色的珠玉,与麒麟星流苏上挂着的珠子一模一样。   “昨日拦截缥缈月,虽然功败垂成,让她被人救走,但之后去了一趟紫宙晶渊,倒得了一件好物。矩王曾为六王之一,属于中立一派,其铸术号称夺天地造化、鬼斧神工,创罪者为破城门,有很大机会会找上矩王寻取兵器,此行除了请他配合之外,也为将之取出。这额饰也算是一样法器,我总不能随时为你施加封印,你需要它。”   史艳文接过,迎着阳光看了看,材质果然熟悉,心里不由得好笑,他怎么觉得不动城的建造与那矩王有些关系呢?   “你可以昨日给我。”   “本想如此,但看弦首辛苦将你催眠,我又怎好再将你叫醒。”   史艳文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其实,我以前是有一样额饰的,只是这几年的都没见过,也不知是那八年里无意掉的,还是被谁拿了的。”   素还真垂眸,不动声色,“你很喜欢那一个?”   “吾儿所赠,自然喜欢。”   “意义深重,”素还真突然拿过额饰,在史艳文不解的目光中腕子一转,抬手贴上他的额头,从几不可见的朱砂往后描摹,白玉掩盖住了朱砂,玉带一点一点嵌进了发里,在脑后扣住,“你说你有三个孩子,却从没说过他们的事情,能和我聊聊吗?”   史艳文张一张嘴,微微偏头,有些迟疑,“我……记不太清楚了。”   “那就挑你记得清楚的事情说吧。”   “我虽然大概记起了些,但依旧只有几个间断的画面,你真想听?”   “你若不想说,”素还真放开手,退后一步,“素某不强求。”   “好吧,”史艳文苦笑一声,“我记不清他们的年纪了,名字和面貌倒还记得,大儿子叫史精忠,不过许多人都只称他俏如来,印象中他是几个孩子中最乖巧那个。我大概曾经做了错事,他为了给我赎罪,自小便入了佛家们,后来……后来……”   后来,太模糊了。   素还真按了一下他的肩,领着人往矮几走,“随意聊聊,不必逼自己记起。”   “……嗯,”史艳文吸了几口气,“他好像也是为了救我而入世,后来的事便模糊了。”   “救你?”素还真坐在古琴前,仍是选了那曲《不动心》。   史艳文盘膝于地,轻笑一声,“似乎是被人困住了,不过不重要。仗义和存孝是双胞胎,不过记忆中对我是一恨一厌,幼子存孝生性憨厚淳朴,叫我爹亲的时候总会有点害羞,那模样可爱极了,所以这一点记得清晰。次子的事情我记得最少,可最为清晰,我……杀了他,片段太过繁琐,似是不止一次吧。”   “……”琴声顿住,“善人自有天佑,或许你们已经冰释前嫌也未可知。”   “或许吧,”史艳文大概也猜到了他的反应,夺了琴放在膝上,压下手指微颤才开始拨弦,“我不想说了,谈谈令公子吧,那位‘素续缘’。”   “续缘吾儿,”素还真眼中闪过柔和,“他和你的几个儿子都有些像,从医救人,我不欲让他沾染武林事,曾有风波不断,生死边缘徘徊几回,那之后便只叫他隐居,说来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上次见他是在推松岩,中间偷偷去看过几次,总不敢在他面前露面,所有坏消息也叫人不予告知,只恐他擅出碰到素某仇敌,惹来杀身之祸。”   史艳文不由轻笑,“真傻。”   “嗯?”   “关心则乱,我在书楼看过他的事,那样聪明的孩子,什么样的消息能瞒住他?况且你偶尔去看看,他或许还能放心,你若不去,他反倒担心,说不定也如你一般,偷偷来瞧过你呢?”   素还真无言,“……”   “怎么,你没想过这个可能?”   “或许,我该问问屈世途。”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岔开话题,“说起来叶小钗都已经是高堂老座,令公子可有意中人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素还真觉得自己似乎从中听出了调侃的味道,气氛倒是不再沉重,“缘分到了,吾儿自会把握机会。”   “那你呢?”   “嗯?”   史艳文垂着眼帘,视线紧紧盯着琴弦,鬼使神差地问道,“缘分到了,你会把握机会吗?”   素还真撑着下巴,不着痕迹地扬扬眉,意味不明,“那要看缘分是不是要趁机溜走了。”   “如果缘分避而不见呢?”   “素某自出山便明白一个道理,‘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   “……你们父子还真是像啊。”   “不然,怎为父子?”   “哈。”   ……   骐骥过隙,眨眼,暗幕降临。   方入夜色的不动城再次骚动,来的却是齐天变,带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枯九泉,坐着脚踏火焰的龙马。   他战战兢兢地来,麒麟星特地屈尊前往迎接,以用刀架在齐天变脖子上的方式。又欢欢喜喜地走,因为以枯九泉交换人质的计划成功,虽然也只换了一人。   史艳文总算知道素还真当时说的“自有办法”是指什么办法了,便是摸准了“看重兄弟”的齐天变会想方设法相救,而如今这种敌强我弱不能硬拼,除了交易还能怎么样呢?   不动城明旨昭彰是为异识,创罪者一行中实力较弱他又有所了解的,除了枯九泉也别无他人了,顶多拖个龙马和琴箕一起上而已。   枯九泉先时以好友威胁琴箕,而后难处既解,琴箕自然乐得帮忙。   只是这交易过程,史艳文很有无言以对之感。那龙马生的威武雄壮,比之素还真的麒麟亦毫不逊色,看起来恐怕还要更加桀骜不驯些,没想方一落地,龙马便口吐抱怨之语,“你自己都会飞了,下次可别叫我载你。”   原来是来充场面来的,看来齐天变心里还是害怕,史艳文正想为他这种为了兄弟甘愿深入龙潭虎穴的大无畏精神而感叹,齐天变便将那满心敬佩吼到了九霄云外。   他先是嘟囔了一句“我们是好兄弟,何必计较那么多”,而后推搡着枯九泉往前,风风火火地大吼,“魔城里的大魔神,大大虎神,全部都给你爷爷出来!”   史艳文回头看着麒麟星,口中想说不好说的话全数靠眼神传达了出去——幸好这里没有创罪者一行人,不然你就算留个全尸给他都算是在大发慈悲放水,更别说放他平安带人离开这种天方夜谭的事了,没一掌拍成碎片都是好的……   等等之类。   麒麟星咳了一声,“出去后,素某一定不忘教教他何为强弱差距之下的基本谈判之道。”   不过放水还是要放的,只是表面功夫不能落下,于是麒麟星脚下狠狠一跺,震的城里城外都晃了一晃,尘沙漫天中,刀猿剑狼率先出了城。   齐天变不以为意地看着他们,语带挑衅,“你们两个份量够不够啊?能谈事情吗?”   话音一落,各方图腾纷纷闪动,围成一圈,除了苍鹰统统跳了出去看戏。麒麟星还饶有兴趣地逗弄人家,无声无息搭了把紫色长剑上去,压低了声音,寒气森森,“这把剑对你来说,可有足够的份量?”   “……”齐天变方才得意的神色陡然僵硬,也不用这么大阵仗吧?   一丝阴风袭进脖间,直教人寒毛直竖,齐天变木然笑了两声,强自镇定,“呃、这什么意思啊,和平谈判对你而言有困难吗?”   “直说来意。”   齐天变缩了下鼻子,“我今天是要用这个枯九泉,跟你们换素还真和史艳文回来。”   麒麟星冷笑,“一人,换两人?”   齐天变脸色一变,“什么意思?难道你想留下一人?都说好事成双,你这样不道德知道吧!”   史艳文眼尖地发现其余几人憋笑一般抖了抖肩膀。   麒麟星深吸口气,剑刃忍不住往那瘦弱的脖颈凑近一分,暂时决定不跟他讨论“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城之主是否具有道德”这个问题,“一个人,只能换一个人,你要换谁?”   齐天变愁眉紧锁,想了半天,“那就,素还真吧。”   麒麟星又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兄弟!”这句话倒是答的斩钉截铁。   麒麟星低笑,好看的嘴角扬起小小弧度,熏风解愠,气势瞬间软了下来,“他有那么重要?”   “那是当然。”   “那史艳文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要是先救他,而且英雄救美得一对,我可不能跟素还真抢。”   “……”看不出来你这么迷恋市井词话,难怪总爱浮想联翩,素还真望了一眼墙头。   “……”史艳文手张开又握紧,我觉得你可以趁机教训他一顿。 第18章 浮雪 十八   作者有话要说:  2016/11/19/双更   史艳文是个有恩必报的人,素还真为他固魂,谈恩论义,他为他对付异识也是应当。   正式站上苦境武林,于他而言也有了更多机会,所以他已做好了准备。   可这其中,绝不包含纹风不动地接受那些如星火燎原般的“小道消息”!   齐天变应该和枯九泉有过一翻苦战,史艳文目光扫过枯九泉脸上的巴掌印以及牙印,而且是肉搏战,也不知那本棍谱他学到了几层,不过短短时间能擒下枯九泉,应是下了一番苦功夫。   “谁点的穴?”   银豹擦着快雪银钩,闻言瞥了地上的棺材脸一眼,“没人点穴,他长得奇形怪状,我们也找不到穴位,屈世途给他灌了半碗高汤。”   “高汤?”   “嗯,据说是小鬼头和小狐实验调配出的新药,屈世途略为估计,刚刚好能躺到素还真回去取出封印异识的琉金又托人送来的时间。”   史艳文挑了个面具把玩,“什么人?”   “一名刀者,素还真并未向我们全部公开异谱人员,不过据小道消息说,”银豹坐直了身体,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他的高涨兴致,“是个相当豪迈奔放性格直爽霸气的人,素还真的至交。”   史艳文看着他,从面具看出去的视线比他想象中狭窄,“你好像很兴奋?”   “还好还好,”银豹摸着下巴,“不过距离素还真回去也有两个时辰了,怎么人还没来?”   “不知是哪方宫里的。”   “你手上就是。”   “金狮?”史艳文移开面具,“你这样期待,我也有些好奇他长什么样了。”   ……   嚣狂的白色乱发,身材壮硕,人高马大,肌肉结实,皱眉肌很凸出,眉浓而清,遒劲有力,视线刚直不避,高出史艳文与原无乡一点。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声音极其洪亮,一笑震十方,   壮士二字远远不及,史艳文和银豹互看一眼对方的身板,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乱世狂刀长得非常具有压迫感。   “你就是史艳文?”   史艳文笑了一下,好生将面具放下,“我是史艳文,这位——”   “素还真如何称呼我,你便如何称呼我,”乱世狂刀上下仔细打量他,“不必忌讳。”   “……”敢问我是要忌讳什么?   银豹往旁边挪了一步,“不动城各宫间有小道消息通过图腾圣兽流传,其中一条是麒麟星偏殿里住了个……咳咳,蓝颜知己。”   话未完,意未尽,史艳文的脸却以肉眼可见的变化一步一步黑了下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紧接着乱世狂刀就扔给他一个锦囊,“这里面是琉金,不得以肌肤相触,素还真托我转告处置地点在城外,由你实施。”而后又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力道不小,“素还真为人数十年如一日的清寂,你既愿与他相伴……要为他保重啊。”   “……”   “我去找叶小钗,创罪者两次试探,接下来应是要正式攻城,我们会在暗处提防设伏。”说完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脸欣慰,行走如风。   “……”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些‘小道消息’到底是——”史艳文猛地转过头,银豹开溜的身影已然走到了大门口,“银豹!”   那厢乱世狂刀对着叶小钗哈哈一笑,“他们感情真好啊。”   叶小钗默默戴上面具,挡住满脸叹息,是啊,原无乡的性格,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感情不好都不行啊。   素还真特意叮嘱将执行地放在城外,一是考虑放大目标,吸引敌方注意力,二便是考量史艳文反正已经入了创罪者的眼,又是克制阴诡的功体,干脆光明正大地将这枚将棋放在前线。   眼中钉,自然是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欲除之而后快的,也算是,以身犯险。   而枯九泉,便是史艳文正式踏入武林的垫脚石,也是一封拜帖。既是面向武林的拜帖,自然是越引人注目越好。   这也是乱世狂刀被提前招来的原因,素还真终究还是不放心的。   其实也没那个必要,他在不动城从未真正动武,太过温文尔雅的性子让众人多少都有些看低了他的实力,可史艳文从不愿成为他人累赘,所以,他需要一次彻底的认可。   愈时,至夜。   枯九泉醒的稍早,刀猿剑狼拖着人刚来到城外,动作倒是标准的反派,只是见人醒了还帮他提起来就有点多余了。   要从他身体里挖出异识不难,但他们需要做一场简短的戏,此刻也不知多少人看着,多余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史艳文许久没嗅过杀伐之风了,原是不喜的,此刻竟觉得格外舒适。他深吸口气,默默看向远方,似在思索,月色朦胧在身外勾勒,月下身影变得越加夺目。   彻底醒过来的枯九泉没有错过那抹耀眼光芒,他看的无比清晰,耀眼光华在眼中无限放大,几乎笼罩了灵魂。可他只看了一眼,也是最后一眼,电光火石见,视野便来了个地覆天翻,挣扎与疼痛齐齐而至。   惨叫喑哑困于喉间,骨肉分离的声音在陡然寂静的战场上格外清晰,冰冷鲜血四处直溅。   气氛降至冰点。   刀猿剑狼一愣,待到白色身影站回了原位,才反应过来慢慢低下头,枯九泉的头颈扭曲难看,带着惊悚表情的头颅被无情弃置在地,深凹的双眼鼓胀而出,长舌鲜血与唾液糊在了一起,顿时倒吸了口冷气。   让人反胃。   动作狠绝至此,面上却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白衣染上点滴血迹的样子既熟悉又陌生,众人莫不背心一凉,史艳文暗自点头,这才是高冷魔城该有的作风。   没有哪里不对,至少史艳文认为如此。   暗处苍鹰却和金狮对视一眼,这手段效果虽好,但,那一瞬间的戾气,重了。刀兵断首不过一瞬,生生将之扭断却痛苦难言。   不过此刻却注意不得这些,幽蓝色的鬼魅仿佛自地狱深处以迅雷之势冲出,吸纳周遭生气,从身首分离的尸体上挣扎而出,离之最近的刀猿剑狼忍不住倒退开来,史艳文对着几人行礼,“接下来,就劳烦几位,别让他体内的那颗异识跑了。”   “……”燎宇凤收回放在他伸手的视线,捏了捏银豹的手,对刀猿剑狼道,“注意了。”   刀猿剑狼严阵以待,“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幽蓝鬼魅嘶吼一声,忽而疾如闪电,化作圆盘呼啸而逃,好在刀猿剑狼早有准备,一刀一剑断去去路,反身一脚如踢球般将异识踢了回来。   史艳文看了眼银豹,连退三步,“莫要让他趁机入体!”   “瞧好吧。”   银豹右脚往后一跺,与燎宇凤左右双分,异识先是跑向银豹,却被他一挡一夺,快雪银钩受图腾之力加持越加极速,跳动的身影阻住了所有退路。后又半空中往燎宇凤方向逃去,燎宇凤披风横扫,浩力将异识又逼回原地,正待再出手,却见异识陡转!   “小心!”燎宇凤提醒。   “无妨。”   且,正等着呢。   史艳文摇头示意他不要让出缺口,腰间双手一顿,眼见异识即将贴身 ,他却微微一笑,衣袖运起真力横扫,悄然移动留下了模糊双眼的重影,趁着异识晶源冲击而来的瞬间翻身避过,手中明芒一扫而过!   风沙过后,再定睛,史艳文已经一手执着异识点头道,“可。”   的确是简短的一场戏,一场游戏,莫名沉闷的游戏。   琉金覆盖凝结成石,史艳文甚至还好奇地拿起来打量,几人略松口气,各自化去武器,史艳文忽然看向银豹,“对了,你的小道消息里有他们的行踪吗?”   “谁?”银豹问。   “山下的探子啊,”史艳文笑了笑,“都说死者为大,好歹是同一个组织的人,他们不来收埋尸体,我们也该将枯九泉送回他的同伴身边,这才说的过去啊。”   杀人送尸,又夺异识,创罪者可算是被公然挑衅嘲讽了个彻底,看来今晚是不用想着休息了。   屈世途打发了两个童子睡去,回到大堂时却被众人诡异的气氛乍惊,刀猿剑狼安静地站在一边,燎宇凤和银豹倒是在小声交谈些什么,遂走到离他最近的苍鹰旁边,不由自主也降低了声音,“你们这是怎么了?史艳文和金狮呢?”   “啊。”苍鹰沉沉地应了一声。   屈世途可不像素还真,能与他心音相通,只好看向银豹。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默契,竟也能对苍鹰要说的话理解个七八分,银豹用爪子顶了顶面具,“史艳文去和金狮在城内检查阵法。”   “你们气氛有异,可是有谁受伤了?”   “无,”银豹想了想,“有一件事……史艳文的来历只有你与素还真清楚,但不知他以前是哪里人士?”   “何有此问?”   银豹故作深沉地笑了声,“无他,我看他与素还真交从甚密,本以为是温润如玉的大家公子,或是武智上层的隐居侠士,但看他稳操大局进退自许,下手狠厉又实在出乎意料,故而好奇。”   屈世途听后笑了,“你们啊,难道是被方才的动作吓到了?唉,魔城魔城,自然行的是魔事,史艳文那接连举动也是为了将创罪者的注意力完全引到不动城,也好为素还真分担更多风险。何况史艳文下手极快,也算干净利落,枯九泉本是已死之人,我倒并未觉得哪里吓人。”   话是如此说,银豹想着那时史艳文脸上微笑,总觉隐隐不对,可惜屈世途距离太远,并未瞧见。   屈世途见他们不语,又道,“他和素还真很像,触及底线便是冷面无情,他之来历不可说,但他所做的事,大约是和素还真一样的。”   “和素还真一样?”   “祭品。”   “……”   屈世途轻叹,“他们啊,都是这天下的祭品,心甘情愿的祭品,相信他吧,因为,素还真信他。”   话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素还真信他,他们当然没有怀疑的理由。   银豹与燎宇凤对视一眼,也怪他平日给予的修雅脱俗形象太深入人心。   再过一段时日,想是就适应了。   史艳文其实不善阵法,但那堂内总让他觉得哪里不舒服,连银豹都比日常沉默些,虽说重兵将临,但也不必如此沉重,他待不下去,只好自己先走了出来。   没想到金狮也跟了出来。   他不过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出来散心,素还真亲自布置的阵法,自然是没有纰漏之处,金狮豪爽,却非痴傻,时时看向他的视线也太过直接,不知在观察些什么。   这阵法设置乃为请君入瓮,只待创罪者攻击一入城,阵法便会启动,为匿形传送困锁之用,入阵后,万里黄沙,广袤无垠,不见宫殿,黄沙之中,史艳文挥洒琉金于其间。   素还真此回出去着重在于找出异识暗藏于苦境的潜伏者,各方斡旋必不会少,还有那神秘的心武棋会,及所谓的三教本源,未来的九轮天……   越想麻烦越多,史艳文不禁为之叹息,也不知素还真那头白发是练武所成,还是因此愁白的,也有可能是天生的,就像俏如来。   真想看看他黑发模样,是怎样的感觉,应该要青涩些吧。   “你可以见见素续缘。”   史艳文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四处检查的金狮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我为何要见他?”   金狮从他身边经过,“你不是想见黑发的素还真?”   “……”他说出来了么?史艳文转身跟上,太息般道,“可他不是素还真啊。”   金狮微微回头,史艳文给人的感觉一如碧叶清河,田田千倾,一目了然又深不可测。无风无浪时,看起来令人心旷神怡;风吹浪打,内里潜藏的惊涛又叫人讶异。虽是初次见面,但颇得人好感。   “我倒觉得你迟早会见到他,说不定,会是续缘主动来见你也不一定,本来一家人,总要见个面的。”   史艳文目瞪口呆。   子夜,不动城外有五人来势汹汹,杀机重重,时间刚好。   史艳文叮嘱几人,“金狮暂不出手,防备变数,苍鹰埋伏城外,余下几人自我应敌,视形势告竭,勿忘护住要害,小心为上。”   屈世途暗暗点头,若没有史艳文,素还真此行怕得亲身上场,又是好大的奔波。   ——此为第一步,诱敌深入。   创罪者很自信,两度试探,数日调查,不动城的情况都已摸清,即便是这城门,他也找到了破解之法。至于那个白衣人,只破了他一招,仍是不足为虑。   他也很着急,唯恐异识有所纰漏,一贯的速战速决,除了上次带来的那名手下,名为贯天行者,多出的那几个新成员——据小道消息说——才是被异识复活之人,也是他们此计的目标。   小道消息啊,史艳文一人站在阵法中,无声叹息,没想到屈世途也是小道消息的收藏者,委实是出乎意料。   正出神间,阵法猛晃,轰隆一声,如巨石崩碎,史艳文隐去身形,遥遥一望,果是城门被破。数道光线划过,缓缓落于阵中,来的正好!史艳文嘴角动了动,忽来的浓雾卷着带有琉金风沙席卷而去,眨眼便至人畜不分,倒与他那些迷梦有些相似。   史艳文静下心,引动阵法,脚底无形之气笼罩那三人,一袭白衣倏忽飘去,悄无声息地穿过几人之间,在浓雾的掩护下与那三人一同静静消失。   浓雾渐去,创罪者看了一眼三人消失的地方,脸色极其难看,捂着口鼻狠咳了几声,此刻再不明白是中计,就真的是痴愚了,“退!”   ——风沙中含有琉金,随呼吸入体,当初深海主宰便是被其石封,我会托人送来。   ——你那次受难也是因此琉金?   ——是,艳文切记,阵法中暂时屏住呼吸。   ——这就是你的第二步,瓮中捉鳖。   ——素某不过纸上谈兵,还需你执行。   外来者于沙中闭气喘咳,未曾察觉环境已然有变,史艳文闪身远离,自怀中拿出两枚丹药,递给早已在此等候许久的刀猿剑狼,“这是素还真所备,无需顾忌,我会在旁照应。”   刀猿吞下药丹,“方才几掌可不能白受的。”   剑狼笑了笑,扛着长剑大步跟上。   史艳文挥袖散去遮眼风沙,那三人也终于发现有异,大惊失色,“是你们!”   刀猿剑狼冷笑,也不多言,刀剑齐上,战事一触即发。   史艳文转头遥望城门方向,庞然沉重的剑意隐隐浮动,应是苍鹰,暗暗敬佩不已,“还望不要受伤才好。”   ——琉金入体,创罪者必然发挥不出全力,由银豹、燎宇凤与苍鹰共同伏击,除一人之外,不能有任何漏网之鱼。   ——一网打尽么?   ——不然,须留一生机。   再看这边,刀猿剑狼方才毕竟受了伤,丹药入体未得调息,刀剑虽沉稳应对,但已有力绌之态,使招大开大合,稍欠严谨。还是经验不够,史艳文想了想,忽然一掌击地,夺目金光进入战场,恰巧击中了三人中实力稍弱的一人,未听一丝惨叫,那人便当场丧命。   刀猿剑狼看了他一眼,史艳文道,“这是个好机会,他们也是旗鼓相当的好靶子,苍鹰对阵时难免顾不上你们,你们也不必如平时一般心存敬意有所束缚,可趁机以多磨练一会,艳文等得。”   两人一愣,默默转过头去,剑狼嘴角轻扬,“说得对。”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刀猿嘿嘿一笑。   ……   这次的请君入瓮完成地超乎预料,除了两件事。   一件是那名贯天行拼死护主让战局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让一场欲纵故擒的假戏真做了,银豹颇为感慨的与燎宇凤收埋了那人,宁死不悔的忠心之人,无关正邪,亦不该曝尸荒野。   另一件就是刀猿剑狼。   苍鹰回城时,阵法仍在,几人不偏不倚一脚踏入了史艳文所在之地,金狮也在,肆无忌惮的刀光剑影齐刷刷自几人鼻子前擦过,凉飕飕的。   “你……你们!可恶啊!”   “我跟你们拼了!”   “来!”   “剑狼恭候!”   “刀猿,你的底盘仍需加强,腕力不够。”金狮大声建议。   “那需时日,急不得,”史艳文笑了笑,“倒是剑狼,你的身法也需多加练习,苍鹰应曾告诉你右膝可再弯曲一分,如此弹跳力或许会更好,若遭遇正面攻击,生机更大。”   “啊,是!剑狼又忘了。”   苍鹰,“……啊。”   银豹歪着头,“练功……和消遣吧。”   燎宇凤看了会,“临阵对敌,机会难得。”   反应很淡定。 第19章 浮雪 十九   所谓祸根,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埋下的。   所谓祸根,总是拼尽全力也难改悲剧。   史艳文的祸根,埋的太快、太彻底了。   苍鹰说创罪者离开时目眦尽裂,恨意入骨。   怎能不恨呢?遭人算计,嚣张而来,狼狈逃去,此刻火气怕是大过天了。史艳文感叹一番,转身准备回偏殿,却见乱世狂刀摘了面具也跟了上来,史艳文奇怪地看着他,“你还不动身吗?”   众人一愣,燎宇凤问,“他要动身去往何处?”   史艳文眉头蹙起,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素还真可有与你说过他的行踪?”   狂刀点头,“他曾言,若有变故,可往矩王处寻他,但现下一切顺利,我还需去吗?”   史艳文默然,拿起金狮面具递给他,“素还真安全离开不动城是因齐天变以枯九泉为交换,此刻枯九泉亡,异识被夺数几,他败得如此凄惨,这团火气总得找个发泄口。而素还真现下,可还是个‘残疾人’,你觉得,他会放过他?”   狂刀愣了,哎呀一声,不及听完,抢过面具便走,留给众人一道慌张的背影。   史艳文还没说出的半句话就这样别回了心里——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创罪者总要先行调息,逼出体内的琉金才能去寻仇。   不过早点去,以防意外也好。   创罪者已有被苍鹰重伤,就算素还真真的残疾了,对付他也是绰绰有余。   史艳文在观星台望了一会,虽然疲乏,却无睡意,不过大抵下面凤凰宫的两人也没睡下罢,史艳文都能听见里面的笑声,倦收天倒是任原无乡闹着,相比之下,这麒麟宫里倒是落寞许多。   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忽然两声轻咳响起,有人拾级而上。   史艳文扬起嘴角,侧身看去,视线在那人腋下的棉被上逗留一瞬,“屈大管家这是准备搬来这里住?”   屈世途摸着胡须,笑容可掬,倏尔又阴阳怪气地嘟哝着,“原来是来与人消遣的,素……”   “什么?”史艳文没听清。   “呃,”屈世途熟门熟路地进了正殿,一边整理床被一边道,“素还真说我‘年老体衰’,两个孩子常在银豹宫吵闹,担心我‘睡眠不良’,所以让我‘暂时’住在这里,‘顺便’陪你消磨时间。”   侧重点都很明确,史艳文眨了下眼睛,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道,“可见素还真对屈管家的关心备至。”   “关心是有,就不知是对谁了,”屈世途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整理好后又去他殿里,史艳文静静地跟在身后,屈世途看了看琴台旁边眼熟的酒坛子,从墙上翻了个暗格出来,取了支甜梦香,“我说这那东西去哪儿了,他倒是眼尖。平常油盐酱醋分不清,酒水之忌倒是念念不忘。”   “虽是念念不忘,也不见他轻易尝过。听说那也是屈管家的手艺,若有机会,能否教教艳文?”   “噢?”屈世途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要酿这东西也不难,一两天便可,不过这酒可是专为素还真酿造的,意义非凡,你若是接手,老屈我以后可就不会再管这档子事儿了啊。”   史艳文眼睛不自在地眨了眨,“既如此,那艳文还是不好与屈管家争这差事。”   屈世途眼里闪过一丝趣味,摇摇头准备离开,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欲言又止,“艳文啊,你觉得素还真这小子……”   史艳文心头一跳,忙道,“屈管家也担心了一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屈世途停了片刻,“现下的确不是时候,但屈世途纵览人世数百年,你该是心思通透的那种人才对。”   “……”是,他是心思通透,可心思通透的人,总有不愿想明白的事,“屈管家不用担心,艳文答应了帮他,就不会半途而废。”   “你!”屈世途犹豫了一下,看他半晌又摇摇头,“唉,素还真纵有事瞒着你,也不会有半点不才之心,你,也该放心。”   “屈管家说笑,艳文没什么不放心的。”   “你既放心,就不用一边挂着,一边又撇开,这是不动城,不是聚魂庄。你,不必强迫自己在众人面前只做笑面,该如何还如何,愁苦郁闷也无妨表现出来,这才叫放心。”   “……”   “天深夜凉,早些休息吧。”说完又细细看了他一眼才走。   屈世途走的快,史艳文兀自出神,那话像香炉的缭缭青烟一样,香气钻进了鼻尖、心底。本该是温暖的,可不知哪里来的一点怒气涌上心头,脸上忽然闪过清谈如水的冷笑,实在与他一身气质不符,稍显怪异。   连连惹人误会已是令他心烦,虽然他习惯了一笑置之,又岂能当真全不在意?偏又人人都在步步紧逼似的。   你说了这些话,怎么叫人休息呢?口头的话自然好说,但你能点到则止,这种事,世人又有谁能可辄止于浅尝?何况是他们这般性情中人,更遑论“放心”,自己的心,理所应当是该放在自己身上。   人无心则死。   迟早都是要走的,留着心在这里做什么?枉生牵挂,他既不是那无为老庄,做不到如他们一般,若要离开时,只管仰天大笑,邀明月清风作伴,转身即便抛却烦恼三千,只留一身魏晋风采。   这人啊,哪里有那么容易“放心”?   想是玩笑开多了,再无中生有的事也有了三分真实,他若不好好想想应对之法,怕是不好了结。   “只是,情义而已。”   素还真为他寻出秘密找出回去的方法,他承诺帮素还真对付异识。就算素还真曾暗示过他或许回不去了,可那又怎样呢?他不会放弃的。   ——卦不敢算尽,谓天道无常啊。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素还真那么博学的一个人,怎会只记得那半句呢?   史艳文摘了额饰,白玉如脂,轻滑微凉,还在上面附着了护魂的阵法,饱满丰润的紫珠一粒连着一粒,银色暗扣交叠,中间用柔软却刀剑难断的细丝缠着,镌刻出不知名的花纹,多精致,多沉重啊。   还有那首曲子,好听到了心里,平静极了,偶尔又是异样的波澜壮阔。   ——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心不动。   心不动,千万不要动,史艳文,你说不定什么都不剩了,最后的一颗心,千万不要交给别人,好好守住它。   素还真是在后半夜遇见的金狮,他来的太早了,彼时齐天变才刚与他细细炫耀了自己的丰功伟绩舍身救友,好容易讲累了睡下。素还真替他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背上布缠宝刀的刀客见了便笑,“史艳文说你有危险,我便马不停蹄前来找你,谁知一路从不工山行至此处,你竟还在安枕。”   素还真连连赔罪,“是矣是矣,都怪素某太过磨蹭,让好友多跑了一趟,素某在此深表歉意了。”   “能有如此心情,我还道你今夜许会寝食难安。”   “你又怎知,我没有寝室难安呢?”   金狮反玩笑,“此乃我之先见,早知你寝食难安,所以才急急赶来。”   素还真喟叹赞服,“知我者,好友也。”   金狮已隐退太久,此回再出能与众多老友新朋并肩战斗也属幸事,不说日后如何,现下言语间还是快活的,“当得如此。”   素还真不再计较,突然另道,“你见到了他,可还好?”   “若非见到真人,我还真不敢想象‘史艳文’公子儒慕模样,你知道那个史艳文的一脸髭须……”金狮顿了顿,又咳了一声,“只是没想到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下手时竟将所有人都镇住了,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人?”   素还真还未听完便眉角上扬 ,看起来竟有些自豪,只是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又冷淡了些。   “只是……”   “我知道,”素还真垂眸,“那戾气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   素还真叹了口气,“他只是受到影响,聚魂庄要吸纳他的魂力,便要在庄内拘留一缕魂息,魂息十之八九是禁在阵法中心,此理如我以舍利助他一般。聚魂庄历经千百年,阵法中间不知有多少冤魂,戾气自然不浅,这几日舍利有所动摇,其镇压魂息牵引的作用有所下降,所以才会有所影响。”   “弦首去了近月,他能找到那缕魂息吗?”   “找得到,只是,不一定取的出来,到时我会带他过去。”   金狮默然,打量的视线让人奇怪。   “怎么了?”素还真抬眼看着他。   “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当此之时,你尽可以托人去办,将他留在不动城已是风险之举,这般尽心是否太过?若不是城中谣传,并非‘谣传’?”   素还真叹息,按金狮之直爽,史艳文与这人初见时定然又有过尴尬处境,“谣传仍是谣传,但,他受了几番颠沛流离,俱与素某有关,尽心也是当然。”   “你话中有话。”   “是我欠他的,从最开始。”   “最开始?”   “对,最开始。”   往日史艳文常一人独处,只那段时间是半点笑意都无,愁容淡淡,如清秋寒夜。或许他以前也是不苟言笑之流,但看久了总觉得神色麻木,眼中一点星火明灭隐现,又像是随时可以熄灭的。   好在这点星火,近来有越加明亮的趋势,想来是道人的动作,让他安了不少心。   只是聚魂庄是一件,梦中之物又是一件,若非那梦,他也不会带史艳文入不动城,而察觉他的能力,则是再入不动城之后的事了,但正因如此,那梦里的东西,素还真更加不好说与他听。   眼下异识之事迫在眉睫,史艳文……   若是道人动作再慢些,就太好了。   “对了好友,素某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何事?”   “帮我给齐天变上一课。”   ……   齐天变自认这几日立下了不世奇功,有了光明正大赖床的理由,所以在素还真天还未亮便催他起来时很不服气,“我从接你回来到现在,只睡了四个时辰!四个时辰!你看天上,那是不是黑的?中间那个明晃晃的是不是月亮!”   “确切的说,那只是一抹月亮的残影。”   “那也是月亮!”齐天变长吸口气,晨光黯淡下的空气还带有昨夜的飘摇风雨,露珠未落,蔼蔼褐云将冷冽的气息压迫进了肺里,整个人都忍不住直打寒颤,偏齐天变还故意多吸了几口。   素还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路,听见动静便回头看了一眼,“你在做什么?”   齐天变揉揉眼睛,一只手还牢牢推着轮椅,“醒神!冷死了,我们一大早是要去哪儿?”   “不工山,见矩王。”   “去见他做什么?”   “秘密。”   齐天变撇了撇嘴,偶尔问问他可有颠簸,半困半醒地推着人前行,时而又奇怪地看他一眼,看着看着目的地也快到了,人也彻底没了睡意。不工山地势高耸,中间更是火山口,周围布着一层浅浅的雪,稍不注意便可能打滑,光走上去就能累个半死不活,何况还推了个轮椅,轮椅上又坐了个人。   那人倒是优哉游哉,漫不经心如同游山玩水,途中甚至闭眼神游了半柱香,齐天变却莫名有些紧张,总觉得素还真悠闲过了头。   好容易推到山顶,齐天变一边腹诽有一日也要叫素还真推着自己走几天,一边拍去手脚上的雪花抱怨,“你这一路话真少,让我很不习惯诶。”   素还真不动声色调整了轮椅位置,将齐天变挡在身后,“因为……”   “什么?”   因为跟上来脚步声突然多了啊。   “素还真!”   狂风伴着雪花扑面而来,齐天变只觉如山的压力接连侵袭,只怕整个不工山都在震动,寒毛直竖的感觉蹭蹭往上冒,创罪者的暴喝声中带着无限仇恨,满含愤怒的杀意如针尖一样对准了两人。   “他——”   “素还真,竭尽你的能耐,尽力苟活吧!”   素还真始终面无惧色,掷地有声,“只可惜,你的对手,不是素某。”   话音未落,另一道磅礴的真气从背后袭来,齐天变微微一愣,正想转身,携带杀气的刀便擦着肩膀飞过,砰的一声插入地面,左右石破天惊!   齐天变只觉右臂一麻,额头冷汗直出,凌厉的刀气瞬间将肩胛的衣襟撕破开来,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在半空被绞杀碎亡。   这才是杀意,像毒蛇盘绕脖间,像被人摁住了咽喉,像心脏停止了跳动,而昨夜不动城的交易场,没有杀意,甚至连怒气都没有。   刀中现红,人未至、刀已疾,那刀如有自己的意志,裹着强大真气自地面一路劈过,直逼创罪者!耳尖轰鸣不断,十足的碾压之势,占尽上风。   “……”   创罪者本已身负重伤,这刀风之霸道实为罕见,连连雄掌竟不能停之半分,一路过关斩将,刀柄红芒再现,眨眼便至眼前!创罪者一面震惊一面速退,腑脏受其压迫,心血翻涌,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慌了手脚地移形换影,在一块巨石旁倚住身子,神色狰狞中又不免悲凉,犹豫不决地看了看素还真。   不需考量敌我不明,因为,两者,都是死敌。   素还真好整以暇,“你是在盘算坐在轮椅上的素还真是否会出手吗?或者,你想趁机拿下我,这你大可一试无妨。”   那边齐天变像是看呆了,愣在原地眼睛动也不动,连素还真说话他也未注意。   刀停,人现。   面覆金狮之人,第一眼尚无行迹,再一眼,已是立身刀边无言,冷簌雪花四处逃窜,刀者冷冷注视着敌方。   “不动城……”创罪者咬牙,“屡屡坏我好事,你们,当诛!”   金狮微微侧头,一手却慢慢抬起,傲然沉冷,不发一语。   “哼!”   好个不屑一顾,让创罪者霎时就红了眼,一掌拍在巨石上,巨石应声而碎摄向金狮,金狮原地一踏,凌厉的刀风切开碎石,未及喘息,抬手又是一拳。   拳掌相对!   创罪者猝不及防又遭重击,不敢懈怠,正欲后退,岂料金狮一拳连着一拳,肩骨裂、胸膛陷、手指折,意识只是一晃神,整个人便步步后退、毫无反手之力!   素还真看准时机,手中亦聚起真气,包裹琉金徘徊。果不其然,下一刻,创罪者祭起一枚异识襄助,同时运起极招,袭向金狮!   金狮不敢小瞧,召来还插在一边的宝刀,转身劈下。   刀未开,招即破!   正待最后一击取命,金狮倏然以爪代拳,制住了创罪者双手。   素还真趁机操控琉金席卷,直向他背后异识而去,回荡的异识几乎是眨眼便被拿下,凝聚石化!   “创罪者,” 已是意外之得,再纠缠下去也无必要,素还真半真半假地讽道,“你还有多少晶源,可以送给素某?”   原来,原来你们合作了!   “素还真……你!”   创罪者眼中风云涌动,好歹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咬牙决心立下,踉跄地退后数步,转身披风掀起满地沙尘,再次仓皇而逃,惨笑顿地,“今天这一切,素还真,还有那白衣人,我创罪者必会向你们讨回!”   金狮顿了顿,转身收起宝刀,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亦不再停留,昂首阔步,从容离开。   待战场烟消,素还真轻声叫道,“齐天变。”   “……”   “齐天变!”   “嗯!”猛然庆幸,齐天变方才发觉额间已是冷汗淋漓,惊魂未定地往前转了转,“这……人嘞?刀嘞?”   素还真看他惊慌模样,看样子方才是直接了呆住了?好在效果达到就好,不禁好笑,“他们回去了。”一个回不动城,另一个,该是去同类帮忙去了。   齐天变心有余悸,连拍胸口,“又是一个戴面具的,你跟魔吞不动城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要出手帮我们?”   “我不是说过了,他们抓了史艳文以作威胁,素某不得已而为之啊。”   “可我刚刚好像听创罪者说道什么白衣人……”   “不动城内人员不少,倒是听说有一个白衣策士。”   “真的?”   “不假。”   “……”回答的一点犹豫都没有,但他怎么直觉哪里有些不对?   “走吧,我们还要去紫宙晶渊,顺便……嗯?”素还真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雪崖,打斗之下堆积的乱石之处,崖壁上滚落一支斗霜傲寒的红梅。   “怎么?”齐天变神经兮兮地压低声音,“还有人?”   “无,只是一时……”素还真自己转过了轮椅,弯腰拾起那只红梅轻嗅,哑然失笑,“细丝梅蕊晚香浓,感极玉楼春。”   齐天变长舒口气,凑到他面前,“你一身莲香已经够惹眼了,还想什么梅花,是说为何我一路就没看到梅花,还是红梅?”   “欸,佛曰,不可说。” 第20章 浮雪 二十   战火一旦掀起,很多事就不再纯粹了。   素还真不过一个分神,儒道击佛牵九轮,三教本源起纷争,神秘棋境动苦境,更重要的是,史姓书生又遇危。   书生啊,书生,你为何就是不肯乖乖待在你的私塾呢?   梅香一缕醉清风,笑抛心事万千重。   “三更半夜,去赏梅?”   “也不是三更半夜,”史艳文让开一点位置,亮出身后划破此漫漫长夜的明光,云霞掩盖,天然美丽的金红更加夺目,湛蓝双眸灿灿盈盈,“你看,旭日朝阳,时间不早了。”   “是不早了,只是落脚比金狮晚了一步而已。”   “……”史艳文双手把梅枝奉上,“屈大管家,艳文有些饿了。”   屈世途方还正经的脸色霎时有了笑意,无奈看他一眼,都是辟谷的人了,哪里有什么饿感?又不是重伤在身。   接过梅枝,转身背过风头,“早给你备好了热粥,自己去厨房取吧,。”   史艳文乖乖跟上,“屈管家好细心,艳文还有一件事情劳烦。”   屈世途已经走到了墙下,正准备回房去找个合适的花瓶,听见这话便先停下,史艳文很少主动跟他讨过什么,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什么事,怎么现在才说,老屈我过几日又要离开,趁现在还可与你分担分担,快快讲来。”   “定是够的,这件事对屈管家不过是举手之劳,”史艳文抬起手臂,提着半截袖子,“艳文想请您帮我做件衣裳,不要白色,嗯……普通的书生装束便可。”   屈世途脸上肌肉堆了起来,“不如做套夜行服?”   史艳文莞尔,“屈管家,艳文此行又非是去做梁上君子。”他可是要光明正大在武林上行走的。   “好了,我帮你就是。去厨房吃了东西,然后来银豹宫里,顺便把小鬼头和小狐也带来,他们今早将屋里弄得乱糟糟的,让他们自己来收拾,万一哪天原无乡一时兴起又跑回银豹宫睡了呢……”   等人念叨着走远,史艳文又拿手勾起一缕头发,“头发也换一换吧。”   他在不动城讨了几个不好,如今既然能自由行动,免于魂魄桎梏,只要让人看不出“史艳文”,那要如何,不是还得看他?   史艳文也不是惯于忍气吞声的,圭角锋芒,也要伺机而动啊。   及至午后。   叶小钗昨夜运使真气对敌,对方破釜沉舟之势,他亦有所损耗,本是在苍鹰宫里打坐,三个大周天才走刚走完,两个小孩便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一脸兴奋地拉着他往外边走。   “啊。”   小狐拉着他的左手,“狂刀和倦收天打起来了!”   “啊?”   小鬼头拉过他的右手,“原无乡押了狂刀赢,流星行哥哥和皓月光哥哥押了倦收天,几个人正下注呢。”   “……”那叫切磋。   行至练武地,远处金剑狂刀针锋相对,刀剑轰鸣之声砰砰作响,金红之色漫天挥洒,近处流星行与皓月光面红耳赤地盯着桌上两把花生米举棋不定。   两个小子涉世未深,注意力全被场上桌上吸引,也没察觉他们到来,只有坐在对面的原无乡默默对他点头。   “又输了,”皓月光哀嚎一声,“倦收天前辈根本是故意的吧!”   原无乡笑吟吟建议,“你可以选狂刀,我不介意。”   “哼。”结果还不是一样!   “……”不务正业,好在近来无甚大事。   见场上金剑指天,倦收天形势大好,原无乡双手一拍,高声道,“这一招我再押狂刀!”   倦收天动作一顿,大好的气势瞬间弱了些,无奈至极,狂刀挑眉,几乎是同时调整攻势横切而上,流星行见状咬牙,又推一颗花生上去,“我们跟!”   “唉,我可是算过,你们师尊带来的酒,可就只剩那一坛了。”原无乡摇摇手指,“我不打白条哦。”   “这有什么!”皓月光猛拍桌子,两堆花生瞬间滚到了一起,也分不清是谁的了,流星行笑嘻嘻地拍他的肩膀,赞赏道,“好兄弟。”   皓月光默契地挑眉,“师尊的酒窖还有好几百坛呢!有一半都是素贤人送的,另外一半师尊可是亲自动手所酿,就算全送给你们,也不一定喝的完!”   “……”劳民伤财。   原无乡似笑非笑,目光在他们身后的叶小钗身上一晃而过,两个小孩忙捂着嘴巴比了个噤声,捏住了嘴巴。他也不管那边动作越大速度越慢的两人了,兴趣都来了这里,“你们经常去那酒窖吗?”   到底是前辈,又问的这些小事,皓月光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也不是经常,四五天才去两次而已。”   “……”玩物丧志。   原无乡继续问,“叶小钗知道吗?”   流星行啧了一声,丝毫没发现练武场中的两人已经打起了太极,全都看好戏似地望着他们,“我们和悟剑声打赌,谁最先让师尊发觉便要受其他两人支配三天,任何事都可。不过我和皓月光可从来没输过,倒是悟剑声碰巧被看见了一次,我们便让他每日去师尊门前唱山歌,”他竖起一根指头撩起额发,眼睛放光,吐出重点,“两个时辰。”   “哦,原来二重林曾传来鬼哭狼嚎之声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们啊。”   “不才,正是在下。”   “……”我佛慈悲。   咚!   “噗,”小鬼头实在忍不住了,一撒手跌坐在地,掐着脸颊,“完了完了,我的脸要僵了,小狐你快给我看看!”   “看、哈哈,看什么啊……”小狐捧腹,“我的肚子好疼哈哈哈哈!”   不知哪里的寒风刮过,流星行得意地回头,却瞬间如被点穴般动作顿住,面上一道刀疤的沉默之人静静看着他们,嘴角轻勾,笑的很温厚,“啊。”   “师、师尊?!”   原无乡忍了忍,终是没忍住,伏在桌上也笑地难以自抑,“你们、咳,很诚实,很好,哈哈哈,倦收天,你也帮我……”   倦收天收了长剑,和狂刀对视一眼,走上前替他顺气,“你何必给他们挖坑。”   原无乡靠在他的腰上,眼角发红,缓了缓气才道,“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他们自己说的。”   狂刀也走了上来,拍拍两个僵硬之人的肩膀,“少年人,还需多历练啊。”   叶小钗深表认同,倒也没真的要做什么,几个小辈的动作,他也不是全然不知,那酒大半也是为他们准备的。倒是他们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面色红黑交错,站起来的样子犹如被霜打的茄子,莫名委屈,看着倒叫人好笑。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正准备开导,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远远就听见你们的动静,在笑什么?”   原无乡抬头看去,还未说话,脸色先扭曲了起来,“……史艳文?”   来人慢慢打开扇子,笑意潋滟,墨发文冠,腰间别着一个扇袋儿,薄唇轻启,端的是眉目多情,却是张毫无特色的脸。配上两撇小胡子看起来甚至还有三分猥琐,正看着他夸张叹息,“哎呀呀,不过才几个时辰,诸位便不认得我了吗?”   形容气质毫无朗月清风之息。   狂刀饶有兴趣,“你这是要出门?”   “说来惭愧,书生年长,未得历练,正打算出去闯荡一翻,特来向诸位前辈取取经,还望不吝赐教。”   ……   素还真去矩王处除了表达感谢之外,也另有要事相求,得知三教本源的消息则是意外。   三教本源,无人知晓它藏了什么,因儒释道奉其为至高机密,极为重视。   当初儒释道各推一人,轮流保管三教本源,此三人被称为三教衔令者,而今谣言乍起,皆言三教本源被佛门私吞,儒道因故诸般挑衅佛道,其下大小欺凌横生,乌烟瘴气,哪有各自该有的平和清圣。   都说无风不起浪,却不是哪里来的妖风,吹起了这一拨又一拨大浪。   三教本源如今当属于佛门保管,其保管者尸罗十佛便是佛门所推衔令者。名为十佛,却非十人,“十”字是指他本身所过的佛门戒律,他……   “等等等等!”齐天变忙忙打住,“佛门戒律,一个犯了十条戒律的僧侣,竟然还能受佛门推派,成为衔令者。这个人本身就充满矛盾的魅力 ,我好想认识认识他,你帮我介绍吧?”   “三教衔令者,是一项极为神圣、又隐秘的工作,所以天底下很少人见过衔令者。就算见过了,也不知道对方衔令者的身份。”   齐天变津津有味,他甚至有些怀疑那个佛教衔令者说不定就是素还真,“你不知道对方是谁,那又是如何知道那名僧侣犯过十条戒律?”   “很简单啊,” 素还真目光柔和,“因为,我骗你的呀。”   “……”   “我想看你是否动脑思考,事实证明,你跟在我身后,确实有越来越聪明的趋势。”   呵。   素还真眼波微动,齐天变愣了愣,“素还真,你刚刚笑了?”   “笑声是大了些,”素还真仰头看了看天空,他们又刚好走的是大路,实在是不想在这样情况下讲事情啊,“唉……”   “你又叹什么气?”   “在想三教本源之事本是极为隐秘,近期却忽然掀起这么大的话题,只怕是有心人故意造谣,一是为了引起三教纷争,其二,怕就是为了逼出本源,目的不纯,佛门屡遭针对,处境不妙啊。”   “那又如何?”   “战火一旦掀起,很多事就不再纯粹了。”   “我说你啊,”齐天变听着就觉得累,“罪念晶源的事已经够烦心了,又想插手三教之事,还有啊,你准备怎么救史艳文?把他留在不动城,你就不担心那个城主……”   “如何?”   齐天变正经了脸,斟酌着用词,“我觉得,你们那个城主,不像个好东西。”   噗嗤!   虽然这是正午,阳光也很刺眼,但齐天变还没忘记自己肩上破开的洞,身上不由一寒,盯着素还真始终没有表情的面孔,“我觉得刚才好像不是你的笑声,你觉得呢?”   素还真无奈,目光穿过他的肩膀望向林间,“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位公子,你失态了。”   “抱歉,”既熟悉又陌生的笑声响起,有折扇开阖不定,翻动间又闻树叶窸窣作响,蓝衣公子以扇敲击手心,日光穿过树叶洒上去,其中一点恰巧映在了额间白玉,眸中都是笑意,“小兄弟莫要误会,书生只是路过,碰巧听闻两位在谈论近日武林甚嚣尘上的三教之事,有所在意罢了。”   齐天变睁大了眼睛,快走两步到他身边,打量两番,颇为不屑,“穷书生,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他是谁吗?我们谈论的事情岂是你能听得,快快离去,否则……哼哼。”   来人眼睛一眯,方才温和的神色倏然变得无比严肃,“尔等大道当街语出讳言,有碍观瞻不说,更是于礼不合,子曰‘克己复礼,仁在其中’,这位公子还请慎言!”   齐天变被他忽然的严词厉色惊得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哟嚯,你这是在教训我是吧?”   蓝衣公子眼中闪过一抹不满,“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子又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子还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公子疏于自律,矢志未调,鱼雉若君胜于优敏,君子能不以之为秉持?”   “……”齐天变慢慢退到素还真身边,小声问,“啥玩意儿?”   纯属戏弄。   素还真咳了声,抬手遮住嘴角略显张扬的弧度,“回去多看看四书。”然后看着仍旧愤愤不平的蓝衣公子,面上已是波澜不惊,“公子见谅,小孩子不懂规矩,冒犯公子了。”   蓝衣公子看了看他,想来是觉得素还真认错态度良好,面色又是一变,笑的有些不正经了,“好说好说,素贤人丰神俊貌,书生自然不会在意。”   这句话齐天变听懂了,“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是不是在说,因为你长得好看,所以说什么都是对的?”   素还真上上下下审视他几眼,“过奖,过奖。”   “……”   蓝衣公子笑的意味深长,忽而弯腰作了个长揖,“书生方出山门,便遇见名震天下的清香白莲素还真,白莲先生,书生这厢有礼了。”   “书生,”素还真重复了一遍,关切道,“苦境多难,公子孤身一人,望能多加珍重。”   “书生只为寻人,尚不需白莲先生担心。”   “何人?”   “史艳文,”书生摇开扇子,“家兄,便是因此,书生我才找上素贤人的。”   齐天变微讶,“你的兄长是史艳文?那刚才——”   “听见了,”书生往前走了两步,“说来惭愧,吾兄自从家中走失已有数月,我一路找寻至此未有半点线索,两位若是认识吾兄,还请坦诚相告。”   齐天变皱眉,“你真是他弟弟?”   史艳文满脸沉痛,“吾兄啊,小弟寻得他好苦。”   说的好生伤怀,表情亦不漏破绽,立时便让齐天变慌了神,他倒是听史艳文提过一个弟弟,只是模模糊糊的,“这,你,你也别太担心,他应该还好……”   书生低头,似是十分苦恼地拿起扇子轻敲脑袋,几不可察的对素还真眨了下左眼,而后将扇子握在身前,叹息道,“至目之所及,方能安心,两位可否带小弟去见见吾兄?”   齐天变语滞,偷偷觑着素还真,素还真目光在他胸前的扇子上顿了片刻,低头,轻笑,“此事要紧,但素某还有要事,待此间事了,又求得城主通融,自然可以。”   史艳文又故意打开扇面,扇面上画着白莲,莲身浸着粉色,莲叶却未着色,可见执扇之人离开之时是何等急迫,史艳文不动声色地将之合上。   “……说起来,”史艳文慢慢踱步到他面前,顺手在素还真下巴一挑,“吾兄幸甚,竟能与苦境名人攀上关系,”未说完又俯下身,在发间轻嗅,“真香。”   冰冷恶寒油然而生。   “……”   “……”   素还真手指微紧,看着书生嘴角的暧昧惊了一瞬,始终保持的平静面容有了刹那的怪异。   书生却如春风一缕,一拂即过,手下狠狠掐了一下即便抽身,眨眼又消失不见,余下爽朗笑声耳边流连,“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啊。白莲先生,你我有缘再见了。”   场面寂静。   许久。   齐天变终于缓过神,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不可思议道,“素还真,你好像,被他调戏了。”   “你要是精力充沛,那我们就绕段路吧。”   “啥?!”   ……   摇风在手,说走便走。   史艳文有些感动地攥紧了扇子,既然谣言无可挽回,那就在它扩大之前,引导局势有利于己,才是上策。   正好也扬眉吐气一回。   随意踢了个石子决定方向,史艳文口中念念有词。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刚巧,我是个君子。” 第21章 浮雪 二十一   要想在苦境出名很简单。   一是与素还真沾上关系,二是与当下最棘手的纷争沾上关系。   史艳文觉得老天爷也不会专门与他作对,两件事都让他撞上吧?但,老天爷好像比他想象中要闲很多。   聚魂庄虽然是道家支脉,但这个说法太过模糊,道人考究之下,竟无人知道这支脉,究竟是属于哪一支脉,无实证,无记载,若说太过微不足道,但流传数百年之久,众人所得,最多也只有一个“道家支脉”。   如暗室求物,他在道家典阁寻了十余日,甚至连儒佛都有所请教,竟只得了一个“口口相传”。   谁的口,为何而传?   往日不曾注意,不过几句言语,耐不住咀嚼,为何传了数百年,竟仍是那几句,无人凭空杜撰而多,也无人不屑一顾而少。但凡流言谣传,三人成虎,传到最后,总会偏离原貌,聚魂庄何来的能力,竟能让它不增、不减?   且武道之人大约都知道一点,道法绝阵若无人加持,时间便会耗尽它的效用,但这阵法的力量却是越来越强,强的怪异。   严阵以待,蓄力待发,总要有个目的。   道人再入聚魂庄时,也曾以为“活下去”便是他们的目的,但为了活下去而以死相逼,就实在让人倍感矛盾了。   “我们知道你是道家弦首,但若你敢毁掉阵法,我辈老弱妇孺死不足惜,但即便是死,也要让你万劫不复!”   道人略感诧异,这群人与他十年前所见并无不同,但十年前,他们却没有如此大的怨气。   那时神州大地受到重击分崩离析,很不容易才平了魔界之乱,素还真也才起死回生不久。天波浩渺外,村镇伴随着巨大的阵法一闪而过。聚魂庄此案年久未提,一时也没想起,只是觉得奇怪,还以为又有何邪祟欲作怪苦境,心念一动便循着阵法而去,然后便看见了史艳文。   点点光斑像是繁星陨落,交缠凝聚,温润的人影自长空飘落,宽袖白衣,黑发渐白,那是个中年人,比现在的史艳文至少要老了二十岁。但即便年龄看起来不小,干净透明的灵魂依旧让人惊叹,好像人世风波从不曾侵染他半分,可成型之后才发现那人眉眼都是痛苦。   道人匆匆接下,方才落地,重重人影一拥而上,大人小孩的焦急担心不一而足,甚至还有激动与悲伤,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白衣人。   说来,那时候便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他们该是欢喜,无论生死,史艳文至多不过是个“祭品”,又何来焦急担心?遑论悲伤,但那时史艳文魂身不稳,道人只顾得上与他固魂,不曾深思,而今想来,倒别有意味。   聚魂庄的人告诉他,这人是他们的首领,所以他们在等他,已经等了很久。他们说史艳文不能离开那里,否则便会死去,所以道人将史艳文留在了那里。   谁知转眼,村庄消失不见,道人这才想起聚魂庄一事,后悔不及。又十年,史艳文竟十分巧合的出了村庄,八年记忆皆无,好在魂魄并未完全消磨。   “吾有两点不解,”道人看着村庄正中的空屋子,背过满怀戒备的众人,一手贴上柱子上的刻痕,“你们为何会让他出庄?那八年记忆,为何成空?”   史艳文是不该出去的,也决计是出不去的。   排头的老人握着匕首,往屋内望了一眼,房梁、屋脊、地板全数被刻了字符,仙道口诀、奇门遁甲,不敢有一丝错漏,若是被人多添了一刀,便是功亏一篑!   老人想了许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该怎样对付眼前这人,最终只是苦笑着收了匕首,挥挥手让人散去,“你们……散去吧,看好孩子,别让他们出来。”   “庄主!”旁边的人立马慌了,“他——”   “别说了,”老人按住他的肩膀,沉声命道,“还有商量的余地,我们,赌一把!”   ……   史艳文选的路很妙,往左一点是回不动城,往右一点是去向琉璃仙境,当下这条路正好是往推松岩的方向,不过他并不是要回推松岩,投石问路,恰巧在这个方位罢了。   他走了很久,很慢,中间连续在三个地方碰见了同一个砍樵人,砍樵人看稀罕物一样看着他,史艳文也觉得他很特别。   他虽然走的慢,但脚程较一般平民已是很快了,这砍樵人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竟三次走到了他的前面。史艳文特意套近乎地问了三个问题。   这附近可有城镇?   没有。   这附近可有村庄。   没有。   这附近可有人家。   野庙一座,爱去去。   于意云何?   这人真烦。   也是,砍樵人,砍樵人,自然是要远离村镇到人少的荒山上砍柴才不至于何人发生纠纷,史艳文振袖,换个方向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抬步欲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咦?   “我实在不想再和好友你有争执,只希望你们先静待,待我查明真相,自会给众人一个交代。”   这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你说话也是婆婆妈妈,很难听懂!反正你的重点就是不帮,但我今天非要问个结果,喝!”   这声音听起来年纪不轻,脾气却躁,史艳文沉思片刻,约是武林个人恩怨,武人好面子,他还是不要在此出现,以免引起误会。   正欲绕路,又听见一声轻喝,“你逃不掉了!”   嗯?战中怎又多了一人,这是以多击少?史艳文停下脚步细听,不由一愣,这是四打一合围之势,且四方拳脚皆重,地面传来的声响不轻,当中一人反而脚步凌乱,听来像是只顾被动闪避。   忽而战场一动,史艳文下意识侧身,一团真气呼啸而过,将身后大树击成两截,史艳文不由挑眉。这等殃及无辜之事,他甚是不喜。   这掌风,带了很重杀气。   “四位,请住手!”   “……”史艳文手上动作一滞,方才那人声音极轻,此刻声音一大,越加熟悉了。   正疑惑间,宏亮佛气闪过,一人迎面奔了出来,面上含悲,边跑边望着身后。史艳文讶异间正想说话,又见那人背后黑影闪过,暗掌远远袭向那人,史艳文心念一动,闪到他面前抬手便是一掌。   对方有备而来,他应对急促,史艳文只见到那人全身黑色,连脸上都带着黑色面具,也来不及压下翻腾的血气,脸上一红便带着惊讶的人匆忙化光。   那人许是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微愣之后才想起追上,方一离开,又见四人追逐而至,领头那人戴了顶佛冠,身上确却穿着道衣,余下三人对视一眼,也化光追了上去。   “你——”   “拂尘给我。”   “啊?”   史艳文也不跟他废话,直接抢了那人拂尘,往另一个方向一扔。   “此法……”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正是因为幼稚,才能扰人耳目啊,虽然争取不了太多时间,但,足够我们撑到安全之地了。”   “何处是安全之地?”   推松岩就是。   须臾半个时辰后,两人到了目的地。   脸上沾了血色,史艳文摸了摸,干脆撕了脸上的面具,露出让被救之人惊讶的面容,“是你?”   史艳文救下的人正是当初自己在推松岩拦下之人——却尘思,虽然他很想感叹一句缘分真是奇妙,但现下更为重要的是开启阵法,所以进了推松岩后,史艳文也没有时间与他解释,急急忙忙开启了阵法,还是屈世途说过的三重迷魂阵。   第一重雾气笼罩四野,入之迷途;第二重入之敌友不分,以为挑拨;第三重是为困杀,入之既断生路。   不过,若没有正确使用方法,顶天了也只有五层效力,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唉,”史艳文苦笑,“大师啊,艳文上次借你之手脱困,今次,便就因你又入了这困阵,所谓一报还一报,天理循环,果然报应不爽啊。”   却尘思满脸歉意,“抱歉,是却尘思之过。”   史艳文心情莫名复杂,略微摇摇头,入内拿出两本心经,分出一本递给他,“隐忍是好,但若对方无理取闹,退让过三,只会让人得寸进尺,不如试试主动出击,那种火爆性子,以暴制暴也无不可。”   “……”   “我看你心有起伏,出家人修为,平心静气方得全力,大师,此刻消极待援,不如一起钻研佛法如何。”   却尘思张了张嘴,却见史艳文已经靠着莲台翻阅,便叹口气,将心经放在一边,盘膝打坐,没过片刻,又站起了身,不止他,连史艳文都站了起来。   入山的风有了轻微变动,有人已经入阵了。   “时间真快,”史艳文想了想,“他们定是分头找寻,不知进来此处的究竟儒道何人?为何要追杀于你?”   “他们,”却尘思苦笑,“道门崇真三誓,与吾之好友蹈足鹤白丁,为了三教本源寻上了我,欲让我寻出佛门衔令者尸罗十佛圆回呗……哈。”   苦笑。   史艳文沉吟片刻,先前他已见过了皓足缥缈月,此回是蹈足,只说苦境三足关系紧密,不想他见到的就是各自为政,自相残杀,这样说也不对,皓足和蹈足据素还真所说,皆是被异识所染,该是两个紧逼不舍,一个竭力闪躲才是。   正想着,脚下忽然传来阵阵晃动,史艳文皱眉,“不对,五人,追杀你的是五人,最后那个黑衣人,你可有印象?”   “黑衣人……”却尘思摇头,“我对他并无印象。”   那应该也是异识一方,或者正是造谣佛门私吞本源的一方,总之,背后出手,十之八九不是道门之人,不然,一起行动该是更方便。   或者,正是与却尘思有过面见,所以才需遮头掩面,是台面上活动的佛门人物么?   史艳文将手中的心经放下,“这样不行,他们来的太快,我们得布一个死阵,否则危矣。”   却尘思看了看他,迟疑道,“他们也不一定会伤我性命。”   史艳文惊讶地看他一眼,“那你先前为何要逃?”   “……”   “唉,你且稍等,我自有办法解围。”   史艳文不再说话,径自进了屋内。   却尘思也不看他,埋头苦思着什么,直到周遭阵法突然强大起来,地面突然变得灼热滚烫,隐隐有佛气传来。却尘思一惊,转身看去,史艳文已经倚着洞口轻轻喘息,一头热汗,过长的头发都被黏在了颈间,额上白玉闪烁不停。   史艳文对他招招手,“佛门虽主张因缘生法、自性本空,但大师有一道门好友,想必对道家修魂之说了解一二,就麻烦你了。”   ……   却尘思却是对道家修魂之说有所了解,但也仅限于了解而已,他皱了皱眉,史艳文不知怎么回事,身魂突然不稳。却尘思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摘了他的额饰,白玉之下殷红如血的一点极为惹眼,是舍利子。   何人这么大手笔,竟以高僧坐化舍利为他固魂,而且,这枚舍利,很特别。   是素还真吗?用意为何,难道,他不信任此人,但既然不信任,又何必非要费这么大力气,还是他在故意隐藏什么……   “怎么了吗?”   “没事,你先盘膝坐好。”却尘思一指点在他的额间,佛气缓缓如体,包裹住了识海,慢慢压制,眼见舍利即将稳定,却尘思突觉指尖一痛,乍惊之下,他倏然缩手。   再一晃眼,星移斗转,时空变幻。   重重叠叠的山。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树。   以及缠绕身体的荆棘。   却尘思微愣,慢慢低头看去,脚下是粗壮虬乱的树根,自己被荆棘绑在了树上,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僵硬怪异的红色,还有沉重的铁锈味,手心上被画满了怪异记号,有一串像极了梵文的“生死”。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   惊疑不定,忽听得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头看去,男女老幼各有不同,领头的正是一位老人,那老人来到他面前,却尘思正想发问,惊觉周遭气氛突变,沉重与不安迅速萦绕而来,所有人竟齐刷刷跪了下去。   跪的重,跪的疾,惊起满地尘埃。   不明缘由的沉重与痛苦如蛛丝般弥漫上自己的胸口,他又想说话,可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就像,死人。   “史君子!”老人抬起头,泪眼模糊,嚎啕大哭,“你快回来吧,时间不够了啊!”   史君子?   “先生!你快回来啊!”   老人,妇孺,小孩,无不泪流满面,那眼神充满了祈求,却尘思突然哽住了,心底升起了极为强烈的拒绝,眼泪忽地流出。手背上、脖颈间,寒毛直竖。   寒到心里的悲哀。   是这具身体的反应,却不是他的感情。   却尘思正自奇怪,忽见老人狠狠在地上一磕,“史君子!我们等了那么多年,只为了——”   嗷!!   “啊!”   却尘思眼前一黑,急促的喘息声让全身突然失了力气,等了许久,眼前才慢慢看的见东西,他的手落在旁边,全身抖个不停。   还是推松岩,天却黑了,群星闪耀;还有史艳文,颤抖地缩在地上,周身覆冰;还有一头仁兽,焦急地看着他,守着史艳文。   “糟了!”却尘思猛然回神,慌忙扶起史艳文,也不管突然出现的麒麟,运气全身真气打入史艳文体内,一边随手一挥,寒气尽驱的瞬间,史艳文身上冒起缕缕白烟,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声逐渐稳定。   却尘思松了口气,将史艳文扶到莲花座上歇着,这才擦干脸上的泪水,不解地四处看了看,阵法还在,那几人应该还在第二重徘徊,史艳文为了抵御那几人,真的是下了大功夫。   只是这麒麟,是从哪里来的?还有方才的场景。   却尘思突然看向史艳文,“难道,那是他的记忆,可又不像记忆……”   更像是在通过“我”在恳求,或者说,传达。是要传达给“史君子”,是史艳文吗?因舍利子封魂镇魄,而我又恰好是佛门中人,所以才能察觉?   “史君子……”   这称呼充满敬意,但“我”却在拒绝。那个被缚住的人不是我,我应该只是上了他的身,他们口口声声叫他史艳文,若那人是史艳文,那这个史艳文是怎么回事?   却尘思不由又揉了揉眉心,眼角却见麒麟舔了下史艳文的脸,片刻,史艳文像是睡了百年,睫毛微颤,启开一丝细缝,蓝色的眼眸渐渐染上活力与神采,看见麒麟时怔愣了一下。   “素——”   “嗷!!”   雷震于耳。   好大响,几乎贴着耳朵吼出来的声音,穿透耳膜直达最深处。   却尘思被它惊得倒退一步,直面其攻击的史艳文直接昏了头,耳边是拉长的回音,震的脑袋整个蒙掉,条件发射地捂住耳朵,险些没吐出来。   却尘思定了定神,担心地走上前,“史艳文,你……没事吧。”   史艳文坐起身,先是看了麒麟半晌,又看了却尘思半晌,长吐浊气,“你也不用吼得这么大声。”   麒麟蹄子一弯跪坐下去,无辜地眨眼睛。   “哈,”却尘思笑道,“先前它是藏在哪里?我竟没发现。”   “你发现不了,”史艳文理了理衣服,“连我也没发现是何时跟在身边的,他方才出现时,你可看清是从哪里出现的?”   “这,”却尘思看了看麒麟,竟发现麒麟也在看他,他与之对视一刹,“贫僧未曾察觉,只是方才,我好像在你的识海中……”   话未说完,地面又传来轻微晃动。   史艳文皱起眉,“第二重阵法已破,对方五人,必是如先前一样合围而上断尽后路,我们只能等了。”   “等谁?”   “援兵,他应该快到了。”   素还真期待地看向远方。   麒麟现身的刹那,三足天亦有变故。   恍如从天而降的三只巨足脚踏在地,高耸入云,清气鼎沸,可惜,三足天仍在,三足却已各分。   素还真抬手碰了碰朱砂。   封印在震动。   他又化出了一柄紫色长剑,剑身不停发光。   另一只麒麟也化形了。   史艳文有危险,大危险。   “这是对剑,赮还是第一次知道素还真能可使用对剑。”   “是对剑,”素还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藏拙而已,方才有关三教本源之事,素某已有了解,现下,素某想请你帮一个忙。”   “请说。”   “稍等,”素还真转过轮椅,叫醒了靠在石头上浅眠的齐天变,“齐天变,你先回去。”   齐天变打着哈欠,“你们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吗?”   “没有什么你不能听的,我们要上平台打坐一晚朗诵心经,你要一起,素某也不介意。”   “什么?”齐天变连连摆手,一脸奇怪地看着他,“我虽然唱得了几首佛歌,但也不喜欢打坐,而且还在那上面,冷都冷死了……反正有他和你在一起,那我明早再来接你好了。”   “不必接我,”素还真笑了笑,“素某自会回去。”   “嗯,也好,那我走了,困死了,我去山下找个客栈,露水三千太远了。对了,有钱吗?”   素还真顿了顿,他腿脚不灵后全靠齐天变照顾,钱财之物还真未往身上带,没想到齐天变也没带,只好看向身后这半个出家人,“……没奈何①?”   赮毕钵罗在身上摸索一阵,半天掏出了几个铜板,也就够碗茶水的样子。   沙漠苦修,长年清静,想来也没有多少行走盘缠在身上。   齐天变眼神微妙,好歹一个皇子,日子过的真叫人替他心酸,而后从怀中抓了两个元宝扔给他,“留着,慢慢花。”   “……”   “……”   注释:   ①没奈何。洪迈《夷坚支志戊?张拱之银》记载:“俗云张循王在日,家多银,每以千两熔一球,目为没奈何。”翻译成白话就是,宋人张循王家中富有,怕人盗取,为此,他让人把每一千两白银熔成一个大球,称为“没奈何”,意思是谁也奈何它不得,连窃贼也没法偷窃。 第22章 浮雪 二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因为最近期末考试接近了,我要专心复习了。所以这章更新后,接下来的几周可能更新会变慢,甚至有可能会暂停更新,直到期末考试后再恢复原来的效率,希望大家见谅一下了/(ㄒoㄒ)/~~   史艳文不知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幸运的是自己传出名气的速度恐将快过预料,不幸的是那十之八九会是个刁钻狡猾的恶名。   多亏这衰到极致的天运,说来,还是不幸。   却尘思在苦恼是否要将梦中所见据实告之。   那是史艳文的事情,应属他所当知晓,但,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像说了,便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彼时史艳文正站在树间藤蔓处远眺远山下袅袅而起的炊烟,夜浓如墨,曹衣出水,似一座天然雕饰的冰像,淡然清冷,独独眼里满是感慨迷离。   发了怔一般,魂不守舍,却又转眄流精。   这一带很清静,没有什么纷争侵扰,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炊烟俱息,朝岚夕霭,云化万千,起风时才能听见一点声响,恬淡之下动静皆宜。只这一家独树一帜,挑在煞晚的时候飧哺,史艳文早先未曾注意,也不知哪时搬来的。   荧惑星光晶莹点点,繁枝茂叶遮挡了两人的身形,飒飒之声窸窣而来,像看不见影子的敌人正在虎视眈眈,当如是万籁俱寂,气息稍显急促也能叫人心惊,好像是在密谋什么。   也实在不是说闲话的好时候。   史艳文有时觉得自己像极了惊弓之鸟,听见一点风声都能无来由的杯弓蛇影起来。绷紧了精神劝告自己莫要去思考那些不虞之祸,刻意忘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兆,但它们就是纠缠不休。   空气中的浮躁不安愈加浓重,第三道关口传来的震荡越渐清晰,看来对方是被挑起了火气,麒麟不受阵法所束,史艳文让他先行离开,想办法缠住崇真三誓,若能将之引开自然更好,不能引开,也不能让他们碍事。   其实要安全抽身并不难,但他特意开了有进无出的死阵,素还真若是不明白他拖延时间是为何意,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他一时兴起,欲将计就计,只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需几个助手,所以伟大的魔城之主啊,你可要默契些。   要紧处,来时切莫两手空空方是。   ……   烦恼,皆是源于对现实的无力改变,且过分执着而不懂得放开。   得放手时需放手,莫让两心皆相离。一来二去三重令,独往青山嗟叹息。   竹节打的拍子拖拖拉拉,樵夫喝了不少酒,背着柴木,下山的脚步颤颤巍巍,到了半山腰被几声阴森的鬼鸮响惊了一跳,樵夫气愤地捡了个石头抛过去,“叫什么!叫什么……没看见……天黑了吗?嗝……吓什么人呢这是……”   谁知鬼鸮扑棱了两下翅膀,叫声反而越大,很是嚣张地与他折腾,樵夫酒气上头,干脆抛下重物四处去捡石子,只是头重脚轻,一弯腰整个人就扑在了地上,咬了满嘴的杂草,便干脆趴在地上直骂粗话。   骂着骂着忽觉周遭声音乍寂。   鬼鸮息声。   凉风歇影。   不知哪里来的寒气在背脊上徘徊而过,太阳穴针尖一样疼痛。   像是角落里的阴人走了过来,无声无息站到了面前,樵夫酒醒大半,一头冷汗不敢动弹,腿脚抖如筛糠。   无形压力将他压得不敢喘息。   暗色衣角与黑夜融为一体,弯月偷偷从云层中窥探人间,照出一缕明亮,蜿蜒曲折的影子便无处隐藏。有人走到他面前,弯腰抓住了他的手臂,樵夫突然瞪大了眼睛,很是凄厉地惊叫了一声,“鬼啊!”   那人无奈,“我不是鬼。”   他好像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樵夫日夜砍柴练就的一身肌肉竟挣脱不了半点,咽了口唾沫后强自镇定,抬起头一看,又见那人头上好似长了片叶子,莫不是树妖?   “你、你抓我做什么?”   那人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樵夫这才看清楚,这只是个打扮怪异的人,后面背了把带挺阔红叶的长剑,深红色的衣服被夜色染黑,细看面向,冷中带柔,还是个清静俊俏的年轻人。   “在下寻人至此,请问阁下可有看见一蓝衣公子从这里经过?”   樵夫心中大石一落,仍不敢稍有怠慢,擦擦冷汗讪笑,“见是见过,像是往山上去了,是个挺——。”   “多谢。”   “不用、咦?”   人呢?   樵夫愣了许久,再次打了个冷颤,慌忙捡了柴火逃将离开。   素还真没有跟上来,他半路改道去了另一个方向,说是自己向来装作不良于行,此刻光明正大走去,若叫人看见,这多日示弱恐将白费。   赮毕钵罗有些许纳罕,素还真不过是换套掩人耳目的装扮,何以直至深夜也不见人影?他一路寻来,只在山下见到打斗痕迹,若不是先前问过樵夫,此刻只怕是寻不到此地,素还真竟也不担心他会寻错方向。   及至一处洼地,赮毕钵罗忽然抬手按住了佩剑,眼睛盯着某处警戒起来。   不是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压得很轻。   他等了片刻,一只羚角突然冒了出来,美丽晶莹的仁兽慢慢走出,连月光都忍不住自惭形秽地躲回了云里,赮毕钵罗乍一看,这麒麟的眼睛,和一个人很像。   “素还真?”   麒麟歪头,恰到好处地表示了瞬间迷惑,很通人性,转向又往别处去,赮毕钵罗连忙跟上,跟着麒麟一路绕过了几个弯道,在一片茫然昏暗的雾气中消去身形。   推松岩的雾是一道天然屏障,若无人指引,初入者必然会迷失方向,他跟着麒麟走了许久,再停下时已到了推松岩的石碑口,虽不见麒麟踪迹,却看见了另两个人,蹈足与涉足。   正确说来,应该是悲愤倒下的蹈足与关切站立的涉足。   却尘思惊讶地看着鹤白丁,“好友,没想到你竟在第三关受了如此重创。”   “哼,若非那愚蠢的崇真三誓轻易被调虎离山,你以为你那蹩脚的偷袭会有得手之机?”鹤白丁瞪着他,“没想到堂堂佛门之人,竟设下此等毒阵,我看你这佛也白修了一世!”   “此言差矣,佛家讲授因果轮回,若非你们咄咄相逼穷追不舍,我们又怎会设下此阵抵挡?‘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秃驴!收起你那一套,鹤白丁不屑!”   却尘思沉默,闷闷地看他许久,倏尔盘膝坐下,“史艳文说的没错,有时,我也该试着主动出击,一味逃避,只能让彼此越来越走向极端。”   鹤白丁眼底闪过寒意,“怎么,秃驴,终于忍心下手了?哈!”   “是,”却尘思点点头,“枷锁有形,佛言有法,好友,让贫僧为你诵读心经,助你压制恶念吧。”   鹤白丁:“……”   赮毕钵罗:“……”   “老子是道家人。”   “庄子也是道家人。”   鹤白丁满脸冷漠,“……不好笑。”   “咳,阿弥陀佛,佛曰众生平等,万物皆有佛性,我即佛,佛即我,道佛相依,不必分得太过清晰。好友请了,‘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闭嘴!”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我让你闭嘴!臭秃驴!”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赮毕钵罗:“……”   鹤白丁听得眉角直抽、青筋暴起,待却尘思念到“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时,终是没忍住,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幽魂!你还不快给我死出来!”   幽魂。   菩提长几忽然躁动起来,赮毕钵罗眼皮一跳,步伐条件反射的交错,整个人反应极快地滑向旁边,转身运气,抬手猛挡!   盖向天灵的掌气霎时与臂肘相撞,同时左手向空旷处横扫,卸劲之招将袭来真气推出。气劲相冲,石木俱催,惊起一圈落尘。   四目相对,两人气势顿时齐变,赮毕钵罗见过这个人,或者说,是他的兄长侠菩提见过这个人,而那段因缘际会恰被封印在他身上的异卷里。   这人,应属那传闻中的九轮天!   “你是谁?”赮毕钵罗皱眉。   “哈。”   他遮掩面目,自然不可能告知,只是冷笑着抬手再攻,赮毕钵罗早有准备,也不多话,招招欲将人制住。   却尘思没料到赮毕钵罗会出现,当下不由惊讶,“你怎会来此?”   赮毕钵罗顾不得他,也未回答,却尘思站起身,亦想赞掌助阵,哪知方一起身,一只手便搭在了自己的肩上,躺在地上的人竟突然站在了自己身后。赮毕钵罗虽有察觉,奈何此刻已然分身乏术。   鹤白丁冷笑,“秃驴,既然想念经,就好好念,何必介入人家的战场?”   “你没受伤?”却沉思脸色微变。   鹤白丁卸了他的肩骨,“若不重伤,怎好引你出现?可惜,没有逮到那个人,不过引了个更特别的出来,也算是不枉了。”   却尘思面色发白,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嘴角露出苦笑,好友到底是好友,知晓他不忍,所以才作此苦肉计。你知我,却苦我,三足天,何时竟已互相算计至如此地步,连往日友谊都可一再利用。   你是,我也是。   悠悠一声喟叹,却尘思仍旧好声好气,并不心急,“好友,我真的不想与你为敌。”   鹤白丁微微眯眼,绿芒在面上幽幽浮现,“只要你告知我们佛门衔令者是谁,自然,我们就可以不为敌。”   “你太执迷不悟。”   鹤白丁白他一眼,“是你顽固不化。”   目光投向战场,鹤白丁不再讲话,赮毕钵罗已然有拔剑之势,再拖下去难保不会有第二个援兵……   等等!   鹤白丁抓起却尘思,掐着脖子打量,一如既往的温和守静,眸中不起纷争,甚至有了细微的笑意,鹤白丁脸色忽变。   “速战速决!我们快点离开!”   幽魂趁隙看他一眼,鹤白丁正以为他要收手,不料却听见一声大吼,“小心身后!”   “来不及了,”史艳文两指附上鹤白丁的颈间动脉,慢慢压下他掐人的手,“却尘思,你受累了。”   却尘思艰难地吸了口气,缺氧实在让人难受,便不假思索道,“一切尚在意料,史君子不必介怀。”   史……君子?   九界有个道域。   但他也只记得九界有个道域,至于道域里面如何分布,何种功法,秉性如何他全然不记得,只是不知是否是他至今所见的几个道家人俱是大方亲善的,所以对这几个人有了误判。   不,也不该说是误判,他其实早有预料,但顶多以为这几人脾气暴躁受人利用,但道理还是可行的。   他轻松的在几人之间移形换影,借着雾势逗得人火冒十丈却不得不罢手暂歇,与他们对峙起来,史艳文这才整理衣冠,暗道此行实在太过辛苦,又明说那黑衣人一身邪气,不似好人。   崇真三誓之一的钧天上君只听得这半句,便十分没耐心地打断他,“似你这等油滑之辈,设下如此狠毒之阵,我看邪气并不下于他,他虽有邪气,既然站在我们这一边,也不容你诋毁。”   诋毁?史艳文着实没想起来自己哪里有“油滑诋毁”之嫌,这帽子扣得倒是莫名其妙。   他又说诸位道家前辈,目前三教内乱,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那人来历不明又主动介入,诸位竟不曾怀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莫让邪恶挑拨左右,因小失大啊。   广乐上仙倒是很镇定,口气仍是很冲,“那你又是来自何处?”   如果说魔吞不动城只怕也不用想什么拖延时间了,若说九界,只怕又说是杜撰,所以史艳文只能含糊略过,“三教有同修之谊,处处紧逼已生事端,教宗修者未入争执,何以无端丧命承苦,累及无辜?徒造生死劫,几位前辈清修数甲子,即便自己能舍生忘死也该念及小辈,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步入阴谋的感觉吗?”   这句话倒是奏效了。   到底是道家前辈,若说完全没有怀疑,这数甲子阅历就未免太过可笑了,但史艳文小瞧了他们的固执程度,只见几人沉默片刻,最为沉稳的紫宫仙君最先发言,“世上无空穴来风之时,若想平息谣言,请出当事人澄清,拿出证据,吾等自然不会再多追究。”   “没错,说再多都是空话,拿出些实质的东西才是应当。”钧天上君又补了一句。   实质的东西,无外乎就是三教本源。   史艳文好整以暇,手指在扇坠上摩挲,略作思索,,“诸位前辈,难道就不曾发现,造谣者的目的就是逼出三教本源好生事端?何以要助他们成事,若生差池,只怕无人可担此责任。”   “阴谋居于暗处,终究不敌手上实力,我们自能派人守卫。”   “……前辈可曾了解异识?”   “哈,难道我们身边还能有人被异识侵入不成,可笑。”   的确可笑,他们不仅固执,而且久居上位,有些“不识民间疾苦”了。须知小人多作怪,防的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啊。   “诸位前辈,晚辈斗胆,还请你们在此地多留片刻,或者,就此回归也无不可。”   “何须废话,若不是念你态度诚恳,再行挡路,我们决不轻饶!”   说罢,又是各自开战姿态。   “唉,竟顽固如此,”史艳文一点一点拉开折扇,又在手心里合上,“城主可有听见?如果再慢一步,艳文就要受苦了。”   “转道去取琉金,确实费了些时间,好在及时,”来者气势凌人,身后两头麒麟紧紧跟随,他伸手摘下史艳文的额饰,朱砂淡淡,虚汗微微,“奇怪。”   “怎么?”   “赠琴之人的封印,由内而破了。”   ……   聚魂庄的地下有座冰窟,宽敞无比,冰窖里供奉着一缕明亮的灵魂,冰窖正处于村庄正下,那缕魂魄却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平台能够游走。   这缕魂魄便总是伺机侵入史艳文沉睡后的梦境,他试图将魂中包裹的记忆送回给自己,可也不完全是如此,他拼的头破血流,也像是铺天盖地的仇怨前最为坚固的堡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道人听了默默摇头,抬手轻点,被惊醒的魂魄有了瞬间的颤栗,下一刻又喜出望外地顺着指头缠绕而上。   原来这就是史艳文每日沉睡后,那由内而外浑身冰冷的原因。   这里,的确是太冷了,修道无尽期,道人去过的极冷之地无数,也没有这个地方寒冷,冷的叫人悲伤。   此地之阴冷,源非低温,而是怨恨。   道人握紧了拂尘,缠绕指尖的灵魂温暖而熟悉,那个偶有迷茫的人从来心志坚定一心向善,几次三番的欺骗打击都不曾有过点滴怨念,稳重大度的原谅所有伤害。   可,谁能想到呢?   道人环视冰窟,偌大之地除他之外再无人迹,夜明珠年久失灵,冰棱冻石遍布,呵气成雾,弹指难动。阴氛煞气幻化成了一双双愤怒凄厉的眼睛冷冷盯着他们,密密麻麻的深仇重怨,恨不得饮血食肉。   无言的诅咒几乎让人窒息,仿佛踏入了不寒而栗的绝望黑洞。   但,谁能想到呢?   温柔自古伴多情,多情自古空余恨。如那些心怀天下的人,惟愿世间无恨,这样温暖干净的魂魄,眨眼的仇恨便能让他心中怀忧。   常人只待上一秒便会被这铺天盖地的恨意惊痛,史艳文究竟是如何忍住这上百人的仇恨,在这苦寒之地,自囚十年?   只是,谁能想到呢?   多情之人最无情。   道人狠心将魂魄挥开,口中念诀,脚底生阵,眸中慢慢化去了悲怜,照样的波澜不惊,异样的冷寂淡然。   “弦首。”   鬼魅让开一条窄道,老人眼角的皱纹越加密集,激动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粗糙如同干枯已久的桂皮,脸皮被冻成了难看的绛紫色,目光却格外清明。他晃了晃手上的铃铛,迫不及待地催促起来,“快动手吧,我们已经准备太久,太久了。”   是该接史君子回来的时候了。 第23章 浮雪 二十三   翠狂,香浓,孤灯薄衣裳。   朱默,艳透,只履系香囊。   息怒又生嗔,残风号角鸣,拂晓寸寸,白鹭茕茕,万念成孤声。   那是在不久之前,史艳文初入推松岩后的时间。   素还真做了一个化外之梦,他本是约定好要去推松岩看望那人的,却因为这个梦裹足不前,莫名心悸。   心悸到最后,却是让史艳文产生了误解,自己跑了出去。   梦中的前一刻他还是一朵莲花在净琉璃菩萨的眼前感叹风和日丽忧心好友安危,后一刻就出现在了陌生之地。   而且,还是人形。   他在房间里寻找蛛丝马迹,但这间房间太过质朴,偶一留意还是墙壁上颇显风骨的字画。   神识从模糊到清晰不过盏茶,俄而有人推门而入,浓浓的药香中还夹杂着奇怪的血腥味。   素还真在他进门前便回到床上,仍作昏迷状,而后听着那人慢慢走近,药碗放在了靠近耳边的地方,动作很轻很稳重。   他怎会在这里?他不该在这里,且不说他是何时恢复的,即便恢复,净琉璃菩萨也不可能不打招呼让他离开,莫非是有人劫走了他?   若有似无的书香气覆盖下来,窃丝盗滑的冰冷感落在手心,是沾了水雾的头发,有几缕糅在了一起。   那人叹了口气,微凉的手按在他的额心,后又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将药碗拿起,勺子在碗里舀了两下散散热气,又放在一边,伸手想将人扶起。怎知才一碰到那人肩膀,手腕瞬间被人截住,速度极快地锁在了背后。   素还真也没想到那人如此不加设防,轻而易举便被自己拿下,等将人按在床上,素还真才睁开眼。   看见的却是一张温润无害的脸,浸润的发丝紧贴着脸颊,蓝色的眼睛似有涟漪浮动,轻轻吸了口凉气,额间一滴冷汗顺着眼睑旁滑下。   像落泪,又像下雨。   素还真骤然失了言语。   那人见他不说话也不动作,便率先打破这怪异的寂静,“这位公子不像凶恶之人,在下也非居心不良之辈,何不放手,让艳文阐述来龙去脉?”   素还真眉头忽皱,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握的更紧,伸手挑开他颈间的碎发,仔细打量,“你叫……艳文?”   “在下史艳文,”那人被他的反应逗笑,被压制手强力一转,脚尖在他膝盖处轻顶,稍显无力的人立感身体发麻,眨眼便叫人挣脱了桎梏,史艳文翻身坐在床边,拿起药碗,“抱歉,艳文身上有伤,恐经不起公子这样的力道。”   素还真手边还有那人过长的头发,眸中的迷惑惊讶压得极深,半撑着身体,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   史艳文将药碗好生放在他手中,道,“魔祸之后第十年,九界道域,聚魂庄。”   “……”不曾听过的地方,不算确认的时间。   史艳文见他又不动作,便又拿过药碗,“昏睡多日,定是身虚体乏,我帮你。”   素还真看着他,目露思索,许久,“既然有伤,还是素某自己来吧。”   史艳文轻笑,稍稍退后一点,吹了吹药碗上的腾腾热气,重新将药碗递给他,“敢问公子名讳?”   “吾名素还真,有礼了。”   ……   却尘思没料到那句“史君子”威力如此之大,竟让史艳文如受重击,也没料到幽魂会趁这个空档虚晃一招,竟丢下鹤白丁跑了,更没料到素还真会突然出现,将他们都带去了琉璃仙境。   当然,最没料到的是,鹤白丁的异识,取不得。   谁知那蹈足本已是留有一口气之人,取了,便是枯九泉的下场。   苦恼的很,若没有留命之法,这异识反而成了他最大倚仗。异识附体,若对方是活着的人,取了也就罢了,但若是濒危之体,取出即死。   当真是棘手的很,不得已,只好点了人的穴道放在琉璃仙境,也顾不得心痛,只盼能寻得一适宜的法子得以回天,可一时半会,又哪里想得到呢?   即便是有,想来也困难重重。   稍至凌晨,却尘思终于熬不住鹤白丁如视仇敌的目光,行至五莲台散心,却看见一幅瑰丽画面。   史艳文早换了白衣,倚在素还真身上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清浅的愁闷,素还真不停转换手法为他定魂,额间几许冷汗隔得千莲幻影都能看见,星辉垂落,空灵出尘。   莲影渐消,素还真才对他微微点头,抱着人进了内室。   却尘思等了片刻不见人出来,便自己走了进去,他还记挂着那个如梦似幻的场景,原先他还想着该如何同史艳文诉说,但如今却是不用烦恼了,仅泄露了“史君子”三个字便能让人昏死过去,何况其他?   只是才行至门口,便觉房内的情形也很不对,给人五分暧昧五分压抑,素还真的表情太过专注,抚着史艳文额头的动作如同探究,拈指掐诀犹豫不定,与方才略有不同。   却尘思正觉气氛不对准备悄悄远退,就见素还真俯下身,拈好的封印异法到底没用出,却一手拉着史艳文腰上的束带,迅速扯开。   却尘思僵在了原处。   接着素还真又散了史艳文的长发,黑色发丝与雪白素带缠绵旖旎,勾勒出含蓄又让人错愕不已的多情,却尘思表情挣扎,正想咬牙进去,素还真将里侧的被子一掀,盖在史艳文身上。   阿弥陀佛,素贤人何等人物,岂容他人胡想亵渎,罪过罪过。   素还真出来的时候,却尘思还在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涉足,你这是?”   “咳,”却尘思目光坦然,“良夜不宁,无心睡眠,贫僧恰有一件要紧事想告诉素贤人,与史艳文有关。”   “也好,”素还真意味深长看他一眼,道,“素某亦有事相讯,请。”   待两人离开,方才昏睡的人静静翻了个身,幽幽喟叹若有似无,带着似是而非的失望。   素还真想问的事,与却尘思想说的事,差不过十一,素还真此次并未在麒麟身上附着神识,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何况史艳文何等眼力,若是弄巧成拙再生芥蒂反倒不好。   只是却尘思所说的事还是太过匪夷所思。   “你确定,那是史艳文?”   “确然,”那是场景太过难忘,任何人都难以忘记,“他就像一具尸体,被荆棘无声无息环绕着,但,他那时应该还有意识才对。”   “何以见得?”   “心痛难忍,而且,死意极强。”   他想死?   素还真一瞬间竟有些恍惚,史艳文会心生死意?这才是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散去脑中奇怪的念头,素还真摊开笔墨,“你可还记得那处画面的背景,还能记住多少?”   却尘思不用猜也能知道他想做什么,伸手取了一直小笔,开始勾勒大体轮廓,“或能一观。”   史艳文额间的舍利阻挡了秘密,也透漏了秘密,只是这透漏出的秘密任何人都能看到,独独他不行。素还真曾说管理史艳文的事就是管理自己的事,这句话并非自大,只是史艳文从未放在心上,须知他这样说,总有这样说的理由,或者说,苦衷。   对他的暗示充耳不闻,将来免不了波折难断。   素还真偶尔也觉得荣幸,史艳文总觉得自己不信他,可也不曾猜忌过他。哪怕自己在梦中袭击过他,史艳文也没有问过一回,哪怕自他初出推松岩后,察觉自己与屈世途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也只是缄默于心。   史艳文是个聪明人,进入不动城大有就近调查的意思,也的确调查到了一些东西。他虽然及时嘱咐过原无乡等人时时注意,而史艳文有了一次教训,也没有再多打探,只是素还真也不能一直将他留在城里,他迫不及待的出城,终归也没人阻止的了。   只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差。   凡所有运,天地人时,四运只要具备其一,史艳文便能少一分危险,可惜天运不济,地运不全,时运不周,而人运……   方来此界,便是怨孽缠身,又何谈人运?四运无一,此界难容,这里没有属于他的气场。无人照看,只会步步陷危。   只要他乖乖待在安全之地就好,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有人可以照应。   就像。   就像……   琉璃仙境,不动城,他的身边。   为什么不肯乖乖听他的话……   素还真突然站了起来,手掌突兀地拍在一侧栏杆上,揉着额头叹息,“彼是来处来,自该去处去。”   他在想什么?实在是罪过。   却尘思自默画中抬起头,几滴黑墨甩在了纸面,连成了一串看不见光亮的星星,好在并没有对画有多大影响,素还真是极为自律之人,不待他提醒,已经回过了神,“抱歉,你画好了?”   “嗯,”却尘思将画递给他,“虽然天色微暗,但想来应是此般模样没错。”   素还真接过画,只看了一眼,又惊又寒,画中之地与他所料并未相异,可,如果真是这个地方,那就未免太奇怪了。若真是这个地方,若却尘思看见的画面没错,那至少说明在史艳文被封印的记忆里,他并不是生活在聚魂庄的,或者,不是一直生活在那里。   而结合初次见面时史艳文所言,他也的确是从那座山上下来的。那座遍布荆棘的山峰必然还藏有秘密,还需托人一探才好。   若那是史艳文的曾经,那是不是说明,他早已经记了起来?只是,又被人以秘法封印,连他都不能窥到端倪。   史艳文第二日醒来时只见却尘思,素还真仍有要事待办,而却尘思暂且留此看管鹤白丁。史艳文没问昨日在推松岩发生何事,料到自己那一倒头必然会出变故,所幸几人倒是全身而退,只是赮毕钵罗追着幽魂一去无踪,也不知是否安然。   却尘思愁容满面,史艳文也不多加打扰,问了素还真的去处便离开了琉璃仙境,临走前再次改头换面,去看了看盘膝闭目的蹈足,见他不屑交谈,史艳文便觉得好笑。   “他这样,反让我觉得是自己做了坏事一般。”   却尘思连忙解释,“好友自来如此,史、施主不必在意。”   史艳文地把玩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却尘思,直教人容色尴尬才道,“那艳文就先告辞了。”   却尘思暗松口气,“一路小心。”   史艳文下了山,又在琉璃仙境四周转悠两圈,确认无人才慢慢远去,不回不动城,也没有去找素还真,而是再去了推松岩四处查看,崇真三誓昨夜不敌败走,残余的痕迹并不多,但能透漏的信息却不少。   推松岩曾为素还真的居所,其中阵法自然只有他知晓,麒麟星出现的这般及时,若说巧合也未免太过,可惜功败垂成,没能将人都拿下。   不过仅凭一个地方,要推断素还真与魔城之主有所关联就太过牵强了,而且,与妖邪之人围杀佛门子弟,道门也不好闹得人尽皆知。   虽然这个“走路都成问题的人”行动格外敏捷,没过五日,史艳文就在晚间密林中截住了他。   折扇半遮下巴,史艳文目光如炬,“素贤人,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素还真从容不迫地点头,然而先开口的却是齐天变,站在素还真面前如临大敌,显然上一次的经历让他将史艳文当成了心怀不轨之人,“又是你!”   与面对真实的史艳文时,态度可谓天差地别,史艳文觉得有趣,便顺水推舟接了下去,“齐小兄弟,数日不见,书生可是甚为想念。”   齐天变浑身恶寒,当即抽出了齐天棍,“你你你你你,虽然你眼光不错,但我喜欢的可是女人!”   史艳文两撇小胡子轻抽,同样起了一身恶寒,却忍住了异样,步步逼近,“书生饱读圣贤,又岂会饥不择食?齐小兄弟莫要误会啊。”   齐天变脸色变了几变,想发怒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憋得脸红,终究也没说出半句话来。   素还真在后边冒出半个头,看好戏似地盯着他,既不帮忙也不说话,史艳文便主动停下调笑,正色打起商量,“齐小兄弟切莫冲动,书生只是想寻素贤人商量事情而已。”   齐天变还是一副护雏的模样,干净的眼里除了怀疑还是怀疑,“如果是史艳文的事的话,跟我说也是一样。”   史艳文心思快速转了两圈,“昨日书生行于山间,见前方有幽潭十里,桃花夹案,殿宇高阁,飞瀑流泉,是流觞曲水,吞吐云溪的绝佳避世之所,晚间皓月之光映照松间,正是赋诗交心的好时候——”   “打住!”齐天变越听越不对劲,面色几乎称得上是诡异,“你究竟要说什么?”   “哦,”史艳文折扇翻转,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书生是来借人的。”   “借人?”   ……   “你这是强盗行径!是绑架勒索!你枉读圣贤之书!”齐天变气急败坏,看着史艳文推着轮椅慢慢远去的背影不停咬牙。   史艳文大笑几声,“欸,在下只是顺便邀请素贤人去赏风月而已,何必说的那么难听?放心,时候到了,书生自会将人送回的。”   素还真仍旧不语。   至于史艳文说的那地方纯属胡诌。   前面没有桃花,倒是绿茵遍野,铺青叠翠;也没有殿宇,只有一座破败的矮亭,少许岁月气息能可聊为一观;更没有瀑布幽潭,小水坑倒是有两个,还是前两日下雨时敲打出来的。   素还真并未在这里发现有人驻足过的痕迹,史艳文却说他在这待了一天,“舍利子的效果有所减弱,似是弦首有意为之,你可有想起什么?”   史艳文拿着扇子半开半阖,不动声色,“不曾。”   素还真走到近前,压住总是安静不下来的扇子,迫使人不得不抬头看他,“当真没有想起什么?”   “你很担心?”史艳文目中闪过戏谑,“难不成是怕书生一走了之,舍不得了?”   素还真挑眉,史艳文换了张脸,连性格也有所不同了,总让他应对不及,这样可不妙,十分不妙。   史艳文见他无言以对,嘴角一扬便想把扇子抽回,只是没想到素还真动作更快,完全是趁人不备,下手十分干净利落。史艳文只觉得下颌被人捏了一下,指甲贴着皮肤刮过的速度很快,那张略显猥琐的假脸便被撕了下来,他只来得及眨两下眼睛,“你!”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很公平。”   史艳文眯起眼睛,眸中闪过厉色,看起来心情不佳,“素贤人当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莫气,素某只是对那张脸有些不习惯罢了,”素还真并不将他的薄怒放在心上,他知道,这人不会为这种事生气,“你找我应该是有正事才对。”   史艳文偏过头,倏尔又转过来,波澜不惊,风度依旧。   “我想,请你入梦。”   “为何选在今天。”   “今日是八月十五。”   素还真看他良久,突然神色一动,忍不住上前,抑不住的笑意在唇角蔓延开来,“为何要我和你一起?”   史艳文似毫不在意地转过身,“总比艳文孤身要好得多……而且,没有你素贤人的帮忙,我要如何在封印镇压的情况下变出一个正气山庄?”   素还真眨了眨眼,顺手施了个结界散开,将草地上的身影全数隐去,轻笑道,“那就走吧。”   盘坐于矮亭地面,史艳文取下额饰闭上眼睛,感觉那人手指的气息在眉间一点,任由意识随着睡意缓缓消失,不带任何抵抗。   史艳文真的对他很放心,素还真留存嘴角的笑意却因此收了回去。   他扶着盘膝之人侧躺在地,以己手作枕,草色青青作毯,无边星辰作盖,素还真仍旧替他将头发散开,自己则安安静静地躺在对面,将些许恪人的青草逐一掐断。   寂静无声的结界里,温热的呼吸在耳边轻拂,莲香充溢于结界,好像独出于世外的小小世界。   “……倘或记忆全回,你还会给我机会靠近吗?”   时间大概也快到了吧?素还真合上双眼,凝聚心神,再睁眼,薄雾深处,庄重的山庄影子若隐若现,门口站着一个雪白长衫的君子,见他出现,长舒口气。   “你来迟了,艳文还当你又要失约。”   “哈,因为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回家好几天了,但是电脑坏了,今天刚买了新电脑,所以更新慢了几天,久等了啊。(*^_^*) 第24章 浮雪 二十四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素还真从不认为史艳文是个毫无心机之人,只是从没想过这份心机会一再用到他身上。   可事实如此,是他大意,同样的失误,同样的人,同样没被识破的狡猾。   无事微吟,会心微笑,逢场微醉。   可惜素还真不能喝酒,史艳文只能一人独酌,又不能全然醉去,饮到半醉半醒意识尚算清晰的时候,才拉着一曲终了的素还真四处闲看。   他指着前院的海棠笑称花无百日红,在这梦境倒是可以;又拿着角落里的扫帚,告诉他记忆中银燕扫洒的样子认真如同对敌,十分可爱;然后回到书房慢慢拖出一个箱子,里面有些小孩子的鞋袜衣裳,他说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些都是小空的才对。   素还真静静听着,偶尔点点头,任他带着自己四处翻看。   有些地方还记得样子,有些地方只记得小物件,有的房子一半是空的,一半是乱的。到了后院居然凭空冒出了天允山的石碑,石碑前又莫名流出泉水,未几又浮现巨大的山洞在旁边隔断泉流,几个不相干的场景就这样被东拼西凑杂糅在了一起。   看起来毫无美感,反而诡异非常,史艳文盯着石碑看了许久,笑道,“我好像记错了,这石碑旁边是不是有快不大的石头?这山洞又是哪里来的?”   素还真无言,他还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梦境,有所混乱也是应该。   史艳文说完又反应了过来,是了,素还真又没去过九界,他怎么能知道呢?自嘲一句醉了,史艳文又不甘愿拉着素还真沿着绵远的高墙走着,像在找什么东西,走着走着却被草藤一绊,差点摔倒在地,素还真想去扶他,却被一把推开,紧抿双唇在墙上执拗地逡巡探查。   素还真顿在原处,史艳文没有察觉,将之当成了空气。   到第二圈的时候,史艳文才悠悠叹息,“我好像记得,这墙上有人写了字,但忘了是谁写的,写了什么,你知道——”   史艳文再次闭了口,他又忘了,这里不是九界,素还真没去过九界,他怎么能知道呢?   我知道。   素还真贴着墙壁站着,嘴巴几不可见地上下微动,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目光锁在院中零落的酒坛子上,“你喝醉了。”   史艳文回头看他,终于觉察自己忽略了他,又一味让人承受自己诉出的苦闷,便带着歉意走到他面前,“你想不想,去艳文的房间看看?”   “好。”   两人便慢慢挪到史艳文的房间,快到的时候素还真却停了下来,对旁边突然出现的房间皱起了眉,这间房门上可着双鱼道纹,和左右两侧都不大一样。   史艳文拉不动他,自己反而被扯的踉跄,“我只记得这扇门,里面四壁空空,无甚可观,你想进去?说不定里面是无边深渊也未可知。”   素还真细看门扉片刻,到底没进去,进了旁边的屋子,这才是史艳文的卧房,里面朴素的很,书案笔墨、茶几矮榻、云窗屏风,力图去繁就简,也算大方绝俗,适合清修。   桌上的画倒颇具风骨。   史艳文见他看了许久,上前查看,却道不出所以然,素还真将画卷好前又多看了两眼,道,“画虽好,若不挂在墙上让人欣赏,其价值便无人知晓,千里马还要伯乐才能惊世啊。”   “既然如此,那你又将它卷上作甚?”   “素某只是觉得,它不该在这间屋子。”   史艳文点头,“确实,毕竟这只是一场梦。”   “……”你到底记起了多少?   梦境的变化总是不符合常理,史艳文眨眼便能令斗转星移,顷刻后已是夜半。   史艳文坚持不住,白日里喝了太多酒,真到倒下的时候又不愿意,半个身子都倚在素还真身上,视线冷淡而又饱含希冀,“我想,再待久些,可以吗?”   素还真不懂他为何要征得自己的同意,但还是答应了,只是让他在院中的长木椅上躺着,不要乱走,自己去取些泉水来替他醒酒。   “醒酒?”史艳文忽然使劲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近前,醉意迷蒙的眼神中还藏着些看不清的东西,“为何?”   “你若是醉的不省人事,这片梦境便失了支持,只怕立刻就要醒来。”   “也就是说,只要我不失去意识,这片梦境便会继续维持?”   “是。”   “……”史艳文继续往下拉,几近危险的距离,无论从哪方面而言。   素还真心漏掉一拍,连忙仰头,惟恐重蹈覆辙,用了不小力道才将手掰开,史艳文似乎怕他反悔,指节泛白都不肯松手。素还真无奈,只好用力压着他的手,又道,“你喝醉了。”   “……”   “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史艳文这才怔怔地松开手。   素还真得了空,终于可以暂时离开,来到后院。清泉汩汩,浸润心脾,难得的是虽然从地面出来,却很干净,还带了丝丝甜意。素还真拿瓦罐取了水,回身却来到那间先前没有进去的屋子。   手轻放在门上的道纹抚过,门格上有个极小的洞孔,细如银针,幼蚁可过。   ——我只记得这扇门,里面四壁空空,无甚可观,你想进去?说不定里面是无边深渊也未可知。   这扇门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正气山庄,史艳文记不清了,所以走过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在意,就像不入眼的路边杂草,可素还真很在乎。   他记得这里,他至今寥寥可数的几个有关九界的梦里,这扇门出现的次数不下于史艳文。   “只是进去看看,想是无妨。”   素还真定下心,按住门上双鱼向右转动,门面上纠缠的道纹咔嚓一声化成两半,木门自动往两边移开。   似曾相识。   史艳文定也觉得似曾相识,不然怎么会无意识化出这间屋子来?   屋内如他所言,四壁空空,无甚可观,墙上的画出现在了史艳文的卧房,素还真只看了一眼便准备退出来,转过身却发现门上双鱼幻化演变,竟有自行合上之势!   素还真蹙眉,加快步伐冲了出来,对着木门敲打观察,确定毫无变化才离开。走了两步,眼见就要靠近史艳文所在的前院,不想刚过最后一个弯道,面前却又出现了一扇门。   门上双鱼演变,隐有合上之势。   “嗯?”莫非史艳文酩酊大醉,梦境又出现混乱了?素还真苦笑,他统共只见过史艳文两次醉酒,虽不见得会到耍酒疯的程度,但两次都与太平沾不上边。   说不得,只好变了个方向,孰料四面八方都不见出路,这哪里是什么梦境混乱,倒像是故意要困下他的阵法。   “……阵法?”   ——我只记得这扇门,里面四壁空空,无甚可观,你想进去?说不定里面是无边深渊也未可知。   ——也就是说,只要我不失去意识,这片梦境便会继续维持?   ——没有你素贤人的帮忙,我要如何在封印镇压的情况下变出一个正气山庄?   素还真脸色突变,他这是又一次被人请君入瓮了!当下抬手蓄力,意欲强行破之。   “随我来。”   “这声音……”素还真收手,他的背后无声无息出现一人,如出一辙的声线,毫无二致的面貌,素还真声音顿沉,“是你。”   “‘我相信自己’,素某可不知自己何时会这般不自信啊。”   “素某相信自己,但,你是我吗?”   “我不是你,而是你的某段记忆,那几个梦,便是我给你的证明。”   “……”   那人叹息,“若想知道更多,今次以后,我即回归。而今有人以大神通以那缕残魂为媒介浸染艳文,他已被影响而不自知,时间不多,你快随我来,现在还不是他该记起来的时候!”   当机立断,他早该当机立断,素还真握拳,“唉!带路,你我速去。”   魔吞不动城这几日很安静,今日却突然动荡了起来。   因为素还真被劫持了。   素还真好友众多,敌人也不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劫持,但多少是带有劫色性质却是第一次。这个消息还未扩大,但不难想象消息传出后的苦境众人的反应,与此同时,道门亦传出一则□□,言称那位劫持者近来多阻道门行事,更与魔城为伍,实为用心险恶之辈,却将阻其何事不愿详尽,惹人疑窦。   “史艳文还真不是常人。”   原无乡笑了,“能将素还真放倒,自然不是常人。”   叶小钗深表认同。   倦收天又担忧,“只怕日后行走不利。”   “啊。”确实。   “据道门所提供的线索,史艳文当非是以真面目见那几人,若是如此,倒也没有多大危险。”   “话虽如此——”   铮!   忽闻有声如金刀裂石,突兀打断了几人谈话,清冷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灌入诸人耳中,“东山来见。”   道人披星戴月来到不动城,杳杳袅袅的夜雾迷离掩映,他一步一步踱上高山,平静而自然,遥望那座被宏伟高墙围的密不透风的城池。他背着拂尘,手心握着玉瓶,一路走来总是若有所思,好似这玉瓶里有探究不完的秘密。   少顷,他收起玉瓶。   有人来了。   凤凰乍鸣,飞雪漫天,来人刻意将存在感拉的很高,两人左右分立,犄角围困之势,道人毫不动容,只道,“久见。”   银豹低笑两声,“你我初见,何来‘久见’?却不知六弦之首驾临不动城,所为何事?”   道人沉吟几许,“史艳文不在不动城。”   燎宇凤沉声道,“史艳文是不动城的俘虏,自然在不动城。”   道人嗯了一声,又问,“贵城城主可在?”   “城主是不动城的城主,自然也在不动城。”银豹突然拔高了声音,“弦首来此,莫不是为救人的?可惜,不动城,不是阁下能放肆之地!”   “说的也是。”   “你放弃了?”   道人从善如流,“双拳难敌四手,苍只能选择放弃。”   燎宇凤想了想,“既如此,阁下还是速速退去为上,否则,莫怪不动城出手留人!”   “唉,”道人慢悠悠转过身,望向城内,目中隐有遗憾流露,“可叹吾与他三日之约,而今,竟不能兑现。”   “来日方长,阁下何不多等待几日,等到他对不动城的利用价值一尽,何种约定不能兑现?”   “苍循天命行事,此番错过,实有损天道修行,只望城主看在苍的面子上,多加留情,莫要伤他性命才好。”   两人似微微一怔,银豹不约而同与燎宇凤对视,轻哼一声,“若他乖乖听话,自然有命可留,苍道长,你该离开了!”   道人纹风不动。   银豹语带威胁,“怎么,阁下是准备留在此地了?”   道人摇头,“苍只是好奇,一个人在魔城待久了,是否也会入魔?”   “……此事,端看个人心性。”   “若是那人之心,常含迷惑,不由自主呢?”   ……   “弦首那是什么意思?”原无乡摘下面具,“他是说,史艳文会入魔?”   倦收天叹道,“可惜,屈仕途不在,他与素还真该是对史艳文最知根知底的。”   “也不尽然,”原无乡拿起麒麟面具打量,“不然,素还真为何会叫我们注意?”   “……”   “罢了,有镇魔舍利在,也不怕他入魔。倒是我们现需尽快找到他,弦首让他三日后去天波浩渺,事不宜迟,让流星行两人以本体去寻吧,苦境,暂时还无人识得他们两个。”   “啊。”   那片悬崖离正气山庄不远,史艳文无比庆幸素还真来迟了,否则哪怕迷雾笼罩,朦胧间还是能看见熟悉的树林。   不过素还真是那样不遗巨细的人,只要神情有些微不对,就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抽丝剥茧发觉异处。   所以,让他分心便好。   避君三舍,不若反其道而行之,有时候也是在意的东西,反而越不能被察觉异常。   这样想着,史艳文在那人走进山庄伊始,就变了几坛子女儿红来,这酒属于梦中,在梦里可叫人醉去,醒来却没有任何感觉,所以史艳文并不担心会给他造成危险。   不过,素还真是不喝酒的。   史艳文能喝,却不能喝得酩酊大醉,一边喝还一边鼓动那人尝尝,结果如同预期,素还真几个挪移手就把酒杯送回了他自己面前,叫他变了碧琴来抚。史艳文也不劝了,又开始说些其他的事,可他也没有太多的往事可说,挑挑拣拣就那几件,无法,只能翻来覆去地咀嚼。   只是没想到说得多了,反而真的引起心中悲意。   毕竟,今日是八月十五。   等到酒喝的差不多,史艳文突然起身来到他面前,拉着拨弄琴筝的素还真也站起来,盯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素还真问,口气颇为小心。   史艳文松开他的手臂,只思索了小会,又去牵素还真的手。触碰的刹那,史艳文蓦地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强忍着没动,素还真轻笑,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还得寸进尺地攀上他的肩膀,似想拥他入怀的动作。   史艳文这下没法不动了,略显慌乱地退了半步,“我带你看看,艳文的家。”   素还真久久才嗯了一声。   史艳文将所记得的东西尽力介绍给他,有些却是东拉西扯的,像是墙上的字,他在那上面刻了两个小字,只是陪他一起刻字的人却想不起了。   又比如那块天允山的石碑,它本不属于这里,却被史艳文硬是化了出来。至于那间屋子,它也不属于这里,但前几日在推松岩猛然想起,下意识觉得很重要,没想到素还真竟会为它停下。还有那副画,那是属于那间屋子的,史艳文将他移了位置,他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哪里不对。   他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可素还真再次驻足了,是巧合吗?   史艳文用闭眼压下震惊,又用更深的醉意让素还真乱了手脚。   他躺在长木椅上,有一瞬间觉得素还真的眼神深沉到可怕,下一瞬间又觉得他过于小心翼翼,没脾气似的温柔,史艳文好像有些退却。   素还真很相信他,虽然不知道缘由,虽然他曾经很怀疑,可却在很短的时间信任了他,甚至将他带进不动城,他似乎不该辜负这样的信任。   史艳文再一次主动抓住他的衣袖,看着那张脸靠近,带点无所适从,也有藏的很深的期待。他后悔了,所以加重了力道,几乎忍不住要将事实告知,或者,再让他靠近,做些其它的事情……   没想到却是素还真自己推开了他。   ——你喝醉了。   ——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说的没错,史艳文暗叹着松开手,素还真说的没错,有些事情不搞清楚,他一定会后悔,一定。   抱歉。   史艳文走出山庄,走进重重迷雾,直至来到那道万丈悬崖,眸光始终清澈似水,湛蓝如天,却又不乏坚韧的锋芒和铁心的决绝。   抱歉,史艳文深吸口气,纵身一跃,这件事不弄清楚,我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史艳文。   那个称呼他已经很久没听见过了。   却尘思如何得知他不想追究,重要的是他记起了一些片段,还有一句话。虽然只是一句话,却教他十分不安,而之后素还真意欲封住他记忆的动作,更是让不安变成了惶恐。   素还真背弃了自己立下的承诺,他相信他没有恶意,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不想让自己想起,恐怕还知道一些连自己都不能知晓的内情,却瞒着他,甚至察觉异样后还想封印那些记忆,若非涉足在外,结果难料。   他总是瞒着他,可他等不起了。   脑海里冒出来的那句话让他无法冷静思量那些弯弯绕绕,它自心底最深处传来,来自于他的血脉至亲,来自于他现下最担心的几个孩子,似在危急的绝境中,或因惊恐而变调,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九天惊雷都没有这句话来的震慑人心。   ——爹亲!速回聚魂庄!救我! 第25章 浮雪 二十五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啊大家,大年初一,今天爆字数!就当是新年礼物吧!   史艳文从没真正信任过素还真,素还真知道,一直知道。   他以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岂料那人心如碣石,被汤汤淇水击的千疮百孔的碣石。   无边沧海中的碣石,深山桃李下的蹊径,他们的世界,远得近乎遥不可及。   叆叇无风,伶俜阒然。   也许是因久未重临这座荆棘满布的山峦之故,这天地倒转的模样看着竟有些新鲜。这里猗蔚依旧,杳然依旧,史艳文虽然用上了千斤坠,恨不得立刻便降落到地面,但还是忍不住走神。   他其实不想来这个地方,可又不得不来这个地方,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所以,谁也不能阻止他,谁也不能。   素还真,你千万不要来阻止我,千万不要。   史艳文闭上眼,将心思放空,疾风怒号尚不入耳,他听的是其他的声音,如衣袂翻飞,如轰雷阵阵中的丝缕呼吸,如任何不同于风的声响。   荆棘山越来越近,史艳文心怦怦直跳,再过十个呼吸,区区三十米,就到那个节点。拜素还真所赐,上次他止步于此,若无意外,那里是个关键。   他总是躲不过被击昏的命运,左思右想也没有解决的方法,但也多亏素还真,他想出了一个方法,或许有可能成功。   时间将至,记忆中熟悉的气息却未出现,史艳文释放一身压抑许久的真气,脚步凌空一顿,如陨石般疯狂坠下,风中甚至擦来了隐隐的火药味。   但。   无人阻止!   史艳文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并无他人,乃至快落地的时候身体还在向前俯冲,他用手在地面狠狠拍了一掌才翻身勉强稳住身形,而后默默在原地愣了许久。   树枝勾破了新穿的衣裳,不及细思的落地处爬满荆棘,攀附树身的绞杀植物不甚刮伤了脸颊,脚下的碎石,山下的溪流,是新鲜,也陌生,但更多的是熟悉。   史艳文忽然仰头,白云悠悠,远山重重,没有山崖的轮廓。   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虚假。   史艳文叹口气,梦里的东西,可不都是假的么?总不能虚假里面,还藏着一层虚假。   他去了聚魂庄。   聚魂庄曾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这里的人真诚热情,知他失忆后多番安慰,将这里最好的一间木屋送给了他。小孩子总是喜欢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上了年纪的老人常给他送些食物衣服,年轻的女孩曾无数次对他红了脸,耿直的男子经常向他讨教拳脚。   便是那段日子,让他躁动不安的心神回归平静,虽然迷茫,却倍感温暖。   两年。   史艳文站在村前的大树边,嘴角不经意间露出苦笑,眼前还是那个村子,没有大火侵略的痕迹,也没有任何人烟,画面都定格在最初最难忘、他最愿意相信的那个时候。   闪身进入村庄正中的木屋,竹片筑成的简短走廊,单调却还算整洁的家具,枯黄的木柜子放着日常所需的碗筷。房梁的结构算不得新颖,制成桌椅的材料却并不久远,没有可以窥探的过往,该是十年以前。   他在十年前就知道这个地方。   如果这是他的记忆,他几乎可以确认这是他被封印的记忆!可那又怎样呢?他都分不清是哪个世纪那段的记忆,记得的越多反而越混乱。   史艳文指尖发颤,狠狠一握,平静下来后毫无留恋地转身,时间紧迫,他要在素还真破阵之前,去下一个地方。   ……   那人给素还真的第二个证明,是素还真已经完全适应那个世界之后的片段,是在道人出现在不动城的前一天晚上。   那时史艳文想带素还真离开,那不是史艳文可以掌控的地方,危险总是雌伏在身前身后,那个地方,叫道域。   道者善分阴阳,天圆地方,阳中有阴,阴里藏阳,道域布局大抵如此。他们去的是至阳之地,就要通过那片阴域。   他的孩子巡视九界,总是有些人不愿送他一路坦途,哪怕有史艳文为其护航也一样,甘冒天下之大不违暗杀享誉九界的君子。   史艳文原想送伤好的素还真离开此地,俏如来身旁有人照应,已得安全,但素还真为他所救,那些人为斩草除根,寻不到他,只怕会祸水东移,他不得不先回转聚魂庄接人。   只是没料到还未接到人便遭暗算,银针贴着脖子划过,史艳文躲得再快,也防不着暗器是镶在门框上的,细如发丝。   素还真早已听闻门外动静,原以为史艳文会直接进来,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便自己打开门,而后看见了脸色发白的史艳文。   “你怎么了?”   “别紧张,”史艳文压低声音,装作闲倚在门边的模样,“有人来过?”   素还真目光在他颈间一扫而过,“有几个小孩,说是家里人仰慕你的贤名,来此下帖。”   “他们料到我会回来……罢了,你先随我离开,此地已不安全。”   他们一路都走的大路,暗杀者不敢露于表面,越往人多处越安全,可走了没多久,史艳文已经摇摇欲坠,如无情秋风中即将飘摇坠落的枯叶,却硬撑着不肯让素还真搀扶。渐至少人处,史艳文突然加快了速度,脱离大路进了小道,脑中自有一张地图,避开明哨暗手逃往山间,到了阴域外围才坚持不住。   进入阳地还需通过阴域,阴域诡谲,阳人少暗鬼多,杀手的数量与质量也与之前别如霄壤。   必须在外围逼出银针之毒。   “要我帮忙吗?”   “不必,左前方两百米有一个水塘,建木在侧,我们先去那里取些东西。”   那是俏如来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据说可避开阴域之地鬼魅之物特有的阳符,以及接下来的计划。   可是那里空空如也。   他回头看向盘膝驱毒的史艳文,那棵据说是建木的树,传说中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可这直挺挺的木桩,高则高矣,虽不见旁逸斜出,但也没有任何神力可言。   朽木而已。   暂且将毒压至腕部内关,此为人之阳气源头,料想四五天应无大碍,只是腕间一圈黑线看着瘆人。   “眼底发红,体温偏高,你余毒未清,因为时间不够?”   “够了,只是对方应变机智超出预料,我担心计划有变,进去再说吧。”   “我并未在此发现阳符。”   史艳文看着他,素还真穿着蓝衣,白发胜雪,心朱砂因夜色显得暗淡,是个甫出现便让众人惊叹的人,也是个不该出现的人。他伸手摸着颈间,“阳符在我身上,只有一枚,带你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有条小路,那里有人接你去安全的地方。”   素还真眨眼,“素某自有防身之法。”   “此事与你无关。”   “你受伤了。”   “无妨。”   “那就当顺路?”   “……你还是走吧,”史艳文转身,脸色突然间冷了下来,从建木旁闪身而过,“这里本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艳文也不想浪费更多时间在你身上。”   他的想法太直接了,素还真一眼便能看清,若真不想在他身边浪费时间,又何必回来带走他?他们相处时间还不够长,不然史艳文就会知道,素还真有时是软硬不吃的。   不过素还真还是去了那条小路,见到了接他之人,一个很可爱的女孩,交谈几句便又重回了建木。   女孩很欣赏他以涌泉报滴水的行为,并且告诉他要进阴域还有一个方法,将建木炼化,取其精华注入心血便可。但建木很难炼化,前人联合数位高手,也才炼化了二分之一去消灭鬼魅,后来道域前辈念其年代久远,不肯伤天和,便不叫人再动。   他动可以,只是不能叫人察觉。   “很难么?”   不见得吧,不过一根枯木,总不会比灭神更难了。他不需要建木,但史艳文身受毒害,显然是计划有变,他虽不知计划为何,但保他平安总是没错的,若是阳符失效,建木或可救急。   素还真费了半个时辰,建木虽奇,奈何年老,紫焰滔天,或多或少已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而史艳文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当他彻底炼化建木,飞身进入密林时,发现的第一个线索,就是被断枝挽留的白色残布,带着点滴血色,断枝上如同锯齿切过的痕迹。   而今,他又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就像一个轮回,”素还真取下布条,轻轻缠在手上,“接下来要去哪里?”   “守株待兔。”那人指着山下,忍俊不禁,“你看,兔子来了。”   “说的好像素某是大灰狼一样。”素还真笑着看去。   史艳文打了个哆嗦。   好像被人盯上了。   素还真蹙眉,“受伤了?”   那人摇头,“不会,在这个地方,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伤他。”   “你也不可以?”   “你也不可以。”   “……”   素还真出来的太快了,他还未来得及解开这座山上的秘密,素还真竟已经来到了这里!史艳文不动声色,继续往山上走,须臾又停下,低喃几句,脚步偷偷往后轻挪。   被察觉了。   素还真眼中厉色微漏,身形瞬动,那人藏在暗处似不打算援手,让荆棘掩盖完全住自己的身体,他想以素还真的轻功,要擒住对这个世界功法还不甚熟悉的史艳文应该不难。   但几乎是同时,史艳文竟抬头看向了他,意味深长地足尖点地,整个人倒退下山。   他眼中的笑意有些奇怪,像是等着他下山一般,素还真脚步立顿,史艳文见状又笑了,得逞的笑。   他张口,低缓的声音却穿过了重重荆棘,流淌在耳边,“不要阻止我,素还真,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你还是走吧,这里本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艳文也不想浪费更多时间在你身上。   走?   哪有这么轻易。   素还真加快了速度,踏水无痕、借枝移体,眨眼便逼近了史艳文近前,好像下一刻就能抓住他了!   史艳文第三次笑了,脚步左右闪移,浮于地面游走,在素还真愕然的目光下与他错开了肩膀,附带狠狠一拳,“这才叫‘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素还真身形猛滞,苦笑着回头,飘然远去的身影很是干净潇洒,他在心底生出不合时宜的赞赏与惊叹。   他记得自己只在史艳文面前用过一次——水风行步。   史艳文马不停蹄,也不管沿途的荆棘是否会将他割伤,未至山顶便单手画圆,至阳至刚的真力磅礴泄出。暗处的人低呼糟糕,史艳文定是察觉了此处的秘密,方想出手,不想史艳文另一手往上一抬,平地雷鸣起,与之功体相反的至阴之力纳于掌心,隐隐约约可见身后枯朽而笔直的建木。   “自然之力!”素还真再次惊讶,注视白衣的视线往荆棘丛生处偏了一分。   史艳文静下心,借施功汇纳的瞬间感知整座山峰,而后向地面狠狠拍下,这座山他已来过数次,却并未发现任何诡秘。可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里,如果山外没有,那就在它的内部。   掘地百尺又如何?他要知道的事,谁都不能阻止。   只一下,林摧木折,峦峰震颤;只一下,暗影现踪,白莲惊退;只一下,摧枯拉朽,隐秘现世。   巨大的天坑深至山底!   “哈!”是这里!果然在这里!   史艳文迫不及待跳进深坑,印刻着奇怪阵法的金刚石门就算有了残缺,史艳文也不及细看了。他慌乱地半跪在地,用手扒开地面的泥土,也不顾白色长衣被弄脏,石子割破的手指被泥土里混杂的矿物质刺激发麻。   自来到这个世界,他从未如此高兴过,既担心又快意,既恐惧又伤心。   他从未如此高兴过,可也从未如此难堪过。为了找出自己的秘密,像一个逃犯般躲着另一个人,狼狈不堪,心酸不已。他好像被这个世界逼的越来越可悲了。   史艳文闭了下眼睛,再睁眼,即将爆发的情绪不知第几次被压下。他也不是没有察觉自己情绪起伏渐大,好在还能控制,只要一切顺利,只要无人阻止。   所以素还真,你千万不要来阻止我,千万不要。   道人没有回天波浩渺,而是去了初见史艳文之地,去到了那座荆棘山。   他震开了那座山,打开了那座金刚石门,慢慢走了进去,人力开凿的甬道蜿蜒曲折,踽踽难行。夹道风如鬼泣魂吟,通向地狱深渊。   他离开聚魂庄那天,老人说了很多话,精力充沛的不像个老人,大约是从未有人听他讲过那段过往,所以滔滔不绝。   “他出现的那天,我们确实很兴奋,”老者感叹,“弦首或许不知,史艳文对我们所在世界的价值,就如同素还真对苦境的价值。有他在,天塌下来似乎都不太可怕了。”   道人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听着,像一尊精美而无神的石人。   老人嗤笑,似颇为不屑,“他要来道域,很多人争着抢着去见他。他却很低调,言行谦逊,温和有礼,担心自己的到来给大家惹了麻烦,又毕恭毕敬地请各人回去,说了些心领的场面话。唉,年代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但是他那让人不由自主亲近的风度,独一无二。”   “……”   “可惜他救了素还真。”   道人还是没有反应,老僧入定般坐着。   老人等了好久,浑浊泛白的眼神中藏着深沉算计,又长吁口气,笑道,“素还真被卷进麻烦里,他烧毁建木,那时阻挡鬼魅的圣物。他不知道,起初我们也不知道,建木难得,可没人动的了它,日久年深,也就没人提及了,直到后来鬼魅跑了出来。道域有位真人不得不耗费心力布阵阻挡,险些丧命,素还真为弥补过失也为这阵法出了力,且念在是道域高层先对他们下手,众人也不好找他们麻烦。”   这仅是个起因。   “那阵法不得长久,道域便挪来一座禁制山,山如其名,都是禁制术法。这件事本不该史艳文动手,但有人挑唆,说此事应史艳文而起,不得逃避。他那个大儿子叫俏如来,是个厉害人,唇枪舌剑本是争赢了,史艳文却不答应。啧!多管闲事。”   道人眸中流光一转,大约明了症结点就要揭开了。   “本来一切都顺利,他们挪了山想镇压鬼魅,那可远比建木有用啦。却没想到那山连素还真一起镇压了,嘿,素还真可真够倒霉的,据说是有人想趁史艳文运功时偷袭,旁的道者救援不及,素还真就替他挡了一箭。这一箭就被钉入了山内,那山上充满禁制,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到了这里,道人神色才有了明显的变动,“是史艳文救了他?”   “是。”老人终于听他出声,心情大好,“我还以为你真成了石头,你别担心,我们不害活人,等三十天一过,你就自由了,你是高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不敢伤你,不然罪孽更深重了。”   道人不说话,老人本想调侃的话也吐不出来,道人的清冷总是让他吃瘪,老人习惯后讪笑几声也就不多计较。数百年的折磨即将结束,这是高兴的事,他不会为这等小事自苦。   “史艳文要进去,可道域的人不让他进,他的身体有建木精华,万鬼不犯,可与禁制相冲,他要进去,可就对禁制产生威胁了。后来他来求我们,不知从哪里听说聚魂庄里也有个阵法。我们那地方,阵法多了,太极阴阳,到处都是八卦图。”   “聚魂。”道人淡淡道。   老人赞赏,连连点头,“对对,你很通透,我们的阵法就是聚魂,凝聚阴魂,让山下镇压的鬼魅暂时聚集一处,就算禁制有损,好歹还能补救。史艳文就去救了,可还有人阻挡,他就一路杀了进去,那可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杀起人来可一点不像君子。虽说都是道域当中的恶徒,可杀了那么多人,怪叫人害怕的。”   “……”   “史艳文最终找到了素还真,听说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史艳文便把自己的救命药给了他。就是那天!”老人眼神一变,口气忽沉,“史艳文太仁慈了,竟然对自己的敌人留手,导致阵法被攻击!眼看鬼魅将出,史艳文不得已一掌拍向自己,把建木精华吐了出来,他以为可以阻挡鬼魅!”   老人激动地站起来,神情扭曲,“可是建木死了!作用没有那么大了!而关键时刻素还真竟然背叛!他史艳文打进了山内,然后空前浩大的光芒席卷了禁制山和村子,然后我们就到了这里!像个怪物一样活到了现在!”   “我们必须不断吸纳死魂才能生存!”   “我们必须不断转移地方才能保持水土!”   “我们活的和鬼魅有什么不一样?”   “你看那些孩子,他们永远长不大,可心智却逐渐成熟!”   “你看冰室里的那些死魂,我们每日都被他们纠缠!折磨!”   老人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气急,脸色涨红,目光渐染恨意,想要将并不存在眼前的仇敌抽筋剥骨,一面是诅咒一面是悲哀,“如果不是他们!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道人看着他,沉默不语,静谧的暗室只有老人急促的呼吸,他这次停了很久,等到老人终于可以顺利呼吸了,才问,“他为何会来此?”   “哈哈哈哈,”老人突然大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地上气不接下气,不入耳的声音比冰室的厉鬼还要让人难受,“这要多谢那场神州动乱,我们吸纳了太多死魂,然后又到那座山下,启动了阵法。我们本想试一试,没想到竟真的奏效了!他来了,可却失忆了!我们等了他那么久,甚至愿意忘记仇恨,只要他能带我们回去!至少带我们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后来等他慢慢记起来,我们以为至少要二十年,他却七年就记了起来,可是那又怎样呢?他又忘了,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史艳文,史君子?不过一个废物!”   “……”道人默默摇头。   “后来,他又来去了那座山,将那山上最后的禁制拘了过来,镇压冰室的鬼魅。可笑,这点动作能有什么用?我们能变回正常人吗?能吗!所以我们又动了手,你可知道他那天的表情?明明是为了帮我们,却遭到背叛和伤害,真好看啊。我们将他与鬼魅关在一起,想让他也感受我们所受过的折磨,没想到他活下来了,只是又失了记忆”   “不对,”道人思忖片刻,波澜不惊地目光中升起犹疑,“时间不对。”   聚魂庄来此数百年,而史艳文只有十年。   “是阵法产生的意外,是时间开的玩笑,”老人连呼三口气才静下来,“素还真忘了我们,史艳文也忘了我们,他们活的多惬意啊,高高在上,万人敬仰!所以犯下的罪孽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我们怎能甘心!”   “……”道人再次无言以对。   老人累极了,说了这么多话,让他手脚都热的发抖,说话都断断续续的。他跌坐在地喘息半天,脸色又变缓了,无限温和起来,“不多也多亏了他,他把禁制收纳己身,出现的那日又引动了阵法,冰室的魂魄似乎也少了些,连聚魂庄都提前现了世,所以我们做了个推测。”   道人心中不详之感愈浓,“什么推测。”   “我们推测,说不定只要他吸纳了所有恶鬼,我们再将他作为祭品!启动阵法,或许……或许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这个方法确实恶毒了些,但他顾不得了,“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们的阵法效力快要完结,若阵法消失,我们都将是恶鬼的食物,苦境也免不了一场干戈,既如此,不如赌这一把!”   道人闭眼,不再看他。   “反正这是史艳文欠我们的!”   “反正他已经为天下苍生牺牲了那么多次,再多牺牲一次又有何妨?他不是号称儒侠史君子吗?哦,对了,他也是圣人,玉圣人,既然是圣人,那就总该多受些磨难的。”   老人爬起来,佝偻而卑微地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弦首,其实不用我们设计,你还是会帮我们的不是吗?史艳文在这里没有根基,就算所有人都欺骗他,又能怎么样呢?就如同素还真所做的事情一样,没有人会在乎他,他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我们走了,也不会有人向世人说起这件事,不是吗?帮帮我们吧,我们只是要回家而已……”   寒气入心,道人觉得不妙,老人像个疯子,心烦意乱,喜怒无常,感情和记忆经过仇恨催化而变得扭曲,不堪入耳。   入夜后,道人走到门外,更多的人跪在门外,静静看着他,无形的威胁与希冀如一条条实质化的丝线,缠绕人心,难以挣脱。   道人来到石洞之内,阴暗与冰冷遍布的暗窟,碎铁与褐暗血液腥臭难闻,到了,这暗无天日的地狱。   “他在那里被关了一年才破关而出,你若想证实我所说的话,可以去那里,事实就在那里。”   事实?   但这,真的事实吗?   史艳文会为了素还真一个人,而用整座村庄的人来打赌吗?甚至可能是整个道域来打赌吗?他会吗?   ……不,他不会。 第26章 浮雪 二十六   大丈夫不识真假,何其悲也!   大丈夫不知善恶,何其怒也!   其实谁都没有错,只是非如此不可。   阴域里有幽魅,那是长久历史波澜下的悲哀,是千年前魔氛震荡时镇压的鬼物,也是道域最大的囚牢,被囚者多为能力滔天,罄竹难书,将阴域渲染的越加诡谲而危险。   可偏偏净从秽生,无边的罪恶与愤怒催生出了纯净至圣的九幽莲华,对素还真来说简直是得天独厚的修行之地,他看着那朵氤氲环绕的净莲,极陌生的地方,极熟悉的感觉。   “这朵莲花快成熟了,”史艳文咳了好几声,这池中净莲与素还真身上的味道融为一体,馥郁香气将血腥味都掩盖了下去,“精忠要与道域高层合作,他们开出的条件,便是带出这朵花。”   “为什么?”   “魔祸孽障,”史艳文苦笑,“道域党派分立,固守者有之,主攻者有之,内部斗争严重,戾气深重,需取其化消。”   “为何他们不亲自动手?”   “也许是觉得,艳文生还希望要大些吧。”   所以死了,便就死了么?   素还真默叹,单手揽着他坐在池边,见史艳文呼吸稍滞,又托着他躺倒在自己腿上,微微上躬着膝盖。他找到史艳文时,这人已经快到这片净地,被几个戴着手铐脚镣非人非鬼的东西围攻着,重伤在身剧毒侵心,若非功体超群,早该被万鬼侵食。   史艳文没想到他会跟进来,自小的好修养也没能使他压住那勃然奋发的惊怒,气的将他脚下的大树劈成了两截,让素还真久久无言。好在素还真确实不曾虚言,他带着史艳文一路拼杀,特异的招式和全身上下透出的莲香让所有鬼魅都不敢轻举妄动。   投鼠忌器。   他们不是惧怕素还真,只是害怕素还真身上的香味,与阴域中间的那株圣物如出一辙,既让人觊觎又让人惶恐。   而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   “若非你是艳文捡到的,我还真要以为你就是那莲花化成的精怪了,你说我要是吃了你,会不会长生不老?”史艳文调侃道。   素还真看他还有些气力,也笑,“说不定素某与他同源呢?”   史艳文喘息着默默摇头,显然是不信的,闭目忖度,阳符莫名失效,他这两日受到的攻击与追杀险些要了他的命。半晌又张开眼,却发现素还真的目光并没有投注在他身上,反而对着那株圣物皱了眉,史艳文犹豫片刻,终觉素还真该是没有恶意的,便问,“你在看什么?”   素还真垂眸,史艳文身上还有不少伤口,看起来狼狈不堪,脖颈间的细小伤口已经在发黑,手心上的黑线几乎蔓延到了心口,“觉得讶异罢了,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史艳文却拒绝了素还真的援手,他知道这毒不好去,还是自己动手的好,强撑起来往旁边挪了挪,让素还真也不好继续。   肩膀斜划下的长长刀痕让他倒吸几口凉气,只好褪了一半衣裳,从怀中拿出一粒解毒丹含着,用尽全力让余毒从指尖溢出,整个人却虚软了下去。   素还真还真的没援手,看着他伏在池边抽气,这个人傲骨铮铮,但也没骄傲到不愿让人帮忙的地步,十之八九是担心会让毒素危及他人,故而如此。可看了一会,素还真就发现了不对,那人虽还在喘息,但身体已经没了防备,肌肉松缓,身形轮廓都软化了,在圣气缭绕中显得格外安宁。   可也像是,睡去了。   素还真最后还是动了手,撕开袖子沾了水替他擦干血迹,盯着那张脸陷入沉思,而后看向那朵莲花,须臾摇头,“……是因为同性相吸么?那可就难办了呀。”   史艳文再醒来的时候,素还真已经站在了池子中央,伸手欲摘那多莲花,史艳文被这场景吓得汗毛倒竖,“素还真!”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素还真的名字,可气氛却不是很好,素还真看向他。史艳文定是误会了什么,脸色不是很好看,苍白的脸颊漫上绯红,咳个不停,捂住嘴的指缝中红色若隐若现,素还真只得上岸。   “素某只是想就近看看罢了,你何必急成这样?”   史艳文看他一眼,下意识地转过头,很明显的不信任,素还真觉得诧异,史艳文背后空门大现,若说不信任也实在说不过去。   所思所行难以统一,不大像史艳文做出的事,倒是值得人细细把玩。   素还真看了一会儿,史艳文被夜雾浸润的头发铺在草地上,侧向一边的脖颈暴露出动人的弧线,耳尖发红,手臂撑的很直,细看却还在轻微颤抖,素还真终于反应了过来,“你发烧了?”   史艳文闷哼般答,“多虑。”   这句多虑的意思有很多层,这般语气与态度,素还真猜想,最主要的想表达的便是即便自己头脑发昏,要解决一个“采花贼”也是绰绰有余的。   素还真忍俊不禁,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假咳两声,“你的状态不好,素某猜测或许是毒素未清,让我看看可好?”   可史艳文听在耳里就成了另一层意思,多多少少像是假怪,不禁转过头盯着他,语含威胁,“此物于我儿有大用,艳文想公子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自然。”   “你或许与它有些关系,但究竟能否……‘借用’,还需问过道域之人。”   “自然。”   “……”   史艳文眸光越沉,素还真应的太轻巧,可他怎样都觉得不可信任,再一细想,他连此人身份底细都未弄清楚,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倒说了一大堆,迷迷糊糊间又觉得心里突然多坠了块大石。   他又试探了几句,可素还真一派从容,既不推诿躲闪,也不打岔沉容,反倒让史艳文自觉没趣,素还真却是越发大度而深不可测了,史艳文隐约察觉自己思绪也甚不清淅,头昏脑胀的,索性闭口不言。   “说完了?”素还真看着他,眼底露出几分促狭,“说完了就换我吧。”   什么换你?   史艳文眼皮一跳,又想往后挪,素还真却伸手一提,撑在地面的手肘单手扯进了怀里。史艳文脑子里如浆糊翻了地,眼前发黑,再清醒,已被点住了穴道,无法动作,无法言语。   “说来,素某好像未与你说过名号,”素还真揽着他,空出一只手解他的外裳,嘴角带笑,“劣者,清香白莲素还真,来自苦境,有礼了。”   素还真说了这句又不说了,将左肩上衣裳往下拉下大半,手掌沿着肘部往上移,在锁骨处的伤口按了按,察觉史艳文呼吸变了才停手,悠悠开口,“你觉得,素某要做什么?”   史艳文当然不可能回答他,脑子里不仅有浆糊,还有火苗根根燃起,只是睁着眼睛,脸色不大好看。   “你看,亲眼所见不一定就是真相,我只是想帮你彻底解毒而已,但艳文,哈,莫非又误会了?素某好生冤枉。”   火苗烧到了脸颊,史艳文干脆闭上了眼睛,不看那人戏谑的眼神,也算巧妙地自解了窘迫。素还真便笑,曲指引导,将他身上燥热之气逼上脖间伤口处,连同手腕间还有的浅显黑色也一同驱了去。   血液混着毒气自伤口流出,让两人流了一身热汗,衣裳湿润粘腻在一起,不分彼此,素还真总觉得连肌肤都发热了,可又不愿分开,反而情不自禁地越加用力。   渐趋日出之时,凉风袭人,素还真打了个寒颤,史艳文不得已睁开眼,一滴汗水顺着眼睑滑下,不期而遇的眼神稍露惊讶,素还真的目光深沉的令他心惊。   许久,素还真松口气,这毒如附骨之蛆,极具感染性,半刻都停不得,他自己也是热汗淋漓。   可看见那滴汗水的刹那,所思所虑,戛然而止。   “像眼泪一样,如珠似玉。”   史艳文神色古怪,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至多只能眨眨眼睛。可他只眨了一下,渐变的光影在两人身上参差不齐,日出逐光而来,史艳文似被什么东西惊着了般,微微张大了眼睛,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双眼。   带着失神的轻吻,隔着不存在的晨曦金纱,落在了伤口处。   怎知莲香入心,头皮发麻,史艳文眸光大盛,将要熄灭的火苗被不知死活地浇了一桶油,顿时燃成了一把大火,在胸膛翻腾炸开。   “……素某虽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文采斐然,但这个故事的消遣性仍是超乎预料,看来他日退隐,或许也可大隐隐于市,做一名说书先生。”   “你不信?”   “不信。”趁人之危这种事他并非没有干过,但这件事的性质实在不同,怎可相提并论,何况是对史艳文,此举与轻薄何异?“若是我猜测无误,那时的我,应该是想将颈间余毒吸出。”   “那是之后用来解释的理由,但,并不是最初行动的原因。”   素还真看他一眼,“你镇守封印日久,或许记忆有所错乱,也未可知。”   “也未可知,”那人轻笑,“若你看见他落泪,大约就明白了,我想,就在不久之后。”   他相信,那会成为素还真最念念不忘,也是最耿耿于怀的记忆,挥之不去,铭肌镂骨。   然而此刻素还真却不以为然,自顾自穿过幽长的甬道,黑黢黢一片,凹凸不平的地面有不少脚步痕迹,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大约男女老少都有,似乎还很新颖。   那人也不再多说,他们心系之人正值危险边缘,再多轶事也不该是现在说,只是他需提前提个醒罢了。   这是一条独行道,冷寂孤寒走到尽头也不见半点光芒,墙上挖着不少孔洞,却没有放置火把。   “原先是有的,但被他们拿走了。”   素还真脚步微顿,转头,“为何?”   “……”   素还真再不问,可原因也并不是不好揣测。既是下了狠心将人囚困在这里,连入口都掩埋封印,又何必留着那些有机会出去时才用的着的东西呢?   困杀,留得住的,只有尸骨。   再往前,是一扇石门,石门上有血,还有几条指印,斑驳点点,那得紧张成什么样子才能留下的?   “这段记忆,是他在九界的最后一段记忆,也算是我给你第三个证明的印证。”   “那个梦么?不知为何,我竟不想进去了。”素还真自嘲,却还是推开石门,石门后的甬道要宽些,可容两人经过,他在不经雕饰的石壁比之先前越加粗劣,看得出动手之人是何等愤恨,素还真摇摇头,忽而又问,“你在此封印镇守十年,一直便是独自待在这山上么?”   “错了。”   “嗯?”   “不是独自。”   “什么意思?”   那人停步,沉沉叹息,“你还未明白吗?这是他自己封印的一段记忆,怎会没有他自己?就如同你将我抽离出来,他只是与你做了同样的事而已。”   素还真也停步,慢慢思索这句话,忽然一震转身,愕然看向那张苦涩难言的脸,一个令人瞠目的想法油然而生,“那里面是……”   “是阴错阳差的遗憾,也是所有人的记忆出现错漏的原因。”   ……   最后的石门后是完全的黑暗,心跳快的不太正常,至少与从容镇定的史艳文不相称,像被什么影响着,脚步也不由得也缓了下来。   ——爹亲,到里面来,救我。   脚步再疾,史艳文额上冷汗直冒,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可那声音像是鬼魅般如影随形,像凌厉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促着他快些,再快些,半步都不肯停下。否则他会后悔的,他一定会后悔的!   ——爹亲,救我。   我来救你,吾儿,爹亲来救你,你坚持住。   白衣染尘,跌宕不平,声声呼唤搅乱了所有理智,他像飞蛾扑火般忽略心中的怀疑和退意,就要深入那如同阴曹地府般阴森可怕的洞穴中。   “停步!”   停步?   史艳文怎会停步,将身旁不知是石是泥的东西拍向身后,又一掌将狭窄的通道震的坍塌,在烟尘弥漫之中回望那道模糊的身影。他就站在那里,依稀在某一个空隙还能望见那柔和的眉梢,不像生气,却冷冽如冰。   “别阻止我,”当通道被完全挡住,史艳文才慢慢开口,“我不问你隐瞒了什么,想来你也不会轻易告知,但请你至少别阻拦我。”   史艳文不想再看他的表情,也不想探究他为何会这么快追上他,他不能在此乱了阵脚。   ——爹亲,快来这里。   “我来了,”史艳文看着被完全堵塞的通道,回过头,本就黯然的前路被浩大震动裂开了细长的罅隙,丝丝光明无中生有,墙壁后的另一片天地幻化出的假象刺痛双眼,“我来了,吾儿。”   爹亲就来。   史艳文来到墙壁前,手指伸入罅隙处,轻轻一扇,厚重的墙壁如受重击,皲裂,破碎,烟消,而后,露出那被深埋的悲哀。   几颗黯淡的夜明珠镶嵌在不大的空间内,三四丈长的地方,荆棘于此生根,盘根错节纠缠禁锢,却有独木屹立不倒,刻满异阵,莲影盛放,望之神摇目夺。   荆棘之中,乍见白衣人双眼紧闭,头上赫然配戴着他以为早已遗失的额饰。颜色若雪,比衣更白,比纸更薄,神情落寞,利箭贯胸。他一手握住箭簇,另一手却虚握着,好像在抓着什么人。   时间将他定格在那个瞬间,连同那说之不出难以言明的遗憾与恐怖,一同被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史艳文猛然往后退了一步,破碎的墙壁悄然复合,尖锐利石抵在背上,将须臾的恍然唤醒,可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竟是……”他自己?   “爹亲。”   拥挤的空间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就在不远。史艳文无端趔趄,轻咬舌尖,打起精神绕着荆棘继续前行,四处寻找声音来源。   “爹亲,来这里。”   “在哪里?”史艳文心急如焚,“你再说句话,吾儿,你再和爹亲说说话,好吗?”   “这里,我在这里。”   “是建木吗?”   为什么是建木?为什么我会知道建木?   额角突突直跳,罢了,先不用想,先不要想,史艳文咬咬牙,几个闪身来到建木之下,仰望那个如冰像的自己,曾经喜爱的白色现如今却如此扎眼。   我死了吗?   史艳文死了吗?   他忽而想起素还真曾说过的一句话,让他心惊肉跳,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去试探双秀而露了马脚的话。   ——如果,你回不去呢?   不,不,史艳文暗忖,不断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句假设,只是如果,“如果”的事情,多半是假的。   纵身跳上建木,建木之上却没有他想见的身影,史艳文便浑身发寒地凑近了那个自己。   就近看时,有些原先看不见的东西也就能看见了。比如他嘴角鲜血掩盖下的苦涩,比如那被斩断的长发,比如他虚虚举起的手说是在握,不如说是被人牵着,十指交缠的姿势。烟罗发带卷在了一起,失去了该有的平整端正,像在紧急之中胡乱束好的,让他看了很不舒服。   无来由的不舒服,他不允许自己如此狼狈。   他想伸手替自己捋平,可手指方才触及发丝,这死寂冰冷的“尸体”突然散发出强烈的白光。史艳文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受到刺激的眼睛酸涩不已,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闭上眼,想伸手擦去眼泪,然而莲香忽至,突如其来,让他的动作僵在原地。他睁开眼睛,仰头看向素还真,顾不得眼泪越流越多,可直至光华渐敛,才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测,从未见过的愠怒暗生。   他慌乱地拍开欲靠近的手,不想那人顺势捏住了他的脉搏,用似曾相识的力道拉入怀中,他问他,带着自责和愁闷,“还是晚了一步……你为什么不信我?只要再等等,只要再等一月就好。”   他出现的太突然,以致于史艳文连侧头看看建木的时间都不够,便被击昏。   不然,他怎会没看见,那里正有两个如璀璨星子般的人物正在缓缓消散。奇异的光华在无声无息间融入他与素还真身上,带着缕缕被尘封的过往,无奈又突兀的相知,以及那近乎短暂才要开始便就结束的悸动。   而醒来时,结界仍在,枯亭仍在,人也在,可两人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却不再了。史艳文还来不及理清如瀚海般的记忆,无情的封印已经印在了额间。   史艳文脸色大变,“素还真……你不准……”   “不准?”素还真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愤怒,看着他最终失去意识,再也没有眼泪流出,再次拥紧了史艳文,轻啄脸颊,“我那时也这样说,可你何曾听过?” 第27章 浮雪 二十七   无端却被风吹起,撩乱春心不自持。   他所有的,为数不多的心动,或因美景,或因美人。   然而心动,可以因喜,也可由痛。   犹记年少,史艳文总喜怡情翰墨、流连诗书于村郭,净室雅斋虽也安宁,却远没有在青山绿水中放浪形骸来的快意自在。   只是,他这般肆意潇洒,总会惹人闲话。   比如醉心山水,无意读书;比如虚耗时光,愧对父母;比如游手好闲,纨绔无礼。   说到底,不过是嫉妒他才学过人,家世显赫,才十四五岁就战功加身,当真是文武双全羡煞众人。一众才子名士都不得不退居绿叶,独他这朵红花烈烈盛开,教人敬佩有余,又自恨不如。   怎么偏就与这样一个人生在同一时代?   怎么偏就出现这样一个人?   暮春三月,正是快要入夏却还差些时候的季节,烟雨菲菲薄凉意,暖风习习遇春寒。倒春寒偏来的早了些,雏莺初啼,细雨无声,自个儿躲在书房也无趣,便披了白羽披风到了郊外。   他想战事方平,自己暂且闲居,父亲也不如往日严格,这样天气,闺阁小姐不会暗送秋波,士族男子更是懒怠不动,怎样都不会再有人来使他烦恼了。   初始确实如此。   村郭外有一棵参天老树,树根虬乱突出地面,还有几根嵌入了石头缝里,密集的树叶将雨滴尽数挡在了外面,区区方寸竟也干燥可玩。   他就躺在那树根上面,方才及腰的头发被锁在披风内,此刻还不用蓄发明志,也不用白衣警身,所里内里还穿着靛青长衫,笑起来的时候可称得上稚嫩可爱了。只是那时脾气秉性还未定下来,不如日后稳重,有人挑拨一两句还能忍下,若是无休无止,手脚可就按捺不住了。   想来这样不识好歹的人该是很少才对,世家公子小姐,哪个没有受过学监的礼数教养?得寸进尺惹人嫌的道理总归是懂得的。   史艳文没想到,在这样万物归寂的日子里,恰巧就有那么一个不甘安宁、心浮气躁的同龄人来找他麻烦。   那人在学监还算小有名气的小公子,虚长了史艳文两岁,长相俊美,独独眼中两分阴狠坏了形象。小公子因族叔是学监长而自觉高人一等,总来招惹他,好在学监长老众持成,虽然护短,却嫉恶如仇,还能约束一二,犯了错除了学监的二十板子,还有族规家法伺候。   可下了学,又是另一番摸样了,但好歹还懂得适可而止,未料这回喝酒误事,领了个大教训。   小公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从来只在风月场里徘徊的人,趁着酒兴也跑到了城郭处转悠,在大树根子不远,撞见了白羽遮眼恣意酣睡的史艳文。   彼时史艳文武功未至上境,人到了身旁还未察觉,听见人讽笑才醒来。   史艳文暗道晦气,翻身坐在树根上,从容应对,“小公子好雅兴。”   小公子大概喝了酒,脑子不大灵活,看见史艳文理他,越加兴奋起来,“哎哟,这不是我们学监的名人吗?怎么?不好好在家做你的文武郎君,跑出来做什么?莫不是出来逐杨花、晓东风的?”   史艳文方寸不乱,“春日迟,艳文只来留春,小公子若是喜欢此地,让与你便是。”   史艳文本意是想图个清静,不想那小公子突然怒上眉梢,手上不只是扇坠儿还是石头的东西就扔了过来,史艳文惊讶地偏头躲过,“你做什么?”   小公子更气,“怎么?你就如此看不起本公子?连我送你个东西都不屑接一接!”   “……多虑了。”况且,那应该不叫“送”吧?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别人都说你是谦谦君子,你大度宽容,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个武夫!哈哈。”   武夫?   时下许多豪族都看不惯沙场战将,美其名曰不喜杀戮,还不是因为战事吃紧,武将地位上升,危及了那些坐吃山空又手无缚鸡之力的“豪族”。史艳文也不着恼,站起身行了个礼,拢紧了披风便要告辞。   小公子见激他不怒,兼又灌了几口劳什子黄汤,胆子壮了,竟拉住他的披风一扯。   可惜手还没碰动披风人就先摔了一跤,倒把自己尴尬了个眼睛发红,史艳文愣了愣神,告罪后伸手拉他,他倒没拒绝,只是起来后就不放手了,对史艳文怒目而视,“谁让你惺惺作态了?”   史艳文点头,“是艳文放肆,公子大度,量必不会与我计较。”   小公子顿时怒急,“你竟敢讥讽我小肚鸡肠!”   “……”   “为什么不说话?跟我说话浪费口舌是不是?看着我回答!”   史艳文眼皮一抽,脾气也有点上来了,语气便多了两分冷漠,“多虑。”   小公子看起来就像要吃了他似的,可史艳文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动手,他甚至都准备好及时点穴再送他去春雨中醒醒酒了。可小公子突然就松开手,站在原地又瞪他许久,见史艳文还是不温不火,跟佛堂里端坐的石头一般,即冷笑一声,态度突变。   “没想到你穿白衣挺好看的,虽然依旧道貌岸然。”   史艳文觉得这个弯转的太大,顿时一阵莫名其妙,“小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小公子微眯了眼,绕着他走了一圈,脚步也不稳,酒气将史艳文周身的清气驱了个彻底,“我说你整日高高在上,做那么个清高样子给谁看?连个笑容都没有……我倒不知道你有哪点迷人的,难不成就是因为这张虚伪的皮相?你笑一个给本公子看看?”   “……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给本公子笑一个。”说着还用手去勾他下颌旁的羽毛,摆出一副令人厌恶的阴险笑容,当真糊涂虫上了脑,不知死活了。   “可敢,再说一遍?”   小公子嗤笑,“我说,给本公子,笑一个。”   史艳文看他许久,嘴角慢慢上扬,小公子即刻愣在当场,眼神就跟定住似的。不妨才反应过来,嘲笑之声还未出口,便经历了平生仅此一次的拳打脚踢。   史艳文离开时,小公子还挂在树上哭爹喊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后来……   后来他就再也没招惹过史艳文了,学监长深感欣慰,还特地夸了他学有所成,总算知道了何为进退得宜,拿捏妥当。   史艳文表示附议。   ……   史艳文现在也想这么揍上一顿素还真,就在这片枯败荒亭和青葱绿草之上!   素还真心里有一通无名火,这让史艳文很不解,他不过就是入了场梦,稀里糊涂的也没做成什么事。不过就是最后在长椅上躺下的时候与素还真发生了点“不算冲突的冲突”,可他不是及时醒了么?   虽然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你到底在气什么?”   素还真笑了,像欣赏一块羊脂白玉般,上了瘾似的在脖颈见摩挲着,动作近乎轻薄。那里没有什么伤痕,细腻完好,肌肤因地面的湿气而稍显冰冷,手感却极好。   史艳文不止一次妄动了,哪怕是因为那不知何来的“无形影响”,依旧让素还真心有不甘。   他不信任自己,不信任就罢了,却三番两次设计他。   素还真一遍又一遍的来回把玩,也不管身下的人目光越来越冷,脸色越来越红。若非念及那点“情分”,这番无赖已足够让史艳文咬牙切齿了,说不定会像那次与他险些大打出手也未可知。   可他脸上还有泪痕呢,这人却一点没察觉异常,只是皱着眉头,看起来清清淡淡的,眸子里的怒火怎样看都是半真半假的。   素还真不想看他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就像个置身事外的人,无辜的让他想发怒都不知道用什么理由,然而心口翻涌的怒气却实在压不下去,却又只能隐而不发。   所以他越发用力,得寸进尺的一再于底线徘徊,只想他看是不是真的会动手。或者干脆彼此打上一架,那点距离还能拉近些?   素还真眸色又深了几许,按在草面上的那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草根叶片被瞬间拔断,和泥土不分彼此搅合成了一团。可他看起来是那么平静,平静的危险,史艳文也察觉了危险,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他看出了自己诱他入梦的目的。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史艳文的脸色自然而然软了些,好像当真是素还真误会了什么,而他却一直隐忍退让般,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过他一贯隐藏的很好,若是素还真没上他的当,还真当他是无辜的了。   素还真默不作声地将手指伸进了史艳文的后颈,那是练武之人的禁地,如同脉搏一样可以置人于死地。史艳文的反应也还真没有辜负他,下意识地格开他的手,好像将所有耐心都用完了般,低喝了声,“素还真!”   素还真终于笑出了声,史艳文却更加捉摸不透了,他想起身,可勒在腰间的手始终没有松懈过。   “放手!”   “好。”素还真道。   史艳文愣住,觉得自己现下与那细碎记忆里的小公子也差不多了,明明都压抑着怒气准备动手,没想到对方居然应了。而后便是头皮发麻,他可没忘记那之后的自己做了什么,素还真此刻捉摸不定,说不准便会与他拳脚相向。   可素还真再次出乎了他预料。   他并未打算与史艳文拳脚相向,而是将他的两只手反剪身后,视野被完全掩盖,吻在了他的唇角。   不是暧昧旖旎的挑逗,而是亲吻,唇对唇,舌尖相对的,亲吻。   唇瓣传来麻痒感勾起陌生的电流,史艳文眨眨眼,奈何满目流光都被那人的手挡住了,不见天日。那莲香太占便宜,跟魅惑人心智的迷药一样,史艳文猛一吸气,他压制如死水的心湖,素还真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掀起滔天波浪,强势又任性。   青草撩过耳后,暖风徐徐吹过,安静的呼吸声里,漂浮在空中躁动的心,踏踏实实坠落在地。   史艳文愣住了。   直到呼吸不稳才考虑清楚该如何反应。   可素还真先发制人,早就算计好了一切,手臂是要将人嵌入骨髓融进血肉的力道,舌尖在敏感的上颌轻舔,又痛,又磨人,还让人浑身发抖。   史艳文是什么人哪?   就算以前不知,现在也该知晓了,不能给他半点机会,不然他准能让你吃一个大跟头,且次次都几乎快要达到目的。若非他身在此界孤立无援,若非他面对的是素还真而不得不留手,素还真怕是永远也阻止不了的。   他们像被捆绑在一起,但是素还真的手臂却比那些锁扣更加难以撼动,且他还总做些小动作来“骚扰”对方的神智,有意无意间,便至于损兵折将溃败难挡不过吹灰。   史艳文绷紧了身体,脊背上的手总在他的穴道徘徊,反抗的动作还未发出便被扼杀在摇篮,竟觉自己成了砧板之鱼,清晰的意识渐渐被混乱所替代,身体接触的部位也发起热来。   不……   吞咽的动作实在难以入耳,愈大的喘息声红透了脸颊,臂膀被勒的发酸,双腿不由自主合在一起,却被第三条腿兀自插入,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潜移默化地吞噬着他的本能,温柔剥削着他的自由。   肌肤相亲,呼吸相合。   不!   素还真!   额间暗红飞闪,史艳文神识忽然回到了脑中,被压制在身侧的手不顾疼痛地扭动,骨节脱臼的声音才响起,又被迅速接上。   素还真揉着他的手腕,眼睛却没移开史艳文凛蓝又上火的眸子,“疼吗?”   史艳文沉着脸,一把将之推开,翻身跑出了破败的荒亭,冷冷问他,“红尘大道三千六,‘色’字常被佛家曰空,素贤人,可还记得红尘色相之本意?”   “……”   色,乃绝也。   莫使良人,与君绝。   荆棘山已经不再是当初的荆棘山了,地穴之中已然崩塌,是掌力所致,凹凸不平的地面坠落了不少岩石,也是掌力所致。   可建木还屹立在那里,就像撑起整座山的顶梁柱,刚正不阿,不蔓不枝。   顶端直下五寸之处,一支长箭钉于其上,箭羽凋零,箭头碎裂,好似有人痛苦挣扎无处可握而抓碎的。   道人来到建木下,手贴树面,枯萎而死寂的空间忽然有了生机,可也是漫天萤火最后的闪耀。尽态极妍,盈目刺眼的光芒只余眨眼的辉煌,而后便就熄灭于暗无天日的地底。   长箭应声而落。   道人接住了箭头,箭身却在坠落的途中灰飞烟灭,空荡荡的地穴中恍惚传来了若有似无的喟叹。   使命已矣。   道人神色微动,飞身上了建木,将手中箭头与留下的洞孔对比一番。箭簇三翼三棱,刃薄而利,不过是普通铁质,只是加了少许金刚石粉末,与进入此处的金刚石门十分相像,的确是聚魂庄的手笔。   可这留下的洞孔却是四翼,比之其它三翼更加平整而锐利,伤内而不伤外。   “是后来所添。”   道人暗暗摇头,无声叹息,这一翼是近处由高手按进去的,只怕那是心情起伏也是极大,非气即悲,不然,不会对不准而有所偏差。   当是何人,可想而知。   史艳文在此挣扎一年才脱困而出,若是无气无悲,也太过压抑,反倒不好了。只是不知他为何将此箭拔出又插回去,是为了与聚魂庄做个了断?若仅仅是为了出气,这个动作就未免多余。   难道……   道人化出一缕真气顺着箭孔流入,片刻,手指微顿,不多思忖,将手猛往外拉!   像是受到丝线牵引,素白发带如灵蛇钻出,轻盈飘逸,如云似烟般落在道人手中,轻轻盖住了箭头,暗红小字被箭头自带的银芒映衬得越加清晰。   正面是没有送出的短短手札,无头无尾。   惠书悉知,慰为故人。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晓日有愁,封魔不成,自请以身镇之。   吾儿,莫再逗留于道域,速去,速去。   道人又看了背面,那里以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过往。   越看,越叹。 第28章 浮雪 二十八   他会原谅你。   他必须原谅你,别无选择。他若不原谅你,就是在否定自己。   因为,他是史艳文。   自己种下的恶果,终究只有自己来偿,自作自受,哪里有累及无辜的道理。   “彤云闭月,夜凉出水。”   素还真脚步在踏出正气山庄的门口时堪堪停住,转过头,身着黑甲的面具客正盯着他,目光不善,浓眉微皱。   “我不是史艳文,你要走,可以,但,把不属于你的东西留下。”   素还真摇头道,“素某若真要走,当世,无人可阻。”   “我不会阻止你,”面具客冷冷道,略带嘲讽,“反正承担后果的人,是史艳文。”   “……”   果然是兄弟啊,素还真想起在圣气消弭不见的水池边,某人气的发抖却还是忍住没动手的样子,不由好笑。   ——虽然是在艳文“被迫睡着”的时候,莲花“不知何故”“主动”消散在你的身体里,但还是要请阁下来敝庐暂居,也好让艳文想办法给道域一个……至少说得过去的交代,免得道域将你当成妖族捉了去,阁下以为如何?   ——我觉得……   ——既然阁下也认为此法可行,就请安心在正气山庄盘桓,期间,就莫再乱走了。   只是,他也是一头雾水啊。   他只是在净莲盛绽时靠近了些,那莲花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样飘进了他的身体里,致使他短暂沉浸在神魂越加饱满充实的境界里难以自拔,一醒神就看见被点了睡穴的史艳文变幻着脸色瞪着他。   像被抢了吃食而眼红的兔子,素还真再一愣神,更是连解释都不知如何开口了,然后便被“请”来了此九界名地——正气山庄。   还有幸看见十分不情愿但却乖乖过来看着他的面具客,曾经的万恶罪魁藏镜人,如今的天地不容客,也是史艳文的双胞兄弟。见他与史艳文站在一起时,素还真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朵在他旁边孕化而出的黑莲,若是所料无错,应与他有几分相似才对。   至于有几分,想来他日自有相逢时。   思及此,素还真不由得多看了面具客两眼。   他两个一个温润一个冷冽,史艳文性子沉稳,在他面前说话却拐弯抹角的,一会一个兄台一会一个小弟,把人逼得恼火又在紧要关头提起正事。而这个人总是随时都会动手的模样,可至多也不过一个冷哼,连被揭了面具也不过恶狠狠威胁两句。   两兄弟实在有趣的紧,看似水火不容,实则针芥相投,可又一个不认一个不提,倒是相得益彰。   天地不容客看他的确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一个转身掠出围墙,也不知去向何处,素还真那一句带着期待的赞叹,更不知飘到那人耳中没。   “只是艳文啊,更如夭夭之桃,其华灼灼,动人心魄……”   而天地不容客前脚刚走,后脚便有道域人之上门。   来人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告诉他,史艳文因私毁圣物,前为建木致使鬼魅无所禁足,后为净莲致使魍魉横行肆虐,将道域陷入危地,自愿献身禁制山镇压鬼魅百年。   来人之目的,是为了告诉史家人,若想见他最后一面,三日内可至道域。   ……   “有人传话,”史艳文蹙眉,“然后你就来了?”   “我不能来吗?”素还真问。   “偏偏在小弟暂时离开之后,对方找的怕不是什么‘史家人’,而是你,你……唉,你又回来做什么呢?”   “因为他说的没错。”素还真气定神闲,大大方方进了原先属于史艳文的屋子,他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比起虽然属于此界但整日外出的史艳文还要熟悉不少,“你为何没有辩解?”   素还真打听了史艳文在聚魂庄的情况,史艳文几乎是初入道域境内便被监视了起来,与道域高层的谈话虽然无人知晓,但他承认了某些事,答应了某些事却传遍了道域,甚至于此刻被某高层控制在他的属地——聚魂庄,都是事实。   只是,他虽料到史艳文此番来此会备受刁难,将他送往正气山庄是为了他的安全,可也没料他会将所有罪过都推到自己身上。   “何必辩解?”   史艳文关上门,月光幻作利箭,将窗格逐个刺穿,尽头是冷意横生的石板。他站在蜡烛边上,火光摇曳生辉,映着眼角眉梢隐隐透出的无奈,可这无奈又被刹那隐去,湛蓝瞳眸藏了一泓深潭般,坚定而从容。   “他们不过是想确认净莲是否在你身上,不过恐怕是会徒劳无功。我会让他们放你离开的,你莫要在此留连,此地,不祥。”   “是不祥。”   素还真重新踏入聚魂庄便发现了,这块地方处处充斥着沉郁,淡淡的阴鸷之气绕腿而上,若非有阵法抵挡,只怕魑魅魍魉都将蜂拥而来。只是那阴域太大,而聚魂庄太小,现在出现的还不如其百分之一,若是不断增多,这些只会吞噬阳气的脏东西总会扩散出去的,聚魂阵也支撑不了多久。   “我见道域高层,并未有人问过杀手一事。”   素还真微怔,“包括支持俏如来的那几人?”   “阴域的承受能力已至极限,若是阴阳失调,道域危矣,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艳文能理解。”   素还真大感不妙,这是个置人于死地的局,先是故意起了争端引史家父子分头行头,又是故意下毒追杀消磨他的功力,再是故意送给俏如来假的阳符,甚至是故意引他将建木焚毁。   只是,那莲花应绝不在设局之内。   史艳文站在门口,手指在毒针穿过的地方拂过,叹口气,“我想,那日即便你不跟进道域,也会有其它人带着建木精华进去的,他们本就是想将建木融入我身,再借由我带出净莲圣物。他们看中了我的功体,只要融合连通人神的建木精华,便可万鬼不侵,之所以如此辗转,不过是给天下人看的借口,也好……名正言顺。”   其实不必如此,史艳文闭了下眼睛,掩盖住浓浓的孤郁,他们尽管直言,他是愿意的,也不会挟恩要求些什么,何必徒生这番波折?   倒跟他另有所求似的。   “我会帮你,”素还真看着他,夭夭之桃好像失了颜色,看的心中一疼,脱口而出,“你别担心,我会陪你。”   “你不能,”史艳文轻笑,忽然牵着他到了门格前,执起他的手放在雕栏间寒意透骨的月色下,“看到了么?”   他们的手同样修长,指甲修剪的同样整齐,史艳文的手因功体之故却比他温和些。他的拇指在手心划过,将另一双越加莹白的手托在手中,交叠着,相依着,看起来如此和谐。   素还真看的动容,就像许久许久之前,碰见某个婉约聪慧的女子那般动容。素还真霍然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捏着他的手腕,直视那双错愕的蓝眸,“我可以帮你!”   史艳文看了一会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闪烁,却没有推开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被束缚的手腕,蓦地感到几分疲累。   为何?你为何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候呢?   “你没注意到自己的异变么?”   手指莹白,莲香稀薄,时而透明时而完整,好像随时会消散,随着月色离去一样,就如同他出现的那晚。   素还真怎会没有察觉,从净莲入身那一刻就发现了,可他还是想帮他,他知道史艳文一定也想让人帮他,就像曾经自己在不是很久之前赴死时一般,也想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帮帮自己。   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明知不能退却,却还是软弱的想寻求他人的庇护,哪怕最后还是一个人上路。   “……至少,我可以陪你一段时间。”   “不行,”史艳文还是拒绝,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睿智的双眼,“你与我有相似的特质,艳文虽不知你来自何处,但必然也有自己的使命。净莲融入你身,若是进入禁制山去镇压鬼魅,一旦靠近孕育净莲之地,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   你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素还真。   史艳文慢慢挣开手,“我们只是彼此的过客而已,也许有点特别,但昙花一现看多了,也就并不稀奇了。或者时间一长,茶余饭后能忆起一二,便是艳文大幸。回去你该回去的地方吧,总有人比我更需要你,你我都知道,谁也不会因此而驻足。”   “……”   素还真无可辩驳,因为史艳文说的是事实,是人活于世最肤浅的道理。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时间带不走的?   没有。   “那么,回答素某最后一个问题。”他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请问。”   “若是净莲还在,你是否还需涉险?”   史艳文定定看着他,突然失笑,“你莫要多想,那不过就是个借口,那株莲花与你有缘,有没有它,有没有你,这一百年,我都要承担的。”   你我,本就毫不相干。   “当真?”   “嗯,艳文不骗你。”   可他还是骗了他。   九届,魔世后,第十年末。   史艳文还未来得及辞别众亲,便匆匆受托镇压鬼魅,泼洒心血于禁制,以一己之力拘来聚魂庄诸多阴秽,合道域诸圣同封于山中。不料聚魂庄于封印关键之刻,临阵倒戈,致使道域受重创。   临危,史艳文以心血染长剑,将鬼魅附身者全数斩杀,染红封印之路。   “记忆”给他的第三个证明,是他划地为牢作茧自缚的如山铁证。   ——你知道武人所追求的是什么吗?   ——自然是上层武学,开宗立派,护得一方净土,甚至于纵横不灭,得道长生。   ——可聚魂庄不是武人,我们想要的只有“普通”二字。   ——但,为什么是史艳文?因为他能在阴域坚持甚久的纯阳功体?因为他敢能牺牲无怨无悔的大义?还是因为他不忍见你们受苦的纯良?   ——是你毁了净莲,也是你将建木融入了他的身体,是你选择了他,若非你多管闲事,怎么会推他入鬼途?   ——借口。   ——哈,随你怎么说吧,反正结果都一样,史君子这封魔百年,于公于私,都逃不掉了。   不,本来不必的。   原本,一切都会很顺利,只要他成功拿出了净莲,鬼魅觊觎着净莲之力,也不会四散奔逃,聚魂庄也不需启动阵法,更不会受染而临阵倒戈,而史艳文,也不会被迫开杀……   他们的确有阴谋,牺牲史艳文是下下之策,原本,净莲可以给史艳文一线生机!   素还真如流星般落在地面时,险些被人撞倒,甚至不止一人,有些有过一面之缘,有些却从未见过,全数往禁制山相反的方向跑来。   他截住一个人问史艳文的方位,那人却对他又惊又怒,“你还在?你竟然没和庄主离开?”   素还真一愣,他的行踪虽不说有多隐秘,但也没到随便抓个人便能知悉的地步,心下狐疑,“你怎么知道?”   那人却不想多说什么,愤愤撇开他的手,指着半空中的禁制山大声叫嚷了起来,“你既是他的朋友,就想办法去阻止那个魔头吧,素还真!”   素还真?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一样劈下,振聋发聩,现场顿时一片寂静,过了许久,周围人才反应过来,个个面色难看。   那是史君子的救命之物啊,素还真猛然想起老庄主的话,道域本来已经计划好,只要史艳文拿出净莲,以融合建木精华的心血勾画禁制暂压鬼魅行动,再凭纯阳功体持净莲入山涤荡阴氛,何须百年,只消数月便洗去道域的后顾之忧。   这就是给俏如来开出的的交换条件。   素还真登时说不出话了,他半思半赶上了禁制山,看到的却是被众人围困杀气成狂的史艳文。   他看见那人衣袖被割破,长发披散,将随手夺来的剑抛开,钳住一个青年的肩膀,正要下杀手,目光既痛又悲,但哪里是入魔?他分明很清醒!   再一看那围困他的人,双目赤红,面目狰狞,那才是入魔之相。   可常人哪懂?   他们看见的只是道域高人要阻止史艳文,而史艳文,正在杀道域人。   “艳文!”   素还真心止不住发抖,亲手毁掉自己珍惜的东西,那种痛谁能晓得?   史艳文也看见了他,大约也知道他出现在此的理由,十之八九便是老庄主忍不住坦然相告了,可也来的太不是时候。   次次,都出现的不是好时候。   只是稍一愣神,已有两人欺身而上,拂尘、长剑贴着脸颊后脑一上一下劈落,第三人手持利斧头横砍而过,第四人、第五人前后各是一掌!   素还真呼吸忽滞,身体已经快过思维,飞身搂住了已然中了两掌吐血不止的史艳文掠向山中。   那堪称恐怖的轻身功夫眨眼便甩开了众人,史艳文气息不稳地说了几句不清不楚的话就昏了过去,素还真只好抱着人入了山中禁地,那禁制阵法最集中的地穴,放在了那不知哪里运来的建木旁。   直至入了深夜,史艳文才醒转。   此回却没了劈断树木的气力了,可看着为他调息的素还真,还是忍不住叹息,“艳文还以为你这人很聪明,没想到,也是笨人一个。”   素还真轻笑,擦去额间冷汗,“素某自以为比艳文要聪明那么一点点。”   史艳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你来此路上,可是遇见聚魂庄之人?”   “嗯?”   “可是聚魂庄老庄主将所有事告诉了你?”   “……你想说什么?”素还真皱眉。   史艳文无奈一笑,“我到了这里,才发现一个秘密,一个将整个道域都愚弄了的秘密。”   素还真沉吟片刻,默然长叹,他就道为何自己的行踪那青年会知道。却是错了,他并不曾见过这人,那青年那样问,只是在确认他的身份罢了,只怕他那时截住的是其他人,也会有人这般问吧?   “只是,为何要将我引来此地?”   “因为那个秘密,”史艳文仰头看着身后高大的神木,“这根建木的接口,与阴域外围那里的建木截面,十分吻合。而它,是聚魂庄送来的。”   素还真略为怔愣,低头沉思起来。   史艳文看他一眼,又道,“我进入道域时,行踪也未曾张扬,但聚魂庄却能知道消息,请我入庄居住。”   “而聚魂庄,”素还真沉声补充,“是道域某一高层的属地。”   “还记得我说过的道域派别分支甚广,内斗极其严重么?”   “那人想借由聚魂庄在此建功?为了……”   “为了一统道域,而引你来此,除了确认圣物之外,还是为了将你这个‘局外的知情人’消灭在此,说到底,你还是为我所累。”   亲手制造一场泼天危机,又亲手一挽狂澜,好一出大戏。   “俏如来可有消息了?”   “他们动不了精忠,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杀了元邪皇,还九界平安之人,而‘史君子英勇牺牲,聚魂庄举庄封魔’,也需有个有力的证人。”   哈。   什么为了大义,不过是一己私欲。   先前那粉衣女孩说的前人炼化建木,应该就是聚魂庄属地之主刻意所为,为的,是加快阴域扩张速度。   而提议让史艳文入阴域取净莲之事本就是个圈套,想来也与那人有关。   再之以大义让史艳文束手就擒,临阵倒戈除掉所有参与封印的道域高层,而罪孽却归咎于“史艳文私毁净莲所致”。   恐怕下一步,便是聚魂庄重整旗鼓,舍命再次封印鬼魅建功立业吧?   自然,绝不会留下史艳文这个活口,净莲圣物即便还在,也不会用在史艳文身上。   “可是,他们难道怎能确信自己能封印鬼魅?”   “当然能,”史艳文低眉垂目,拿出怀中的阳符撕开,一颗破碎的佛珠正静静被丝绒包裹着,“因为我会尽全力帮他,哪怕魂飞魄散,也会帮他。因为我不帮他,道域就将陷入危险,吾儿将九死一生。”   因为,他是史艳文。   所以,他会豁尽全力帮他。   他不得不豁尽性命,父死,子才能生。   “抱歉,我……”   史艳文手指微颤,眼前忽然模糊了起来,只是眨眼又平静了下来。   他将头埋进素还真的肩膀,如瀑长发掩住面容,消瘦的下巴若隐若现,一袭白衣也被染了红色,好像突然之间快被重担压垮,竟透出幽深的脆弱来。   素还真紧紧抱住了他,莹白的双手在阴暗中越加看不清晰了,“绝处逢生,犹未可知。”   “我并不担心这个……只是,还没来得及与他们好好道别,也不知道精忠是否安全,银燕还在东瀛,小空也还在魔世,艳文还以为,总会有机会见见他们的,看来,痴望,终究只是痴望。”   素还真沉吟片刻,眼波微荡,心里一动,伸手拂开他的额发,突然问道,“如果,如果我能救你,但你可能会离开九界,你……愿意吗?”   史艳文似毫无所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好像累极了,真的躺在他肩上睡着一般。   半晌,素还真几乎要失望之时,史艳文张开眼,睫毛撩过他的耳后,视线落在那一头雪发上,轻声问,“可能回来?”   “要听实话?”   “……那便算了吧,艳文还不是很想客死异乡。” 第29章 浮雪 二十九   莫劝他,莫管他。   莫怜他,莫哀他。   元正风情,木鱼老檀,从来都是相顾无言。   两个小辈辗转找到那两人时,已经是第三天凌晨。想是没料到这两人这么难找,以至于当素史二人蓦然出现在眼前的瞬间都忍不住盈了满眶热泪。   当然,与他们被某条龙追打也有一定关系。   那是个极其尴尬的场景,一场大梦触及隐秘,生生让他们睡了两个日夜。而甫出结界,便闻龙吟啸天,两道狂奔不止的人影未来得及刹住脚,即一左一右跌在两人面前,五心朝天,面目狰狞。   八目相对,四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各有各的尴尬,不知该如何解释当下诡异,只能你仰视我我俯瞰你,末了,还是龙吟唤醒了他们。   皓月光抹了一把眼泪,激动不已,直接跳过了素还真,来到史艳文面前,“前辈,请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素还真:“……”   史艳文:“……”   “乱说什么!”险些就给你漏了馅,流星行飞快从地上翻腾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推开皓月光,“前……叔叔!家里人请你回去一趟。”   家里人?   史艳文好像走在大街上被人敲了闷棍,心里剧烈跳动一瞬便空了思绪,久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不动城,一时无语。   素还真看他一眼,“何事如此急迫?”   “大事!”皓月光心急如焚,“先别说那么多了,前辈,素贤人,我们赶紧离开,齐天变快追上来了!”   素还真还待问,地面忽然轰隆震动,如同陨石坠地般,有什么东西就在不远处砸出重重一声,轻快的明黄身影怒气冲冲,可即将跳出嗓门的质问在看到面前的情况时就生硬地转变成了疑惑,“你们两个……素还真?”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齐天变看看素还真,再看看“团团围住”素还真的三人,尤其在面色沉郁的书生身上看了看,表情可是与之前所见满面春风的假正经大不相同。胡思乱想的脑袋瓜不知想到了哪里,忽然就笑戏谑道,“嘿,书生,看来你没在素还真身上讨到什么好处啊?”   史艳文嗯了声,脸不红心不跳,看似无心更胜有心,“要想从贞烈的素贤人身上讨些便宜,确实不容易。”   一句话,让所有人目光都齐刷刷望了过来。   齐天变嘴角狠抽了一下,霎时间市井话本子里某些颇恶俗的桥段源源不断涌上心头,怪异到惊悚的目光在素史二人身上转悠几圈,数次欲言又止。   素还真沉默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柄折扇,亲手放回史艳文的扇袋里,也似回味无穷,“素某不识情趣,自然比不上书生能屈能伸。”   史艳文挑眉,素还真但笑不语。   “……啊?”   齐天变脑子里的恶俗桥段突然来了大反转,又看了看神情淡漠的书生及虽然仍端坐轮椅但明显心情不错的素还真两眼,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两分。   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不愧是随机应变的素还真。   不想下一刻这悬着的心再次吊到了嗓子眼里,堵的他呼吸不畅。   却见史艳文将折扇抽出,恶狠狠地冷笑,当着众人的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时扬手狠劈,力道绝不下于劈山烈石,目标——素还真的脑袋。   只见素还真头一歪,连丝毫挣扎都没来不及便失去了意识!   流星行与皓月光来时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应,史艳文将轮椅往那两人身前一推,“那就家去,好好□□吧。”说罢转身欲走。   齐天变怔愣片刻,勃然大怒,“混账!你快把我兄弟放下!不然我跟你没完!”   “前、前辈,”流星行也惊得忘了方才的“叔叔”,亦劝到,“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好,”史艳文轻叹口气,“不然你打盆冷水淋头,看看他是不是能苏醒?好侄儿?”   “……”   皓月光抹泪的手变成了拭汗,“既如此,我们还是回家再说吧,前……叔叔。”   孺子可教也,史艳文微笑点头,“明白就好,好侄儿。”   “等等!”齐天变气的直翻白眼,猛地甩出长棍,“你们就想这样走了?”   史艳文不解,“不然要如何?”   齐天变咬牙,“把人给我留下!”   “什么人?”   “素还真!”   “你要他做什么?”   “他是我兄弟!”   “可是……”史艳文摇着扇子,似笑非笑,极明显的挑衅,“我比你更需要他啊。”   ……   “齐天变,”史艳文蹙眉,看了一眼背后两个沉默乖巧推着轮椅的小辈问,“他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他只是借那机会带素还真一起回不动城,虽然多少有公报私仇之嫌疑。   两人默然,又想起齐天变出离愤怒脱口而出的那句“下流”,再看看眼前这位百思不得其解的前辈,埋头嘴角直抽,心里连连摇头,很是默契,“晚辈愚钝,不知就里。”   既没寻到答案,索性史艳文也不追究,反问起方才被齐天变打断的问题,“不动城出了何事,齐天变又为何会追打你们?”   这问的是两件事,但后一件又比前一件有趣。   皓月光眼睛闪闪发亮,恰是少年的稚嫩颜色,嘿嘿直笑,摸着鼻头跑到史艳文面前,将轮椅托付给了流星行,将前一件事一语带过,着重挑了后边。   那本是一件小事。   他们寻到第一日的时候见到了齐天变,他是急得焦头烂额,唯恐素还真受了“欺负”。可这两人是知道书生身份的,也就不怕什么,反而是第一次光明正大行走江湖,免不了满怀新奇,又兼之想要寻找线索,便上去询问了两句,附带调侃。   谁知那人经不起玩笑,一怒之下便踢起地上的石头扔他,恰好砸中额头中央。他年少气盛,自然忍不过。虽然没真生气,可也没打算这么揭过,捡了石头就扔了回去。   这一来一往,从石头到拳掌,又从拳掌到兵棍,也就蹉跎了时辰。流星行较之稳重,原也担心节外生枝,奈何事已至此,只好快快解决以求脱身。   谁知齐天变正值心浮气躁,以一敌二又敌之不过,硬是被激起了脾性,忍无可忍之后化身为龙,红着眼睛追打了他们一天!   若不是看见素还真无恙,之后又被史艳文威胁,恐怕还得追打。   史艳文听罢,手中折扇开合,沉吟道,“我们先不回去了。”   “不回去?”皓月光一愣,“可是今天是第三天了,师尊说今日午时必须要回到不动城啊。”   “东山有梅,现在时间还还早,我们去赏梅如何?”   “可是……”   “走吧,赶路要紧,还是莫要浪费时间了。”   皓月光回望,流星行将他要说的话瞪了回去,也慢慢跟上,“前辈说要赏梅,小辈们自该奉陪。”   “……”我又没说不看,你瞪我干嘛?   东山有梅,倾雪覆顶,艳红比火,与那身蓝衣形成了鲜明对比。   史艳文来到红梅树下,怔怔出神,抬手欲摘,却又停下。   罢了,罢了,让它开着吧,你这运气已然奇差,何必再行败运之事?   上次他不放心素还真偷偷跟出,回来时便见到了这株红梅凌烈绽放,还是假托采梅这个借口应付了屈世途,想来也没有多久,不过一旬左右的时间,这梅花已经红的耀眼了,哪里还寻得到那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苦境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红梅本不该开在这里,它却开着,还活的这般热闹。只是,开的这般灿烂,怕是也快凋谢了。   史艳文四处看了看,这处的积雪被强风扫了尾,原本盘满半个树根子的白墙都坍塌了。他俯下身,用折扇一点一点将其它地方的积雪卷了过来,柔和的真气将一些老去的花瓣惊落,吹的肩上头顶都是。   流星行打量了此处地形,又看了看另一处山壁,这似乎是不动城后面不远的峭崖,离不动城挺近。   皓月光不停看着天空,烈阳正慢慢移往正空,顶峰虽冷,寒意却被驱逐在周身三尺之外,风雪不侵。   离午时已经不远,再耽搁下去,可怎么还回得去?“前辈,我们该走了。”   史艳文不慌不忙,折扇还在卷着积雪,“离午时尚有一段时间,何必心急?”   “……”皓月光踢着脚边的石头,低声不满,“这离午时也不远了。”   史艳文看看他,停下动作,皓月光正想他怕是也腻了,史艳文转头却又一点一点将积雪扇开。   “前辈?”   “方才堆积的太多,此刻烈阳当空,若积雪一化,恐冻伤了树根,还是移开些好。”   “……多虑了吧?”   史艳文也不管他,真如自己所说一点一点移了开去,如此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白墙见底,树根下被压垮的几棵青草也终于直起了腰,史艳文眯了眯眼,又再次动手将雪移了回去,大有再耗小半个时辰的意思。   “前辈,”皓月光蹙眉,“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仅一番彻骨寒,哪得梅花扑鼻香?我想这些小草在此地挣扎求生,也有历练之意,我何必要多此一举替他渡劫?况且这红梅常年在此,也不惧这点寒意,我确实是多虑了。”   皓月光对他的“细心”十分不解,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声音拔高了一点点,倒还算是有礼,“前辈,时间——”   “说起来,”史艳文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欲吐之不快的话,“你跟着叶小钗学剑已有多久了?”   “啊?”皓月光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数年。”流星行答。   “不过数年,刀剑真意已了解十之一二,可算奇才了。”   “那又怎——”   “谢前辈夸赞。”   “喂,流星行你干嘛抢我的话?”   “你性格倒是跟他很搭,只是欠缺了几分凌厉果断。” 史艳文似笑非笑,又看向皓月光,稚嫩的少年连头发都是张扬的,“虽是奇才,但要脱离于招式之流尚需很长时间。而不动城藏于暗处,事事掩其本貌,你在外随意动手,若是被人认出招式,该当如何?若露破绽,大计毁矣。”   “……”少年愣住。   史艳文继续道,“方才艳文不过拖延一二,你便急不可耐,齐天变因素还真而心急如焚,你竟与之耽搁调侃。幸灾乐祸,险误正事。”   “……。”   “再者,虽则我不会对素还真做什么,但那前提是建立在‘史艳文是善类’的基础上,若我不是呢?生死转眼,悲剧即现。”   “我……”   “还有一刻钟,想想清楚,我们再动身吧。”   不够稳重的年轻人,还是需要考验啊。   午时方至,密道大开。   史艳文悄然出现在了议事厅。   原无乡顿时松了口气,“尚算及时,只有你一个人?”   “他们在后面,”说罢,机杼喑哑之声渐近,史艳文回头,流星行正推着轮椅走了进来,只是不见另一人,“怎么只有你?”   “他去找师尊练刀了。”   史艳文点点头,紧接着走到茶台边,任原无乡向流星行询问过程与细节,只是饮了几口忽然就发现哪里不对,慢慢踱向轮椅,“还不起来?”   原无乡不知问到了哪里,正是片刻沉默,听见这话便望过来,“素还真怎会睡的这么沉,莫不是连日来太过劳累?”   “他已然睡了将近两天,哪里会累,”史艳文食指轻点茶水,作势,“素还真,再不起来,这滴水就到你头上了。”   原无乡:“……什么情况?”   流星行:“……晚辈不知。”   见素还真仍不动作,史艳文也不与他客气,带着一丝气劲的水滴弹指疾射,刺向对方。   这怕是有些吓人了,原无乡条件反射地推了推轮椅,没想到那轮椅如有千斤,推之不动,原无乡一愣,只见素还真被推的脑袋一歪,无声无息。   史艳文也怔了一下,觉着空气里的温度都凝固成了冰,犹犹豫豫地伸手,似要往在鼻下试探,“我明明没有下重手……”   原无乡眯了眼,抓住流星行,暗暗低语,“我们走。”   “走?”流星行跟着压低了声音,“为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   一缕清香入鼻,史艳文恍然抬眼,见原无乡泛着诡异的笑容已然无声退到了大厅门口,流星行却是恋恋不舍,眨巴着眼睛一步三回头。史艳文迅速收手,同时将另一手的茶水顺势倒下,不想却被人顺手牵羊夺了去,溢出的茶水被真气包裹成了冰冻状,波澜不惊。   素还真大胆,竟想将人往腿上拉,奇怪的是史艳文只躲了一下,半弓着身体抵住轮椅不让他得逞,接着却不再动弹。他俯身盯着素还真,居高临下的带着无形压迫之势,忧色俱敛,视若等闲,“素闲人还真是将‘公平’二字贯彻的很彻底啊,就不怕惹人不快?”   “谁,你吗?”   “其实艳文脾气不是很好。”   “素某的脾气却是一等一的好。”   史艳文眼中好像闪过一道琉璃色彩,迷蒙而过,可惜闪没太快,抓之不住,“这倒是,可惜……”   “可惜?”素还真似要笑出来了,倒想看看他还有何解脱之法。   “可惜……”史艳文突然沉闷下来,只有近距离时才能看见那眼中的狡黠,灿比星河,他叹口气,“你脸皮这样厚,是会让人厌烦的,你说是吗?弦首。”   ……   道人道是以琴为介演化而来,想来真身就在不远。   只是来的急了些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日,出现的神不知鬼不觉,突兀而诡异。   “需要这么急吗?”   “然。”   道人很淡定,即便出现的地方很不巧,出现的时间也很尴尬,眸中连一丝涟漪都不见出现。   可素还真很有压力,站直正色,总觉道人的目光里包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与冷漠,“咳,弦首,不能再推迟一段时间么?比如……一个月?”   “一个月?”史艳文嘴角一抽,好不容易等到了消息,漫说一月,一个时辰也是久的。   道人依旧冷冷清清,道,“若能等一个月,我何以会来此地?”   话不多言,信息极重。   史艳文心中一沉,“聚魂庄出了什么事?”   “无事,”道人默默转身,倏尔又侧身望来,眼中毫无波动,甚至不见光彩,“只是,这或许是你回去的唯一机会。”   场面一静,素还真看向史艳文,那本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若真有这个机会,他定是欢喜的。   可史艳文哪里来的欢喜?   反倒觉得不真实。   就这样走了吗?他以为要等很久的。   他看向素还真,发现那人也在看着他,就像一切抉择权都在他身上一样。他就要渐渐与之建立牢不可破的联系了,可这个想法才刚出现,就有人告诉他可以回家了,虽然只是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   不,也许,也许还有下一次机会呢?   而且……   “弦首,”素还真移开目光,他看懂了他的犹豫,带着小小雀跃道,“弦首请回吧,一个月后,我会亲自送他去天波浩渺。”   “不行。”   “弦首难道不知……”   “我不知。”   “弦首?”素还真心里猛跳,眉头乍然紧蹙。   “史君子,选择权在你。”   史艳文倒吸口气,握紧双拳,眼中迸出如火般凌厉的目光,寒意冲心,“你不是弦首!你是什么人?”   道人漠然看着他们,满目荒凉,“我?是你热忱守护的九界子民啊,史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无用的设定,只有无用的文字,皓月光这段并不多余,我留着有用的2333 第30章 浮雪 三十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来日可期,佳约无尽。   史艳文回城不到半日,又再度离开。   素还真回城不到半日,欲闭关修炼。   将临出关,忽闻噩耗,有不知名者劫其好友,附上右臂以证,交换异识。   送信者,达齐天变处,欲让其转告不动城之主,并言称,素还真受困魔城。   同日,崇真三誓欲拜访都还真,却在翠环山下擒得贸然外出的涉足,素还真与魔城之主关系暧昧之消息不胫而走。   不动城情势危急,叶小钗强行闯入闭关室,却发现素还真大穴被锁,怨气缠身,有圣莲显现,正徐徐净化之。   “是聚魂庄?”原无乡问。   “是聚魂庄,他们或以秘法使之化作弦首出现,这才探得我与艳文的身份,好在当时你们并不在此,他才没有发现你们。”可惜那只是一缕神念,若是那人真身前来,将之留下不是难事。   “可若是探得你的身份,那要查出我们,只怕是轻而易举。”   “轻而易举,也需证据,当务之急,是要查得他们的去向。”   “只是,为何要带走史艳文?”   “不,他们只想带走史艳文。”   “什么意思?”   “原本,我是想留他一月,而后再送人前往聚魂庄,”素还真动动肩膀,那黑影下手不轻,比史艳文那小打小闹要重的太多了,“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力量,只能够控制弦首一人吧。”   “泄秘者也是他们,为了拖延你的脚步,”倦收天轻叹口气,“好在并未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   素还真点头,不用想也知道是史艳文的请求,可他只能压下心底的颤动,“他们也不算大恶,只怕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终究远水难救近火,我们要先救秦假仙和涉足,也要想办法模糊焦点,让众人的目光不再聚集于‘素还真与魔城’之间的关系,还有艳文……”   艳文。   ——素贤人,庄内都是老实人,本也不会害人,所以还请你自己睡上两日就好。   ——史君子,东山尽头,独自前来,不要对任何人说多余的话。   “叶小钗,帮我送封信,给……那个人吧。”   “啊。”好。   “等等!”皓月光突然闯入,“师尊,有人送来一张地图!还有一根发带!”   ……   道人回到天波浩渺时,已至约定第三日,他将建木收了回来,埋在地下,那虽是一根失了灵力的枯木,但道人总觉得那应该还有别的用处。   沟通人神的圣物,总会有些特别的。   三日约定一过,道人收到讯息,来自遥远的海面浮岛,让他下山接人。接的自然是史艳文,只是不知聚魂庄是如何得知他是何时来的,不过待他下山,这疑惑便不再是疑惑了。   史艳文身后跟着朦胧黑影,黑影疯狂而诡异,史艳文失落又痛苦。   “既有约定,我也解除了封印,你们何必横插一手?”   暗雾缭绕,黑影始终离史艳文有半步之距,此刻才飘飘荡荡的到了眼前,声音如枯朽老叟,“你莫不是以为我们真的放心将所有事情交给你?好让你暗中勾结素还真来消灭我们?”   弦首不动声色将史艳文周身戾气压下,挡在身后,“苍绝不会伤害你们。”   “你的承诺算得什么数呢?连史艳文都能对我们痛下杀手,何况非我族类,这心……哈!”   “弦首,”这句话像是一柄利剑,狠狠砍在了史艳文身上,虽被解了禁制,脸上却痛苦不减,只是看着道人无碍,多少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道人察觉情况不对,又拉过他打量,黑影见状便笑,“你放心,史君子身体里的建木精华虽然寥寥无几,但好歹还能护得几时。我现下不过是叫他习惯,让他日后少些痛苦罢了,何必紧张?”   道人还想说什么,史艳文却反压下他的手,脸色发白,“弦首,艳文有些累了。”   “累?”道人又未来得及说话,黑影却先大发雷霆,“不过两日不到就累了,那我们这数百年岂不是早该累死了!”   “……”史艳文眼睛又黯了下去。   道人半垂的眼眸忽然闪过一抹厉色,“天波浩渺内,苍,不喜闲杂猖獗。”   “闲杂?你别忘了你——”   “出去!”   藏怒于心,道人挥起拂尘,将黑影卷出怒山之外,看向沉默之人,“他说的话,只有三分可信。”   “……是,艳文明白。”可总归,是与他脱不了干系的,“弦首,艳文有惑。”   “答案不在我。”   “然。但,弦首或许能为艳文指出一条明路。”   “坐吧。”   “弦首……”   “坐下,调息,苍会告知你这段时间所有见闻。”   ——吾有两点不解,你们为何会让他出庄?那八年记忆,为何成空?   那是他曾向聚魂庄问过的问题,也是他至今还半知半解的迷惑,所以他说,答案,不在他。   史艳文在第八年从那山中突围而出,耗尽禁制余力,可也再度失了忆,不过,道人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许是为人所封印也未可知。   “何以见得?”   道人化出长琴,“当你靠近素还真时,记忆就会出现松动,我想,你应该知晓。”   史艳文不觉得惊讶,他想起了在琉璃仙镜假眠时所察,又想起那个莫名夭折的枯亭残梦。虽因意外醒来而未达成最终目的,但史艳文却还记得素还真的表情——那个毫无惊讶,仿佛见过那些连他自己都没有见过的东西的怀念神色。   而原因……   “可是,他们又怎么发现的呢?”   “那七年中,”道人顿了顿,指尖清音深远悠长,“据庄内人言,你曾与他有过擦肩,只是那时,素还真目不能视,故而错过。”   “弦首怀疑是素还真封印了我的记忆,”史艳文倦懒地闭上眼,这两日怨气戾气缠身,他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了,身心俱疲,可怎么办呢?他总要撑下去,只要不死,就该撑下去,“不会的,素还真这十年在苦境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他绝不曾见过我!”   “也许,不是在苦境。”   “……”史艳文乍然心惊。   道人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忽然变调,轻缓的琴音倏然沉闷,如同隐晦的暗示,“这,也是你会出庄的缘由。”   何意呢?   不言自明。   不过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好不容易有了一把打开秘密的钥匙,无论如何都要让钥匙留在他身边。   素还真不是偶然撞进了聚魂庄,而是庄内人将其引进了聚魂庄,他离开村庄后,又是庄内人以怨气化出灾劫,激史艳文出庄。   他们知晓史艳文一定会去找素还真,因为在这世界他无人可寻了。   而为了防止史艳文一去不回,又利用他留在村庄地下镇压鬼魅的一缕精魂,以戾气浸染诱惑,暗示其不断寻找村庄。   而之所以到如今史艳文还能保持清醒,除了建木精华之残余神力,便是赖那缕精魂之顽强。   难怪,难怪,难怪他一直想回聚魂庄,甚至几次贸进。   史艳文再度陷入沉默,许久,又问,“可是,他们何以确定,当艳文再度回去时,就一定能忆起所有?”   事实上,他现在记起的东西也不过寥寥数件,当中并没有回到九界的方法。   “他们当然确定,”若不确定,怎会忍不住动手?“他们已经看到了。”   “看到?”   “介入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已看到,而再过不久,那层层记忆封印一解,取出舍利,”道人长叹口气,罢手起身,来到他面前,将之扶起,“只是你需明白,善终佳局,中间不乏血泪。”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   史艳文笑了,道人离他如此之近,却也从未这般遥远,他想,哪怕这世上谁都不会明白,他们这样的人也一定会明白。   “是,艳文明白。”   无论真相与否,而今鬼魅与怨气有合二为一的恶势,若是有朝一日冲破精魂镇压肆虐苦境,此大祸,又要夺去多少人的性命?可要一举消灭这些罪孽,要在什么地方最好?什么场合最好?怎样才能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而舍利一取,又将有什么后果?   他比谁都明白!   无论在哪个世界,他史艳文,也只能是史艳文。   “走吧,还有半月,聚魂庄之变便再也镇压不住了。”   “嗯。”   信件送达已有一日,可素还真等的人还是没到。   他不心急,还能镇定自若的布置一切,知道面对诸多质问该如何周旋,知道好友被擒该怎样探查虚实,知道该托付谁解救涉足钓出暗藏异识。   他也心急,沉稳的手依然在笔走龙蛇,却不知同一阕词已经少了几字,也不知麒麟长剑幻化扰动心绪,更不知空气中莲香浮躁眉间忧色尽展。   他料到聚魂庄之人会找来,却没料到竟敢出现在不动城,而聚魂庄怎会知道来不动城?   是弦首。   千算万算,终究算错了一着,谁能想到那个力能抗神的道人会被暗算?而聚魂庄之人那么弱,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弱,所以让人毫无防备么?   就像那个时候,那个让人错愕的孩子。   那时他和史艳问都没有想到在禁制山中最后见到的是一群老弱妇孺,青壮年男子只剩几人,期间甚至还有几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   无耻!   素还真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人这般无耻,他想史艳文已经退无可退,结局必死,敌方胜券在握,大可不必如此逼迫。不过下一刻两人就醒悟过来了,这不是逼迫,而是抹杀。   一个以“大义牺牲”自居的领导者,怎会将可能颠覆所有的权力与荣耀的“罪证”留在身边?真当俏如来是任人拿捏的傻子么?   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谁会允许自己受到千古唾骂?   素还真的身体已经接近于虚幻,在场好像没有人可以看见他,连史艳文也不能,他就站在史艳文身边,看看剑拔弩张的众人,又看看不知所措的史艳文。   他是突然消失的,就在史艳文无暇顾及他的瞬间,那个一身莲香的人就消失不见了,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包括史艳文。   只是,还是有一点不同。   “他背叛了你,”老庄主站在最前面,他没有同身后的人一样悲怒交加,而是盯着史艳文身后的建木,笑中几许悲哀,“就如同我们,我们也遭到了背叛,是不是很可笑?”   史艳文很快镇定下来,身上的伤口不深,可面对这些人,他怎么下得去手呢?他只能一步步后退,只能轻声反驳,“他只是回去了故乡,和你们背后的人不一样。”   素还真笑了一下。   他的确要回去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扯着他的身体,灵魂都不由自主的往上漂浮,可他现在怎么能走呢?他试图将那股力量积蓄起来,试图能挽救困局于临危一刻,或者是试图利用这股力量带一个人离开。   尽管他不愿离开。   史艳文不想埋骨他乡,不想余生只能回忆那遥不可及的故土,他冒不起这个险,可他也不想死,他会尽力活下去,去守护他的亲人,他的故土。   老庄主微微摇头,“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们是来送死的祭品,你也是,只是我们有亲人相伴,你没有而已。”   “……”   “其实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安享晚年,让道域保持一份清静自然。其实我们已经做到了,山底鬼魅即将寻到我们,到时我们都会死的。”老庄主无所谓地笑笑,“而且,你会亲手杀死我们,可我们不想死……”   所以,史艳文就要死,哪怕他们拼死一搏也搏不过他,他们也要试试。   生死危机,人的潜力,谁知道有多深呢?   何况对方是那个一定会手下留情的史艳文,老庄主不自在地皱了皱眉,未及眨眼又恢复了原样,其实,他们与那幕后黑手,一样卑鄙。   史艳文良久才小小叹了一声,“我若拼尽全力,可以送出几人。”   “几人又有何用?”   “……”   这禁制山外的隔绝阵法不止百个,要想将人全送出去,哪有那么容易?即便是送出去,山外怕是布满了杀手,出去,即是死吧?   史艳文沉思半天,终究是放弃,他的确做不到。   而那个孩子便是在那个众人都极度压抑的时候惨叫出声,史艳文被吓了一跳,对峙在前方的众人忽然就发生了骚乱,惊叫声,哀嚎声响彻地穴,几缕邪笑的黑影扑面而来!   “大家到建木下方来!”史艳文大喝,一挥手将黑影打散,几个起落将摔倒在地的妇人小孩往建木旁送。   那些人已经慌了,被抓到建木旁也只顾着哭,有些人见是史艳文,甚至还忍不住逃避。他们来之前已经知道了,到了这个地方,史艳文会杀了他们。   可怎么逃得过呢?史艳文干脆将他们一个个点了穴道,他的速度很快,可饶是如此,已有十数人被黑影入侵,有了人体的抵抗,他们不再惧怕建木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牺牲我们!”   “为什么你要来道域!”   “我想活着啊!我还有个孩子,我不想死啊……”   “史艳文,史君子,救我……”   我想救啊,我怎么会不想救你们!   史艳文险险避过一位老叟的手臂,他的指甲长出一尺,黑气从嘴里眼里喷薄而出,像个恶鬼,可他还是在祈求,“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愣了神,而后是滔天的愤怒,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怎么会有人这么毫无心肝!丧尽天良!   可他这一愣神,就有人从背后挠他一爪,那是个青年人,尖锐的指甲在他背后留下五道长痕,火辣辣的疼。   素还真想帮忙,可他帮不了,他的手接触不到,声音传达不到,身体挡不住攻击,只能心痛的看着,忍着!   “啊!”   史艳文一时不察,又有两人抱住了他的手臂,他刚震开,双脚又被人拖住,他想踢开,可那是两个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他又不忍心了。   “叔叔救救我们吧,石头不想死,石头还没长大……”   “叔叔,你不要杀我们,你为我们去死好不好……”   处处受制,处处受伤。   “杀了他!”忽然有人叫道。   史艳文转过去看了一眼,是那老庄主,他的背后也有一缕黑影,眼中除了痛恨,还有激动,“快杀了他!杀了他,阵法就可以破解,我们都可以出去了!”   素还真心里一沉,分神看去,却见老庄主一一解了众人的穴道,嘶吼般大喝,“杀了他!杀了他,我们都可以活下去。”   不要!   “史艳文!快走!”   可是史艳文听不到,他被四五个人拖住了,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去,无助的像个等待屠杀的猎物!   谁不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呢?可这已经是绝地了,因为是绝地,所以虚无的希望也是希望啊,因为是绝地,所以无辜也可以变成罪孽啊。   “史君子,”又有人被浸染了,“我不想死,你不要怨我们……”   “我不要死……”   “我的孩子,我的妻子,他们不能死啊!”   “救救我们吧!史君子……”   哈!   史艳文气的浑身发抖,恨之欲狂,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心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可他怎么办呢?他不断后退,被步步紧逼着,逼他动手,逼他杀人,也逼他自杀。   他退无可退了,只好飞身上了建木,看着下面被逼成恶鬼的人!   怎么办?   史艳文眼前好像出现幻觉了,浑身都疼,他低着头,耳边的哭喊声和刀剑剧毒有什么区别呢?   他无计可施了。   “怎么办?”史艳文眼睛发酸,视野瞬间模糊,“素还真……我该怎么办才好……”   素还真能怎么办呢?他只觉得悲哀,他想抱抱史艳文,可手却穿了过去,根本接触不到,冷得直打冷颤。   “啊!”   突然,树下传来痛呼!   史艳文定睛看去,那些人不知怎得扭打在了一起,横七竖八的缠斗着,耳臂血肉遍布,像是人间炼狱。他想跳下去,将那些敌意与疯狂全数跑置于脑后了。素还真目光却不经意看向了洞口,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站在那里,一往无悔的放松,手中一张弯弓,对准了史艳文,“爹亲说过,你必须死!”   那只是个孩子,谁都没有注意到的孩子。   素还真呼吸一滞,瞳孔微缩,看见崭新的长弓划破时空,仿佛拉长了时间,穿过空气的阴啸将周遭的哭喊声都掩盖了下去,穿过他不由自主挡在前面的身体……   “不!”   史艳文好似没反应过来,慢腾腾地低头,在长箭上定定看了许久,而后抬起头。   素还真几乎以为那是回光返照了,沾了血的建木爆发出骇人的圣光,将所有鬼魅惊退,那些纷乱的声音像被勒在了嗓子眼里一样难听,可素还真好似没听到。   史艳文也好像没听到,恍惚间只觉得面前有人在叫他。   他知道那是谁,可他叫不出声,极度无力的手臂抬了好半天才抬起来,一张口吐出的却是大口大口的鲜血。   然后素还真才看到他动了动唇。   他说。   ——素还真,你快回去吧。   他回来了,最终站在了苦境,可却不能救他,他总是将史艳文的事往后拖着,压着。真的是没有时间吗?不是的,他怕他想起来,更怕他离开。   奋笔疾书的手停不下来,参差狂草愤懑何其多?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来人看了会,一声讽笑,“词是好词,可惜于你无益。”   胸膛怒嚎的波涛刹那就平息了下来,素还真微愣,搁笔轻叹,“要请你来一趟,着实不易。”   来人看他愁闷神色,心中本来的几分不愿忽然就一扫而光,心情大好,习惯性地揶揄道,“苦境正道领导人的终身大事,岂敢不好好准备?”   “哈,”素还真笑得有些苦,也不在乎他的调侃了,将地图与药瓶送到他手上,“这件事交给你我才放心,屈世途已为你备好了船只,请一定赶在他上岛前将之截住,切不可让他入阵。”   “很少见你这般失态,” 来人挑眉,“若他已经进去了呢?”   素还真未答,他垂下头,额间朱砂暗光流转,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少顷,缓缓抬起头,“那就带他回来,不要让他迈出不动城一步。”   “这么不厚道,”那人微微惊讶,“不用跟他解释吗?”   “待我解决完秦假仙之事,亲自向他解释吧。”   “……我来之前算了几卦,坎为水,重坎八纯卦,二坎相重,阳陷阴中,天险,地险,险之又险。”   素还真脸色阴沉如水,“你是说他——”   “不,”那人蹙眉,“我是说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上部完   因为又拖延了,所以又是两章两章两章两章!! 第31章 浮雪 三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  2017/3/11 又是双更……感觉我的能量快用完了……   斑驳的记忆而今重聚,往昔阴错阳差犯下的错误,就该有一个结果。   百劫千难又如何?   眼角眉梢横生的冷意,怎比得上浮云聚散的清淡从容?   正气山庄的围墙不高,寻常武人一跃即过,稚子幼童多磊几块石头也可以翻越过去。只是那些孩子常听得大人说史君子如何正直如何令人敬佩,多来脑补便是个不苟言笑浓眉大眼的粗汉,故而见到那个身着白衣的温柔哥哥时总是喜欢问他一句话。   “你也是偷偷进来的么?”   就像这个孩子。   “是啊,”孩子看似虎头虎脑,眼睛却透着些小机灵,趴在墙头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史艳文看着心喜,笑弯了眼睛,“我也是偷偷进来的。”   孩子扎着马尾,灰头土脸的,手脚都磕破了,却不觉得疼,也不在意自己吊在墙上岌岌可危的身体,只是好奇而兴奋,“叔叔,你长的真好看!”   可史艳文怎么能让他危险呢?他高举双手,边笑边道,“别挂在那里了,快下来吧,我接着你。”   孩子使劲点点头,可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露出,就苦了下来,他看看史艳文那身雪白的衣裳,又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袖子,瘪了鼻子,“可是我很脏……”   “没关系,叔叔刚好要换衣服了。”   “我还很重,阿娘说我过年的时候吃太多,她都抱不动了……”   “胖一点好,看着可爱。”   孩子听完又有些生气,“我才不胖!”   都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史燕文暗道果然如此,“好好,你不胖,可是再挂着,你就不能进来玩了哦?”   史艳文的心情很好,连幼稚的玩笑音都用了出来,小孩晃悠着短腿,犹豫了一小下,玩乐的心思毫无阻碍占满了所有心思,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眨巴着双眼道,“那我跳了哦,叔叔要是接不住,就不要接了。”   这是个坚强的孩子。   可这大约是觉得这个温柔的叔叔臂膀远不如砍柴的爹亲有力,所以跳下的时候根本没期望能够毫无差错,他惊叫出了声,手却不慌不忙紧紧护住了脑袋,看起来像是颇有经验。   史艳文若有所思地看看那处角落掉落的石灰,的确像是磨损很多次才形成的,不由摇头,接住死死不肯睁眼的小孩垫垫,确实有点重。   “好了哦。”   小孩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摔在地上,高兴的大叫了两声万岁,又未等史艳文将人放下,自己就先如泥鳅一样滑到了地面,“啊!我就说阿娘骗我的嘛,我才不重呢!”   “你叫什么名字?”史艳文替他掸掸灰,那孩子也不知从哪里闯来的,马尾上还裹了层蜘蛛网,“为何要进来这里?”   小孩这才不好意思起来,乖乖站好,眼珠子却左右飘忽,不知在看什么,“就是想进来看看嘛,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说着又瞪着他,“那你呢?该不是来偷东西的吧?”   史艳文顿时笑了,这孩子反应也快,不回答名字,也没道出目的,反而想套他的话,便故意又回过去,“叔叔像是偷东西的人吗?”   “阿娘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长得好看的人不一定有好心肠。”   “你阿娘说的没错,其实我和你的目的一样。”   孩子登时睁大眼睛,“你也是来偷吃的?”   史艳文一怔,“……你是来偷吃的?”   小孩看傻瓜一样看着他,“我看过了,这里的房间都空荡荡的,除了衣服字画,半个铜子都没有。你要是想偷钱,肯定是找错地方了。”   “……”   史艳文尴尬了一瞬,倒不是因为正气山庄真的穷到那个地步,那些古玩字画随便拿出去一样也抵得过常人半辈子的积蓄了,而是因为山庄被个孩子光顾了这么久,他这个最常待在山庄的人竟无察觉。   谁让他们都很少待在家里呢?这地方,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据点了。   小孩人小鬼大,肉乎乎的手掌拉着史艳文的手,语重心长,“看你怪可怜的,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就当小爷今天做个善事。”   史艳文哭笑不得,这明明是他的家,这孩子却比他还熟稔的样子。小孩带他到了后院,鬼鬼祟祟地穿过夹道,躲在假山后面,兴奋地指给他看,“你看那里,右边最里面!”   那是不知哪次打斗造成的遗迹,应该也是他漫长时光里挣扎留下的痕迹,恐慌和硝烟曾经弥漫这片大地,而今也渐渐雨过天晴了,昔日的战场,如今鲜花盛开的宝地。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史艳文面色复杂,正气山庄于他而言太过沉重,他已记不清有多少次独自一人站在山庄门口愁眉深锁,那些庄严的使命和残酷的代价将这块中原圣地的活力逐渐榨干,却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块地方。   希望盛开在罪恶之地,一切痛苦都将烟消云散,那是史艳文希望看到的结局。这片狭小的天地,不是和平最真实的证明吗?   可史艳文还没感慨完,小孩已经松开他的手,嬉笑着串腾进了花丛,而后穿过花丛,往磐石之上爬去——一棵结满果子的桃树迎风而立。   史艳文张张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小孩好不容易爬到树上,摘了个桃子朝他扔了过来,“接着,可甜了!”   “哈,”史艳文苦笑,“这里,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吧。”   “当然不是不是,”小孩子挠挠头,掰着指头数,“青儿、童童,还有阿娘、周伯伯……哎呀,总之好多人都知道呢!只是大人们都不进来,说这里的东西都是史君子的,还不准我们来,嘿嘿,不过我们总是偷偷来,只要不让他们发现就好。”   “是这样……”   这样好,这样好,这份希望,越多人知道越好,他承受再多的痛苦,也都值得。   故事于此戛然而止。   史艳文看着道人的背影,觉得道人总是云淡风轻不为世间纷扰所动的样子能让人心境平和,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道人站在船首,倾斜的船帆半遮半掩,那背影也就时隐时现,潮汐声在耳边震荡不已,却难以与道人轻缓的呼吸相抗衡。   他看的入神,谁知道人忽然回首,正好撞见那哑掉了光华的视线。   史艳文迎上他的目光,被那丝缕冰冷刺得一疼,可心上却是暖的,道人不曾向他要求或是交换什么,更不会如素还真一样隐隐希冀或渴望什么,他的付出单纯的几乎让史艳文心痛。   只不过是因为曾经的举手之劳,一个因为并非因他而造成的误差,便无所顾忌的付出一切,这般坦荡而不计较厉害。   他是史艳文在这个世界迄今为止所遇见的,唯一一个倾尽全力帮助他而绝不会隐瞒和伤害的人。可史艳文也知道,这里面也有自己这种放任而依赖的推波助澜,因为无所依靠,所以有人愿意无所求的付出,便将所有信任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史艳文不信任素还真,却无比信赖着道人。   “弦首,”海风吹得眼涩,史艳文看着道人冷峻眉目的眼睛却眨都不眨,“你为什么要帮艳文呢?”   道人古井无波,“道家之变,苍,该当尽力。”   “可聚魂庄,并非苦境之人。”   “无妨。”   道人的回答总是简洁,却总教人无话可说。   史艳文闭了下眼睛,再睁眼,道人已经盘坐在旁,于是史艳文又问,“弦首,素还真是个怎样的人?”   道人望着海平面的视线微微一转,好似史艳文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道人深深看着他,“他是你可以托付信任的人。”   托付?   史艳文笑而不语,半晌又道,“艳文昨日深思,才觉自来此地,除却在聚魂庄之时除外,无一不在素还真的目光之下。翠环山,推松岩,露水三千,不动城,甚至与我分开时,他都在艳文身上留有神识,可艳文不喜欢这种感觉。”   道人微微蹙眉,他的确没想到素还真会做到这个地步,可史艳文此时提出,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就有些别扭的味道了,他让道人想起昔日在外受了委屈回来诉苦的师弟。   “……你想离开他?”   “不,”史艳文极快地否定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只是觉得,他很奇怪。”   “何意?”   “他似在瞒我,可又处处给我留了破绽,既不像吊人胃口也不像虚晃迷惑,就如同不经意间传达试探,用……各种方式,根本不担心我会抽丝剥茧察觉。”   道人又一次看向史艳文,他说的这般理所当然,却没发现自己诸多推论都指向了一个结论,一个有趣的结论。   大概类似于齐心合力,瓮中捉鳖。   史艳文没注意到道人的古怪,不过是将心里一直藏着的感觉说了出来,十分轻松,而后叹道,“可他既有苦难言,又何必要透漏出这些消息给我呢?自寻烦恼。”   “……”道人踌躇了一下,“艳文,你可知鱼饵何用?”   “自然是用来——”   钓鱼的。   史艳文看着海面的神色似乎僵了一下,脸色变化得极好看,刹如晚霞飞过,绯红过耳,他想起屈世途的旁敲侧击,又想起乱世狂刀的直言不讳,更想起其他人初见他时的意味深长……   史艳文狠狠抽了下嘴角,避过道人深藏不漏的视线,觉得自己好像与人争辩了数十百回,耳根子热得烫手。   “然后,”素还真每回想起这里就会摇头,用怀念的语气诉说着回忆送给他的意外惊喜,“他便在那桃树下睡着了,那孩子就躺在他怀里,揪着发带,怀里还抱着没啃完的桃子,他也像个孩子,只是大得多罢了。”   屈世途摊开纸墨,听完好像也看到了那画面,白衣青丝,青年稚子迎着绯红晚霞浅笑轻眠,趟过遍野繁花才能靠近那个温润的君子,那画面一定是美的,不由莞尔,“你可唤醒他了?”   “若他怀中没有那个孩子,素某怎舍得叫醒他?”   那孩子的父母寻来,时间已晚,总不能将人扣在那儿陪史艳文。   “那史艳文可说了什么?”   端砚如山,滴砚筹玉,素还真在砚台中滴入清水,左手执起墨条,研墨之时润物无声,不急不缓,好像研墨这件事夺去了他所有的心神,心无旁骛般,可一听屈世途问这句话,手便停了停,闭目想了许久“他说……”   ——艳文其实并未睡着,你刚刚,是在看我吗?   “可惜,这样一个风华艳艳的聪明之人,偏偏对自己的事情无比迟钝,”屈世途竖起眼睛瞪着他,“你说他是真的迟钝,还是假的迟钝?”   素还真被他逗乐了,笑道,“既真,也假。你们也太心急了。”   “欸欸欸,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们只是帮凶,你才是主谋。”   “素某只是说让你们帮我将人留下,照顾好便可,谁想你们会多思至此?”   “说的好像反对过一样。”屈世途白他一眼。   “耶,素某只是没有反对,没反对,便不代表同意。”   “强词夺理,我啊,也不与你争,就看到时你如何与他辩解便是,若将人气走,可不叫人失望?”说罢瞄了一眼他的砚台,“你这墨汁都该溢出来了,到底要写什么?”   “遗……一封长信罢了。”   屈世途深吸口气,从还没坐热的椅子上站起来,“狂刀也快与崇真三誓进行接触了,至于史艳文,有谈无欲与弦首策应,想来不会有大问题,我先发信给齐天变,给你找个背人的下手。”   “好。”   屈世途说完即走,素还真抬头不语,又在他即将踏出门口时突然出声,“好友。”   屈世途回头,端坐桌案的人笑得比以往更灿烂光明,像是要拼尽一己之力照亮黑暗,短暂静默又悄然抬起的眼皮莫名给人沉重的错觉,屈世途无端紧张,“怎么了?”   素还真安抚性地抬了抬手,“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啊?啊……”屈世途呆了下,而后反应过来,想是素还真在心疼他呢,不禁挑眉,“若真觉得我辛苦,不如赶紧请个人回来替我分担如何?”   素还真哑然失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那人心有芥蒂,人请来了,心也会整日思念着家乡,“此事,容后再说吧。”   “随你,反正来日悠长,不差这几日。”   “是啊。”   这句“是啊”带着无可言说的惆怅,让屈世途忍不住离开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迟疑问略显迟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素还真最后看他一眼,提笔低眉,“此行另有要事,时间或许相当漫长,先前我曾给你留给一封信以备不时之需,这第二封信,留给艳文。”   砰!   动作又顿,素还真叹息一声,默默另换了张纸。   摔门后,那方是长久的沉默,及至逐渐不稳的呼吸。   屈世途瞪着他,欲训斥、抱怨的话到了嘴边又吐不出来,手指却冷的发抖,心在抽搐与挣扎。阻止么?做不到。劝解么?太多余。   这世上何种牵绊能让这个人再多一点以己为重呢?究竟要求索到哪种地步他才肯缓缓步伐?   仿佛是嫌弃那人莲冠上晃动的璎珞太花眼,或是这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甚至以后还会发生的离别场景又勾起了心底不愿想起的记忆,落寞的至交移开了视线,吱呀一声打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声音忽然沙哑了起来,“那封信……就要派上用场了么?”   素还真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你我都该有这洋的准备,只是……若生意外,总需有个应急之策。”   “那史艳文呢?”   “他会明白的。”   “他要怎样明白?”屈世途想起那人湛蓝的双眸,时而如莲藕般苍白的脸色,还有那虽然柔和却透着三分犹疑的目光,“他若是记起,必然回来质问,谁能解释清楚那件事?除了你谁知道细节?难道你要让我们告诉他,‘他为了救你,所以杀了你?为了怕你入魔,所以封印你的记忆?还是因为你已经被素还真杀死了,所以早已回不去了!’”   “……”精美的羊毫在手中颤抖,墨色如泪坠落,一滴,两滴,将那个放在心上的“艳”字埋没。   屈世途往前走了两步,衰白的鬓发随风而落,“他会怎么想?素还真,一封信就像将所有事情解释清楚,投机取巧也不该是这样轻易!‘他会明白的’?你这样……与聚魂庄又有何异?”   “……”   “这是你们的事,不是我的。我不管这件事,也不收这封信,要解释,你自己来!” 第32章 浮雪 三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双更!!!!!双更双更!!!!!!!!!!!!!!!!   你说他颀丽优质,我却道他凡夫俗子。   你说他菩提深重,我却道他孽根难除。   不入尘世,何能体会四大皆空?不得超脱,岂敢妄称天下为公?   “素还真,你和不动城到底有什么关系?”   少年的喋喋不休的口如同他那滔滔不绝的精力一样让人无奈,可素还真乐于听他半真半假地控诉,少年的蓬勃朝气如一缕阳光般将所有阴霾都能驱散,他的身上,有耀眼夺目的明日希望。   素还真看着他,少年心思澄明,敏感却不纤细,他对史艳文那模模糊糊的感觉自己还未察觉,少年便已看透,如一盏指路明灯驱散他心中的迷惑。少年深具慧根,肩负重任,虽也会隐藏些东西,只是在他面前就显得直接而单纯,就像那日看见他断腿时一样,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   他乐于听他抱怨,也乐于看他听见自己似是而非的答案而苦恼,可却不会刻意戏弄他,也是时间给他些信息了。至少,若是出了意外,他能有个庇护之所。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齐天变眼里闪着星光,笑嘻嘻地探身到前方,显然这个答案让他极为满意,他自认算是个仁者,更是个智者,   既然身兼仁智双殊,所见所识自然非常人可度量,只见他脸色一变,“你小声告诉我,那个蓝衣人是不是史艳文?”   素还真很平静,眼中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嘴角却有一丝笑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我就知道!”齐天变实在没忍住哀嚎,“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既相似又完全相反的一面?他人格分裂么?”   “耶,你这样说,岂不是不动城人人都人格分裂了?”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还是他,性格不过是随喜好变化,言语轻佻是因目的伪装,举止放纵是为留出距离,若因一个人性格有异便不加承认,岂非本末倒置?就如佛陀千万相,但佛,还是佛啊。”   齐天变突然沉默了一下,仍旧鼓囊着,“虽然你说的没错啦,他是他,而不是我心中的他,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一样。”   素还真轻笑,少年果然聪明得很,只是他还是不置可否,玩笑般道,“若你想通,在下便洗耳恭听。”   其实有什么不一样呢?素还真说得对,佛陀有千万相,可他始终是佛,史艳文又有哪里不一样?   初见时,他是悠闲坐在船尾顺水而行,言笑晏晏;次见时,他藏在晚霞为琉璃仙镜披下的阴暗里注目遥望,无声无息;再看时,他立身黑夜尽头白衣翻飞,飘然远去。   齐天变想起他曾没遇见素还真前,也是遇见过不少公子哥的,里面不乏面向好看心肠柔软之人。他们会请他吃东西,也会和他说笑,其中一个还曾送过他衣服,就是身上这件衣服。   后来那人家里遭了变故,世事无常,公子哥和阶下囚的转换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最后的结果也左不过亲友散尽,家产充公。   他将人救了出来,可那公子哥身体弱得很,又没什么生活能力,齐天变自然知道报恩需得以恩,所以便自作主张愿意接济一二。   谁想公子哥帮助他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容,可等齐天变要帮他时,那公子哥却宁死不受。   嗟来之食。   他是这么形容的。   齐天变深深看他一眼,将饭食放下,把身上的银子扔地上便离开,自此,再也没有见过那公子。   他还没忘记最后看那公子时见到的画面,他受了刑法,匍匐在地,手脚又不便,痛的直抽气,可就是不看他。为什么不看他呢?记忆继续倒退,一路回到那个肮脏的监牢,他缩在唯一的一处干净地方瑟瑟发抖,目光却极坦荡无畏,只是看见他时才软弱了一下。   “所有人都巴不得与我撇开干系,你却来找我……你快走吧,会死的。”   齐天变一掌拍开铁栏杆,跟提溜小鸡仔一样把人抓了出来,他那时喜欢我行我素,也不管那人的劝戒和叫嚣,三下五除二将人打昏后就便带走了,谁知道第二日齐天变不管他了呢?   那好心肠的公子出口那么毒。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那公子并非鄙夷他,只是用激烈的言辞将他逼走,而那时的齐天变怒气上头,也当真走了。   那人后来怕是死了,不是饿死,就是被抓起来凌迟,总之,他绝不可能活着了。那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武功,不是先天,活不了百年之久。那样生活在大户人家却内心坚强的好人,他平生也没遇见过多少,不过在素还真发现他之后,这样的人就多了。   史艳文和那公子有点像,尤其是偶尔看向素还真的眼神。   齐天变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史艳文有哪里不一样了,那是个当局者迷的盲点,素还真肯定察觉不到。史艳文好像和素还真靠的越来越近了,举止都不似当初拘束,可越是这样,这样的感觉才越清晰。   他有些得意,甚至哼起了小曲,小曲里弯来绕去都透漏着“秘密即将揭开,为你你还不问”的意思,那期待的模样素还真即便不看也能想象出几分。这是数日来两人难得的相处时光,或许接下来很长时间他们都不太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素还真不会吝啬自己的言语。   “想出来了?”   “想~出来了。”齐天变故意慢悠悠的。   “看起来是好事。”   “是好事。”   “那聪明的齐天变大人,”素还真纵容地笑,“可否让素某领教你的妙言要道?”   齐天变喜形于色,昂着头大摇大摆来到轮椅面前,清清嗓子,就要开口,脸色却突然变得难看,绝巅耸立的山石屏障挡不住突如其来的阴风,夜枭止了哭啸,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脸色逐渐发白的少年。   颤颤倒下的身影再不见方才的灵动,只看得见痛苦,素还真瞳孔一缩,几乎忍不住要站了起来。   齐天变按着轮椅的边缘向后看去,带着顽劣目光的少年远远好奇地看着他,如匿去升息的杀手,纯黑色的右手指尖,长针半遮半掩,杀气瘆人。   “耶?竟然没死?那……”少年扬起左手,成片的钢针在风中徘徊,形如绵延细雨,伺机而动,“这样呢?”   齐天变笑了,他刚刚想出了一个素还真都没发现的秘密,他还没告诉素还真呢,怎么会死?何况他是龙,杀死人的武器,怎么杀的死龙?   他攀附着素还真冰冷的双手,任自己无力的身体偏倒在素还真的膝上,艰难地吸了口凉气,道,“他是……怕……你……离……”   离开。   还有两个字,只有两个字了,齐天变狠狠皱眉,不争气的意识偏偏不给他这个时间,眼前蓦地一黑,轰然滑落,跌进尘埃。   ——天险,地险,险之又险。   遇险,则危矣。   素还真紧抿唇角,化出拂尘将少年甩向身后,阻挡着无孔不入的暗器,“阁下若是无心交易,那劣者就要告退了。”   微冷的声线深藏警惕,威胁与警告同存,自然也少不了愤怒,可暗箭伤人者并无惧怕,反而很是失望,他啧啧几声,用挑拣玩物般的无礼看着正气凛然的贤人,“无趣,素还真,你太无趣了。”   素还真压下火气,值此紧要关头,又有人质在手,只能智取,他的目光在那双看似僵硬黑重的双手上扫过,心下了然,这大约就是矩王提过的人了,“若素某所料无误,阁下便是唐绝吧。”   唐绝眯了眼,“不是。”   素还真并不意外。   唐绝似乎这才觉得有趣些,暗金的眸中幽绿一闪,“是……黑手唐绝。”   这是个阴险而轻佻的人,不按常理出牌,只怕还好凶斗狠,不然怎会刚出现便给他们一个麻烦的下马威?素还真暗暗蹙眉,“你要的是异识,我要的是人,省下无谓的争斗,我们直接进行交易吧。”   “无谓的争斗?”唐绝又觉得他无趣了,完全不收敛自己外露的情绪,他看着素还真的眼中全是不愿隐藏的戏弄,似乎不掀起一番血腥便不肯罢休的架势,可态度却没有半分急切,“素还真,所以我才说你无趣,争斗,怎会无谓呢?”   果然。   “人的一生,就是要不断地争斗、争斗、争斗啊!胜者全得,败者全失,争斗,岂非正是人生最为重要之事?”   “那是你的想法,而非素某的目的,”好在对付这样的人,方法还算简单,素还真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无视花招,直指中心便可,“若你今日并不打算交易,也没关系,只是,素某必毁异识!”   细密的寒意融入月光,被裹带进牯岭荒岛,扰动千里之外诡异的墨潭,史艳文忽地一阵悸动,茫然出神。   “专心。”道人提醒。   “……抱歉。”   “……也罢,”道人放下匕首,尽管这孤岛的夜晚冷的叫人手脚发抖,他的背上也出了不少热汗,他深吸口气,“暂且休息吧。”   密密匝匝的细微疼痛实在让人难熬,道人下手已经很稳了,速度也很快,他几乎不会感受到太多痛苦,可匕首划过之后慢慢跟上来的刺痛却怎么也阻挡不住。他就这样看了数个时辰,还要熬住这逐渐累积的像是蚂蚁在不停噬咬着肌肤的折磨,与其相比,空气里的盐分反倒叫人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没关系,艳文还可以。”   道人替他拢上衣袖,消瘦的左膀至手心都刻满了字,还要结合阵法的三十阵符取出舍利,史艳文此刻才难耐出声,显露异色,着实让人敬佩。   不得不停。   道人看着微微喘息的人,他想阵法完成,这条手臂十之八九是该废了,而一旦真正启动阵法,废掉的又何止是一条手臂?想到这里,道人不免又赞叹,可这人毫无退意,如一只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   聚魂庄的真相他至今也只了解了七分,余下三分最重要的便是史艳文为何会来这个世界。聚魂庄之人冷笑不语,荆棘山只剩一片荒芜,那缕魂丝未得净化难以入身,史艳文能捱到那时么?   史艳文自静寂的喘息中抖动睫毛,暗淡的蓝袖无力穿上,温润顽强的眸子也失了亮色,这间刻满符文的木屋能透光的地方只有一扇隔窗,然而孤岛参天的巨木与藤曼早已将之埋葬。   无希望之地。   他看看道人,那从来淡然的视线里似有无奈透出,史艳文想了想,“弦首准备何时回去?”   “明日午时。”   “嗯,”史艳文点头,“那艳文就祝弦首一路顺风,孤舟独路,切莫迷了方向才好。”   “你累了,暂且休息吧。”   道人不想多谈,史艳文只好闭上眼,飘荡数日,符文刻体,意识的高强度集中的确很费精神,那些怨怒交加的目光更让人疲倦,怎能不累?   不知素还真此刻在做些什么。   可惜休憩的时间不足半晌,俄而即闻执杖敲门,年轻人急切的声音响起,“两位,准备好了吗?”   两人不理不睬,门外之人只好悻悻走开。少倾,又听老者捏着嗓子的咳嗽声,“史君子,何必磨蹭呢,你还怕死么?”   他还怕死么……   这话问的可笑了。   人都是怕死的,好像史艳文就该不畏生死。可他是怕的,尤其怕死的不明不白,无人问津,若活了一世落得这样孤单的下场,未免凄凉。他也想像个普通人,有儿女送终,有爱人相伴,睡得安然,也许有一些平凡的遗憾,却也因此而更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老人见无人回答,态度立马冷了下来,“再给你们半刻钟,弦首,半刻钟后,老朽送你解药,助你登船回去中原。”   ……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素还真来到九界,是为阴域圣莲成熟,将苦境这朵万古才有的莲花牵引了过去。他要回苦境,也是因为这边的莲花即将成熟。可见聚魂庄若要回九界,也当有牵引的圣物。   莲花已融入了素还真的身体,属于九界的圣物,还有什么呢?   “建木。”   史艳文身上那点细微的建木精华啊。   可若不是那点建木精华的存在,那铺天盖地的冤孽戾气早已透过残魂侵占了史艳文白璧无暇的心。   他怕死,更怕死时看不见亲人最后一面,最怕死后如妖似魔,伤害自己所在乎的人。   自然,也不会尽力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弦首,”史艳文坐直了身体,“艳文尚有余力,早些结束,早些回去吧。”   劫。   佛家以劫为基础,来说明世界生成与毁灭之过程。世界应历无数劫,每劫末均有劫火出现。道家又以先天三万六千歳为一劫,後天三千年为一劫。   那是多长的时间?具体又无法想象的遥远,此生终结也望不见尽头,恐怕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在一劫里也是须臾,不过是烟雾缭绕间一个迷茫的眨眼。   它长的像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之间始终连接不上的距离,史艳文在原点招手,掌心的思念被丝线牵引着像远方飞去,这条线在无知无觉中飞过了漫长的十年,还是没有到达彼岸,被永久阻隔在时空的断层难以跨越。   它短的又触手可及,素还真就站在终点,眸中的希冀在看见那人时漫天辉洒,繁花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盛开招摇,欢欣鼓舞地铺陈出一条毫无阻碍宁静优美的康庄大道,以莲香为引,以建木铸就,可他们却失落在时间设下的陷阱里。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长线,岌岌可危。   他们之间还有一条秘溪,涓流不息。   在一片静谧中,生命早已枯朽的老者冷笑着,“你难道就没想过,那些背叛你的人中,也有一直在你身边的那个呢?”   细碎严谨的脚步声踏碎了黑夜的宁静,他们如一个个执杖的掌权者,可却没有上位者的威严,目露蔑视与忌惮,欲望与恐惧皆能让人丧失理智,这些人已经被恐欲掩埋,放下,才得解脱。   他便是来助他们放下的,无论代价为何。   只是要他习惯这令人窒息的阴氛与冷漠,也太过艰难。好像与这些人的相识已是沧海桑田之前的事情,那些近乎虚妄的深仇大恨,此刻,才让史艳文有了片刻的真实。   史艳文只觉失望,连笑容都疲于显露,他面对的人那么熟悉,可也陌生的紧。   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   喋喋不休的少年试图探究出饱含善意的隐秘,清静冷漠的道人尽力挽救那人不该逝去的生命。   素还真被推上山巅,史艳文则落入深海。   在高山上的素还真告诉齐天变,他要去蜀地唐门。   在深海里的史艳文告诉聚魂庄,我来送你等回家。   在山外百里之外的却尘思看见屈世途带来出世的乱世狂刀,用道家秘传之招天地根开启了通向道门圣地的通道。   在海上百里之外的谈无欲看见自天上笼罩而下的建木阴影,以燃烧生命的方式流光溢彩地飞向无尽夜色的孤岛。   一者命悬一线,一者垂死挣扎。 第33章 浮雪 三十三   什么是修行?   以善质恶。   那,你为何要放弃修行?   四顾无人,日已幕。   史艳文蓦然睁眼,长发在水面勾勒成绝美的山水,山水中,那人正是垂髫。一时魁梧可爱,嘴角噙笑,一时又美如冠玉,风雅卓绝,再一时又是黄发老人,慈祥和蔼。   “你笑什么?”他问。   水中人不答,盘坐席廉,似怜似泯,“你看懂了吗?”   “看懂做什么呢?”史艳文抬手,不堪这空蒙的天气截取数几贫瘠,尽落得伸手难见五指,莹莹光斑如灯花摇落,散成一片,他复望水中,皱波泱泱,那人却纹风不动,“看懂就只剩无奈了,倒不如痴傻些好。”   水中人浅笑不语。   史艳文只好再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看懂了,”水中人笑他,眼中深藏着一抹讥讽,他闭目,忽然讲起了一个故事,“曾有比丘,得大德无上智慧佛陀禅观指导,于林中精舍禅修。比丘先时心不在焉,整日与沙门之子消遣时光,初夜不经行,中夜不休息,后夜亦不禅修,混沌度日,自诩逍遥悟法。结夏安居结束后,比丘回去向佛陀顶礼问迅,佛陀问其安居,又言精进努力、佛法沐身。及至发业佛辩,比丘无话可说,数落人后,尤自欺欺人,后泯然众人,道行浅薄而跌落凡俗矣。”   “你说我自欺欺人,作茧自缚?” ,史艳文看着他,水平如镜的死水似被他的不满震动,连着那人的身影都开始破碎了,“你是谁?”   水中人笑意更浓,额间一抹暗红,幽深冰冷,“我是你的惑,你想见他,对吗?”   “他又是谁?”史艳文目露迷茫,“我为何要见他?”   “是啊,哈哈,你是谁?我是谁?他又是谁?你看懂了自己,可你看懂他了吗?”   “……”   水中人静静看他,须臾,失望摇头,暗流交互成的漩涡裹挟着水草靠近,将水中人缠绕,紧缚,蜷缩的身体渐渐被拉入水中,被黑暗寸寸吞噬,可刺耳的笑声却萦绕耳边,经久不去。   哈哈,你看懂了自己,可你看懂他了吗?   可你看懂他了吗?   你看懂他了吗!   猩红的火苗像张牙舞爪的凶兽,虎视眈眈,时刻想要将人吞了去,火舌吻上了脸颊,将史艳文自梦中惊醒。他张开双眼,跳动的烛火映入眼中,一圈又一圈,如八卦九宫,层层围困。   当中只他一人,孤孤单单的。   一道黑影从外飘进,那墙壁于他而言如同虚物,那火芒于他更无关碍,他径直来到史艳文身前,一身正气的君子面临必死之境也毫无惧意,可那又怎样呢?再坦荡的心性,再逆天的功德,也即将湮灭于世了。   “醒了?”   史艳文看他一眼,滚着道纹的衣袖覆在肩上,一支手就随着肩膀滑落,带走了通身的温暖,这不是他的衣裳,可他也并不陌生。   他将紫衣抱在怀里,问,“他呢?”   “你问那道士?”黑银捏了个指印,随手打在艮位上,又取出一道挣扎的魂丝把玩,似乎对史艳文的问题兴致缺缺,“怕是早已出海十里了。”   魂光虽然微弱,可水乳交融的悸动哪怕隔了天涯海角还就都能感应到,何况此间咫尺,可他看起来远着呢,如江枫对岸的渔火,可望不可及,“那是……”   黑影轻笑,将魂丝凑近,又用力一握,满意地看见史艳文恍然轻颤,“觉得熟悉,对吗?”   史艳文垂下眼帘,默默拢紧了怀中的紫衣,道人从来清冷,连衣裳都是冰的,好容易有了温度,又被海风吹冷,“解药,给他了?”   黑影微愕,倏尔又大笑,“哈哈哈,你在担心他?史艳文啊史艳文,你难道就没想过,他在演一出苦肉计么?你以为,我们为何会知道你在不动城?你以为,这屡魂魄是谁取出来,又是谁将我们放出的?”   “我知道,”史艳文并不意外,他端坐地面,看着如豆大小的火苗闪烁不定,在眼中映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我知道。”   黑影沉默片刻,嘲笑的神色一扫而光,他静静审视那张被火光映红的脸,从容镇静,泰然自若,空荡无情的眼睛忽然变得好奇,“所有人都背叛了你,你就不会伤心吗?”   史艳文摇摇头,“何谈背叛?不过立场不同,在这件事上,又有谁,真的做错了呢?”   既然谁都没有错,他能怪谁呢?   黑影冷哼一声,猛地掐住手心脆弱的光华,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将他捏碎,“阁下的胸怀,我等当真自愧不如,不过事已至此,再怎样的高义也无人欣赏了。我们已完成条件,送走了那道士,现在,该轮到你履行承诺了,不然,你知道后果!”   后果?史艳文哑然失笑,颤动加剧,既说事已至此,后果怎样,还由得人选择吗?   那黑影似也发觉言行漏洞,当即拉下了脸愤而振袖,拂去的却只有一碰即散的黑烟,这奇妙的状态让他着恼了,不假思索将魂丝往烛火上一扔。   史艳文瞳孔一缩,倒吸口气,加诸于灵魂的炙烤感让他眼前发黑,如置身火海,“他们……人……已经到齐了吗?”   “放心,我们等了太久,用不着你来提醒!这鬼地方谁稀罕待着,处处都是天道压制……”   黑影稍顿,瞥了眼史艳文,似乎不想他知道的太多,百无聊赖地揉捏着魂丝,也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住,受不住又怎样呢?反正都要死了。   对啊,黑影忽然想通了,反正都要死了,史艳文死了,还有谁可威胁他们呢?他就是个所有人都尊敬的君子,死的不明不白,只怕得不到好名声,反而会有不少闲言碎语。   谁让他是史艳文。   想到此处,黑影突然有些可怜这个人,一辈子活的不由自主,临死都不清不楚的,客死异乡,魂飞魄散,连个转世都得不到。   大家好歹来自一处,回去前也叫他清楚一回罢。黑影想着,嘴角牵出阴森的笑,将那缕魂丝送到史艳文眼前,略一思索,便拍进了他的天灵。   “嗯……”   “哎呀,用力了些,”黑影冷笑着,慢慢飘了出去,落在门口的老尸身上,“可是不用力,你怎么想得起来呢?”   史艳文忽然倒在地上,手脚都开始了抽搐,他尽力将痛苦压下,咬紧牙关,蜷缩成一团。仍旧死死攥紧了怀中的衣裳,仿佛那是他唯一可依赖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开,可眼睛却始终不曾离开过那个影子……   黑影落入老尸,尸体慢慢爬起,深凹的面颊丑如枯骨,毫无神彩地摇晃离开,回到更远处的人群里,他看着,身上的痛苦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在心中加倍。   他看见门外满含期待的众人,狂热又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看见重重黑影,明目张胆吸纳着铺天盖地的死亡……   他还想看更多,哪怕越看越痛也没关系,可脑海中突然闪过尖锐的电流,一股由内而生的杀念席卷而来,将眉心舍利搅成粉末。   戾气冲入识海的刹那,古玉应声而碎,血色染红了天地,冰冷的液体顺着鼻梁留下,猩涩无比……   ——他们只是普通人,普通人,至多百年一世。   ——身死魂灭,朽尸受魑魅魍魉所附,此等恶瘤,不可存于苦境。   ——只能你动手。   抱歉了,素还真,艳文把你送的舍利和玉,都弄坏了。不知你此刻,又在何处呢?   素还真在蜀地,为绝恶,也为救人。   那唐绝的双手号作墨玄,为矩王所铸,那人善暗器与偷袭,业途灵身上的毒来自于唐门,此人多半与蜀中唐门牵扯甚深。   他本想速来蜀地,只要能解决唐绝,将异识夺回,才能尽早回去。   所以他留了封空白的信给史艳文,空白,意味着无话可说,也意味着千言万语难以纸诉。他想史艳文若是见了信,或是不解,或是气愤,其实什么都好,这样他至少可以留下来,等他亲口对他解释。   一切的错误都还可以挽回,只要他能回来,只要史艳文也能回来。   可接连不断地冲层峦叠嶂的高山,起起伏伏,他见了这人,解决了这事,下一个人,下一件事又逼近到眼前。   乱世狂刀打开通道,儒道衔令者复出,却尘思方回一际云川,三教的纷争便轰然爆发,源于教派争斗中,一修为不俗者比丘受儒道名招袭杀,不过短短几日,便已水火不容。   赮毕钵罗成了佛门衔令者,武林上出现了假扮狂刀之人,逆三教伸出暗处的手,九轮天终于站在了台面上。   而不动城……   此行蜀地,危机重重,远比成为即将成为风暴中心的不动城要危险的多,他身边只有齐天变,且还受伤在身,恐是帮不上大忙。可素还真却更担心不动城,尽管不动城精锐众多,哪一个不是以一敌千之人?然而洪流之中的巨擘,从来都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他是不怕人多的,他只怕人少了。少了哪一个,都是不动城的痛。   “唉……”   收回思绪,素还真伸手转动着轮椅,继续向应泉山谷前进,不觉又想起不久前见到的女子。   柳眉细长,娴静温柔,床头铜灯弯着长叶,拖着烛火在地面拉出凌乱的影子,墙面挂着的蒲扇绣着几行小字,清秀整齐,轻纱尽处,脂粉传香。   那姑娘是唐门门主的独女,唐绝早已料到他会来此,十数日前便先回了蜀地,对此女下了毒,且是七毒倾轧互噬,让名医杏士无从入手的毒。   目的,便是威胁其父要趁机除去素还真。若非牢记谈无欲的重坎八纯卦之兆,让他处处警惕,那门主的出其不意还真会叫他重伤。   好在,并非全然无解,门主也是敏慧之人,若非受挟怎会行那等违心之事。可怜了这姑娘,无辜被牵连进了此局。素还真几番劝说,想他常居上位,何能忍受余生就此受制于人?不如赌此一把。   就赌素还真的岐黄之术,能可通天!   门主看似不惑,额宽色正,亦是个洒脱之人,他信了素还真,而素还真也没叫他失望。   将此毒聊作分析,又开了几张药方暂为压制,至此,那门主沉冷的脸色才彻底缓了下来。只是,离放心还有不少距离,想要解毒,还需一味药,止住七种毒素互相倾轧之势,不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才能逐个击破。   这味药,叫旭日草。   旭日草,孕育于草地湿润处,有青瀑常伴,在月凝反照青虹之时,饱满阳润,药性最佳。   素还真将业途灵托付给齐天变,自己来取旭日草。   谈无欲说他此行大凶,素还真想他在唐门险遭暗杀,最后也将这劫度过了,想必是没有什么凶险了。   孤山半夜,圆月阴冷,   夜空像打翻了的墨汁,黑洞洞的,也不知窃取了哪里的寒气,竟让素还真打了个冷颤,视线一转,石头缝里柔弱的白花就映入眼帘。孤孤单单的,花骨朵儿张的很开,拼尽力气去迎合那缕清辉。   像一个人。   那个喜欢沐浴月光的人。   他怎么样了呢?受了伤怎么办?若是被强行带回来,会生气的吧,该想个让他消气的法子才好……   花骨朵随风一动,素还真的心思跑得更远了,他又想起了齐天变的那句话,那句在少年危急之时还让他走神的话。少年醒来后也没再说,素还真沉吟许久,也不问。   史艳文那样的人,可以顶天立地,也可以委曲求全,他也可以,男儿气节虽重,可必要时他也做过取舍,甚至尝试过卑躬屈膝。只是他们这样的人,苟延残喘也好,英雄迟暮也罢,是绝不会因为自己而害怕的。   不怕虚名,不怕受伤,也不怕诋毁,就算怕,也是怕身边的人因此而受伤。   他会怕自己吗?   不会的,素还真嘴唇翕动,不会的,他素还真又不是洪水猛兽,史艳文怕他做什么?那孩子定然是想差了。   正思索间,墨云乍散,银盘撒下的光辉驱走黑暗,同时也将某些山石的阴影映衬得越加诡异,看不穿,望不断。   素还真视线落在上面,表情说是古井无波倒不如说是木然,仿佛连眼睫毛都是空的,许久才将心思回笼,被拉长的影子先是映在他眼中,慢慢慢慢的才入了神游天外的谨慎心肠,最后才惊扰了跑偏的思绪。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险,地险,险之又险。   谈无欲的话再度强势闯入了脑海。   风动,云变,素还真陡然抬头看向岩石上的青草,刹那间的皎洁明亮,让它身上都笼罩了朦胧的迷雾,此时该是最安静的时刻,山瀑下的幽潭却突然开始迸发激荡。   不对!   素还真不假思索,迅速转过轮椅,可……   晚了。   幽魂擢于黑暗,伏手匿形不见。   “素还真,这一局,你看清楚了吗?”   ……   罡风平地而起,高大虚影刺穿天际,道人只看了一眼,便静悄悄从遥遥木舟上消失不见。   长剑划破长空,拔地参天的建木无声自燃,强势夺去天地气运,闯入罡风,谈无欲惊讶不已,紧随而入。   圣物精华自胸口发散,如漫天萤火融入阵法,霎时间广华大作,疾目刺眼,史艳文困于阵法,焚身浴火。   夺命之局诱发生死危机,八方皆死,生门无路,暗中的黑手伺机而作,素还真无奈看向远方,自毁天灵。 第34章 浮雪 三十四   见是何曾是是,闻非未必非非。   往来诸用不相知。   生死谁能碍你。   天赐圣物,眷顾的只有慈悲之人。   史艳文是怎样的人他不得而知,旁人的三言两语总是很难叫人信服,即便是素还真的再三叮咛,谈无欲也是将信将疑。他或许是慈悲的,或许在另一个世界是天运眷顾的,所以连这神木都愿舍己救他。   可谈无欲对他的印象却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见过这个世界的史艳文,长髯纶巾的老者自然是与“艳”字沾不上边的,倒是和“文”字极为匹配。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史艳文,倒是两个字都相合了,只是还多了点什么。   比如,狠辣。   那是个孩子,不足垂髫,走路也不甚稳当,说话战战兢兢的,眼中充满恐惧。   他也看出了那孩子早已死亡,躯壳里藏着的只是一团阴气,尽管如此,那也只是个孩子。谈无欲自问,要在童声的哀求哭诉里毫不留情地将之斩杀,也需犹豫片刻。   岛上的怨气遥遥百里都能叫人心惊胆战,身临其境更是举步维艰,也不知是多少人留下的,如今全被阵法给转移到一人身上,何仇如此深也?谈无欲暗暗摇头,这人即便救了回去,只怕最终也逃不过一个不得好死。   可这又是素还真认定的人。   唉,难办啊难办,果然素还真所托之事,竟没一件事好办的。   舍利的破碎在眉心留下了殷红的长痕,妖异之色更浓,谈无欲躲在暗处细看,越加觉得棘手。这人被戾气包裹,瞳孔都换了黑色,这等神挡杀神佛挡噬佛的气势轻易阻挡不得,除非有人先吸引他的注意力,或者偷袭得手胜算稍大。   “也不知弦首此刻在何处,那船上留下的记号太过隐晦,我这般无头苍蝇乱转,叫聚魂庄那群鬼魅撞见,后果不妙啊,嗯……”   好在他并未烦恼多久,史艳文将那孩子的戾气吸取之后,继续往林中深入,不多时便回到了木屋,站在门口岿然不动。   身影透着说不出的悲伤。   素还真说他也是一境护道人,大约身份与之差不了多少,谈无欲将素还真的身影带入,突然就觉得无比气闷,看着史艳文的目光都带了复杂。   这样的人即便不能安享天伦,也不该成为行尸走肉,傀儡一具。   谈无欲正寻找良机,却见史艳文蓦然一抖,右脚往前走了半步,又耸着肩膀往后缩,看样子是还在苦苦挣扎。谈无欲十分讶异,那等怨戾还能保持几分清醒,这人本心坚强之甚也。   可惜他的庆幸还未维持多久,就有两个青年出现,打开木门,用力将史艳文推了进去,然后又再度关上门,离开时还阴森森的冷笑。   “什么史君子,也不过如此。”   “……”谈无欲摇头,拙劣之人总喜踩着德行自豪,这般沾沾自喜,实在叫人心寒。   他们并不担心史艳文会离开,以史艳文如今的状况,怕是从地上爬起来都费力,哪里跑的掉?谈无欲思忖半晌,终于决定冒一次险,他轻手轻脚地落在木门旁,用拂尘顶着门扉往里推,不想才推开一点,拂尘就被拿住了。   谈无欲脸色微变,真气一送……   “谈无欲,是我。”   将发未发的真气卡在掌间,他愣了愣,反应却不算慢地进了屋内,满地的蜡烛几乎让人无处下脚,一半燃着,一般熄灭,恰如阴阳二分。道人藏身门后阴影处,若不细查,还真是无法发现。   道人让他看蜡烛中心,蜷缩的青年外罩紫衣,紫衣上鎏金的梵文字体不算陌生——是往生咒。   驱邪镇魔,颇具某先天僧人凌厉的风格。   史艳文脸色惨白,地面的阵法不断吸收着他身上的戾气,也不断侵蚀着他的灵魂,紫衣则不断净化戾气,凝聚魂力。这般折磨,他应该是无力虚脱了。   谈无欲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压低声音,“你们……”   “我曾尝试化解庄内阴氛怨气,但是不行,只有建木能奏效。”   换句话说,只有史艳文能做到,所以,道人才会带史艳文回聚魂庄马?   原来如此,倒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看向史艳文,“你想以此法间接净化,但我看这阵法所蓄力量即将饱满,只怕你净化未尽,史艳文就要魂消而亡了。”   “他会尽力,”道人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对现下情况束手无策的无奈,“建木精华或能打开两界通道,也能克制邪祟。他若熬得过,我自有保命之法,熬不过,心魔自生,到时……便将尸体带给素还真吧。”   “……”   道人偷偷潜回孤岛时,史艳文正抱着紫衣怔怔出神,他坐在门口,腿上躺着个气绝已久的孩子。道人静静看了许久才出声,史艳文也反应了许久才回应,天色已见柔光,离阵法启动至多只有两个时辰。   他去牵他的手,却发现那手像冰块一样冷硬,道人只好将人搀扶进去。   那时的蜡烛还有半截高,蜡烛的摆放都在阵法节点,当阵法启动时,这些蜡烛便会是最好的燃料。   燃烧的祭品,是史艳文。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阵法中央,深蓝的曈眸里跳动的烛火毫无生机,目光好像穿过木门看见了那个孩子。弱小的身子失了戾气后早已腐烂,味道很难闻,史艳文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将自己身上也染上了腐臭味道,死气沉沉的。   ——弦首设下罡风之阵,真能阻止所有阴魅逃出吗?   ——十之八九。   ——阵法启动,他们会聚集过来,对吗?   ——对。   ——那好,艳文会带他们一起走的。   道人想救他,他看着那张有了片刻人气的脸,不否认心中恻隐。他的脸分明是笑的,说出的话竟是饱含死意,若一人有心求死,要救他,就太难了。   ……   至于建木。   谈无欲敛眸,他那时随建木同进,不想一进来就只剩自己,建木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何方。   传说中的建木能沟通人神,趋吉避凶,更甚者有救死扶伤的良效,好处不胜枚举,他想起当初素还真提前大好的腿伤,便是在史艳文魂力入体之后。倘或果然有此好处,又是为史艳文而来,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为何会消失?莫不是聚魂庄发觉异常,将其阻下了?   谈无欲略一沉吟,刚想说话,就见烛火微动,东南角兑位蜡烛忽然熄灭,只余三簇尚存。   两人目光一凝,这蜡烛熄灭的太过诡异,像是被人掐灭般,烛芯都偏了方向,道人挥手将紫衣上的佛言掩盖,与谈无欲都不约而同往暗处隐匿。   方入暗中,木门便被人推开,一老妪被人推搡而进,老妪不能动弹,但看见阵法之中的人时却瞪大了眼睛,“不!我不要死!我要回去!你们不能牺牲我!不……”   老庄主嫌她吵了,干脆抬脚在她喉间狠踢,哀求的声音立时便哑住,尸臭也扩散开来。   “回去?”他冷笑道,“你这身体回去也干不成大事,倒不如将戾气奉献出来,若能填满阵法,你那小儿,还能保住。”   老妪闻听此言,口中呜咽更大,深凹的眼睛黑丝蔓延,几乎看不见眼白。   老庄主站在门外往西南巽位拍了一掌,见此角豆火大盛,又在史艳文身上看了看,“这阵法的力量积蓄,比预料中慢了些,倒是奇怪……”说完他又多看了几眼,而后才关上门,只是在门合上的时候顿了顿。   待门合上,老妪才终于能动了,只是她一动,一身的戾气阴氛也随之震荡,蜿蜒诡异地被史艳文四肢百骸处吸引而去。   老妪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手脚都是扭曲的,她匍匐在地面,丝毫没注意到角落里静默的两人,跌跌撞撞扭出了木屋,慌不择路。   谈无欲却没有看他,而是直勾勾地对史艳文行了注目礼,他看了眼道人,道人也与他一样。少倾,烛火无风自动,别样的寒气自阵法之下流窜而出……   史艳文蓦然坐起,慢慢睁开双眼,长发凌乱地贴着鬓角,迷乱了火光。   一滴泪还未落地,就已成冰。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又是那幅山水,又是那个人,水中人还在笑他,这梦实在太麻烦,史艳文自嘲,“其实我早知道你是谁,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出现?”   水中人反问,“那我,为何会出现?”   “不知道,”史艳文觉得不解,他的手在水面一点,清波荡漾,波纹下的画面换成了另一个人,莲冠深眸,煞是好看,“先时我以为是因为他,细思又觉不像,倒更像是在我心里的,你……是不是早就在我的心里了?”   “你果真懂了,”又回到原先的画面,水中人惆怅地抬起手指,放在心口低语,“我很虚弱,另一半的我也很虚弱,它快死了,你也会死。”   史艳文目光一暗,“地藏早已到达佛的智慧海,功德圆满,却不现佛身,始终以菩萨身度脱罪苦众生,故为大悲菩萨,亦曾发下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我明白,”水中人答,“然大悲菩萨虽不证佛身,而世间称佛者众,独身行万法,轮回生死以劫度量,尔无轮回,当真不悔?”   “不悔。”   “亲朋散尽,无人悼念,不悔?”   “不悔。”   “苦多乐少,半生坎坷,不悔?”   “不悔。”   “好,”水中人慧眼藏识,手指拈花,点头轻笑,“子不悔,我不悔。”   轻烟摇曳,袅娜幻眼,水中人消失不见,梦境化作片片飞花,铢衣妙服有万言镌刻,史艳文惊讶地看他足行手落间的宏大佛力,大梦乍醒。   史艳文睁开双眼,奔腾如倒灌海水的戾气遮天蔽日,鎏金的佛言阻在半空,岌岌可危。道人立身于前,蒙蒙亮的天色正是晨光降临的前兆,道人暗沉沉的脸色却还带着半夜的阴冷。   有人集于地面,有影飘在半空,间有幽丝相连,不分彼此。   黑影桀桀冷笑,“你果然回来了,嘿,这下也好,史艳文总担心你的安危,而今你们能可作伴,也是万幸。”   道人不言不语,像一座移不走的高山,背后是壁仞千丈的绝壁,危险,又无比的安全。   史艳文伸手牵他的衣角,道人早已察觉他醒来,只是一味防备。史艳文原不知道他在防备些什么,可等道人转身扶他,他就发现了——一支箭,很熟悉的箭,箭头、箭簇、箭身,都那么的熟悉。   史艳文心中一颤,移开目光,攀着道人的手臂,无视众多的不怀好意,无所谓的笑道,“弦首,离开这里吧。”   道人摇头。   史艳文又道,“弦首要做的事已做完,何必逗留于此?”   道人还是摇头。   史艳文不笑了,手指摩挲着地上的紫衣,鎏金佛言的力量将近溃散,这衣服也该物归原主才是。他推开道人搀扶的手,微微酿跄地站起来,大笑一声,似满不在乎,“弦首,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史艳文一生坦荡,就是赴死,也绝不会畏畏缩缩,更不会避于人后!”   道人欲言又止,往屋内某处看了看,长叹口气。   黑影气息微乱,轻哼一声,“他想走,就能走吗?”   史艳文但笑不语,道人将衣服披在肩上,阻隔阴氛的鎏金佛言重新排列,再度回到衣裳上,与绣纹阵线不谋而合。道人不再看他,如闲庭信步,步出屋内,老庄主皱了皱眉,眼见阵法将满,终不愿多加耽搁,因小失大。   一挥手,静默已久的人墙自动分开,道道冷漠视线,紧随道人而行,逼仄的通道更显压抑,寸步难行。   道人走出人墙,仅供一人通过的狭道随之紧闭,苍老疯狂的声音同时响起,“启动阵法,献祭!”   燎原之火瞬息炸开,道人微顿,终未回头。   人生自古谁无死?   可也要看,死的值不值。   ……   不动城很安静。   宛如刀削的城墙藏起了多少秘密,外人不得而知,只怕连里面的人也并非全然清楚,他们的心思不在于此。   他们在黑暗里埋下正义的种子,用自己的心血浇灌,结出来的果食就算是苦的也没关系,至少为之努力过。   然后呢?   他问自己,然后呢?   无名小辈,即便死了,记得他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个,他曾安慰自己,就算是那么几个,也比千万人值得了。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他蹲在低矮的坟前,想着原来人死两簇灰,不足一哂,连土都只消一捧,甚至连碑都没有一块。   这一生,终结的也太快了。   “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那么多多愁善感。”   “啊!”   不防这声音贴着耳根响起,皓月光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愕然看向眼前人。   那人蹲在他面前,他看起来很狼狈,一身是水,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衣裳都是破的,连头发也断了一半,手脚都有大片烧伤,湛蓝的眼眸里很是好奇,“你在做什么?素还真可在城内?我有事想问他。”   皓月光愣了很久,若非自己的坟墓就在旁边,若非眼前人体内不同于他的生机,若非……那莫名其妙的阴冷,他几乎以为死去的那个人不是他了,“你看的见我?”   史艳文拉他起来,捋捋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流星行呢?”   皓月光震惊地瞧着他的手,“你还碰得到我!”   “啊?”史艳文越加奇怪了,“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皓月光一顿,突然跪在了地上,极为夸张的抱住史艳文的大腿,涕泗横流,口齿不清,“啊!前辈,你看的……无……看……好开……呜……只有你……啊……”   史艳文被他吓得方寸一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四处看了看,甚是尴尬,“你怎么了?有话站起来说……欸,你、你别这样……”   这孩子好歹也二十几岁了,就算受了委屈,也不用抱着别人大腿哭吧?史艳文嘴角抽了抽,一时也不明白心里闪过奇怪的感觉为何,只好不停抚着他的脑袋,“好了,好了,别哭了,流星行呢?”   “……他走了。”   “去哪儿了?”   皓月光一顿,也不哭了,仰头看着史艳文,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   史艳文用力把人提起来,想了想,又往后退了两步,适当拉开距离,推测少年垂头丧气的原因,“你和他吵架了?”   皓月光还是不答,只是转头看向旁边的土丘。   这便是猜中了,史艳文看他“闹别捏”的模样,不由好笑,数日不见,这两人的性子倒越来越幼稚了,不知叶小钗看见会作何感想。   正想着,眼角余光里突然出现两人,史艳文的样子太过吓人,两人都不免惊慌和担忧。他们快步走上前,原无乡拉着史艳文的脉搏探了探,而后开始不停发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回来的,怎么这么狼狈,还有这头发……谈无欲呢?哎呀!先随我进去!”   倦收天并未看他的伤,反而是在他的脸上停留稍久,“你的精神,不太好。”   史艳文脱口欲出的疑问就这样被堵了回去,他是不太好,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快被稻草压死的骆驼。可是不打紧,他想,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等素还真回来,他再问吧。   “外伤而已,不必担心,谈无欲去找屈世途了,”史艳文敛去眼中的伤怀,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皓月光,便转头,那孩子还满脸落寞地看着他呢,可怜兮兮的,“……一起进去吧。”   皓月光迟疑了一下,而后点头。   “你在和谁说话?”倦收天问他。   “皓月光啊,”史艳文道,“他一个人在这儿感慨生死,傻小子,怕是心里有事吧。”   倦收天沉默片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你累了,先回去治伤。”   皓月光默不作声。   史艳文还想说话,原无乡却狠狠捏住他的右臂,险些将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扯开,他看着史艳文,好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痴人,“史艳文,皓月光,已经死了。” 第35章 浮雪 三十五   谁说圣人无恨?   只是他的恨,总被人视而不见。   明明身上都是血肉,明明胸腔都是同样的心,同样的呼吸,同样的言语,怎能没有恨呢?   “兴许,他们是觉得我精神不正常吧。”   “只是欠佳而已。”说不正常也太过了。   “哦?”史艳文伸手想捏眉心,可惜绷带包扎的手臂略显僵硬,弯曲的动作也不是很自然,索性放下,漫不经心地问,“莫不是一目了然?”   皓月光摸摸鼻头,“至少,是瞒不过另外几位前辈的。”   史艳文想了想,不由点头,“说的也是,他们一个个都称得上是老妖怪了,且如今,艳文也不大想折磨自己。”   “前辈?”什么意思?   “没事,”感慨稍纵即逝,史艳文回头看他,“从方才开始你便不停发抖,很冷吗?”   “不算冷吧……”   若说冷也不对,皓月光揉着手臂,他身上仍旧还是刀猿的衣服,不动城地处山巅,里衬本就裹着皮毛,这冷大约是魂体的正常情况,想来亦无甚可担忧的。   史艳文却轻叹口气,招手让他过来,“你站近些,或许有些办法,容我想想。”   “没关系,前辈已受伤,不必如此。”   “过来便是,木已成舟,若是无法,艳文自然不会勉强。”   这孩子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像是快要归墟,史艳文皱眉,他手脚虽然凉些,但也不会冷到瑟瑟发抖,倒是眼睛里透出的冰寒之气更让人难受,他静思良久,伸出手,“我渡些天地源力给你,也不知是否可用,若是哪里有不妥,不可强撑。”   “天地源力?”皓月光惊讶,那是想渡就能渡的吗?   “若是以前自然不行,现在……”史艳文轻笑,目露惆怅,“只是我也不知具体做法,且试一试吧。”   天地的源头,是混沌,混沌分阴阳,阴阳成自然。素还真也曾调动过混沌阴阳之力,只是那条件实在苛刻,故而也只有那么几次而已。   而建木能通人神,怕是自然产生最特异的圣物之一了,只是这圣物来自于九界,到底有没有用,还需试过才知。   此行是苦,但也算终结前尘罪恶,了了芒刺,可说是因祸得福,日后再也不必担心魂魄离散之苦。   只是常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自古福祸相依,此事若不慎泄露传扬,他即刻便为人所眼红,不动城太过惹眼,秘密虽多,可藏的住的却少。他留在这里算不得好事,之后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时机若到,就桥归桥、路归路吧。   他将手放在少年的心口,闭上眼睛,“不要抵抗。”   ——不要抵抗。   “平心静气。”   ——平心静气。   “若有哪里不对劲,不准硬撑。”   “嗯。”   ……   “记住这种感觉,”红莲业火从地面蔓延到了天空,肆虐侵蚀着了他的身体,然而双手却始终停留在史艳文的胸口,不曾挣扎,“亦,不要后悔。”   水中人跳脱了出来,一眼看似少年,再看又如老人,变幻莫测,最终,还是停在青年的面向上,面貌与他有些相似。   他以为,那只是个梦。   史艳文吃惊之下,又察觉流窜的空气突兀静止,下一刻又开始迅猛地流动,形成的漩涡逐渐扩大至十几丈,将两人身体吸在了一起,升至半空,远离了那地狱般的聚魂庄。   青年须发皆白,雾气缭绕,下一瞬,缭绕的雾气又如火蛇摇摆,先时如婴儿拳头一样小,眨眼就变成了人头般大。可或许是身上的灼烧痕迹还在火辣辣的疼,他竟感觉不出老人身上的业火温度,反而有种异样的清凉扫过身体。   “建木……”史艳文沉默地看着完好的右手,又什么摸了摸脸上的烧伤,已经没了,“你,真的是建木?”   青年伸手一点漩涡,缓慢的风速乍然疯狂,史艳文拼命稳住身体,那庞大的力量几乎不曾将他卷走,青年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凝实的身体变得暗淡,“我无形体,不过借你而生,只是,我的时间已然到头了。”   史艳文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说什么,只是终究没说出来,待整个漩涡都被火点燃,才黯然一笑,又多少有些欣慰,“你想救我?”   与他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都想杀他,只有他想救他。   青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点明他的情况,“聚魂庄将数百年的孽债移至你身,你吸纳了太多怨戾之气,如同深受必死诅咒,此咒无解,唯一死尔。”   史艳文看向青年相似的面容,紧蹙的眉头有了丝丝挣扎,许久,再度恢复了平静,“……这结界囊括了整个聚魂庄,本就是为同归于尽而设,我不能给他们继续作恶的机会,我,无法救你。”   “我说过,我的时间已然到头了,”青年轻笑,“并非是想将建木精华收回。”   “那你……”   青年不再说话,将身上最后的力量寄于掌间,在史艳文的胸膛里轰然炸开!   “‘子不悔,我不悔’,”青年叹息,面貌忽然开始变得苍老,好像眨眼就走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韶华白首,皱纹堆积,身体也佝偻了起来,时间在他身上流逝如白驹过隙,可他也没有紧张,只是问,“你忘了吗?”   史艳文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又不是很清楚。他有心探究,可却没有那个时间了,青年的掌力让他本就不清的意识越加模糊,他往下看,漩涡的尽头是间木屋,那木屋旁的树上还站着两个人,“这业火会将整座岛烧光,我要送他们回去。”   青年,现在已是老年了。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加沧桑,“他们不会受伤,但你,必须死。”   史艳文咬着唇,“你不必如此。”   “不是我。”   “不是你?”史艳文一怔。   老人深深看他一眼,终于松开手,史艳文下意识去抓老人的手,身体却径直落入了漩涡之中,在生机全无前,听见老人深深叹息,“你想同归于尽,如何对得起为寻你而来之人?”   史艳文瞳孔猛缩,“你说什么!!”   ……   “前辈!醒过来!”   声嘶力竭的呼喊在耳边炸开,史艳文浑身一抖,席卷的风暴连同老人的身影一并消失。而后磅礴的源力自掌心倒灌入体,眼睛还未睁开,喉间一口鲜血便先喷了出去!在刻着洪福麒麟的石板上倒下。   袖间朵朵红梅,于黑暗中艳艳盛开。   鲜血没有碰到皓月光分毫,全数穿过了他的身体,只是少年未曾留意,他想去扶史艳文,可史艳文身外两米处的结界却叫他难以靠近,又想去找人帮忙,可有谁看得到听得到呢?   他急红了眼,无助地跪坐在地上,只顾着一声声呼唤,“前辈,你醒醒啊,我不要你帮我了,你别死啊!”   史艳文好久才听到少年的声音,他不仅听见了少年的声音,还听见了更轻缓的脚步声,可也只听见瞬息,而后便重新失了意识。   这脚步声在门口微顿,奇怪的哦了声,带着笑意呢喃,“初入不动城,就撞见人练功走火入魔,啧,倒是份大礼。”   皓月光也听见了,可又觉得像是听错了,他转过头,忽然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施施然走到史艳文身边,那结界在他靠近前便立刻崩散,半点没有阻碍。   那人好像更惊讶了,“这般信任……倒是与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前辈?”皓月光既惊又疑地看着那人,看他一脸趣味地踱步到史艳文身边打量,却没有丝毫想救助的意思,反而皱起了眉,“前辈,你在做什么?快救他啊!”   “救不救呢?”   “当然要救!”那像是询问的话语让少年觉得不真实,也不管那人是不是能看见或听见,强压着怒气大喊,“他是史艳文啊!”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少年连质问都说不出了,呆在原地,不寒而栗。   那人从怀里拿出一条发带,目光在史艳文齐腰的黑发上停留片刻,伸手将人翻过来,趁着月光,将那张惨白的脸看了个清楚,手指不自觉地在颊上抚摸着,“是比月色好看三分……说不定还有些利用价值,罢了,反正这伤也不能致死。”   他怎会晕了过去?   史艳文望着晨曦想了许久也想不通,就算是那消息太过惊人,可也不至于让他遭到反噬才对,他明明是引导而非掠夺。百思不得其解,史艳文忽然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掀开被子,披了外衣就往外走,甚至忘了穿鞋。   方才想为少年驱除寒气,而今结果不知如何,若是一不小心将人打了个魂飞魄撒再无轮回可就实在是罪过了。   “皓月光?”   史艳文将两殿都找了个遍,还是没看到少年的身影,而后就准备直接飞身到地面,不想少年从观星台上冒出了头,身子却藏在里面。   史艳文一个趔趄,盯着那颗哀怨委屈的眼睛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拨开帘子就把他拉起来,握着皓月光的手,心下大松口气,“没受伤便好,现在还冷吗?”   皓月光摇摇头,沉着一张脸,“我好多了,方才在陪师尊。”   史艳文无话可说,不动城这数日的变故原无乡都已大致告诉给了他,任谁也没想到会有此番变故产生。虽说众人本就是以己为饵去吸引各方眼光,也有了面对昔日同道刀剑相向的准备,可真当此事临头,才知其中艰难啊。   他们处处留情,哪里挡得住对方明招暗箭?何况两派衔令者又出,危险更甚往昔。   而且,史艳文略有些厉色,皱眉训道,“先时还说你冲动,原以为你领了教训,谁想转身就酿此大祸!”   皓月光也很郁闷,“我也知晓隐忍,只是那人言语放肆,更拿流星行之死挑事,我岂能再忍?再者说了,我也不知,他那般厉害啊。”   史艳文久久无言,想他少年时同样的错误也犯过不少,人的性子要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确实不可能。   “那人是儒是道?拿已死之人做文章,确实非正派所为。”   “他不是三教之人。”   “不是?”   “嗯,不过素还真应该知道他,他此去唐门便是因为那人。”   “素还真?”   “嗯。”   “你以前,不是尊称他为‘前辈’的吗?”史艳文眨了下眼睛。   皓月光脸色变了变,吞吞吐吐犹豫不决,史艳文静静等他答话,并不催促,等观星台的纱影变了方向,少年才终于下定决定,“前辈!我觉得素还真对你不是真心的!”   史艳文怔忪片刻,不假思索拉过少年的手,“莫不是聚魂庄的戾气还残留在我身上,也顺便渡给你了不成?”   “不是!”皓月光抽回手,脸色发红,“我是说真的!”   史艳文摇摇头,转身回了殿内,这些真真假假他并不想过于纠结,他的心与本能时刻警醒,让身体也不得不紧绷,不得不让自己保持平静,再没有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东西了。   皓月光盯着他,胸口暖洋洋的气息让他的灵魂很安宁,可史艳文的态度却叫他有些气闷,“前辈不信我?这里没人能看见我,只有你能看见我,前辈却不信我?”   “我相信你,只是,艳文很累,这些事,以后再说好吗?”   史艳文来到琴台,他想少年只是受了冲击,情绪起伏罢了,不必放在心上。碧色古琴安安静静地躺着,琴弦细如发丝,韧比蒲苇。月前,他就是坐在这里抚琴,而素还真则靠着琴台坐着,不甚雅观,却也不失潇洒。   素还真会瞒他,却不会骗他,他坚信这一点,哪怕,他瞒了一件触及他底线之事!   “而且,他不会骗我,你别担心。”   少年紧闭着唇,看史艳文已经坐在了琴台,修长的手指落在了琴弦上,轻轻一勾,婉转清扬的弦音随之响起。少年不甘心地原地打转,颇有些焦躁,哪怕舒缓的琴声都不能抚平,只听了小会便轻飘飘游荡走了。   闹脾气了?史艳文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这引导之术竟还有这样弊端,看来日后需得少用。   ——天地造化,只可引导,不可掠夺,否则,必遭反噬。   反噬。   史艳文罢手,仰头摔进了椅面,他看着金顶交错的十二圣兽图腾,月光下的麒麟栩栩如生,硕大的眼睛正好与他落在一条直线上,好像要瞪出来似的。   他很不以为然,适才还在抚琴的手任由滑落,声音细不可闻,“我史艳文,会怕吗?”   ……   是什么让你这样无畏?   谈无欲拂去鞋面上的尘埃,被点燃的蜡油在小屋里一箭燎原,金刚石的箭头钉在地上,离史艳文的脚不足一尺。   那张脸上没有一点退缩紧张,也没有任何解脱之色。他说出的话是那样潇洒,可眼中却一片悲凉,沉浸在记忆力无法自拔。   良久,他用手将长箭拔出,握在手中。   他没有坚持多久,祭祀的阵法本就是为他而准备,业火缭绕着衣摆逐渐沸腾,烧的很慢,慢的出奇,也痛的过分。   身体在痛,灵魂也在痛。   燃烧的是戾气,本该是对他有好处的阵法,却因为心血中的建木而成了地狱磨盘。   戾气烧去四分之一时,史艳文的整个人都卧在了地上,一声不吭,看的人却很激动,他们已经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心悸,有人甚至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可立马又被人喝止住。   “不急!那道士在里面待了这么久,难保不会设下陷阱。”   戾气还剩二分之一时,史艳文的手也烧了起来,建木精华被强行从燃烧之处抽出,带着盘旋在地面的字符飞上高空,变幻成了另一个从未见过的怪异阵法。   史艳文手脚的肌肉渐渐枯萎,谈无欲不忍再看,移开视线,闷哼声有些压制不住,那人定然早已晕厥数次,又不断咬舌醒来。   黑影进来了一个,史艳文目光涣散地抽搐着,那影子看了一眼,却又重新退了出去,将百爪挠心的数人重新逼了回去,沉声对那些渐进发狂的人喝斥,“急什么!我看这阵法好像有些怪异,咱们不妨再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谈无欲心中一紧,半个时辰,弦首即便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黑影的力量强于绝大多数人,与世隔绝的地方从来强者为尊,弱者只配俯首,敢怒不敢言,甚至如先前般被当作填充阵法的废物。然而即便如此,依然堵不上不满而急切的抱怨,“阵法已经成型,再不进去,万一散了又如何?”   “是啊,我们等了这么久,若是错过了时机,到哪里找第二个史艳文?”   “闭嘴!”黑影怒了,“不知死活的东西!难道都忘了素还真开启阵法时做了什么吗?”   素,还,真。   这三个字大约是有魔力的,将史艳文即将消失的神智也唤回了几许,他趴在地上向外抬头,费力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阵撕裂灵魂的力量却突然重重击在识海,掀起了惊涛骇浪。空中的阵法忽然光芒大盛,云层被光芒穿透,万丈刺目,竟让视野有了须臾的空白。天地一片寂静,所见之处,无数生机聚拢,形成庞大的气流,螺旋而上。   而气流带出的雷电中,隐隐有未成形的通道,通向未知之处……   “可以了!”光芒减弱,有人按捺不住,摩拳擦掌准备挤出人群,“不能再等了,你们看,那是通道啊!”   谈无欲从缝隙处向外观察,形如枯骨的老人也一般的痴傻疯狂,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想往前,可黑影却抽离他的身体,没了戾气主导的尸体毫无意外地扑倒在地,木然的双眼却直视着前方。   黑影对自己寄身的躯体不屑一顾,“数百年等待!你还差这会儿吗!”   可这会儿的时间,却是史艳文豁命熬住的。   快进来,谈无欲手上青筋毕露,默默催促,快进来,史艳文的魂力已经很微弱、很微弱了……   “不必等了!我不要等了!”   “该死的,不准进去!”   业火可燃烧戾气,若要进入阵法,必先将业火湮灭。可若是出了变故,这数百年的等待,不是白费了吗?   然而他的担忧似乎是多虑了,消瘦的青年最先进来,一阵狂风将木屋一角的火光熄灭,留下了立足之地。接着是妇人,小孩,老人,争先恐后,近乎疯魔。   小小的木屋险险容纳了九层之众,人挤人,尸叠尸,腐烂的肉块也被挤在了一起,却谁都没有靠近史艳文。   那是他们可敬可怕又最不愿搭理的祭品,在变质的记忆里,在杀戮与背叛下,他们才是受害者,没必要去同情一个凶手,更何况建木精华与红莲业火都已将他包围?   谈无欲在人进来前已经飞上了房梁一角,借着宽阔的枯木掩住身形,可呛人的浓烟也跟着他,模糊了他的视线。   屋外还有数人。   他们的谨慎叫谈无欲无奈,他转头去看史艳文,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业火,焚身。 第36章 浮雪 三十六   引磬声下忽闻霹雳,因缘已随经行去。   义理隔阂,洞然冰释。   偏他逼匝的紧,竟忘了当初埋下的祸根。   史艳文死了。   红莲业火将他活生生烧死,连灵魂都被献祭而出。   这是报应,是聚魂庄数百年失德的报应,却全被史艳文承受了。   作恶多端者,必不得好死。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当最后的一批人进了屋内时,史艳文的身外已经被火红覆盖,一动不动。黑影也以为他死了,才一进去就将人踢开,远远的抛在了房梁之下。   可是房里有很多人,他们不想靠近史艳文,就如同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洞穴里,有人惊慌避开,有人一挥手将他扔的更远。   谈无欲心里无端升起了深深的愤怒,可还是小心翼翼的掩藏着。   阵法的光芒越来越强,小屋险些就要被挤爆了,人们深处巨大的惊喜,没有人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谈无欲沉着脸,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还有避开这些鬼魅,实在是不可能,何况还需在逆转阵法。   这本该是史艳文该做的事——逆转阵法,融合建木,以业火赎罪,然后打开缺口,逃出生天。   他无可奈何地看向那具皮肤决裂的尸体,几欲跳下房梁,无论如何,至少如弦首所说,要将尸体带回去。   史艳文眼皮却在这时动了,像蝴蝶老化时最后扇动了一下羽翼,而后再无动作。   谈无欲愣了愣,目不转睛盯着下方,史艳文躺倒的位置正好位于他的身下,身旁三尺空无一人,反而比方才还要安全。他紧盯着那张被烧的面目全非的脸,心里无比紧张,大气也不敢出,他不相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生机,可又觉得素还真看重的人说不定会出现奇迹呢?   矛盾不能自已,只好等待。   只是等了很久,他都再没看到史艳文有其他动作,仿佛方才所见只是眼花。   若有似无的期待终将湮灭,谈无欲无声叹息,一只脚已经从房梁上松开,耳边众人的欢呼和激动忽然一滞,惊恐的声音既凄厉又刺耳。   “不、不对!不对!这阵法转动的方向变了!”   “前辈……”史艳文赫然睁开眼,瞳孔算不得清明,“出口……在你背后……”   他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可在这诡异的寂静里,还是叫他听见了,也叫别人听见了。   黑影霍然转头,挤压在一起的几个失神的老人孩子被扫开,话不多说,伸手如电光激射而来!他离得很近,却有人比他更近。   谈无欲直接落在地上,伸手捞起奄奄一息的人,背后却暴露在黑影的面前。   没有人想到这里竟还留了个人,他出现的这样安静而毫无征兆,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让所有人都红了眼!甚至都不再注意自身转瞬即逝的萎靡,更没有注意到天空阵法里重新悄然出现的业火!   “放下他!”   “把史艳文留下!”   “该死的!杀了他!”   “杀了他们!”   谈无欲头皮发麻,抱起史艳文往上一跳,木屋不高,抬脚就可以出去,但就在他接近房梁的瞬间,一只手死死拉住了他的右足!紧接着,第二只手,第三只手……   蜂拥的戾气冲破心防,逼的他脸色发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停了一息。   致命的一息!   史艳文的手臂被人抓住了。   他们就像两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被无数恶鬼嫉妒而怨恨着,拼尽全力往下拉。不管什么建木精华,不管什么生存回家,他们要死,这两人也不能活!   情势危急,谈无欲手忙脚乱间心下一横,将怀中的人往上一抛,而自己却整个人被往下拖了去。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一双双怨毒的眼光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腐烂挥舞的手臂在嘶嚎着,附着在老庄主身上的黑影更是一声咆哮,“我们要死!你们也别想逃!给我死!死!!死!!!”   还未正脸相见,他们就已经是深仇大恨了么?   眼见整个人都要坠入下方时,谈无欲的手臂忽然被人抓住,他恍惚间艰难抬头,半个身体已经被拉出了房顶。   触感是让人惊心的焦枯,力道却是出乎意料的大,伴着近乎窒息的痛呼,谈无欲还未看清,这个人便被拉离了房顶,不想下一刻,又是往下趔趄。   “前辈……借剑一用……”   史艳文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瞳孔呈现涣散的黯淡,却毫不犹豫抽出了谈无欲的剑,向着右手腕咬牙削去!   “史艳文!”   谈无欲没想到他这般干脆,意识不清下还能如此利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在他也没浪费这大好良机,沉重地看了眼屋中倒成一堆带着癫狂颜色挣扎不休的尸体,黑影就要脱离冲出!   他将史艳文死命攥住,一飞而起,黑影嚎叫咒骂着冒出木屋。   当两人脚步离开屋檐的刹那,天空逆转之阵轰然降下,像个偌大的盖子,将黑影压的变形,凶相毕现,十分狰狞。   摇摇欲坠的木屋,蓦然爆炸,业火以黄河奔腾之势,整个聚魂庄,燎原如火海!   “不!不!!史艳文!”   “救我……”   “放我出去!史艳文!你会后悔的!”   “没有我们!你休想找到……”   “救救我们啊!”   阵法再次一转,呐喊惊恐的声音陡然停滞,好像心脏被人齐齐抓住,无比沉重,而后,是更惊悚的哭喊……   两人落在一旁树上,谈无欲深喘了好几下,那震天的哭喊声缓慢入耳,被阵法压下的深坑旁,数不清的手想伸出,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同那身上的黑影一样,飞灰烟灭。   他愣了很久,很久,很久才长吐口气。   “谈无欲!”道人化光飞来,落在他面前,冷着脸道,“素还真应给你拿了药,先给他服下。”   “……不必了。”史艳文虚睁着眼道。   道人身上的气压几乎可以凝成寒冰,“先给他服下,我再为他凝魂。”   道人在生气,史艳文何尝没有发现,可他倔强的很,望着天际不知何时出现的晨曦,听着耳边诅咒哀求的哭喊,一点力气都不想使了,“弦首,艳文已经……想起来了,你不必……救一个已死之人……让我……回家吧……”   听说不动城要进来“新的刀猿剑狼”,皓月光很不开心。   少年人的心思,史艳文自然知道,无非就是心生嫉妒,又担心被人遗忘,过段时间自己也就想通了。他无心安慰,就歪在椅子上听他唠叨,到原无乡替他换药时,也分不出心来应付,倒给人一种萎靡不振不愿搭理的错觉。   不过,史艳文想,他的确是不怎么想说话。   玉制的毛笔在砚台上敲了又敲,很有规律,聊以度过心烦的方法好像也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将静默的气氛变得很紧绷。   他已经等的快要失去耐心了,若等到弦首和谈无欲从岛上回来,到时候只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踌躇片刻,史艳文飞身上了城墙,城下两堆土丘有些扎眼,他只扫了一眼,目光便投向了远方。城中之人目下正值悲伤,各自在外执行任务,大概也不会有人想来打扰他。   除了皓月光。   “前辈,你又在等他。”   史艳文望着天上的圆月,聚魂庄那日的大火把日光都烧了起来,模糊的月影却始终清冷,它倒是纤尘不染,总是高高在上。   “前辈!”   “我听见了,”史艳文伸手抚过头发,不过是断了头发而已,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挂心的,偏他就觉得无所适从,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头发一起断了,“有事?”   皓月光摸摸鼻头,“我以为前辈又和两天前那样失了魂。”   “……”   见史艳文不说话,皓月光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他一直以为那日的异样是因他而起,此刻更是将误会加深,坐立不安地绕着史艳文逡巡,“前辈是不是觉得我话很多?”   史艳文又沉默了一下,轻合双眼,“不会,艳文只是觉得月色不错,有些入迷罢了。”   “……明明就在等人。”皓月光嘟囔着。   史艳文眼帘微抬,长袖在少年面前一扫而过,干净素雅的发带随风飘动,“皓月光,帮艳文一个忙,好吗?”   皓月光眼睛一亮,仿佛还是那个生机勃勃的孩子,神采飞扬,“晚辈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办到!”   “不惜一切代价?”史艳文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眉峰挂着凉意。   “我的意思是,量力而行,”皓月光憋了口气,立正站直,连拍胸脯以作保证,“绝对是量力而行!”   史艳文又看他许久,直到那张稚嫩的脸挂不住了才缓了脸色,绕过魂魄,慢慢踏下台阶。   按说灵魂该是不会有窒息感的,但皓月光此刻却长舒口气,有些后怕,史艳文身上的压力就像专门克他似的,让他浑身都紧张了起来。等人走了许久,皓月光才反应过来史艳文说了什么。   “你说的没错,不惜一切代价……今晚,不准进麒麟宫。”   果然,皓月光一愣之后满脸沮丧,是嫌他吵闹了吧。   ……   素还真在山下便看见了史艳文,不比两日前在殿中的狼狈,他此刻站在那里,剑眉入鬓,待答不理的孤傲样子比记忆中又不一样了。   有趣。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悠悠然踏入麒麟宫,迎接他的却是长久的冷漠,甚至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气氛冷到尴尬,史艳文并未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而是站在琴台边,背对着他,也不知在思考什么。素还真对那背影挑挑眉,他的怀中还放着这人的发带,那应该是他的,只是旧了很多。   他们两人的关系,应该颇为耐人寻味,或者,他想起那个喳喳不停的齐天变,应该比耐人寻味明显一点点。   良久,还是他先开了话头,挑了句无甚错漏可挑剔怀疑的来开场,“你,身体可还好?”   史艳文皱眉,方从回忆里惊醒的模样,他微微侧头,鬓发沾了夜雾贴着下颌,勾画出的轮廓十分较好清澈,且似乎,比记忆里要年轻点?   “我……”史艳文停了停,将声音里的压抑去除,觉得自己的腿脚都是僵硬的,数十年没说过话一样生涩,“我在等你。”   素还真盯着他静如处子的侧脸,牵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等我做什么?”   史艳文抿了抿唇,这动作出卖了他粉饰的平和表象,那起伏的情绪几乎要冲破胸膛,指甲深深陷入了手心,“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这就麻烦了呀,素还真眼中闪过幽光,思索着对策上前,犹豫了一下,忽然搂住了他的腰。史艳文呼吸骤急,可又马上缓了下去,终究未做任何反抗,乖乖跌入他怀中,“你干什么!”   “生气了?”素还真轻笑,带着他坐到了琴台的矮椅上,心疼地轻抚着那手背的伤口,“不过是回来晚些,何必气成这样?”   蓝色眼眸似海残留着孤岛的暗火,史艳文觉得手脚都在发寒,事到如今,他还要瞒他!   素还真这次却没有察觉他愈加放大的怒气,反而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的头发怎么了?”   史艳文的眼神越来越冷,如覆寒冰,“断就断了,有何可惜!”   素还真这下惊讶了,总觉得自己或许哪里猜错了,史艳文的态度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可他面上还是若无其事,摩挲着手背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含糊其辞,“往世不可追,自然是断了好。”   这话没有什么错处。   这话原没有什么错处。   却不该放在史艳文身上,也不该以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讲出,史艳文目光陌生,好似第一次认识抱着自己的人,他怎么能这样满不在乎?!   “放开!”   “嗯?”素还真动作一顿。   “我说放开!”史艳文猛地甩开他的手,挣扎着想抽身,那怒气再也掩饰不住了,“你别逼我动手。”   本以为这比月色还要好看的人很好说话,怎么和记忆里比起来完全不一样了,这般冰冷,实在是……让人不喜。   他要离开,素还真偏不让他离开,他不让人离开,史艳文自然不能挣脱,全盛时尚且如此,可况他如今有伤在身。   “动手?哈,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吗?”   史艳文才有了血色的脸庞再度发白,却是气的,又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怔怔地张开嘴,“你……你!”   自是无言以对。   “我可有说错?”素还真眯了眯眼,抬起史艳文的下巴打量,“还是,你心虚了?”   史艳文愣住了,眼珠动也不动,素还真眉眼间的兴味不似作假,与他料想全然不同。他没有错,可也不会如此理直气壮,拿着他的愤怒当作玩乐!如此的……轻蔑!   “素还真!”史艳文嘴唇轻颤,僵硬的身体忽然有些无力,“我不是在跟你说笑,请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他垂下头,反剪着他的双手,亲吻那软软的唇角,倒也是和记忆里某个场景一模一样,通常喜欢这个动作的人控制欲都较为强烈,素还真对他的保护,倒也和控制差不多了,“若不是认真,我会这样做么?”   他想看史艳文更多的表情,当然怒气也不错,常人若被这么对待,一定是会勃然大怒的。   可史艳文不是这样,他气的狠了,温文尔雅的面庞就突然有了激烈而隐晦的杀气,多少还有些异样的惊艳,叫人移不开眼。   他很满意,若然素还真没有听见下面这句话的话。   “你真的是……素还真吗?”   轻薄的动作停住,素还真凝视着那双情绪驳杂的眼睛,愤怒有之,怀疑有之,失望有之。   “素还真……不会这么对我的。”   “这么笃定?”素还真笑了,眼神却蓦然犀利,像钢针一样钉入了他的身体,“你也不像史艳文。”   不像史艳文?史艳文气笑了,脸色却越来越白,”那你觉得史艳文应该是怎么样的?”   素还真挑眉,“该,更乖觉一点,才对。”   月光穿过琉璃瓦和金顶,映照在史艳文薄暮暗蓝的瞳眸里,他静静地说道,“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那眼神让人不安,素还真暗暗皱眉,有什么情绪就要呼啸而出,马上被他狠狠压制,“相交数年,我又骗过你几次?”   “……”   “怎么?答不出来了?你果然——”   话还没说完,素还真被史艳文的表情骇住了。   那像是极度震惊而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恐慌,史艳文先前的无力和失望也如过眼烟云,同那淡薄的怒意和杀意,全数,成了难以置信,钳制住的腕子猝不及防发出难以掌握的巨力!   素还真骨寒毛竖,下意识加重了力道,骨裂之声参差一响,史艳文压抑已久的内伤轰然爆发,鲜血溢出嘴角,就要开口……   眸中闪过一丝恼恨,素还真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迅速扫了眼殿外,双目一闪,那两人高的数重殿门便重重合在了一起,却无任何声响传出。   碧色古琴被无情地扫到了地上,琴弦断裂的声音,如银瓶乍裂,颤声方响即断,消瘦的身体代替古琴被按在了桌台上,温朗的素音倏然变调,极为阴沉。   “创罪者败的不冤,看来这仇,还得我替他报。素还真看上的人……哈,有趣。” 第37章 浮雪 三十七   没有嚼穿龈血,也没有誓不两立。   只是因为伤不了心,便印证不了真情。   他伤了心,就是动了情;他动了情,自然有了恨;他有了恨,才会刻骨铭心。   独舟乘风破浪,咸涩的海水偶尔还会落到他的嘴里,道人举目远望,时而挥动拂尘让这木头块疾驰如箭。   谈无欲就只在旁望洋兴叹,晨曦在海面撒上点点金光,他们这苦境留名的侠客也不过如这金光,沧海一粟,再大的纠葛,莫不如心胸开阔的来个“放下”,也不为可惜,只是情义比山重罢,若是陷入情义的僵局,那就坏事。   然而天地寂寥,喧哗的海浪声偏将心中的情义重量翻了倍,这块大石压在心上,比来时都沉重。   他由始自终都觉得素还真很麻烦,他的人麻烦,找的事也很麻烦,甚至连好容易拐回来的良人都那么麻烦。   那史艳文看起来像是个温雅良善的,闷海愁山虽不掩饰,倒也控制着不会给他人带来负担,相处起来也极顺遂,奈何变脸变得不动声色,无怪乎能让素还真连栽几个跟头。   可一股脑地横冲直撞,就不免产生龃龉,且看将来,还不定怎生波折。   说来,还是怪素还真,对史艳文太踌躇,竟想贪心地将那裂雾断虹的振翅雄鹰当成自己柳荫下的雏鸟,什么事都瞒着,护着。   “弦首,可需帮忙?”谈无欲问。   “你有伤在身。”   道人仰望失了船帆的桅杆,船帆被史艳文取走,他并未怪罪,此招只是拖延时间,算不得恶意。只是脑中想起在岛上最后见他的场景,有些不解,燃烧的建木将百丈内的天地造化掠夺一空,全数注入那句残破的躯体,也点燃了那奄奄一息的生机。   只是他未明白,那股磨灭的求生意志何以突然强大,他庆幸,可又觉得不妙,那股意志饱含愤怒,其后更是撇下他们夺船而逃,行踪落落。   建木或许告诉了他什么,而能让史艳文的从容瞬息崩毁,大概,也不外乎那么几个原因。   往日亲朋,近来好友,抑或兼而有之。   道人回头,“素还真在你出发前,可叮嘱了什么?”   谈无欲看着道人连续施功而略显苍白的脸,觉得道人大概是格外很看重史艳文的,只是不知这份看重所来缘由,不过应与素还真并无妨碍,便道,“只是请他回去,勿出城外。”   只是如此。   史艳文是于八月十八去到天波浩渺,后五日抵达聚魂装。而后便被驱赶至阵眼,他以道别之名在将逆转阵法的关键刻在史艳文手臂,留得绝处逢生之机。后又才三日,业火焚庄,史艳文涅槃夺船。   期间至多不到九日,以史艳文那艘船的速度,回到中原至多三日,此后定然马不停蹄回去不动城。而据谈无欲所言,他出不动城时,素还真已然出发去了蜀地,来回也不过九日,纵有耽搁,统共也不过一旬。   昨晚,或者今日,他们就该见面了。然而他们到达中原还有一日,道人心中不安愈浓,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还要发生。   只怕迟之一日,悔之已晚。   建木虽通人神,可终究它是属于九界,如今夺去的却是苦境的气运,即便是新生之子,既无功德,平白得了莫大气运,要适应也绝非轻易,少不得,还有劫难。   天道,公平而无情。   如是一想,道人忽然盘膝坐下,在谈无欲奇异的目光下,化出随身之琴,弦音震荡,计算天数,可还未得片刻,弦音便停。道人脸色沉重,再度开始。   反复数次,终难顺遂。   眼见道人脸色愈见苍白,显然这算天之术耗费甚大,谈无欲摇摇头,“弦手,他到底非此界之人,如白纸一张,命数不定,这卦卜之术恐派不上用场。”   他何尝不知?只是,究竟如何,总需寻些线索才好。   “……那就算一个,是此界的人!”   道人眼中闪过晦涩,重新开始卜算,这一次,他算的,是素还真。   谈无欲没料到弦首竟如此固执,犹豫了一下,伸手欲按住了道人的肩膀,可手才方触及衣物,道人就刷地站了起来,逼的他直往后趔趄。   “弦首?”   道人面色难看,倏然一掌拍向桅杆,脆弱的桅杆在谈无欲微愣的目光中,轰然碎裂。道人飞身踩上桅杆,竟弃船而去,一路滑着桅杆在海面上溜走,咸涩的海水泼了谈无欲一身,速度比这小船快了数倍不止。   看这阵仗是即便气空力尽,道人也是不管不顾了。   “弦首!”谈无欲苦笑,将剩下的半截桅杆踢到海面,跟了上去,“好歹将你算出的东西告知一二啊。”   道人未曾回头,“予只以素还真为测,但见柳堤飞花,漾漾逐流,为生死无计耳。”   喜欢,这是个情绪外露的词,如同仇恨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素还真果然是很喜欢他的,这份喜欢扎根在九界,扎根在史艳文抗下所有罪责劝他离开的瞬间,扎根在那个幽暗洞穴里滑落的一滴眼泪中。他抽取自己的记忆陪伴他十年,这份喜欢就无法抑制地在记忆里发芽生长,成就参天之姿,浇灌它的是时间,留下的是想念。   等到一次擦肩,再等到一次刻意,他们又走到了一起,参天大树随着记忆回到素还真的本体,汹涌的想念就成了双方都不自觉的牢笼。   胆愈大而心愈小,智愈圆而行愈方。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那牢笼终于映照于现实,寂静空旷的偏殿提供了框架,青砖铁瓦便为栅栏,怒目圆瞪的麒麟成了幽怨患鬼,骨节隆起的双手如同枷锁,绵延悠长的喘息就是鞭子。   那鞭子抽的不是身体,可比抽在身体上疼得太多。   冰纱和发带堆叠在一起,碧色古琴倾覆在地,紧绷的琴弦没了束缚,只管嚣张地脱离队伍,偏出琴身固定的轨迹。   门缝里寒风扰动落地鲛绡,如霜似雪的轻纱上下翻飞,惹得烛火也不由自主的虚无缥缈起来,却坚持着不肯熄灭,朦胧的光华让熏炉袅娜的青烟都带了温暖的色彩,像是可以从里面看出什么救赎来。   可目光落在那上面良久,终究只是徒劳,只余力不从心。   忽而一只手从旁边伸出,骨节嶙峋,手腕上淤青的指印太过明显,肘部不正常的凸起,他就要碰到那根琴弦了,可整只手臂却莫名颤栗,软软地落在地上。   待颤栗过去,另一只手又将他抓了回去   “还以为你早就没了力气……”素还真在他手肘上狠狠一捏,解了他的哑穴,心疼不已,“可还难受?”   钻心之痛未能危及那份平静,史艳文默默看着被握住的手,那好像不是他的手了,麻木无感。   素还真已经习惯他的不屑一顾,撩着几缕头发把玩,初始耽溺于衣香鬓影,颠倒衣裳时倒还算寥落可爱。现下汗血交织,斯人所恶,就颇让人不习惯了,所幸他也并未抱有任何期待,将头埋进史艳文的颈侧,他道,“你要是真想成为哑巴,我不介意帮你。”   史艳文这才有了些动静,他看了眼压在身上的人,衣着工整,分毫不乱,史艳文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道貌岸然,令人作呕。”   “……很有胆量。”   素还真不生气,也笑,笑得寒意森冷,“看来这半晚的折磨并没有让你学乖。”他停了停,伸手去摸史艳文的脸颊,觉得这讽刺的笑意也是好看的,忽而又问,“在你心中,异识是怎样的存在?”   史艳文不答,可眸中的讽刺愈浓,只是那浓烈的讽刺中,还深藏这一抹心痛。   素还真看不出来,他也不想浪费时间去探究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在不动城的时间已经很久,久的超乎预料,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史艳文能在短短时间内看透他的伪装,难保其他人不会,毕竟素还真在自盖天灵时抹去了太多记忆。   若非是对史艳文有所留恋,他还真没有这趁虚而入的机会,可惜,还是说错了话。   必须速战速决。   “知道吗?”他低下身,左手从史艳文的肩上往下滑,一路来到腰腹打转,“异识只是一种思想,并不能替代人,我还是素还真,只是性格变了,目标变了,但是身体、灵魂、本能,甚至想要得到的人,还是没变。”   史艳文瞳孔紧缩,地面的冰寒终于动摇了无所畏惧的心,惊怒交加。乍变阴沉的脸色不及调整,酸软的手臂已经下意识挥去,“……下流!”   “下流?”素还真似笑非笑,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的攻势,按在地面,“我们想做的事情都是一样,有何下流之说?”   史艳文看着他,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像是水面上的一道涟漪迅速划过,又凝聚成两点火星,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   可素还真还是察觉到了。   倔强又执拗,叫人万分无奈。   素还真的动作忽然停住,将无端翻涌的情绪藏起,这不是他的情绪,这具身体及灵魂里残留的情感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看向门外,知道史艳文方才从桌上挣脱取琴的目的,不过是想引人注意,这是个信号,危险的信号。他犯了个大错,不该招惹这个跟素还真关系非比寻常的人,而今身份败露,致使无法善了。   杀了自然不行,且令他奇怪的是,由始至终,自己都没有产生过杀意。况且即便杀了,此刻只有他们两人在,只怕难以脱身,甚至会惹人疑窦。   不杀,那就只有一个方法,可这个方法,需要此人心防崩溃……   素还真摸着他的头发,平静稍久的脸色泛起波动,停住的动作骤然加快,饶是铮铮铁骨,也会忍不住颤栗。   “你干什么!”史艳文怔了一下,脸色大变。   “何必害怕?”素还真笑道,“我说过,我们做的事情都一样。”   “他没有!”厌恶和惊恐鞭笞着心脏,史艳文还是下意识地反驳,“他没有。”   “真的没有吗?”素还真俯下身,在他耳边声问。   史艳文忙偏过头,尽力忽略颈间灼热的呼吸,“他没有……”   ——你喝醉了。   ——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和你,不一样。   素还真眯了眯眼,牵制的手松开,下一刻却霍然起身,仍是点了他的哑穴,揽着急欲逃离的腰半拖半扯往里走,双唇就在那面颊磨蹭。史艳文被这一下弄得踉跄失神,凌乱的脚步踩着破碎的白衣,薄比烟丝的鲛绡一道一道掩住了两人的背影……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素还真亲亲他的唇角,“那亭中之景,你竟忘了吗?”   冰冷的地面换成温软的被褥,然而史艳文却如置身冰窟,整个人都忍不住发抖,“他不——”   “你没忘!只是你习惯惦记着他的好,心疼他的苦,所以下意识忽略了那显而易见的‘恶’。”   史艳文紧咬着牙,眼底血丝随着瞳仁收缩,像是怒极失了冷静,又像忐忑失神忘了反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也不知听没听见。   素还真……   素还真。   他张张嘴,发出无声的、最后的威胁,“不要,逼我恨你。”   聚魂庄在道域设计他,为了道域平安,为其受人利用,他无法恨。   被强行带来苦境,那是为了救他性命,哪怕封他记忆,他不该恨。   庄里人十年冷眼,以他献祭,背叛嫁祸,身不由己,他也不能恨。   素还真一瞒再瞒,阻他入梦,那是为了防止他入魔,也不允许恨。   所有人都在防着他,监视他,舍利、麒麟、额饰,这些都让他倍感压抑,可他还是不可以恨!因为他是史艳文,因为他不停提醒自己,提醒自己善心无错,善举无错,所以他没有资格恨!   可他的心是热的,里面除了血肉,还有情,即便没有恨,那心寒与失望早已数之不尽。   这数月的压抑无人理解,也无人可以倾诉,好像……好像他的理解与忍耐都是理所当然的,那些以保护为名的掌控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下的错误如果继续,他知道,他料想的到,甚至是从未有过的笃定,他就永远都只能被素还真牢牢拴住了。   难道就因为那个自以为是的救命之恩?他就该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上?就想让史艳文就此屈服?   笑话!   突然的沉默没有让素还真发现那暗流汹涌的心思,他只道是史艳文想起了什么,或者正是他想让史艳文想起的那件事,只有那冷寂的眼神让他觉得不安,有种到手的猎物就要脱离掌控的错觉。   “恨超脱于爱,若无恨,哪里来的爱呢?”他在用他的恨取笑着。   太可笑了,史艳文张张嘴,觉得心里曾经倍感温暖的东西终于彻底没了余蕴,一点一点,被抽离了,独剩一颗寒冷的心。   盘桓的泪水夺眶而出。   可素还真不在乎。   他只是带着欣赏地勾动唇角,贪婪地吻住冰冷的唇瓣,但史艳文毫无反应,又微微皱眉,不满地卡住下巴迫他张嘴,攫取舌尖戏弄。又沿着泪痕吻到眼角,用手脚去挑逗这具身体里的欲望,唤醒他更多的恨意。   可史艳文还是没有反应,甚至没有任何微弱的反抗。   素还真又停了下来,盯着他看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他看见了,那双眸子里,沉默之后意外的坚定。   “我对男子的身体兴趣不大,但你,还真是……”不识好歹。   残余的布料被一举震开,史艳文视线从幽暗的角落慢慢移到天窗上,琉璃折射的月光已然变暗,约莫是云朵遮住了光线,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金顶上的麒麟怒目,深邃可观。   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   你真可恶,肝火催动的鲜血溢出嘴角,史艳文丝毫未觉,他却幻想着那人看见此景的表情,又累的紧,不觉又想,素还真,你真可怜。   “又吐血了?”那人从放肆中抽出一只手,拇指碾过史艳文唇角的嫣红,“上次怎不见你如此悲愤,就此气出毛病来倒是好笑了……哈,其实你不必如此。”   “他愿意花费时间用温柔做武器来攻城略地,我却不想浪费时间,选择了光明正大地挑明。你知道,那时,他为何要遮住你的眼睛吗?”   “那是为了,不让你看见他眼神中的……‘下流’。”   “但凡你拒绝情状稍逊一筹,但凡你没有成功推开他,或是但凡他没有收住心中的邪念,你觉得接下去的素还真,会做些什么?”   史艳文沉寂的目光忽然动了一下,耳边轻柔的话语好似压过了身体的疼痛。   “你莫非以为,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吻?那你也实在是太天真。”素还真冷笑,一只手掐弄着腿根,亲昵摩挲,“他只是在以良善的假象来遮掩肮脏的目的,明白吗?我现在在做的事,只是他想做,而没有做成的罢了……”   湛蓝瞳孔忽而雷惊电绕,心跳乍停,史艳文口中再现腥涩,神色狰狞,“滚!”   “前……辈?!”   “滚出去!” 第38章 浮雪 三十八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真的有尽力给糖的啊……就是,人物……不自觉地给虐了……不过反正清明节嘛……咱要适合节日才好啊!!还是双更2333   仙仙乎,而还乎,而囚我于广寒乎。   善哉。   君已无情义,我亦淡然之。   皓月光在练武场徘徊大半夜,他的师尊叶小钗也在这里,伴着凉风阴月,一人独饮。古拙的刀剑搁在膝头,刀猿剑狼的面具也放在手边,叶小钗已经习惯了一遍又一遍抚着它们陷入沉思。   这个地方很特别,这里曾经是他和流星行常驻之地,也是他们与师尊常驻之地。   中秋后的树叶渐进枯黄,打着旋风被带上高山,叶小钗的头发好似也沾了酒意,缠了片树叶在上面玩耍。挂在墙角的灯笼早已没了生机,皓月光没怎么看清,可凑近了又不敢。   他不敢看叶小钗的表情。   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和他一比,自己就成了最蠢笨的徒弟,最不孝的儿子,行事冲动,不留余地。   他的师傅虽然无法说话,可他肺腑中的浓烈情感总能让人倍感温馨,一个眼神就胜过了千言万语。他们曾在这个地方,用那幼稚的打赌逗笑了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师尊,那时他们装作很害怕的模样,可他们知道的,那个温柔的师尊不会惩罚他们。   他们只是孩子,在叶小钗看来,他们永远都只是孩子。   而今,他没有保护好这两个孩子,他一定是这样自责的,皓月光鼻子发酸,可是事实却与之相反,是他们,辜负了师尊。   逾时,皓月光终于肯靠近,伸手去摘那片叶子,可还没碰到就手一顿缩了回去,满脸忧伤,“师尊看不见我了……自作自受。”   他才刚说完这句话,叶小钗却向他看了过来,目光凌厉又平静。   那应该是在看他,皓月光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脖子像是榫卯一样往后转,确定背后没有人后又转回头,对上叶小钗的波澜不惊。   那应该是在看他,可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他的影子,没有任何激动。   只是随随便便转了个头而已。   未几,叶小钗又垂下头,将那断裂的刀柄上摸了两下,无声轻叹。皓月光没有注意他的动作,方才的对视让他红了眼,他终于看清了叶小钗的表情,十分苦涩的表情。   “师尊,”皓月光干脆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的声嘶力竭,奔腾而出的眼泪把视线都模糊了,明明知道无人可看见他,还是忍不住用手臂遮住脸上的一塌糊涂,以致于忽略了刀狂剑痴微醺的眼神里压抑不住的迷惑。   等到皓月光哭的差不多了,叶小钗忽然站起了身,脚边的酒坛子在地上滚动几圈停在远处,手上拿着的东西被小心翼翼包好,叶小钗扫了扫少年所在的方向,转身离开。   “师尊,”皓月光仰头看去,叶小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也站起身,擦干眼泪,声音坚定,“你等徒儿,我会随前辈一同离开不动城,等找到了合适的身体,徒儿一定回来亲自向你请罪。”   但是。   自信维持不过眨眼,他蓦然又垂头丧气了起来,“前辈受伤了,不知道前辈现在怎么样,他又不准我上去……不过,偷偷看一眼,应该没关系吧?”   应该没关系的。   打定主意,少年摸摸鼻头,身体缓缓往上飘去。   他知道麒麟宫偏殿的门惯常虚设,里面的人不惧风霜雪雨,为观月赏星湿了衣衫亦是司空见惯,自他来不动城,皓月光便从未见史艳文合上过宫门。   这是第一次。   “滚出去!”   可是!   “我叫你滚出去!”   可是……   他从没见过史艳文这般杀气腾腾,他以为这样温和的人连生气总是如昨夜那样好看的,虽然沉重,却没有杀气。   现在他恍惚了,这个人眼里全是杀气,排除杀气之外,还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他的脚钉在地上,眼里的惊骇扰乱了史艳文的心,也扰乱了另一个人。   素还真下意识捂住了史艳文的嘴,冰冷的视线落在皓月光的立足之地,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说话,看来是我下手太轻了。”   史艳文狠瞪着他,心中的恼怒羞愤至此终于爬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殿里有第三个人。   他活了这数十年,受人憧憬数十年,被嫉恨怀疑数十年,出生入死数十年,却从未受过如今夜这般羞辱!   对他而言,这是彻彻底底的羞辱!   “唉,”激起他的恨意确实是自己所愿,可当真做到又十分不舒服,挣扎半晌,他终于做下了决断,好像又变回了那个谦逊有礼的素还真,促狭道,“罢了,念你身上有伤,今晚暂且放过你,不过……”   幽绿的光华顺着手臂,渐渐注入史艳文的心口,“你得睡上一段时间。”   诡谲的力量在周身转了一圈,史艳文目光一闪,不去看他,仍旧望向大惊失色的少年,凛然眉目间突然多了一丝挣扎,最终归于平淡,不甘心地闭上眼睛。   掩去眸中熠熠生辉的神圣光华。   皓月光此刻才从那目光惊醒,近乎酸软的脚步在半空连连倒退好几步,以死亡代价换来的经验到底起到了作用,可是这作用在史艳文看来,太过渺茫,“前辈,我、我去找人……找人帮忙……我不看……我什么都没看……我……你等我!”   可是,该找谁?该找谁才好?谁能看到他?谁能听到他?为什么又是这样!   皓月光方才擦干的眼泪又不停地往下落,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又慌不择路地闯进了苍鹰宫,奈何床上打坐的身影毫无所觉。   “师尊!”少年不知道该找谁,他在此城最为依赖的只有他,最为信任的只有他,甚至于执念牵绊最多的也只有他,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也没有时间去想该怎样告诉他,只能不顾一切地扑向叶小钗,“师尊!”   他大吼一句,跟着就愣在了那里,前辈一定不希望别人看见那种情形,而且,师尊听不见他的声音……   皓月光跌坐在地,又急又痛,他不顾一切地跑下来,可是能做什么?除了像上次一样看着史艳文在冰冷的地面挣扎,他还能做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叶小钗动了。   他睁开眼睛,看向皓月光,准确的说,是看向皓月光身后的长桌。桌子上断刀轰鸣,幽光暗闪,他顿了顿,起身拿起了断刀。   皓月光目露错愕,马上又反应过来,他并不聪明,可也看的出来,这是天赐的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   少年一头磕在地上,悲喜交加,他以为已经绝望了,没想到上天还给他留了一个希望,“师尊!素还真、素还真想杀他!”   道人在夜初时回到了中原,中夜时随谈无欲找到了屈世途,他想史艳文回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素还真,而屈世途掌握着不动城在武林的情报网,定然知晓素还真的位置。   果不其然。   “素还真被幽魂扮演的假和尚给纠缠住了,不过还好,数日对峙,他已将之打死。”   “后来回了琉璃仙镜,不过听说也只待片刻便罢,竟不能多谈。”   “有位黄花落寻梦而来,本已约好说是要去佛门寻赮毕钵罗,不知怎地又想起史艳文,将时间推到了明天,而今那少年正与齐天变待在琉璃仙境等候呢。”   “若情报无误,现下,该是去往琉璃仙境吧。”   屈世途看着两人,“倒是你们,怎么史艳文回来了两日有余,你们才到?莫非有何变故?”   变故是有,但不知,是发生在哪处了。   素还真既已经回来,想必那生死劫已然渡过了,谈无欲背过拂尘,不动城人才济济,即便真出了变故,也应付的过来,他却不想过早沾染风波上身,而史艳文有弦首相助,必定也是安然,他继续停留在此,怕也是没有多大益处。   “无欲天近日有贵客将临,在下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道人点头,此回波澜本就让他身受戾气袭扰,合该静养,“请。”   谈无欲点头,抬脚之前又刹那犹豫,“弦首,那涅槃之事,你准备如何处理?”   “道法自然,无所不容,”道人平静的目光亦带无奈,“史艳文希望保密,他们也需要距离……且随缘去吧。”   “哈,”谈无欲轻笑,不为可怜,反觉期待,料定将来素还真定有大闹笑话的一日,即便逍遥远去,“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   “念楚乡旅宿,柔情别绪,谁与温存……么?”道人叹息,“史艳文这涅槃之誓,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你们在说什么?”屈世途奇怪地看着远去的背影,怎么念的愁诗,笑得却无比开心,好生矛盾。   “无,”道人看着他,郑重其事,“能否带苍进不动城?”   虽说素还真生死劫数已过,但史艳文,若不看上一眼,他的心,始终不安。   去路不远,屈世途听完道人细诉此行,感慨颇深。他理解史艳文只身归来的急切,孤身一人在久居异界,突然间冒出个亲友,且还被人刻意隐瞒,是他也会怒火中烧。   只是素还真这样做必定也是有原因的。   他一再强调着“一个月”,莫不是那人一个月后才会出现不成?依照聚魂庄与史艳文出现的时间来看,倒也并非不可能。可惜素还真并未将此事全然告知,他的想法弯弯绕绕常人总是难懂,不猜也罢,倒不如静待一月。   他想按史艳文的性子,会理解的。   想明白了,屈世途再不耽搁,带着道人私下从密道进入,此刻不动城里的人也该醒了。   晨光熹微,或许原无乡正在给史艳文换药,叶小钗一定又在怀念那两个孩子,狂刀出城会见好友,不知结果如何。   斯时道人入城的脚步即将踏响,未料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先响起。   琴声。   那曲子,曾是他联系史艳文时所弹奏。   只是那时,这曲子很稳,很慢,而没有如今在他神识中回想的那么急,那么抖。   议事厅里坐着数人,全数都戴着面具,气氛无比压抑。道人的来临似乎并没有让他们惊讶,反而大松了口气。   “你们又是怎么了?”屈世途隐约觉得不妙,从道人出现在他面前后,所有的事情让他有些淡淡的危机感,“素还真和史艳文呢?”   苍鹰摇头,摊手以应。   银豹代为转达,“素还真已经走了,临走时谈及史艳文身中魔障,已被他暂时封印,暂时,不得打扰。”   道人眉峰耸动,“魔障?”   苍鹰沉默良久,突然起身,看了道人一眼,“啊。”   不需翻译,道人明白他的意思,随其出了大厅,而后身体一轻,从外围径直向最高的那层宫殿飞去。   屈世途留下了燎宇凤与银豹,在原地慢慢踱步,霍然抬头看着两人,“你们穿成这样,可是素还真还留下任务?”   “是,”燎宇凤道,“他让我们伺机擒拿儒门衔令者隐春秋,必要时,杀之。”   屈世途愣了一下,“素还真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异识感染者了吗?”   “不,”手中银钩敲在桌上,沉重的声音一如他的心情,“我们,需要你确认。”   ……   苍鹰敲门数下,门内无人响应。   “史艳文,”道人垂眸,“你的琴,缺了一音。”   门内还是不见动静。   苍鹰一个时辰前曾被冥冥引领来此,却还未敲门,素还真先一步推门而出,疲累地告诉他史艳文身中魔障,此后数日都不便打扰,而后便匆匆离去。半个时辰后,原无乡来此敲门,史艳文却以琴音将之距于门外。   而道人来此,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琴,缺了。   如何不叫人担忧?   苍鹰伸手,做推门之势,道人同时抬起拂尘,架住他的手,苍鹰顿了顿,只好收手。   “史艳文,”道人又问,“你的问题,可有了答案?”   依旧无人回答。   道人转头,看向苍鹰,那人却摇头,面具后的目光,有些不解与复杂。   “素还真离开之前,是否说了些其他的?”   苍鹰这次停了许久,然而最终还是点头,手指凝聚真气,在空中写下两行字。   ——史艳文心神有损,言语疯癫,恐有魔障入心,暂且封印,此后数日,不可打扰。   这是什么话?道人平静的心湖少有地泛起了怒气,“荒唐!”   在聚魂庄业火焚身时没疯,在经受涅槃重生时没疯,却在他最应该且最理智的时候疯了?何其荒唐!   何况史艳文如今的身体,万邪不侵。   更荒唐的是,说出这话的人,是素还真,是让所有人都绝对信任的素还真。而比起史艳文,所有人都是信任素还真的。   可他的怒气还没发出,那门却突然打开了,晨曦穿不进阴冷的殿堂,倒是怪异的麝香自内飘出。   苍鹰愣了愣,不假思索看向道人,甫交睫,道人便已闪身入了殿内,苍鹰也想跟进,道人却冷冷叱道,“止步!”   断弦古琴映入眼帘,逶迤在地的轻纱触目惊心。   道人抖了一下,拾起古琴,沧海的怒气也只如清波一缕,压抑在深不可测的眼眸里。   他抬头,呆坐在床边的人也正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悠闲的晨风在巨门的吱呀声中疯狂灌入,白色的衣袂迎风飞舞,越加年轻的脸庞毫无血色,湛蓝的眼睛明明带着笑,却又像要哭出来似的,本如泼墨的黑发,几缕白色若隐若现。   “弦首,艳文还以为你明日方至,竟不曾远迎,失礼了。”   道人眸中飞快划过几分逼人的锐利,又不动声色地隐去情绪,疾如流星,他说,“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白商素节,酒飞浮雪,你……想去看看吗?”   史艳文敛足嗤笑,起身来到他面前,视线却穿过重门,杳然无迹,“弦首,是怕我杀了素还真吗?”   “……灾难若止,苍不阻止。”   “……那好”悠悠喟叹,史艳文闭上眼,“那好,可艳文的答案还没得到,终究是要回来的。”   “无妨。”   “但我要出去,就要从不动城的正门,我也不要弦首解释,更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人,这间偏殿……艳文也不想让它继续存在了。”   道人听了,嘴唇翕动,到底无奈,伸手拉过史艳文的手臂,紫色流光直奔癸界,无视所有惊愣。   疾驰中,但闻轰然震动,偌大偏殿,砖瓦不存。   “如是如是,从君而已。”   脱离魔城的刹那,沉默的刀剑客手中出现一把断裂长刀,遥遥送别,史艳文回眸,呢喃轻语。   艳文这一生恨的人很少,很少。我会回来,等我再回来时,就是永别,等我再回来时,我将洗刷在此地所受到的,所有的羞辱。 第39章 浮雪 三十九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汝当知我愿。   蓬蒿尽处,如玉君子徐徐叹,愿难违心啊。   秋心小雅这名字取得不好,虽然占着这儒风小镇最得天独厚的地势,琴棋书画诗酒茶尽皆拔萃出众,可大家到底是为了寻个惬意,瞧见这个“愁”字,解颐之趣也得少个两分。   听说是主人家有意为之,大抵也是个奇人。   亥时过,本该是夜市大兴的时候,只是连日来下了几场大雨,地面泥泞不堪,除了白丁骚客放荡羁旅愿意出来游玩赏乐,其余人等早已清消热情,伴着月明星稀入眠了。   街面的小铺面懒懒散散,打尖的散客三三两两闲坐发呆,渭水如绸,拖出五六间既奢又雅的辉煌抱厦,小二家闲来无事,就靠着墙根发懒,倒不如几个才足月的小孩子活泼。   抱厦南面很清静,斗拱交错,池馆水廊下挂着廖汀花叙四字,上面就是一件单独隔开的小楼,贵客之所。   贵客居数日,暂为歇脚,也不知要去向何处,店家见识广阔,认得其中一人,好生生整理了雅间,将两边的客人都请了出去,只给他们留下清静,自然也不敢收资斧。   另一客人是个新面孔,店家不曾见过,弱冠年纪,风流俊雅,待人极温和,让人一瞧就心生好感,便猜测是新收的徒弟一类,也不敢懈怠,在临近也收拾了一间上房。   听说那徒弟修的是亲近自然,镇日倒要出去个两三回,不为别的,只为各处胜景名地留些印象,也算不枉。   今日店家之主携友路过此地,顺道来拜访贵客,那徒弟自晌午出去,现在也没回来,贵客倒也不担心。   未几,店家听见门外小二哥的声音响起,“公子,你今天可回来的晚啊,看你手上这柳条……莫不是被哪家的姑娘绊住了脚不成?”   只听那公子笑了笑,“若真有哪家姑娘垂青,艳文只怕躲都躲不及呢。”   小二哥听了也笑,颇为感兴趣地探问,“怎么,公子难不成早有意中人?或是家中已有妻儿?若没有,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二,城东的那家大小姐……”   前面还好,这句就过了,店家不动声色地整理衣衫,这位公子性子的确是好说话,但有些东西,再好说话的人也会规避,非礼勿问。可还没等店家走出大门,那公子已经委婉拒绝,说话还挺风趣,“小二哥切莫害我,家里有位凶神恶煞,艳文哪里敢有二心?”   “凶神恶煞?”   “对啊,凶神恶煞。”   店家摇摇头,瞪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小二哥,捧着手又对公子笑嘻嘻行礼,“公子可曾用过晚膳?若还未用,小老儿即刻遣人送至房内,可好?”   那公子对小二哥耸耸肩,以示无奈,“那就有劳了。”   “不劳,应该的,请。”   这公子是史艳文,带着他的贵客自然是那道人——六弦之首苍。   时下已到年底,他们自出了不动城,接连三月都在四处游历名山大川,去的尽是高山阔海,偶尔也能静渡小桥流水。   若去高山,无论多么险峻,不使功法,不走捷径,一步一个脚印攀至顶峰,在云层呼啸中迎风而立,一览众山小。若渡深海,狂风大浪仍一往无前,用的还是扁舟一只,直挂云帆济沧海。   有深山老林幽静无人,有烟柳画桥清爽无尘,还有水净霞明香榭歌台,乐得自在水云间。至于朦胧昏黄,有时幕天席地,有时又是高枕软座,端的是仙风道骨,随缘而行。   道人有意带他散心,将屈世途有意无意送来的一切消息都瞒了下来,史艳文也从不主动过问。   史艳文不知在那片湖上,湛蓝的天,湛蓝的水,他看的心情大好,不禁戏谑,“寻幽酌酒、抚琴莳花、焚香品茗、听雨侯月,弦首,只差赏雪一项,古人九雅就全了。”   道人仙姿飘渺,在烟雨细丝里立身竹筏之上,轻声应和,“既如此,便去赏雪。”   如此,他们就要去北域赏雪了。他们本该最先去赏雪的,但道人思量白雪皑皑,冰天雪地之景常引人寂寥,便推之最后。   听说北域有圣物,史艳文也好顺道去看看,倘能派上用场,史艳文也不用整日看皓月光在他眼前哀叹兴衰了。   说起来,他也曾和另一个人说过……   ——听说北域之地常有连年积雪,绵延万里,银装素裹,鲜有人迹,若有机会,我想去看看。   啧。   大梦一场吾先觉,所幸情未至深也。   倒是他今日在廊桥上看灯,说是从上一个镇子上流过来的,将这条河染成万紫千红,他一时看的出神,浪费了不少时间,回来还需跟弦首道声平安才好。   小楼的灯笼还亮着,丹楹刻桷的摇曳烛火有些暗淡,转角有一盏忽隐忽现,已经快要熄灭。史艳文想这一层到底还有其他人,转角处又多隐蔽,熄灭了总不好,便随手取了较为明亮的灯盏与之交换,高高的挂在银钩上,又盯着它发了会子怔。   再一回首,有两人正站在楼梯口打量他,无声无息,看不清全貌,其中一人还友好地冲他点了点头。   史艳文犹豫片刻,微微还礼才离开,并未上前。   他一路走到道人的房间,还未敲门,道人已道,“进来吧。”   “弦首,”史艳文含笑推开门,道人果立在窗边,他将柳条插在窗台上,“弦首,艳文给你带礼物回来了。”   柳叶上还有水汽,像是刚摘下不久的,道人伸手在柳叶上轻碰,叹口气,“昨夜为皓月光去除寒气,正午时分才转醒,你该好好休息。”   史艳文眨眨眼,脸上的神情突然多了些少年的活泼机灵,半吞半吐,“可是前几日都在下雨,今天好容易才放晴……”   倒是委屈他了。   饶是道人向来清冷,也忍不住心绪一动,竟勾出一个若有似无的浅笑,扭头在那几缕白发上一扫而过,视线落在那张过于年轻的脸上,“现在,力量可已平复了?”   “整整半日的天地滋养,足矣。”   “皓月光呢?”   “他可比艳文精力充沛,此刻想必还留在桥边欣赏火树银花吧。”史艳文道,像忍耐着笑意似的,又带着些惆怅,“他好像看中了一个女孩子,反而比我还不忍离开,可惜……”   可惜,阴阳两隔。   道人自然理解,他取下柳条,沉默良久,“我们明日启程。”   异日,史艳文起了个大早。   他先是去了廊桥,廊桥旁的柳树倾倒一半,夜晚明亮瑰丽的各色花灯河灯也被水流吹做一团,皓月光就浮在那堆河灯上兀自出神。看见史艳文到来,霎时泪眼汪汪,“前辈,我失恋了。”   “……”史艳文为他短暂的暗恋表示叹息,又觉得这孩子似乎越来越依赖他了,“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皓月光闻言更加伤心,指着正对面的客栈,“她和一个男人进去了,还……就是那个……很开心。”   史艳文眼神蓦然凌厉起来,“你听人家墙角了?”   “不是!”皓月光脸色大变,他只史艳文对此事是深恶痛绝的,连忙解释,也不敢伤心,只作一味的委屈,“我想知道她的名字,便趁他们登记入账时看了看,上面写的是……夫妇。”   史艳文认真看他几眼,而后转移话题,“你在此待了一夜,可看到哪里可以租船,若是大点的画航更好,小一点也不妨事。”   皓月光暗道万幸,小心翼翼地斜了史艳文两眼,见无怒意,才放心地往他身边飘,左右望了望,过了桥头招手,“前辈,在这里!”   那里恰是一处渡口,只是被桥挡着,稍显隐蔽,史艳文就在那里租了艘乌蓬,船家是个中年大汉,也好讲话。到秋心小雅前的渭水河口接了道人,两人就上路了。   道人还是那副模样,在船头打坐,风雨不动,史艳文则尽量让自己亲近自然,修他的“自然之道”,皓月光见无人说话,亦只沉默。   他们这两个月已适应了这份沉默,可好客的船家却不适应。   他看见的两人一者飘逸出尘,一者白衣翩跹,都是闹市少见的人物,总想攀谈两句,奈何憨厚淳朴不知如何开口,唯恐冒犯。   他的目光太灼热,连呼吸都有所犹豫,史艳文自然察觉,船家既有心攀谈,他也实非寡言之辈。   “船家,我见你撑船总喜往水中看,可是有什么讲究?”   船家憨厚大笑,总算有话可说了,“哪里算是什么讲究,只是我们这一带暗流挺多,有的地方还有水蛇,所以要随时注意,避免水龙翻身,万一不小心被卷了进去,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哦?”史艳文偏头看看水底,其实从岸边簇簇水荇也可猜出,这样幽深的环境,生些精怪也在意料之中,“这条线上未见他人,船家若是落了水,可会害怕?”   “怕啥,我们这些艄公活计,走的也是经验,多落几回水啊,纵是有水蛇也不怕的。我是怕你们落入水中,救一个人还好,救两个人可就难办了。”   “哈,倒是艳文问的蠢了。”   “哪里,”船家看了眼道人,“这位可是你的兄长?”   史艳文一愣,看着道人,“是啊,他是我的兄长,兄长不善言辞,故而不大说话,船家……好眼力。”   船家摇头,“哪里是好眼力,只是昨日我也载了几人,他们也似你们般。一个盘腿坐着不说话,一个也和你一样的俊俏,就是身体不大好,还跟了个爱说话的少年人。他们还带了口棺材,说是扶灵回乡。当时渡头只我一个,他们还担心我不肯载人,其实,哪里有那么多忌讳?”   “船家心胸坦荡,自是如此想的。”史艳文叹道。   “你也是个明白人,”船家揉揉肩膀,在竹竿上拍了两下,“怎么说呢,这渭河上啊,原先也是有很多明白人的,只是明白过了头,就糊涂了。”   史艳文沉默,忽然莞尔,“船家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嘿,我哪有什么故事,只是过生活,在材米油盐里留些记忆罢了。”   史艳文张张嘴,轻笑出声,无话可说。倒是道人开了口,“有记忆,足矣。”   见始终不曾说话的人都说了话,船家更有了兴趣,“可不是,反正最后都会尘归尘、土归土。”   史艳文同道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弦首,这船,艳文都有些不想下了。”   船家呵呵一笑,略有些不好意思,“闲坐无趣,到下个渡口还有两个时辰,两位要是不介意,我给你们吼两嗓子如何?”   “船家好兴致,我们自当洗耳恭听。”   “民家嘴上乱传的散调,不嫌弃就好。”   竹浆划破了平静,波光粼粼的辽阔水面,艄公打开酒囊狠灌了两口,爽朗大笑,粗犷的声音在湖面响起,朴实的汉子连唱词都是史艳文最为欣赏的平凡,深远悠扬,响彻八方。   嘿哟,落日入海,人归乡哦。   田里的麦穗,捡不完咯。   娘儿笑骂咧,认真听着。   谁让我是,家中老丈哦。   嘿哟……   落日入海,人归乡哦……   蓬蒿随着水波日痕晃迹,两岸秋芒荻竹索索翻涌,此情此景,恰让史艳文想起了一句诗语——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说说笑笑,两个时辰转瞬即逝,史艳文与道人在雪山下的渡口下了船。   “船家,烦劳远送了。”   “应该的,”船家摇着竹浆摆手,“这前面还得有几十里山路才到北域雪山,你们今天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比较好,过十日我还会来此,要是有缘再见啊,我再来载你们回去啊!船资减半!”   “哈,那十日后,我们就再次等着船家了。”   “好嘞!”   北域挂有凶名,生存环境较为恶劣,他们走走停停,就算飞鸿踏雪也花了小半个时辰。就是雪色再美,也没了欣赏的心思,中间还看见了几起逞凶斗狠之事,所见之人也多为沉敛不愉,连客栈都是这么的特别。   “我苦客栈。”皓月光盯着倒在地面的牌匾一字一顿,休说这店内毫无修饰的枯燥,单论老板那贼嘘嘘提溜打转的眼睛,十成十的笑面虎,这哪是经营客栈,怕不是打劫驻点吧?   史艳文也有些无语地看着这坑坑洼洼的地面,与他之前住下的雕梁画阁可谓天壤之别,意味深长道,“老板,你这店里,能住人吗?”   “能能能!当然能,”老板也不过三十来岁,此刻心头一跳,打量他一身的气派,又觉得是吃不得苦的公子哥的抱怨之语,立时喜笑颜开,暗里冷哂,面上却不动声色,“二位是住一间啊,还是分两间啊?”   这十里八村就他一个客栈,除了这里还能住哪儿?说不得就是打了独此一家的主意,等人住下,还不得任他揉搓摆弄。   史艳文似笑非笑,四处打量着感叹,“这地面坑可真多啊……兄长,我们就住一间吧。”   道人目光不知停在了哪里,也不作声,史艳文只当他是默认,掏出银两扔给老板,“那就请带路了。”   老板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悠一圈,连连点头,“行行,我这儿刚好还剩下最后一间厢房,两位请跟我上楼。”   “兄长,”史艳文经过道人时低语,“艳文可至少有三十年没遇见过黑店了……”   道人听他话里的兴奋,又瞥了两眼墙壁暗处留下的剑痕,站在原地沉默半晌,“艳文。”   “嗯?”   “……随缘吧。”   “啊?”史艳文站在楼梯上偏过头,道人离他有些远,外面风声又大,像是要下大雪的,声音也有些听不清了,只好朗声问,“兄长方才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无。”   道人转身踏上二楼,波澜不惊的模样让等待已久的老板心下不宁,“来,两位,这就是你们的房间了,若有什么需要,打声招呼就是。”   史艳文点点头,这小店的门面虽然难看,也没有记名保平安的规矩,但客房多少还像个样子,好歹床和屏风是备妥的,被褥则是可要可不要。他又细看两眼,对老板道,“那我就在此等老板了。”   “等我?”老板愣住。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等你送茶水上来啊。”   “啊,呃……哈哈,你看我怎么忘了这茬,让你们见笑了,稍等,我这就去备茶。”说着,便一边擦着冷汗一边退了出去。   等脚步声从楼梯上消失,史艳文才对道人轻笑,“弦首,今晚能不能让艳文玩玩?”   道人看他兴致勃勃,岂好弗他的意,挑了其中一张床打坐,倒真个生出些兄长的派头来,“莫要太过。”   “艳文知道。”   道人闭上眼,“……你可以继续唤我兄长。”   史艳文摸摸鼻头,眼里光华冉冉,“艳文知道。”   月上眉梢,风雪大作,送来的茶水,史艳文嗅了嗅后拎在手上,叫醒了在半空装弥勒佛的皓月光,悄悄推开门扉,掠上房梁等候。   不多时,见两小孩黑衣黑罩,那老板从楼梯下的小门里走了出来,一脸正经,“这小店终于轮到咱们发财了,孩儿们!这可是咱第一单生意,不能搞砸!”   两个小害眼睛放光,看起来也才十二三岁,兴奋得难以自抑,立刻高声附和,“不能搞砸!不能搞砸!”   老板点点头,“没错!就是要这种气势!”   “气势!气势!”   “孔孟二圣保佑,接下来半个月的口粮可就看这两只肥羊了!”   “肥羊!肥羊!”   “……”皓月光面色古怪,“前辈,他们是不是脑子不好使?”这么大声只怕是死猪都给吵醒了吧?   史艳文冲他晃了晃茶壶,“他们可能觉得这迷死老鼠的迷药和迷死人的迷药都是一样的吧。”倒也算不得大恶,至少没用□□,没有害人性命之心。   两人正无语,就见那老板一脚踏上桌子,袖子往手臂上一卷,落下一个艳丽非常的小蘑菇,“很好!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抢劫!抢劫!”   “错了!”老板瞪他们一眼,“我们是劫富济贫!”   两个小孩不理解他说的什么意识,呆了呆,又继续跟着吼,“劫富济贫!劫富济贫!”   老板睨着两个小孩,临阵点兵,“你!去搜他们的钱财。你!去扒了他们的衣服。”   史艳文和皓月光愣住了,两个孩子也愣住了,“扒衣服?”   “笨啊,”老板气得鼻子直冒粗气,“不扒了衣服,我去哪儿找布料给你们做衣服过冬?”   “哦,是这样……好!扒衣服!扒衣服!”   史艳文看着他们一副不扒衣服势不罢休气势如虹的样子,嘴角抽动,许久,失笑,“扒衣服?”   再看下面,誓师已毕,三人立刻鬼鬼祟祟地往楼上走。史艳文嘴角噙笑,从房梁上掰落一个小木块,看准了那老板落脚的地方一扔,只听咔嚓一声,原本还勉强能走人的楼梯就断成了两截。   老板陡然一脚踏空,登时半条左腿就卡进了楼梯,姿势不是很雅观,估摸着还撞着了危险的地方,脸色酱紫,下一刻又青红不定,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两个孩子只见面前的人突然矮了半截,一低头,又被那复杂的脸色吓到,纷纷大叫一声,“爹亲!你别死啊!”   孩子虽说年纪不大,但偷鸡摸狗养成的力道不轻,一左一右卡着脖子,让那老板白眼连翻,“谁……谁死了!呜呼哀哉!这楼梯……要命啊……”   史艳文也没想到这一手会有这个变故,和皓月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都尴尬地笑开了。   老板让两个孩子让开点位置,挣扎着从楼梯里爬了不来,踏着怪异的内八字继续上楼。这次史艳文有了经验,不扔东西了,而是带着茶壶,学着皓月光的样子,飘飘然极快从几人背后飞过,顺便卷起一阵阴风。   老板察觉有异,随意地往后瞄,不想一层白纱迎面而来,一双眼睛,正阴恻恻地盯着他。   这间小店死了很多人,无论是第一代被山贼杀死的主人,或是后面占领此地的山贼,还是被山贼冷落后一个又一个借地打劫的宵小,都死的很凄惨,尤其是上一代主人,听说还是被几个带着棺材的人收埋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死人多的地方,有鬼也是正常。   可老板一时没想这么多,其实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条件反射的将两个孩子按在地上,然后才反应过来,面如死灰,双腿打战。   “……鬼啊!!!”   两个孩子一愣,又跟着哭了起来,“鬼啊!阿娘喂!”   “闭嘴!”史艳文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禁吓,又想起道人打坐前的叮嘱,脑袋一时大了起来,也条件反射地低喝,“不准哭!不然吃了你们!”   哭声一停。   哭声再起。   “丑鬼要吃人啦!!”   史艳文抚额。 第40章 浮雪 四十   浮雪遮蔽了视线,未料那人重启了轮回。   又痴,又傻。   万事备,缺东风,而今,东风已来。   皓月光躲在梁上,凭恃除史艳文外无人能听到他的声音,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很是放肆。若是能够碰到东西,龇牙咧嘴得恐怕会将房梁咬出好几个牙印。   史艳文看着面前排排站的中年人和两个小孩——眼眶红红、委屈巴巴,合着倒像他才是那个作恶之人。   “想打劫?”史艳文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不敢不敢,我们是想看看两位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给你们送上去。”老板揽着两个孩子后退,不安地窥了两眼茶水,连连告罪。   “是这样啊,”史艳文将茶杯推近,“你们送东西,还穿夜行衣?”   “显得庄重,而不失典雅!”   皓月光再次笑趴。   史艳文不理他,温柔地笑笑,“还想扒我们的衣服?”   老板脸色大变,再次后退,“真的不敢!我们……我们是看你们衣服脏了,给洗洗。”   这借口也是奇葩,史艳文把茶水推到三人面前,继续问,眼神蓦地一沉,“还敢下迷药!”   这可是再怎样都兜不住了,老板推开两个孩子,干脆利落地屈膝一跪,“苍天啊!我们也是第一次啊!想当初我也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流落此地无依无靠,两个孩子连口饭都吃不上,我们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我们也是苦命人啊……”   “这世上苦者何其多,然恶者却少。”史艳文皱眉打断他,“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拦路抢劫,何来安生?你既是读过书的,孔孟圣贤的道理怕也不用我说。‘勿以恶小而为之’,我只问你,偷窃为生,你让两个孩子日后如何见人?”   “……”老板欲辩无言。   两个孩子实则没听懂他说什么,也不好作答,战战兢兢地拉着老板的衣服,不言不语。   史艳文容他沉默,少顷,又笑了起来,“你们虽没伤着我哪里,但存了坏心思,也该罚上一罚。起来,先把这里收拾干净,做顿饱腹的来。”   “啊?”老板心虚地瞧着他,“可是我们不会做饭。”   “此乃旁责,非我所负,”史艳文指指天边,“天亮前,厨房、酒窖、客房、柴房,若收拾不干净,或是做不出一顿好吃的来……”   话不说尽,史艳文横了两个孩子一眼。   老板面色一正,慌忙拉着两个孩子起来,点兵点将开始做活,史艳文则慢腾腾搬了个椅子到门口,正对狂雪,美其名曰——监督。   几人火急火燎地收拾打点,唯恐哪里有所错漏,老板咬咬牙,连地面的坑都拿了石头来堵着,墙壁也扯了用不了的床单遮掩,乍一看还挺有狷狂不羁之风格。   皓月光无声落到地面,不禁摇头轻叹,“这不是挺有能耐的嘛。”   “急中生智,”史艳文打了个呵欠,“我倒有些累了,你先替我盯着,有情况叫醒了便是。只是天寒,那两个孩子怕是……算了,教训不深,肉不疼。”   他悠然自得的在旁休息,眼睛一闭,好似真的不管不问了。   老板中间瞧过两眼,想趁机溜走,但一想起那身神出鬼没的本事,又不大敢,最后还是乖乖的收拾了起来。   紧赶慢赶在日出前打理完,只是也厨房的东西烂的烂臭的臭,在道人下来前尽力煮好几碗面糊糊,史艳文尝了一口,觉得半个月前的东西都能呕出来,里面杂七杂八也不知放了多少佐料。   道人下来时,在焕然一新的门面上多瞧了两眼,搁架上虽然什么都没有,却干净了,墙壁上虽然也看不见剑痕,却安全了。   史艳文见他下来,便起身相询,“兄长昨夜可还安寝?”   这下面杂音阵阵,哪里能安寝,这话怕是来揶揄打趣地,道人看他精神不错,也不介意,反说起其他事来,“明日我要回天波浩渺,赴旧友之约,你……”   “无妨,”史艳文看了看他背后,“我怕是要在这里待久点,找些东西,也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   他想找到那个人,那个为他而来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他的时间很多,尽力找的话,总会找到的。而道人不可能总是陪着他,他也不是需要人照看的孩子。   “好,”道人沉吟片刻,伸手在他肩上一按,“走之前,我再陪你一程。”   “多谢兄长。”他笑了笑,目光忽然又扫到那两个孩子,正盯着桌子上的面糊糊,不由莞尔,“还请兄长先行一步,艳文随后就来。”   道人侧头,“可想好名字了?”   史艳文往桌子上看,“那不是?”   道人眉间露出一抹柔和,点头道,“也算应情应景。”   ……   “‘我苦客栈’听起来不好,需得换个名字,”史艳文将牌匾换了个面,拿出匕首龙非凤舞,木屑飞过后,四个大字跃然匾上,“茗馆。”   茗,茶也。   苦寒之地,适茶酒保养,都说此地雪水纯净,泡茶味道绝佳,可惜他来此一日,竟连口热茶都没有,心里自然遗憾,所以道人才说是“应情应景”。   老板愣了一下,忽然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史艳文,“你……”   史艳文也笑吟吟地回望,“这里的床被、蜡烛、酒菜稀缺,若是仔细照管,也算是个绝好的营生,两个孩子也可识字进学,将来他们娶妻生子,你后半辈子应也有望了。”   老板目露激动,正要说话,史艳文又掏出几锭金子放在桌上,“可惜你厨艺不行,还得租几个厨子,我想这些应该够了。”   老板彻底怔住。   史艳文转身,再不管他何种表情,踩着漫天浮雪,挥手告别,“老板,我喜欢女儿红,要你酿的,十日后,艳文再来验货。若是不好喝,可也是要罚的。”   老板呆了许久,两个孩子都反应了过来,他才醒过来,“爹亲,那个哥哥好像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老板眼里突然有些湿润,压着两个孩子的肩膀,在地上重重一跪,“恩公!我等你来喝酒!”   小孩摸着被撞疼的额头,“……爹亲,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面糊糊里放了会让人产生幻觉的蘑菇粉?”   激动的脸色一僵,老板揪着两个孩子的领子一跃而起,跟抓着两杆大旗似的,将摇摇欲坠的木门撞出三米远,“……逆子!还跪着干什么!赶紧追啊!!”   两个孩子捏着拳头大叫,“追啊!追啊!”   “解决好了?”   “嗯,”史艳文踏着雪花落下,整个人都要和漫天雪花融入一体,不分彼此了,“那两个孩子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但自轮廓还是能看出来,是对很可爱的双胞胎。”   他也有对双胞胎的孩儿,只是一个在魔世,一个在东瀛,他走的急,都没来得及看看两人。   “想起你的孩子了。”   “对啊,我到了这个已有十一个年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以为我已经……哈。”   罢了,罢了。   纠结于此也无益处,史艳文望着雪颠,脸色在雪山的映衬下不见往日苍白,甚至还有几分活力的暖红,“兄长,这座山登上去,可是很累人的啊。”   “怕累?”道人问他。   “累?”史艳文嘴角一扬,清澈的瞳孔里碧波潋滟,万丈雪山亦不过眸中一隅,更多的,是广阔无垠的天空,“怕,就不是史艳文了。”   终年积雪的地方除了寒冷,呼吸也较为困难,何况昨夜还下了一夜的大雪,更是步履艰难。史艳文只能靠着经验前行,道人倒是如履平地,下脚即便偶有不稳,也不见任何不雅,稳重不如一般人,他到底活的比史艳文长太久。   严寒刺骨的冷风越往上越大,走势也越陡,积雪自然也是最厚的地方。   攀的累了,两人便暂歇口气,虽没有大喘气,但手脚却少不了虚软无力,皓月光倒是不累,只是看他们登山无趣,自个不知飘去了哪里。   快到雪巅的时候,道人又停了下来,史艳文也跟着停下,道人找了块平台,把史艳文也拉上平台,让他看后面。   绵延的脚印被大雪覆盖了一半,一眼望不到尽头。   史艳文看着那些好像水波般扭动的脚印,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奈地揉揉眉心,“兄长要是在此时丢下我,艳文说不定会迷路吧。”   他本是随口混说,不想道人当了真,竟从怀中拿去一颗珠子给他,“这里面有一八卦阵法,与罗盘近似,却更方便携带,若是他日你迷路了,他能助你。”   史艳文默默接过珠子,道人这起自然的动作反倒让他无言了,像是撒娇被纵容,很是窘迫。   道人看了看天色,他们走过了正午,到山巅的距离大概还需半刻钟,道人沉吟片刻,“走吧,到顶峰,去看看这望不见边际的雪域。”   “好。”   道人有道,“天波浩渺,你若是想来,随时可来。”   史艳文愣了一下,将珠子慎重地收入怀中,冁然而笑,“好。”   当天地只剩下一个颜色时,世间的一切烦恼都是空的。   史艳文登上顶峰,望着干干净净的这片大地,他的心有多大,看见的天地就有多大。冰峰一座比一座高,而在他脚底下的便是最高的那座,它们屹立在天地间,仿佛万古如斯。   然后看着自视野中消失的紫色,眼里的笑意渐渐平息、静止。   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怅然自失。   “兄长,多谢你。”   ……   上山时的脚印已经不见,史艳文便从另一个方向下了山,那些脚印虽然被掩盖了,但到底是两个人的。   来时欢喜,去时沉寂。   还不如在另一个方向,留下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脚印。   只是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雪山尤为如此,他没有如道人般运起轻功,只是慢慢走着,总是歪七倒八的。开始时觉得还算好玩,到了后面就无聊的很。   好容易到了半山腰,更是被雪地里埋的尖石扭了脚。   他深吸几口气,适才才发现脚踝处竟然透着暗红,鞋面都割破了,恐是雪山太冷,所以他也没察觉到疼痛。   实在是自找苦吃,史艳文想,早知道方才道人邀他一起下山,就不该推迟。   还说什么欣赏雪景,看这天色已晚,风雪愈盛……   还有眼前晃动不停的地面。   “唉,”他叹口气,压住胸口膨胀的恶心,摸索着在山石边上坐了,竟有几分玉山倾颓羸弱不堪之势,“没料到这招,也不大像曼陀罗,他们倒也机灵……今夜怕是下不去了。”   他也不敢贴着雪堆坐,只用功力将周遭的雪都化了,空出方圆清静,坐着揉腿,又思量好在自己功体已复,倒也不怕晚上被冻死。   袜子已被浸湿,感染了伤口也不好。   史艳文在山石上刨下一把积雪,融化成水将伤口洗净,才准备包扎,不妨另一座山的后面拐出来一个人,浅蓝色的披风飞扬起极好看的弧度。   他还想看清,不巧刮起大风,将一堆雪吹到他头上,鼻子眼睛被扑完了,有的还钻进了颈子里。   雪花被皮肤的温暖融化,顺着脸颊流下,史艳文有些狼狈地擦着眼睛,谁知是越想看清,越看不清。   恍惚间那人也怔住了,两人半晌没说话,风雪啸啸,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格外寂静,   风太大,将所有痕迹都吹散了,什么声音,什么脚印,都不见踪影。   那人显然是发现了他,只怕也是误会了他。   “你……在哭吗?”   史艳文动作蓦然顿住,心跳怦怦地加快,想要仔细辨认那声音,可大风过分将其扭曲,总是听不清楚。   那人见他不说话,又走近几步,“你可是被困在山上了?”   声音很年轻,还有些让他心里躁动的熟悉,史艳文心里一沉,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不想眼前却成了一片粉红,依稀还看见了让他目瞪口呆的轮廓。   一只熊,粉色的,歪着头,很呆萌。   坏了。   紧绷的气氛蓦然解体,史艳文又好气又好笑,也猜出那面糊糊里放了什么了,自思目下狼狈更兼危险,忙不迭起身往里侧靠,不作言语,只是戒备。   忽觉风声更狂,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先蒙住他的眼睛,史艳文下意识往后仰,想要避开那只“熊掌”,脑后跟又撞上了山壁。   笨手笨脚的。   史艳文听见一声嗤笑,虽然很轻。或许是这笑里毫无恶意,又或许是蘑菇的副作用,让他一身戒备也缓了下来,手脚都不大听使唤。   那人咳了声,“既不便睁眼,就莫强求,在下非是恶人。不过是扶灵归乡,来此祭拜罢了。”   “……”谁会将亲人藏在雪巅?   “你的脚受伤了,先坐下,我为你包扎吧。”那人移开手,声音有些不忍,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眉目上轻轻抚过,“你很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史艳文这次听清了,这声音虽然像,但还是不一样的。   那人见他不答,又问,“你不想和我说话吗?还是不会说话?”   这个结论很有趣,并且毫无道理,甚至还有几分只可意的委屈,史艳文张张嘴,欲言又止,俄倾,先摇头,再点头。   那人也就松了口气。   可一眨眼就感觉脸上扑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他愣了愣,出神地想这熊身上的毛怎么长的如此轻柔,像人披风上的毛领一样。   他反应变慢了,待察觉到自己被人拉到眼前时,面前的人已经一矮身,将他抱了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粉熊,这扭捏不适的手感分明就是人,还是个无礼之人。   竟是连幻觉和真实也分不清了。   史艳文险些愤而出掌,忍不住睁眼的刹那感到眼睛的刺痛更甚,那人急忙阻止,“别睁眼,在下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这里山陡路窄,风雪又大,我扶着你不大好走,这后面有个山洞,我抱你过去。”   他姿态谦逊,说的貌似也很有几分道理,史艳文反倒不好说什么了,闷不作声地点头,可等了半晌,也没见那人动作,反而停留在身上的目光越见炙热。   史艳文自这人出现便开始运功消化那一口面糊糊,谁知越用功影响越深,神识渐渐清楚,手脚愈加虚软无力。   使人致幻的蘑菇有千万种,史艳文也不知他误食的是哪种,说不定还是好几种的混合物,天知道他们又放了多少蘑菇粉进去?   “你……”那人顿了很久,“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史艳文也顿了许久,名字倒是其次,只是觉得现下的情况有些尴尬,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想着是一只熊抱着自己的场景,一方面又觉得这人虽无恶意但总让他有些不安,思忖良久才慢慢伸手,脸色微红地在他肩膀上写了两个字。   罗碧。   “绮罗碧玉吗?很好听的名字。”   史艳文嘴角抽了一下,又写,“兄台还不走吗?”   那人却好似没有察觉,轻笑一声,“我喜欢你。”   “……”   史艳文有些茫然,都说风大会闪了舌头,原来也会闪了耳朵吗?   不过没等他考究清楚,那人已经带他进了山洞,山洞应该不算深,他们只走了七八步就停下。洞里有枯草,应该是当地人放置,用以途中安歇的,那人将他放好,又径自走了出去。   眼睛还不是很舒服,史艳文也不大想睁眼看那只让他尴尬的“粉熊”,就四处揉揉手揉揉脚,想那人唐突是唐突了些,总是帮了他,是个热心人。   年轻不懂得分寸也是常有的事,他身旁就跟了一个。他这样想着,悬着的心就要放下,突觉那股视线又回到他身上,轻柔的脚步声在山洞的回响里无限扩大,步步逼近,莫名有些压抑。   那人来到三步外,阒然无声,寂然不动。   史艳文强压不适抬头,勉强睁开眼睛,可看到那幻觉,什么紧张压抑都在瞬间化做子虚乌有。只好再闭上眼,露出不解神色。   “……你的鞋袜还在外面,”他顿了顿,走上前,将一把扇子放在史艳文手边,继续解释,“我帮你包扎。”   史艳文也没犹豫,他本不是那等扭捏之人,躲闪反倒伤了人家好意,自己可不就成不识好人心了?   那人却犹豫了,隔了几息才慢慢伸手,握住了史艳文受伤的脚。   接触的瞬间,两人都背脊一麻,如同电流爬过。史艳文不由自主往后缩,那人也不由自主手下一捏。   “啊、抱歉,”察觉史艳文面色发白,那人也忙放手,言语顿为艰涩,“是在下失礼。”   史艳文敛眸,经过一段既短暂又漫长的沉默才放松下来,转过头不去看他。   那人见状,也不好多言,恐将氛围推至更为难堪的局面。随手撕开自己的衣服,抬起史艳文的脚踝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拭去血迹,一层一层缠绕而上,指尖时而划过脚心,又握着小腿,那细微的紧张也尽入眼底。   他包扎好了伤口,又下意识去看史艳文的脸,看他的紧闭的眼睛,看他紧抿的唇角,又看他发红的耳根子,看的恍惚,也没发现自己的扇子已被眼前人捏地快变了形状。   似曾相识。   那不仅仅是紧张,还有些浅薄的不甘。   奇异的反应。   迟疑不久,那人强自收回视线,将鞋袜也替他穿上,小心放好。   “……你,眼睛还是很不舒服吗?”   史艳文长呼口气,摸索着他的手,摊开又写了几个字。   那人看完就笑了,“误食此物,竟还能登上雪山,阁下当属非凡之列尔。”   这话说的够文雅,内容就叫人脸红了,史艳文只得扯扯嘴角。   笑得百般无奈,但依旧好看,鬓发撩过唇角,勾出一抹异样的惊心动魄,出尘脱俗。   可惜看不到眼睛。   让那人想起了一句不大合适的话,“惑阳城,迷下蔡”,可一想到这句话的出处,不免暗暗为自己道声罪过,再一转念,又思心无诡意,并无大过。   意识在脑袋里来来回回拐弯抹角地转了好几个圈,回过神来,才觉自己过于谨慎多心,哪里需要这样纠结?   活像对待心尖至宝,遽然不像自己了,畏首畏尾的。   史艳文不欲气氛再度怪异,伸手点了点他的手心,力道很轻,也让人心痒痒。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心痒难耐,一句话就脱口而出。   史艳文微微皱眉,那人立刻顿了顿,又不自然地补上一句,“方才背着光,我没看太清,咳,说不定在下可以为你解忧。”   望闻问切,倒也不算牵强。   史艳文只道看一眼也没什么,就是滞涩更甚,也受的住。   睫毛轻颤,史艳文正对上那注目的视线,藏于眼皮下湛蓝天空,终得一觑。   寒剑刺破千钧铁,挥袖可纳万丈尘。朗月何曾有旧意?难忘清夜梦里人。   “……我叫解锋镝,”那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欺身而上,凑近了问,“有生之莲解锋镝,你记得吗?”   史艳文还在看着那幻觉辛苦忍笑,被这变故惊得一愣,忙将手也拔了出来,皱着眉头拉开距离,冷冷摇头,掌中暗劲蓄势待发。   这距离,近的让人厌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糖啊!这不就发糖了啊!说了,现在要开始恋爱番了!! 第41章 浮雪 四十一   你看他面纱之下的双眸。   哪里还能看见当初的喜悦。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   深夜的雪山格外寂静,雪花扑簌簌敲打在发上,解锋镝蓦地睁眼。   却不是在雪山,而是不动城,漫天浮雪的不动城,冰寒彻骨。   整座城池好似空无一人,诡谲暗淡,唯有麒麟宫的偏殿有琴声涤荡,越听越冷。   鹅黄烛火在灯笼里摇曳,偏殿大门紧闭,他不习惯留在不动城,去的时间远没有在天月勾峰待的时间久。他更加不习惯这扇门,殿中已毁,形同禁地。   这房间原有的主人,他也是知道的,他知道那个人叫史艳文。这名字让他困惑不已,他的记忆里没有此人的身影,但听到这名字的刹那,总是不由自主浑身发寒。   齐天变问他是否记得史艳文,屈世途也这样问他,叶小钗、原无乡,连倦收天都这样问过他。   不曾听闻。   他若这样说,齐天变会狠狠瞪他,屈世途会神情落寞,叶小钗则是面露沉色,所有人都暗暗叹息。然而奇怪的是,每当他问起,他们又是含糊其辞,仿佛有极度难以启齿的苦衷。   或许因为他们的关系是特别的,甚至是难以置信的。他反复打听了几次,只有屈世途在无奈时,留给他一句话,“江湖也没有多大,有缘自会再见。有朝一日,他若肯主动见你,你自会明白。”   他是做梦了吗?怎么会梦到这里?   可他从没进去过,说来确实好笑,他对史艳文很感兴趣,却从没来过这间偏殿,只是曾在殿外推开门缝看了一眼,一眼之后,目光便再也没接触过这里。   不是不想看,只是有什么情绪霸占了感官,让他看不下去。   紫檀木上的麒麟怒目而视,他将手放在门缝上慢慢划过,雪花抹不去漆油,却让它留下了透明的泪。凉意浸润着指间,雕镂攒斗,纹路触感舒逸细腻,斫木取材,嵌刻入心的咬合力让这门有了极好的防震之效。   雅致轻薄的琉璃代替了茜纱,它没有观星台上冰纱的杳然梦幻,却比那冰纱多了一点好处,能将月光引入殿内,更具雅致。   屈世途的设计总是让人叹服的。   而此刻寂静浮雪之下,满室月光之中,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坐在里面,从容抚琴?是那个“不曾相识”的史艳文,还是他于闲暇幻想的史艳文?或者不是史艳文,而是别的什么人,或见过,或没见过。   再或者,是睡梦之外的白衣人吗?   罗碧,呵,罗碧……   名字虽好,却不是他的,哪有人在写自己的名字时还会犹豫不决?   解锋镝沉默片刻,门扉上的麒麟在月夜中稍显狰狞,让他停留在门上的手都无端紧张起来,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想法来。   可这想法还未成型,就被打断。被突兀的断弦声打断。   这根弦像牵在他心脏上一样,弦断,心跳也停了,所有的思量都于此刻戛然而止,解锋镝不假思索,大力推开了殿门。   脸颊猝然抽痛。   惨淡的白衣在身旁掠过,飞出的人影速度太快,他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他会过头,那人就已经消失在漫天浮雪中了。   转醒的刹那,眼角余光里,他看见碧色七弦琴于月色的包裹中,熠熠生辉。   ……   犀利掌风未必不如寒风刺骨,打在身上更能让人心生凉意,外面呼啸的大雪都只能望尘莫及。   可他偏偏错过了。   解锋镝微眯了眼,抬手撩过遮住左眼的白发,小指沾染到脸颊上的鲜血。那人湛蓝眼眸一如狂海,波澜万丈,怒意与杀意虽被死死压制,可呼吸还是那般急促。   这双眼带着笑意时让人倍感温暖,一旦染上杀念,比之刮骨钢刀似乎也没差多少。   “你怎么了?”他问,“罗兄。”   史艳文好像没听到,他盯着身下这个人,紧咬着唇,像惊弓之鸟一样戒备,又像雪山顽石一样呆滞,觉得血液都停滞了流动。右手抬起,放下,又抬起,又放下,想做的事不言自明。   如此重复好几次后,他突然抽身离开,摸索着来到山洞口,怔愣不语。   那当口处风雪最大,也最容易使人冷静。   坐了许久,待手足冰凉,想动也动不了了,才觉心里平静下来,往后望了一眼。这一眼恰好,正与解锋镝注目不移的视线撞在一起。   眼里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望进彼此心里,大概除了冷,就是距离,陌生的很。   为什么是你?   解锋镝脑中好像有谁在说话,带着苦涩的语调,问他,“为什么是你?”   长久的对望后,史艳文又来到他旁边坐下,仍不言语,又盯着看了起来,似在观察什么。   解锋镝很耐心,不急不缓地盘膝坐好,再问,“罗兄可是哪里不适?”   “罗兄”两个字将将入耳,史艳文就是一声冷哼,清冽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像寺庙里的撞钟之声。他闭了闭眼,不去看解锋镝探究的目光,想去执起他的手,犹犹豫豫地一抖三停。   解锋镝这时却没了耐心,自己叫去抓他的手,不想史艳文脸色一变,比他之前被捏了脚还要惊慌,飞快将手往后缩毁,低声呵斥。   “别碰我!”   “……”解锋镝的手便僵在了那里,气氛一时无比尴尬,愈刻,他才缓缓说道,“抱歉。”   他道了歉,史艳文反倒觉得越加难堪,埋头将眸中的寒光掩下,抬首又是静水深湖不动波澜。手指粗鲁地擦过解锋镝脸上的血痕,看起来像是要将那张脸都揉烂的力道,解锋镝也不介意,哪怕心跳快的与战点擂鼓齐平,也只是挑挑眉尖。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   “手给我!”   “……”解锋镝再接再厉,“罗兄,我们——”   “闭嘴!”   “……”解锋镝眨了眨眼睛。   史艳文越看越气闷,干脆不看,掐着肘心把手按在了他的心口,硬是咬着舌尖抚平了自己的情绪。   解锋镝不知缘故,他自出世以来,对人戒备之深,初见即可近身者,唯有叶小钗而已。但面前的人却与叶小钗不同,你靠近时,他远离,你欲要远离,他却走近了。   忽近忽远,不知所谓。   杀念,恨意,不会是凭空产生,自然也不可能凭空按下。   可是这人,他很喜欢,非常喜欢。   史艳文的手抖了一下,睁开眼瞪着他,“素还真,你吃了麻黄吗?”   解锋镝怔了一下,半晌才回上话,“我叫有生之莲解锋镝。”   “是么。”史艳文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看着草面上的折扇,让语气缓下来,“平心静气,不然我无法将力量引导进你的身体。”   “……方才只是小伤,你不必虚耗内力。”   “虚耗内力?”若只是虚耗内力,他反倒轻松了,就只不止虚耗内力,才能称心,“我只是不想欠你什么,你倒不用把自己看的太高,就当是报答你方才助我,算是两清,未为不可。”   “……”   这话说的重,好不容易有些回温的气氛立时又沉了下去,再怎样的宰相肚,也没有道理要承受他人无理冤怒。何况,他喜欢看这人笑,而不是这样的自苦。   故而解锋镝执起扇子,想将他手腕移开,他的动作很慢,好似耐心依旧。他以为那人也有足够的耐心,可史艳文翻手就将那还未说出口的打算赌了回去,叫他怎么坐起来,还怎样躺回去。   史艳文压着他的肩膀,一声冷笑,“你怕什么?难道我还和你一样不成?”   解锋镝目光一凝,“我怎样?”   方才自梦中醒来史艳文便是如此,带着犹豫的内劲擦过耳边,那是下意识的动作,如梦初醒来不及考量。他来此并非赏玩,只是在雪山那头心有所感,不由自主往这里走,不想大雪封山,至此时约莫已过三个时辰,他让那两人去客栈等他,也不知现下如何。   先时皮外伤不足为惧,倘或在这人手里伤重,耗去诸多时间,恐误大事,侧身就要躲过。   史艳文眼中寒光一闪,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隐约浮现了几分恨意。但这恨意就像流星划过,未及眨眼,又被无暇的平静掩藏,史艳文按着肩膀的手心轻移,指节却不慎勾着了衣领。   这里一侧,那里一拉,解锋镝半个肩膀就露了出来,情景颇多暧昧。   “……”   “……”   “你乱动什么!”史艳文气急败坏。   解锋镝太阳穴狠跳了两下,饶是泥人,这火气终于被挑了起来,“阁下,事不过三,莫逼解某动粗。”   “你可以试试!”   “咄咄逼人,后果自负。”   “你只管试,功体被锁,我看你能奈我何?”   “……”   两个傻子。   解锋镝看着横眉瞪眼的人,他的心性不该是这样幼稚,即便面向弱冠,这样与自己争吵,总是哪里透着诡异,竟有刻意与他抬杠的意思。他越想越不解,而后想起之前那般抗拒他的接触,此刻竟然毫无顾忌了,怪哉,怪哉。   史艳文早已察觉到怪异,只是他心里压着怒火,强抑不住,又没处发泄。十分理性在解锋镝闯进他梦里先丢两分,梦醒后观他眼里陌生又失两分,还有两分又碎在了言语间。   四分理,六分气,何情思之乱也?   感情可以动摇理性,所以,感情到底动摇了理性。   可也露了破绽。   沉默良久,史艳文松开手,尽力不让视线落在那“半漏香肩”上,爬起来坐好,也给解锋镝腾出空间。不动声色将衣领拉回原地,手却没离开他的心口,“……随我呼吸即是,你我确是认识,也有些矛盾,但远不至于害你性命。你若不信,可将我脉门制住。”   我不害你性命。   我不要你的性命。   你的命太重要,可我不稀罕。   他闭上眼,狂乱的风雪怒号渐渐偃旗息鼓,庞大的温柔的力量聚拢而来,像极了生命最初的那阵悸动。   “……”解锋镝在不经意间低头,史艳文颔首敛眸,鼻尖再进一寸就要贴住他的下巴。他没有震慑于这股惊世的力量,却被闯进视野的白发刺痛了心。   雪色将月色折射进了山洞,就像贴在那偏殿门扉上的琉璃,此刻在月色里的人是他们,那梦中在月色里、在琴台边的人,也是他们吗?   他或许猜到这人的名字了,冥冥之中的牵绊让他不能自已,扛着功体被锁的身体,翻过难以攀登的雪山,找到了他。   哪怕是对号入座,也只剩他了。   ——有朝一日,他若肯主动见你,你自会明白。   伤痛渐止,功体松动,待史艳文脸色发白,解锋镝才蓦然握住史艳文疲惫收回的手,“你……很奇怪,真的是人吗?”   “……”史艳文昏昏欲睡,听见这话还是强打起精神,抽了下嘴角,“怎么,觉得自己撞鬼了?”   “人的体质无法传导这种力量,”解锋镝看着他,脸色早在自己未察觉时就已变得沉重,“还有谁知晓这件事?”   史艳文没回答他,他无法回答。   他昏睡了。   枕着手臂慢慢倒下,险些磕到扇子,清秀隽逸的侧脸上映着长睫虚影。解锋镝看了会儿,解开披风盖在他身上,忽然有些恍惚,伸手将他挪到膝上。   不冷,他莫名松了口气,好像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他也做过这样的事。   那时,这人冷如寒冰。   内力在天灵与丹田间循环三周天,解锋镝选在月色愈淡、晨曦初露时,抱起史艳文,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荒废的客栈而今有了主人,主人家还带了两个孩子,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收拾起来倒还算妥当,天还未亮就去山下运了两三车的东西,把这里捯饬出了个模样。   小孩添了新衣服,大人换了文士衫,哪里哪里都是新气象,就是脸苦,看见客人来时方有点笑颜。   老板到底读过几年圣贤书的,眼力也还在,见来的是几个江湖人,还带着个棺材,也不挂名,只把上好的房间准备给他们,什么也不问,连银钱也没主动收取。刚买的茶叶糕点皆不吝啬,熏香也极素净,只是酒汤还要先热热。   客人大风大浪见过不少,但老板的识趣还是让他暗暗点头。   那客人脸上有刀疤,目光在“茗馆”的牌匾上看了许久,对旁边的人点点头。   旁边的人眼睛就亮了,“果真是他,哎呀,看来屈世途的消息没错。”   “啊。”   “不过万一他碰见解锋镝……怎么办?”   “……”   “不会打起来吧?解锋镝现在可打不过他啊。”   “……啊。”   老板想这牌匾是史艳文刻下的,见这两人盯着看后又对顾私语,忙给两个孩子使眼色。两个小子相视一笑,一左一右赶紧去拉两人上楼。   “叔叔,爹亲把房间都收拾好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不过你们的棺材怎么拿上去啊?”   “叔叔,快晌午了,你们要吃什么?等会我们给亲自端上来好不好?”   客人不疑有他,两个孩子看着憨实可喜,当着面单手顶起棺材就往楼上走,让他们看得是目瞪口呆,仿佛举起的不是什么棺材,只是根轻如蝉翼的头发。   上楼后,脸上有刀疤的客人就没再出来,另一个好动的客人却与两个孩子下来了,啃着糕点和老板说话。   “老板,这小店前日来时还破破烂烂,今天一见宛如新生,速度可够快的。”   老板眼睛都笑不见了,却还是客客气气,“怎么也些时间了,再如何,也该有些条理。”   客人也笑,“说的没错,若是我啊,只怕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这样齐备,对了,那牌匾也是你改的吗?力道笔法很是出众啊。”   老板手下的算盘打的叮当响,也不看他,“哪里,不过是过路的客人略略施舍,有幸罢了。”   “哦,不知是怎样的客人?”   “唉,这里过路客人虽不算多,可也不少,哪里记得住呢?”   “老板这店才开了两天,客人统共也不过五人吧?怎么会记不住,可不要哄我。”   “哎呀客官多虑,这两日收拾的筋疲力尽、焦头烂额,我是真不记得了,若是记得,哪里敢瞒?”其实你们是第一波客人。   客人偏着头看他,“不过来往就这一间客栈,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遇见呢。”   “是啊,有机会,”老板在账簿上写了个“无名——一两三钱”,似笑非笑,“不过我好像听说,他想去南方看看,想必已经离开了吧。”   “老板不是说记不得了吗?”   “走堂的活计,记不得人却必须记得话,若是客人所需都记不得,还管什么客栈呢?”   “啧,老板只管个客栈,有些屈才了。”   “过奖。”   “……”客人表情微冷。   “……”老板笑容满面。   正僵持间,大堂正门长影溜进,解锋镝抱着一人踏入堂内。   两人下意识看去。   “……”客人慢慢笑了起来。   “……”老板慢慢冷了下去。 第42章 浮雪 四十二   谁家秋窗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风雨无错,错在人。   人也无错,错在无奈。   “爹亲,怎么办?”   “看着办。”   “看着办?”   “我们还剩多少蘑菇粉?”   “还有两斤。”   “够了,”老板阴测测地笑,“走,我们去给他熬锅香菇皮蛋粥。”   “熬粥!熬粥!”   ……   “这是不是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齐天变问叶小钗。   叶小钗苦笑了一下,就怕是孽缘。   来之前屈世途就曾告诉他史艳文似乎随道人一路往北域而来,只是没想到,这两人竟真的会遇见,更没料到史艳文会帮解锋镝。   千日忘的素还真,纯如新生的解锋镝。   名字变了,人还是那个人,他不会忘记史艳文离开不动城时的恨意,道人或许能软化他的心,却无法消磨他的恨意。只是那恨意虽以异识为导火索,但时间累积在这两人之间的隔阂,必然也是催动导火索剧烈燃烧的不可少的因素。   只是如此,也让他分不清他到底恨的是异识,还是素还真,抑或两者都有……   史艳文会帮他,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么一个理由,为了那个素还真隐瞒下来的秘密。而排除理性,叶小钗私心期待,若还有几分感情作祟自然更好。   他又看向解锋镝,他已经不再需要披风,史艳文虽然未尽全功,但让他的功体起码也恢复了五成,五成的功体,御寒绰绰有余。   但那力量显然不是轻易能用的,昨夜大雪他们已经山洞里睡了数个时辰,虽然因为那梦而双双惊醒,但也足够扫去所有疲累。但现在史艳文又睡了这么久,且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他不知道,史艳文在短短时间内调动了两次引导之力,自然要疲累更剧,若非道人竭尽心力的找出调节之法,只怕还要呕红才能了事。   解锋镝执脉试探过,史艳文心跳稍缓,是惯常宿寐的脉象,体温适中,面色也渐渐有了颜色,很正常。   除了熟睡不醒。   齐天变来到床边,看着枕头上的几缕白发,伸手去碰了碰,撇嘴道,“不过才两三月,怎么白头发都出来了,跟这张脸一点也不搭。”   “他以前,没有白发的吗?”   “没有啊,”齐天变感慨,“以前虽说没有现在年轻,但却是满头黑发,这头发也白的太快了……”说着说着他突然跳将起来,凑近解锋镝悄声询问,“说起来,他往日除了白衣就喜穿蓝色,连那扇子也是跟你一模一样,只是他扇子上的莲叶还未着色。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把人家扇子拿了?”   解锋镝微愣,拿着扇子一点一点铺开,在莲叶与莲花上瞧了许久。这扇子从他有意识起就拿在手里,那时,扇面上的莲叶还未着色,是他后来补上的。   齐天变见状睁大了眼睛,“你真的拿了?”   叶小钗也有些奇怪,那时候——那个不动城最沉重的时候,素还真的尸体就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异识驻扎的心脏剥离了身体。直到他突然消失的那日,全身上下除了那套最简朴的白衣,什么都没有。   等到素还真成了解锋镝,等到解锋镝出现在他面前,他虽在那扇面上停留过,却从未放在心上。   原来,那是史艳文的扇子么?   原来,他多少还是记得的。   齐天变啧啧称奇,还想去拿了扇子细看,另一只手却比他快上一步。电光火石间就捏住了扇柄,一丝白发模糊了眼角,不及眨眼,碰噔两声,脑后跟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   茫然抬头,齐天变莫名其妙地看着房梁呆住,叶小钗居高临下的身形闯入视野,向他伸出手,“啊?”   他被撞得晕晕乎乎,一时也不知道抬手,叶小钗叹口气,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齐天变这才发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解锋镝还坐在床边,握着折扇这头,史艳文坐在另一边,握着折扇那头,都没有说话。   齐天变想呼痛的勇气顿时被震得烟消云散。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久到齐天变觉得手脚都发麻了,连叶小钗已经何时松开提溜他的手都没注意到。   史艳文不动如山,解锋镝也当仁不让,半晌,史艳文眼里厉色一闪,另一只手突然袭向解锋镝的手腕。   齐天变慢慢咽了口口水,眼珠子望向解锋镝,却见解锋镝另一只手也同时动作,格挡挪移,将史艳文给阻了下来。齐天变方想松口气,又见史艳文旋手成爪,巧妙绕过解锋镝阻扰的手,钳住那捏着折扇的手一扭。解锋镝一挑眉,扭过手的同时将折扇一抛,飞向床帐。   史艳文伸手去抓,解锋镝也伸手去抓,齐天变觉得呼吸都要忘记了。   叶小钗接住了它。   “……”   “……”   “……”   “啊?”你们干嘛?   齐天变偷偷向解锋镝竖起大拇指,“高。”   “客官!”正适时,两个孩子推门而入,“爹亲让我们来问问,你们是在这里吃饭,还是想在楼下吃?”   史艳文看看他们,回头再看了一眼解锋镝,从容挪到床沿,穿好鞋子,来到两个孩子面前,“有水吗?我有点渴。”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高兴得拉着他就往门外走。   “有啊有啊,大哥哥,你昨天走的好快啊,我们跑着都没赶上。”   “对啊,爹亲本来想继续找你的,中间遇到那个紫衣哥哥,紫衣哥哥说有人会去找你,所以爹亲就没去了。”   “……兄长知道有人会找我?”   “对啊。”   谈话声渐行渐远,齐天变终于松了口气,放心地揉着自己无辜被殃及的腰,“史艳文的态度很奇怪诶,叶小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们?”   叶小钗看他一眼,将手中折扇放到解锋镝手中,默默摇头。   “什么意思?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不知道,”解锋镝将扇子牢牢握住,只差一点,这扇子方才就会粉身碎骨,他来到棺材边,轻声道,“不过现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们耽搁了一整天,该去做应为之事了。”   老板昨日因未曾好好感谢恩人而后悔不迭,又因那毒蘑菇之事暗责不已,而今看史艳文平安无事,悬着的心才终于可以放下。   不过他看史艳文喝了茶水就站在门口不动,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不适合深谈,少不得需将感谢的话往后推上一推。   史艳文也并非在意恩情酬谢之人,心不在焉更不是因为楼上的几人,而是在想皓月光。   他想那孩子都一天一夜了,就算不惧风雪,也不该在外游荡这么久。   昨日爬山之时他闲的无聊才离开,虽未言明何时回来,但总不会离他太远,怎么后来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苦思无用,史艳文看这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忧虑更甚。晚间阴气较重,苦境能人辈出,若被什么高人看破魂体也非不无可能,万一被当成了什么恶鬼,即便找到合适的躯体也无大用。   也不能像他一样,在原有躯体的基础上浴火重生。   史艳文叹口气,转身进了屋内,想叫住了两个小孩,一张口却发现自己连名字都没打听过,俨然又回到两个月前才离开不动城时的浑噩。   “两三月的努力,竟不及半日冲突……”他不由自嘲,“史艳文,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越活越年轻’了。”   两个孩子听不见他喃喃自语,却能看见他的表情,“大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   史艳文摸摸他们的头,“没有不开心,只是想起还没问过你们的名字,有些好笑罢了。”   他们是双胞胎,不同于史家的两对双胞胎性格迥异,他们很像。语气、神态,连小动作都一样,若说哪里不一样,大概就是左边的孩子瞳孔较深,右边较浅。   两个孩子想起这茬也笑,互相指着对方。   左边道,“他叫阿大,是弟弟。”   右边道,“他叫阿小,是哥哥。”   史艳文哑然失笑,“这倒是好记,你们的父亲呢?”   两个孩子同时说,“爹亲姓道,叫道九。”   “道掌柜啊,”史艳文又问,“那他人呢?”   “他去给你报仇啦。”   “报仇?”史艳文眼皮一跳,“报什么仇?”   阿大说,“爹亲说那些人欺负你。”   阿小说,“所以爹亲将剩下的蘑菇粉都放进去了。”   ……   “素还真!”史艳文猛地推开门,“别吃——”   屋里没人。   史艳文看看桌上无人问津的菜肴和米粥,又看看被点穴扔在地上的道九,瞳孔大张,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哭笑不定,诡异的表情让史艳文莫名打了个寒颤。   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怕是让人反算计了。   史艳文叹口气,暂时先不给他解穴,只好将两个孩子叫上来收拾碗筷,自己把人拖回房间。   等此夜过去,等明日初阳。   等自己的心脱离这份不期重逢的烦躁。   才好开始下一步……   老板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日上三竿,两个孩子守在床边,下巴枕着手臂天真无邪地看着他,旁边摆着手巾和热水,史艳文正好整以暇地提着茶壶,像模像样地感叹,“那蘑菇还真是厉害,道掌柜这一睡就睡了两年,可还起得来?”   “两年?!”老板正扶着床反胃,听见这话险些跌下床,“我睡了两年?!”   史艳文笑吟吟道,“骗你的。”   “……”   “道掌柜快快梳洗,艳文现在下面等你,有些事像向你打听打听。”   他打听的无非是来此之前听过的奇闻轶事,顺便也想问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生人勿进、有进无出的地方,皓月光要是闯进了那些地方,史艳文说不定也要进去闯一闯才好了。   老板想了许久,一拍手掌,“还真有!”   “哦?”史艳文放下茶壶,“什么地方,离这里远吗?”   “远倒是不远,不过那里地形比较险峻,得翻过这后面几座山,”老板坐着挠头,“嗯……好像离最北边的幽梦潮挺近的。那里有块地方以前都多听见野兽响,后来又听见龙吟,野兽都被吓跑,普通人进去,都会被吓个半死。”   “龙吟……”史艳文又问,“此地离那里相隔多远?”   “两三日吧。”   老板的两三日应该是普通人的两三日,但不是练武之人的两三日,史艳文笑了笑,“老板,可否给我打壶酒来?天寒地冻的,我留着暖身。”   “好嘞,阿大,拿酒来!”   少顷,史艳文掂量着酒葫芦出了门,目标直指北方幽梦潮。   翻过雪山不是难事。   此行不为风花雪月,踏着轻功直往北方,他一身雪白,在冰天雪地里一晃而过,也没人看的见。到日头西坠时,山势愈缓,山下的雪也渐渐没了葱绿的树多了起来,耳边还传来了水流的声音。   史艳文循着水声前行,刚离开雪线,地面就猛然震动不停。龙吟轰鸣不断,远方天塌地陷,暗云掩日,史艳文还想细听,那声音又没了,倒是空气里隐隐传来不同寻常的气息,像是有人动武而产生的余波。   “他们也在这里……”   是了,素还真总不会无缘无故来北域的,必是身负重任,何况还带了叶小钗。只是不知那棺材里的是谁。   棺材……   史艳文忽然想起一件事,一间被他忽略的事——棺材总不会装着活人。   “难道不动城……这次,又是谁呢……唉。”   他真是被素还真气昏了头,怎的连这件事都没注意!   想着不由脚步更快,如利箭疾驰而过,既到山脚,史艳文忽然心里一动,仰头往厚重乌云里看去,熟悉的力量正飞速远去。   是皓月光。   史艳文咬咬牙,再次提速,好几次都脚不沾地,直追那力量而去。   不想才绕过这山,差点迎面撞上两个人。一人脸留刀疤,看着老实稳重,史艳文几不可见地对他点点头。另一人身穿蓝衣,手持折扇,书生打扮,上面的扇坠儿还是他许久前亲自挂上的。   “……”史艳文往后退了几步。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解锋镝的眼里似乎还有寒意,像是不久前动过大怒,所以语气都冷淡了些。   史艳文目光在棺材上停留瞬间,避开他的目光,问,“方才自天际消失的,是什么?”   解锋镝微眯了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史艳文蹙眉,这语气愈冷,就愈让他不舒服,素还真上次对他这么冷漠是什么时候?他垂头想了想,可想了半天,结果却让他自己都无奈了。   没有,素还真从没有对他用过这种语气。素还真不信他时,清和郎朗,信任他时,温柔如水,他从没对史艳文冷过脸。   就算有。   就算有……   只有那天,只有那一晚……   他咬着下唇,紧绷的神色忽然越加难看,竖起眉毛,指节咔咔作响。俄而再次抬头,干涩的唇上却只留下了一排清晰的齿印,蓝色的眸子里死水一片,什么表情都没有。   解锋镝顿时又有了那种感觉,当听见史艳文这三个字时,浑身发寒的感觉。他一直以为那是抵触惊惧,可现在看来,却又有哪里不同。   “……你怎么了?”解锋镝不喜欢他这个表情,他喜欢的是在雪山初见时那样,虽然戒备,却没有太多的距离。   他往前走了一步,可史艳文却紧跟着后退。   “……”第三次了,史艳文想与他拉开距离,避如蛇蝎。   “素还真,”史艳文看着他,赶路时的焦躁如被冷水浇过,冷静的过分,“皓月光也跟着它消失了。”   皓月光?叶小钗几步上前,向来沉稳的人脸上也生起了波澜,“啊!”   史艳文目光移向叶小钗,“他说你能感觉到他,那艳文就直言,他的确跟在我身边。昨日艳文随兄长登山,那孩子嫌枯燥,便自己先行离开,至今日仍未回来。我一路找寻皆不得踪迹,只方才,在天际消失的方向有所感知。”   叶小钗转头看向解锋镝,有些焦急。   可解锋镝的重点却不在皓月光,“你何时有了兄长?”   叶小钗:“……”   史艳文横他一眼,“从离开你那天开始。”   叶小钗:“……” 第43章 浮雪 四十三   美人打点资斧以筑前路,陪侍饮宴,能博公子一笑?   都知美人生平拮据,何舍命赔情耳?   不过假痴之名,燃一点心火罢了。   地龙翻身,毒龙则吐息。   毒龙,是生活在雪山下的人对雪崩的敬畏之称,无人敢违其意,旦有违背,毒龙吐息,雪顶崩碎,以惩世人。   他们在路上碰上了因毒龙吐息而受害的人,麻衣少年们兴致缺缺,既夕礼不比结亲礼,哭声震天,少年们面露不耐,却还是在长辈的怒瞪之下缓缓跟随。老年讲僧裹着厚重皮草,老神在在地坐在八个壮汉抬起的竹筏上念诉死者平生。   对方许是见他们衣着雅致,气度非凡,且江湖人向来自傲,即便遇见红白事也从来都是他们让道,在北域雪山深处,犹是如此。   这几人很特别,与他们有半柱香时间的同行之缘,却一路不见言语。两人拖棺于前,一人紧随其后,不知终往何地,看着倒像是两拨人恰巧走在了一起。   主人家是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几名婢女,捧垫、捧烛、携璎珞、挂长明,不似送葬,倒如郊游。都说亲疏有别,亲者在前,疏者在后,然后者竟比前者还要痛心。前者见彼此就要分路离开,脚步委顿,与婢女私语几声,婢女便往史艳文这里走来,叫他稍等。   唢呐声将低喃冲散,史艳文不得其意,只好站在原地等待。   婢女持酒来,史艳文轻笑,见之忘俗,不免情涩,嗫嚅笑言,“小公子风雅尤绝,束带磊落,颇有孤高兰芬之意。我家主人有孤儿一名,年幼无知,主人便想代孤儿寻一好友,不知公子可愿?若是愿意,我家主人……”   史艳文落在棺面的复杂视线有些错愕,看看前面似毫无反应继续离开的两人。那两人一路行来脸色不佳,定然是忧心此行成败,这唢呐声铺天盖地,他们只怕还未听见自己停下。   “……承蒙错爱,但艳文非此地之人,亦不能无端久留,还请姑娘回句‘抱歉’了。”   说罢,史艳文就绕过婢女。   那婢女以为史艳文是个好说话的,不想半句还未说话,史艳文就婉言拒绝了,看样子是半点余地不留。婢女无法,只好回转主人,那主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婢女又追上了史艳文,且挡在身前,聘以重金。   史艳文不动声色看向速度从另一条路离开送葬队伍,耳边没错过唢呐声里突然传来的低低冷笑,问,“贵主人伉俪逝去,遗体都还未下葬,就想起了为幼儿聘请西席?”   婢女尴尬地看了一眼那厢主人,吞吞吐吐道,“这……终究是为家公子好,谅必能理解,还请公子莫要推脱,我家主人是真心实意看中公子的。”   那“看中”二字刺耳的很,史艳文撇了一眼渐渐脱离队伍就要赶上来的中年男子,微微皱眉,“艳文并未做过西席,恐不能胜任,将来误人子弟,告辞。”   说完又想绕开,婢女张皇无定,远远的被那主人瞪了一眼,心急之下就上前抓住了史艳文的手臂,“万请公子留下,不然……不然小女性命不保啊!”   这可就麻烦了。   史艳文还欲问什么,那中年男子已经追赶上来,身后还跟了个大汉,“小公子慢走,且容我说上两句,再行定夺也不迟!”   “……”   那男子一身赘肉,又喝了些酒,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目光却不肯离开史艳文,作出一副敦厚可亲的模样,“都说急事缓行,小公子何必走的那么着急呢?不如留下来,若需帮忙,呵呵,就是让我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   等他到了身前,断了史艳文的去路,婢女才松手退开,史艳文一甩袖,表现出极明显的不愉,“艳文实无暇□□,请了。”说了也不看那男子表情,脚步一移就晃出了包围。   可才走两步,又被人拦下,是那跟上来的大汉。   史艳文眼中寒光隐现,倒也不走了,转过身面对男子,沉静下来的面容竟让人不敢直视,气势惊人。   那男子被他镇住,原暗暗生出退却之一,岂料渐渐远去的送葬队伍里突然传出一个尖锐的女声,像是掐着嗓子喊出来的,“小公子莫要被他欺骗!他哪是要聘你做西席,指不定是图谋什么呢!快些离去吧!”   男子被戳破私谋,脸色一沉,退却不及反生怒,“哪个泼妇在诽谤我!”   他这一吼,又有一个怪异的男声响起,“你贪图美色,发妻无错却要停妻再娶,生生将之逼死,怎么?现在又想去祸害别人吗?也不想想十八层地狱会不会给你备着呢?何须人来诽谤!”   史艳文怔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向那端坐的老僧,方才的声音分明都是来自那老僧,混迹其中又愤愤不平,想是遇见扬善除恶的人了。   男子本来心里战战,一转头却看见史艳文嘴边的微笑,觉着酒意又被催化了几分,呵呵笑了起来,“小公子莫听他们胡说,在下可是这里远近闻名的第一慈善人,怎会害你?”   史艳文略略扬起的笑意又寒了下去,想回头看看素还真,但大汉庞然身躯却挡住了视线。   男子上前一步,“小公子啊,在下府里确有一孤儿,文不成武不就,着实需人教导。”   腥臭的酒气迎面而来,史艳文额心一蹙,剑眉微挑,声音也凌厉起来,“既如此,何不去请德高望重之人?小儿无知,何堪大任。”   话一说完,送葬队伍也传来冷笑,“小公子明眼人,比那些糊涂东西可强多了。”   男子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再不闭嘴,回去有你们好受的!”   事已至此,男子不再虚与委蛇了,也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起来太过生硬,便咳两声,对那婢女说,“你先回去,把东跨院收拾出来,捡上好的物件送过去,好生伺候,若有闪失,拿你是问。” 又看向大汉,“你也跟着回去,带着他,把人看好咯。”   婢女唯唯诺诺点头应了。   大汉也点头,颇为不屑地看看史艳文书生般的身材,似乎还觉得大材小用了。却见史艳文突然回头,神色十分冷静,毫无惊慌。   明明比他矮上一截的人,却有一种让自己仰望不安的气势,好像有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霎时间浑身僵硬,冰天雪地里冷汗浸湿了后背。   这哪像个少年书生?   男子上下打量着史艳文,一时也不急着跟上队伍,嬉笑着上前,“你自称艳文,好名字,这美是美了,就是艳字还差了些,该换件鲜亮的衣裳……”   越说手就越平静不下来,眼看就要碰到史艳文的领口。   史艳文目光微冷,若是在九界,这样的人不必他动手,自会有人让他万劫不复。可惜这里不是,在这个地方,没有多少人会对“史艳文”三个字心怀敬畏,少不得,要脏一脏自己的手了。   如此,史艳文猛地抬起掌,眼前景物却瞬间花了一下,重物扑地的声音很是悦耳。   “啊!”放肆的笑容骤然狰狞,臃肿的身体瘫倒在地,口涕交织,惊恐得瞪大眼睛,浑身抽搐,只有那只伸向史艳文的手被折断在半空,“我的手……我的手啊……”   史艳文抬起的掌就此愣住。   手执折扇的蓝衣书生转过身,温和的眸眼中泛起带着凛凛寒气,握住了他还未反应过来愣在半空的手,“再有下次,取你性命。”   来不及掉头的步伐还有些踉跄,史艳文被拉着往另一条路走,前方叶小钗正满脸无奈,史艳文终于反应过来,蹒跚中回头看去。送葬的队伍早已远去,大汉跌坐在地,婢女瑟瑟发抖却一脸痛快,男子的手臂以不可思议的姿势扭曲成一团,在地上挣扎地连翻白眼。   那手臂,看起来像是断成了好几截。   好疼的样子,史艳文嘴角动了动。   ……   解锋镝觉察到史艳文掉队时已经走出了数十米,若是史艳文肯叫他停下,他原不必走了这么远才发现。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那场意外,史艳文倒还真能镇定下来,自己不过稍有靠近他就能汗毛倒竖,对待别人反而能一忍再忍。   “……不必你帮我,我自己也可以解决。”   解锋镝停了下来。   史艳文也停了下来。   叶小钗看了看他们,拉着棺材决定先行离开。   解锋镝回身看他,史艳文毫不避讳,扬起冷笑,“此等小事,哪里敢劳动素贤人大驾,若耽搁了大事,艳文岂不是罪孽深重?”   说完,也不顾解锋镝稍显难看的脸色,甩手就走,他以为,素还真是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的确,素还真时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但,那是记忆完全的素还真,也是性格更为婉转的素还真,而不是这个自“初见”就会对他说“我喜欢你”的素还真。他称自己解锋镝,自然有解锋镝特有的性格。   擦肩而过的瞬间,解锋镝握住了他的手腕。   史艳文想也没想,反手挥去……   啪!   掌掴声仿佛带了无限回音,惊住了夜空。   气氛瞬间凝滞。   零星的雪花从眼前飘过,史艳文茫茫然回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上没有伤痕,也没有厚茧,虽没有初生婴儿的白皙柔软,却依然细腻,指缝里似有白云趟过,超脱于尘世,被风吹向远方。   不是用来动粗的手。   他又看向解锋镝,他看起来也年轻了,黑发替代白丝,鼻尖下的双唇看起来却一如既往的温润。   他们两个像是约定好了,重拾可望而不可及的青涩华年,若是以往,也不是很久之前的以往,史艳文或许会津津有味地拿他打趣,也或许会语含戏谑的疑问。   怎么也不该是烦躁的,他看见这张脸,就无比的烦躁。   竟烦躁到了……这个份上。   史艳文怔怔地看着那张年轻脸庞上微微泛红的指印,眼睛突然有些酸涩。   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   不该如此啊。   他伸出手,指尖描摹着那淡淡的痕迹,自雪山上、自这声音出现后的那份忐忑,好像被这巴掌打散了。   “你怎么不躲?”史艳文微微颔首,看向他手中的折扇,“……如你,是可以躲过的。”   解锋镝握住他的手,这人已经离开了雪山,雪域冷峰上的那些刺骨寒冷应该早已脱离了身体。可他的手指还是冷的,那一巴掌用力不小,一定还带着火辣辣的疼,不然怎么会发抖呢?   史艳文心里有气,他看的出来,他想出气,他也看的出来。   他不知道两人曾发生过什么,但史艳文未看清他的面貌前,何等隐忍,方才之意外若落在旁人身上,只怕早已出手取命,他还是能忍着。这个人应该是很骄傲的,身处困境还是未曾抛弃那份儒雅斯文,连翻脸时都不曾放过一句狠话。   身体上的伤痛一定伤不了他。   然而未及旦暮,却屡次三番难以自已,无可自专。   “为什么不叫我停下?”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帮你?   “……”   “你是不是……”解锋镝看着他,觉得那双平静湛蓝的眸子里藏着漫无边际的失意,让他本来的坦荡都变得拘谨,一点都不体面,呼之欲出的急切探问又下意识咽回肚里,语气无奈,“我很让你……讨厌吗?”   夜色渐深,繁星烁烁,迢迢银河已初见端倪。   史艳文既错愕又彷徨,好像听不太懂素还真话里的意思。他没有讨厌,这张脸、这个人让人讨厌不起来,只是烦躁。他想过恨,想过原谅,想过报复,就是没想过讨厌。   解锋镝好像也没打算听他的答案,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拉着他离开,至始至终都未放开。   史艳文默然紧随,棺材在地面拖出的痕迹绵延悠长,铺陈出一条蜿蜒玉带,青草挣扎着抬头,叶小钗的身影就在眼前,不过眨眼的距离。   “……你不是不想搭理我吗?”   解锋镝顿住回头,神情肃穆,目光奇异。   视线游移在对方手腕及如莲花绽开的袖口上,最后垂目望向交叠的脚印,道人为他铸就的平静终于再次回到胸膛,史艳文挣动泛疼的手腕,“阁下既然无话离开,艳文也该有自知之明,岂敢叨扰。”   他说的是解锋镝先前听见那话,那句“从离开你那天开始”后,就默不作声,径自越过他离开的事。   史艳文以为,那样的冷漠态度,许是觉得他处处顶撞机锋让人失去了耐心,所以就是不想理他了。   握住的折扇微微发抖,解锋镝面上的郁闷一扫而光,似乎还有些笑意。他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作答,直欢喜得想把史艳文另一只手也拿起来,狠狠捏在手里。   可他不敢。   史艳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不敢稍有轻浮。   “该怎么说才好,”像把天上的星辰偷摘下来拘在了瞳孔里,解锋镝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你自跟上起,解某可有拒绝?”   “……”   “若非艳文肝火上涌,解某又怎会忧心会再次惹你生气,而不敢搭话呢?”   “……”   史艳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腕的温热不知何时徘徊到了脸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两人一时如泥人遇木偶,面面相觑起来。   解锋镝心情却比他好上一点点。虽然只是一点点,也足以让人心动了。   无来由地闹了个乌龙,史艳文适逢尴尬,此刻自然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赌气似的不想堕了气势。可惜,若是他面貌再成熟些,脸颊的薄红再消减些,抑或这眸中再肃杀些,这气势还有几分慑人。   而今嘛,解锋镝努力忍住表情不变,反有几分可爱。可看的久了,就有些忍不住了。   好在,打破僵局的人及时出现了。   叶小钗见人许久没跟上来,担心两人出了差错,便掉头来看。谁知这两人竟在大路中间发起了呆,看起来并不像是有所争执,怎么就僵住了呢?   难不成被人点穴了不成?   一着急,叶小钗忙拖着棺材欲走近观察,等两人发现他同时一个转头一个偏头看过来时,叶小钗又以局外人的身份对着怪异的两人沉默片刻,蓦然转身。   临走前的表情和某月某日齐天变撞见素还真为史艳文揉脚的表情,很是相像。   史艳文嘴角一抽,直接震开了解锋镝的手,大步跟上。解锋镝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掌心,折扇在手指间翻覆转悠,也慢慢跟了上去,微笑不语。   良夜适慢行,好事常多磨,不着急。 第44章 浮雪 四十四   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施为无拥,名为自在。   心离烦恼之系缚,通达无碍,谓之自在。   晨曦初露的时候,史艳文忽然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个早该问却一直没问的问题,他回望早就看不见的雪线,也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地,离那客栈相去多少里。   若是问叶小钗,自然得不到答案。史艳文摸摸腰间的葫芦,打来的酒已经被他喝了大半,其味辛辣,他并不喜,只是身上自醒来就没有时间打坐,流逝的气运不及补齐,身体有些发寒,故而多饮了。   酒气虽重,好在并不能醉,顶多让他身上的风雪清香变淡,虽然没有素还真身上的莲香浸润心脾,却比先前那酒色之徒要好闻的多。   说起莲香……   史艳文不动声色地往解锋镝的方向走了两步,酒香逆风飘过,史艳文没有闻到任何莲香,若那晚能闻到莲香,他哪里会给他近身的机会。   也幸好如此,给了他近身的机会。   除了香味,他还有很多问题。比如素还真怎么也变年轻了,比如他到底记不记得自己,比如这棺材里的人是谁,比如不动城如今怎样,比如齐天变去了哪里,比如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如果他们都知道,他该怎么办?   不,他们应该不会知道的,那时道人毁了宫殿,他们不置一语离开,叶小钗或许会察觉不对,但决计想不到会是那样的……令人作呕。   “素还真。”他想的入神,眉头紧锁,恍恍惚惚竟愤愤地叫出这么个名字来。   解锋镝只道是在叫他,脚步不着痕迹的一顿,“怎么了?”   史艳文回神,抬头却见叶小钗打量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笑了一下。叶小钗微愣,自重逢起,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史艳文的笑。他看向解锋镝,解锋镝却没有任何惊异,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你在想什么?”   史艳文敛了笑容,斜睨了一眼解锋镝,停在原地,“我累了。”   他的确累了,去日两夜都胡思乱想,昨日又运使大半日的轻功,都不曾好好静下心调息,只怕再走上半刻钟就手脚虚软变成拖累了。   解锋镝同叶小钗对视一眼,“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   叶小钗似笑非笑地看看史艳文,摇头走了。史艳文多少有些郁闷,不用想都知道他们是以为自己发脾气,叶小钗看他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解锋镝这才走向他,眸色似深又浅,口气婉转的很,“为什么累了,可是脚上的伤还在作痛?是我心不在焉无意疏忽了。”   史艳文这才想起脚腕还有个伤口,他早已忘了,酸胀感就占了大半,哪里能察觉到痛?   他看了眼解锋镝,目光在四周扫视,“……君心不在我,自然无意于我。你既有要事,只管往前走,我略歇歇,要赶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   解锋镝笑了笑,伸手去扶,史艳文却往后退了一步。奈何这一步没退稳,又兼疾走许久突然停住,血流不畅,还是靠解锋镝给拉住才没仰倒。   “不是累了?何必逞强。”   史艳文脸色微沉,他不是很喜欢被这人看穿,更不喜欢欠他的情。不过说到底,若非先前助他,他也不用如此。   解锋镝就近寻了干净的树根扶他坐下,史艳文立刻推开了他的手,自己调节起来。鞋袜之下的伤口是隐隐涨紫,但并无大碍,腿腱肌肉处的紧绷感也在缓缓松弛。倒是那浑身的酒气更让人担心,北域酒烈,劲道后发,还是疏解的好。   最迟长只需一刻钟。   一刻钟的时间,足够他恢复如常了。   可他才穿好鞋袜,还没开始吐息,就差点从树根子上跳起来。   解锋镝紧靠着他坐下了。   “你干什么?”   “在下功体只复五分,也想休息啊。”解锋镝理直气壮。   史艳文目带审视,努力想从这句话里挑出些错处把人打发离开,哪知解锋镝根本不看他,闭上眼就躺下,半个身体都要贴在史艳文的后背上了。   罢了,他闭上眼,呼吸渐静,三短一长,这方法也是道人授与他的,据说是固本培元融入天地最快的方法。   “那棺材里,是梵天,百世经纶一页书前辈。”   “……”   史艳文心里一沉,呼吸即乱。解锋镝轻叹口气,“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问,我告诉你。”   ……   那棺材里,是一页书,曾对史艳文有过恩惠的佛者梵天。他们来此北域,便是为了取其复活之机。   九轮天欲降临苦境,甚至占领苦境,都只为一个理由——资源匮乏。   九轮天身处异境,吸收凡尘恶、邪、沉、瘴、贪、恨、昧、色、疑而形成。人世间种种的恶业形成的贪欲,让其内势力陷入内战而无法自拔,而资源的急速消失也使他们的立足之地也在寸寸崩溃,所以才先后派遣先锋部队前来苦境查探连通方法,打了苦境的主意。   都说三教本源里藏了三教至秘,而三教势力遍布苦境,若能掌握三教,自然苦境也掌握六分,所以他们才会在三教内掀起波澜。他们以为得到异识,便可掌控三教,却是错了,三教本源里其实是一宗古老悬案,而非力量,业已被侠菩提焚毁。   在史艳文离开的时间里,九轮天在葬神之野利用打开了通道,那里也是解锋镝脱胎重生之地。   他从那里复生,冥冥之中也明晓了九轮之秘,其手段固然为人所耻,然国灭迫在眉睫,不可不为,是以解锋镝私下与其领导者多次周旋,力求双全之法。   而妖市经过内乱分崩离析,生民凋零,解锋镝便与妖市皇子赮毕钵罗商量,谋得一地为其生养,九轮天亦愿之。   一切,本该两全。   但三教本源牵扯出的悬案,却将九轮遗波推上了另一个极端。   悬案是关于儒道释之外另一教——易教。曾有幽都作乱,阴鬼作祟,四教攻伐而难尽全功,此教已然覆灭,广而告之,是为他们背叛四教联盟,被归为叛逆,不得传承。   想当然,被三教藏得如此隐秘,又有“悬案”之说,其中自然真相有异。若无错漏,解锋镝揣测,易教怕是被当初三教之人当成了牺牲品,实则为一大丑闻!   解锋镝便是为了调查那宗悬案,触及个中关键,被暗箭偷袭,陷入重重围杀,险些丧命。一页书便是因此,重出武林。   也是因此,受人设计,而设计他的人当中,竟还有当初与他共抗九轮天的同志。解锋镝受一人唤阴阳婆指路,知可用石之砻的石元可获生机,故而来此。   昨日史艳文听到的龙吟,便是人之龙齐天变与石之砻相争所发出。龙吟乍停,是因为也有人袭以暗箭,致使齐天变重伤,已被故友救走,或一两日便可安全回返。   而暗箭伤人者亦受人挑唆,巧合的是,挑唆之人,恰是当初参与设计一页书、造成易教覆灭的阴谋者之一。   好在受挑唆之人有好友极为明理,为了弥补好友之错,主动助他们寻得石之砻,许下交易,他们只需前往目的地便可。   至于功体被锁,又是另一回事,当初查案时暗箭入体化出记忆片段,竟与之前逆三教中心武棋会棋邪纵横子有关。追查而去,又从纵横子口中寻得异人,名为夸幻之父,自号为卬。   其人能可通天,搜罗天下奇物,时值叶小钗被设计一页书之人重创,他为求解药,与夸幻之父作了条件交换。完成条件的过程中,伤上加伤,夸幻之父虽救了他,但却锁住了他的功体,使其武功全失。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早已超过一刻钟的时间,史艳文始终不动如山。   待解锋镝停住许久,史艳文问了两句话。   “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我想你的关注的重点,应该在那名异人有关。”   解锋镝含笑睁眼,正襟危坐,“当初易教受疑,便是因‘箭’,而那箭又与夸幻之父有关,他自然是重点。”   “那……九轮天统领异识之人,还活着吗?”   “已死。”   已死,已死,哈。   “是你杀的,还是别人?”   解锋镝不解,“是我如何?别人又如何?”   史艳文站起身,大亮的晨光挥洒在缕白发上,让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轻纱,他看着解锋镝,慢慢说道,“若不是你,我会很遗憾,我想……你以后也会很遗憾的。”   “……”解锋镝微愣,“为何?”   “你我都是最该杀他的人。”   解锋镝还是不懂,“何意?”   “何意?”史艳文冷哼一声,带着深深的不屑与黯淡,“因为那是艳文见过,最恶心、最肮脏的东西。知道吗?你的身上,染了他的气味了。”   解锋镝眼神悄然变深,后背再度生出寒意。   “走吧,”豁然转身,史艳文消化着那个连面都没见到的仇敌死亡的消息,拳重如秤砣,指甲深陷于手心,掐出了点点血迹而不自知,“佛者贵重,岂可因我耽搁正事?”   解锋镝却站在远处沉吟良久,记忆的鼓噪声在太阳穴上砰砰作响,折扇饱受蹂躏。   有什么事,什么样的事,会让那样一个人产生恨意?   ——你的身上,染了他的气味了。   叶小钗觉得奇怪,他以为两人关系有所缓和,怎的一转头又成了这幅模样——一个厌,一个冷。   可现下也不是该问这个事的时候了。   石天十萃,他们约定履行交易的地点,到了。   石之砻不知何故受伤在身,需水之泷水淬沃身浇魂,以定元魄,而解锋镝身上恰好就有水淬,可说是一拍即合,幸不必多费唇舌。   只有一点,石元转生,耗时弥久,只以石元包裹将一页书化成灵珠之胎仍是不够,四十九个时辰后,还要找到合适的夺舍躯体,将重走一个轮回。至于从哪个人生阶段开始,则看命数如何了。   再见一页书之时,不知何年何月。   史艳文庆幸皓月光未同佛者一样,消魂魄磨修为,落得如此唏嘘。但转念一想,石元能助一页书复生,那皓月光寻上石之砻,也说得通了。   想是为了打打秋风,史艳文暗暗蹙眉,只希望不要让佛者复生之事再添变数就好。   石天十萃地处深崖,潮水清澈见底,洁净可观,又常年不雨不雪,地气极清,与石之砻的石元之气相合,可谓天置福地。   盘踞的石之砻已等待多时,庞大的身躯几乎将这个山崖占据了。   那是龙。   史艳文第一反应是想到了九界的龙,他们大多都如齐天变一样,喜人形行走。第二反应是望着趴在龙头上熟睡的少年,默默松了口气,然后才放出环绕在身体旁的波动唤醒少年。   行事大大咧咧的少年连睁眼的模样都很磨蹭,石砻的气息让他觉得十分舒适,迷迷蒙蒙许久才发现前面三人一棺,愣在当场。   史艳文有些无奈,“你莫要告诉我,你就在它头上睡了两天。”   皓月光还没来得及回答,巍峨不动的石之砻忽然尾巴轻轻一拍,潮水倏然倒卷。石砻歪着头看了看他,手臂长的獠牙慢慢张开,龙息惊起千层浪,铜鼎大的眼珠子移向他,“他是你的人?”   叶小钗神色微动,与解锋镝对视一眼。   史艳文尴尬,躬身道,“给您添麻烦了。”   皓月光撇了撇嘴,从龙头上跳下来,喜笑颜开地奔向叶小钗,“师尊!徒儿拜见师尊”然后又来到解锋镝面前,眼角偷觑着史艳文平静的脸色,恭谨道,“前辈好。”   可惜他们都听不到,史艳文只好转头对那两人说,“皓月光在向你们问好,就在解锋镝身前五步处。”   叶小钗张了张嘴,望了过去“啊。”   皓月光立刻热泪盈了眶。   石之砻往那处看了看,史艳文觉得那张遒劲坚硬的石头龙头看起来有些灵动的戏谑,雷动的声音轰轰响起,“幼稚的小鬼。”   盈眶热泪瞬间收了回去,皓月光愤愤不平地瞪它,“你说什么!”   “不准胡闹,”史艳文招手让他过来,“你师尊他们尚有要事,时间紧迫,哪里还禁得起你来耽搁?”   “知道了……”皓月光又哼了一声,“臭老头。”   石砻眯了眯眼,“小滑头。”   这语气……   史艳文意味深长地笑开了。   闲话已毕,便是正事。史艳文带着皓月光往后面退,将平台留给两人一龙。   原是皓月光前日跟着无趣,四处闲逛,就沿着河边乱走,后来干脆闭眼随着感觉乱飘,一不小心就飘到了某处山顶,让他很舒服的山顶。若是普通人到了山顶是察觉不出什么不对的,解锋镝也是观察半晌才发现石之砻藏身之地,皓月光却是一上去就发现了。   因为那龙头正在他脚下,铜鼎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那龙鼻子里刮起了一阵风——呼吸而已。   “黄毛小子。”石砻懒懒地闭上眼睛。   黄毛小子?   皓月光眉头一挑,潜入石层里盯着它看起来,石之砻先时不理他,他就去拔他的胡须,石之砻还是不理。皓月光倔气一上来,干脆去找他的逆鳞,都说“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他倒要看看这龙会不会理他。   史艳文听到这里一阵无语,两句话不到,这孩子就和别人抬起杠了。   谁想石之砻跟山脉一样,他把那身鳞片找遍了也没看见逆鳞,憋闷地浮到龙头前问,“你的逆鳞呢?”   龙眉耸动,石之砻也不睁眼,轻蔑地转了个头。   皓月光跟着转过去,想起史艳文“待人以礼”,咳了一声,“老前辈,您的逆鳞呢?”   石之砻眼睛启开一条缝,像条斜开出来的石缝,胡须甩起来往那虚幻的身体上抽,“奶娃娃,断奶了再来找吧。”   “……嘴也太损了。”史艳文怪异地看向那边,却见巨龙掠过棺材,苍老的尸体被席卷而出,其上似有幻影闪过。可惜只是眨眼,再想细看,那尸体已被奇异光罩包裹,巨龙盘旋如护神珠,龙吟啸天,情景煞是壮观。   “就是!”皓月光气愤。   史艳文又看向他,“这么说,你早就见过他们了。”   气愤的神色微僵,皓月光小心谨慎地点了个头,“齐天变他打了起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师尊他们,石之砻有伤不敌,趁齐天变被人偷袭时跑了。我趴在龙头,也被带走,后来跟他理论,有个人来找他,将缘由告知,我们就到这里等着了。”   “……你不用如此,有因才有果,怪我当初运气不好,又夺天地造化重生,才有此劫。”   “前辈不恨他了?”   史艳文苦笑,“一个时辰之前,我或许很恨的,可是现在,我也不清楚了。最恨的那个不知何时死了,仔细想想,那之后素还真其实也死了一回。我是有恨,却还没有到不顾苦境苍生而杀了这位神人的地步。我也想找人泄恨,可素还真不行,让我时运大败的聚魂庄也已经消失,难道你要去报复如今已经不再兴风作浪的九轮天吗?还是不知内情的不动城?”   都不行,所以,这是个哑巴亏,再痛再苦,他也只能自己承受。   只是要这么算了,却叫他如何甘心?   他不甘心!   他想起九界中原曾被东瀛西剑流入侵的那段时间。   那时他被铁链锁在敌营五年不见天日,对方不间断的囚禁与折磨只为取得一个精神松懈的机会,好让史艳文能受其控制。可铮铮傲骨支撑着他,让他连身体衰败陷入昏迷都能保住精神,不给敌人一丝可乘之机,不让自己成为中原的罪人。   记忆不停往前回溯,还让他想起了更久远之前,那时王朝正盛,他被迫踏上那条跌宕的流放之路,那路上命丧他手的亡魂三万之多,痛恨到说出了“回忆迷茫杀戮多”,至今难忘。   史艳文有自己的骄傲与底线,那份骄傲让他流落魔世面对十面埋伏也能坦荡自信闯出生机,那道底线是他不可侵犯的禁地,若有人私闯禁地,他甚至不惜开杀,造就满身血腥,甚至还曾留下过十大魔头之首的名号。   自己的骄傲与底线被人践踏,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皓月光暗暗叹了口气,任何经天纬地的男子,都不能平白无故地放下那种事的,哪怕对方是素还真。   只是,史艳文想做什么呢?   他想不通,或许素还真能够想通,但是素还真重来一次人生,却给自己取了另一个名字,有生之莲解锋镝。他是素还真,却记忆不全,若是解锋镝,他想的通吗?皓月光不确定。   他挠着头皮,一头散发还如他死时那般凌乱,他的时间停留在那一天,觉得再多的恩怨,都不如一个死字来的痛苦。   可史艳文总会给他一种错觉,仿佛死亡对他来说微不足道,悲伤彷徨和追寻煎熬霸占了他大半的情绪,平静和快乐从来不曾真正得到过。   思而难归的悲伤,无以自处的彷徨,求之不得的追寻,还有噩梦纠缠的煎熬。   他想了许久,目光辗转触及那个稳重的背影,总是沉默的刀剑客,忽然有了一点明悟。   史艳文需要一个人宠着他,任他喜怒哀乐,一应承受,方可不必如此压抑。   然而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就被自己生生掐断了,那可是史艳文,即便是道人,都从未踏足提及过他的感情,他怎么敢用“宠”这个字眼?就算真有,那个人也太无辜了。   只是,如果,皓月光默默地幻想,要是能有那么一个人的话,素还真是最好的选择,哪怕两个月前,他还曾将清香白莲素还真视为禁忌。   毕竟史艳文再如何气愤,也不可能杀素还真的。   沉默的气氛一直维持到深晚,是个时辰转瞬即逝,佛者躯体渐渐凝炼成了怀抱大小的珠子,那明灭可见的魂魄却越来越清晰。   史艳文站起身,来到前方,躬身行礼,“前辈,久见了。”   解锋镝目光忽闪,若有所思。   慈悲的佛者宝相庄严,在盘龙护持间,梵天额心一点照亮众生诡暗。   他结跏趺坐,拈无相指,启如是眸,说智慧言,是为:“南无阿弥陀佛。”   史艳文合掌还礼,“……自性弥陀,唯心净土。”   放下,即清净。   我知道。 第45章 浮雪 四十五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然他二人之于爱者,常来坚定,怎生离别?   佛者并非高高在上,他只是比世人多一分明悟,所以超凡,所以入圣。   这世人中间,有史艳文,也有素还真。   史艳文曾被人夸赞佛根深植,奈何杀戮太重,入不得佛门。史艳文那时虽然无甚表示,心里却有过眨眼的自嘲,看哪,连普渡众生的佛都对他关上了宝刹禅门。   他杀孽太重。   即便有刹那回头,却无岸可登,到底,只能在那条万人敬仰又万人感叹的孤独之路上往前走。现在,暂且不必往前面走了,阻挡他的荆棘还没斩断。断不了孽缘,这荆棘只会越生长越繁盛,最终将他自己纠缠绞杀。   他是理智的,可他也是多情的。他们这样的人,总该是多情的,既然是多情之人,总逃不过为情所困。   情爱困住了他,素还真就是解开枷锁的唯一钥匙,解铃还须系铃人,素还真就是那个系铃人。   道人早已料中了这一点,虽未横加干涉,可也未必肯替他掩护,一边放任自流,一边又从未切断与不动城的联系。   而佛者……   佛者好像知道什么,史艳文望着水中银河出神,被暗云遮掩的繁星似乎在清澈见底的洁净圣水濯洗而过。璀璨的星子被龙息一次次震荡开来,豆大的身影来不及成型,又被水波摇曳破坏,水纹默默将星点拉成长线,又扭曲断裂。   多可惜啊。   史艳文看着那从未平静过的湖面,他的影子也乱如疯魔,脸上的表情模糊难看,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让人很不习惯的表情。连他自己都不大习惯的表情,他是史艳文,怎么能有这么茫然压抑的表情?若是叫九界认识他的人看见,定会起疑。   他是史艳文吗?   他还是史艳文吗?   别晃了,史艳文皱眉,湖水太动荡,让他都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了。别晃了,他伸手拍向水面,涟漪波纹到了手下就消失不见,平静得像格格不入的假象,像一面假装水面的镜子。   镜子里有个人,史艳文俯身去看,黯然的蓝眸,嘴角试图扯出笑容,看着那双眼睛却没了动力。   他还想再靠近些,水中的那人将史艳文往后拉,水外的自己也被一把拉着站了起来,不过五成的功体,下手却不轻。   “怎么?”史艳文任他抓着,好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怕我寻死?”   解锋镝没回答他。他在想自己自遇见这个人起,有几次控制不住情绪,两次?还是三次?大约不止。他不是容易生气的人,也不是在对史艳文生气,只是很别扭。自己的情绪全数被这人掌控的感觉,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尤其是那股寒意。   他不知道,曾几何时,史艳文也有过这种危机感。   史艳文叹了口气,看向空中盘膝打坐的佛者,宝相庄严,波澜不兴,让人看一眼就觉心里宁静不少。   “我死不了的。”   解锋镝松开手,仍旧沉思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史艳文又在原地坐下,如镜的水面早已被打碎,水声哗啦作响,龙息轰隆震耳。半晌,他又轻轻说了声,“皓月光,很适合这里。”   解锋镝看了看他,也跟着坐了下来,“他可以在这里,你不行。”   史艳文默然,他知道的,从见到解锋镝那一刻,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不动城。”   “那就去天月勾峰,”解锋镝摊开折扇细看,勾勒莲花的笔触优雅流畅,力透纸背,他很喜欢,“那里只属于我,从今日起,它也属于你。”   “……多谢。”   “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   史艳文用脚尖轻触水面,水波划出长长的箭头,“你的折扇,能给我吗?”   折扇合上,解锋镝静静看着他,“原因。”   “只是一把扇子而已,”史艳文皱眉,“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另画一把给你。”   “这不是原因。”   “那我在扇面上添几笔总可以吧?”   眸色又深几许,解锋镝有些不解,“你为何这么执着这把扇子,它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史艳文微微侧头,“就是一把扇子而已,我反要问你为何不肯放手,这里还是雪山,就算缺了它你也不至于会热死吧?”   解锋镝:“……”   折扇又称腰扇,因其可以任意开合别与腰间得名。多受文人雅士的青睐,扇面上常题诗作画,可耀文采品味,亦可章其修为。自然除却附庸风雅之流,扇面的隐喻也颇有文章可做,较为广传之由,与古之鸳鸯对梳有异曲同工之妙。   鸳鸯对梳?   解锋镝恍然大悟,不动声色地收好折扇,视线一垂却刚好看见史艳文在水面作怪的脚,鞋跟脚踝处还开着豁口,“小心湿了伤口。”   史艳文动作一顿,浪花溅到鞋面上,雪白的靴子即刻晕出了水色。   这双鞋是那儒风小镇上的老板所赠,连着这一身看似朴素却质地上乘的行头都是齐备的,道人看了一眼便点头谢过好意,没有一点惊讶。那老板应该也是代人赠物,只是不知他背后的主人是谁。   他正想着,肩膀忽然一重,解锋镝收回手,“夜晚冷,披着吧。”   “……”史艳文摸着肩上的翎毛,抬眸看向好似心无旁骛的解锋镝,那身书生装扮看着虽比自己暖和,但未必就挡得了这深渊寒风。只是不等他将披风脱下,解锋镝已经起身往叶小钗那里走去。   皓月光正守着叶小钗发呆,见解锋镝过来,下意识看向史艳文,由着身体往那边飘去。快要靠近的时候,史艳文先好奇的嗯了一声,仰头打量他,“与石之砻待了一整晚,虽没有石元之助,灵魂也比之前稳固了许多,看来他可比我这个半吊子要有用的多。”   皓月光乖乖站在原地,信誓旦旦道,“前辈可比它厉害多了!”   史艳文坐得乏了,这披风里暖和,方才跟解锋镝沉闷一番,正有些无趣,他来的倒正是时候,摇头道,“我累了,说个笑话给我解闷吧。”   皓月光愣住,“笑笑笑笑笑话?”   这还没开始说呢,史艳文先给他逗乐了,就着披风歪在岸边石头上,撑着脑袋笑他,“我是要你讲笑话,又不是叫你赴死,何以紧张如此?”   皓月光尴尬,“我不会讲笑话。”   他哪里会说什么笑话,即便真有,也是没碰见叶小钗之前,在市井流浪时听过些笑话,只是戏谑玩乐多带有旖旎促狭之情,难登大雅之堂,哪里是史艳文这等人能听得的。   就算史艳文听得,他也不好意思讲,竟显得自己不学无术似的。   史艳文看他抓耳挠腮的确实为难,想了想,“那我跟你讲吧。”   “那感情好!”他还从未听过史艳文讲笑话呢。   史艳文躬起左腿,思索片刻,慢悠悠道,“这笑话讲的是个小皇帝,他喜欢弹琴,可是弹得很难听,别人都不能忍他,只有一个人可以。”   “臭味相投嘛,我懂。”皓月光道。   “……”   “咳,前辈继续。”   “那是他还身为太子时拜下的老师。”史艳文顿了顿,“小皇帝很喜欢在老师面前弹琴,老师也趁机告诉他一些治国之道,勉强也算知音。直至某日,小皇帝病了,郁郁寡欢,老师自然着急,就去小皇帝面前弹琴,欲用琴声抚平心绪不宁的小皇帝,所奏还是小皇帝常弹的那只曲子。”   史艳文停了许久,皓月光觉得奇怪,史艳文叹了口气又接道,“小皇帝听了大怒,而后便斩了他的老师。”   皓月光眨了两下眼睛,“为什么?”   “小皇帝说,‘寡人曾以为先生为寡人知音,今日听先生复弹寡人之曲,竟如此不堪入耳,可见先生实非寡人知音。既非寡人知音,如何不早日言明?若真乃寡人知音,便该知寡人所好,何以此颓废之音入耳?令寡人贻笑天下?如此欺君,罪无可赦!当斩!’遂,斩之。”   “……”皓月光看着史艳文,那张线条姣好的脸,往日看起来觉得儒雅斯文,只是此情此景看着竟觉得邪气,皓月光摸摸鼻子,这个动作还是跟史艳文学的,“前辈,这算是笑话吗?”   “哈,大约我也不太适合讲笑话吧。”   “呃……”   “我倒也有个笑话。”   皓月光微愣,转头看时,解锋镝正好穿过皓月光的身体,他虽然听不到皓月光说话,但却听得到史艳文说话,“想听吗?”   史艳文挑眉,表情收敛,淡淡道,“幸甚,艳文愿洗耳恭听。”   解锋镝唇角化出好看的弧度,拿着扇子往手心一拍,“有嫁女归宁,家中老母问她在彼处规矩可有何不同?女答只有用枕不同,吾乡在床头,彼处在腰间。”   “……”   “……”   世界仿佛静止了。   撑住脸颊的手一滑,史艳文下巴险些磕到石头,皓月光目瞪口呆地看着解锋镝,随后突然飘到了叶小钗身边狂笑。叶小钗心里一动,奇怪地看了看身边,好像有谁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了。   “这笑话如何?”解锋镝看着史艳文越来越红的脸庞,眉角轻扬,“是不是比你那个有趣?”   史艳文脑中先前的别扭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拍地面翻身坐起,极其费力才憋出了两个字,“无礼!”   摇扇半遮面,解锋镝眨了下眼睛,“听懂了啊?”   “没有!”史艳文矢口否认,而后立马赧然,他是什么年纪什么阅历?听不懂才怪。   解锋镝笑而不语。   史艳文避过他的视线,闷是不闷了,但脸颊却热得烫人,跟个火炉子似的,“这种话……你也好当众说出口?”   “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有何不好说出口的?”   “那又不是什么正经笑话!”   “那什么是正经笑话?”   “正经笑话是、是……”这一时半会净被吓住了,哪里想的出来笑话?“……总之是不雅之谈。”   是星月太亮,也是湖水太明,史艳文脸上那点滴的绯红被夜色渲染晕化,解锋镝细细观察,竟从那冷淡的眉目里读出数不尽的柔和,让人眷恋的柔和。   史艳文睫毛颤了颤,谷底的晚风都是打着旋不肯离去的,他还对解锋镝的那个笑话有些难以置信,那种浑话,怎样也不像是这个人该说的。可解锋镝说的话也没错,那只是个“笑话”,既然是笑话,哪有正经不正经之分,只有用心善恶之别。   解锋镝走近几步,看见衣间宽大的袖子下藏着的史艳文虚握的手,史艳文安静地站在身前。此处皎洁的银色光辉似乎格外青睐他们,让史艳文锐利的棱角都短暂消失。   他的目光太让史艳文觉得熟悉了,他抬起头,曾说过数次的话冲破理智,脱口而出,“你在看我吗?”   “打扰到你了吗?”解锋镝亦条件反射地答。   而后双双愣住。   史艳文看他许久,熟稔的场景让他眼里有了淡薄明灭的笑意,“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握着折扇的手不自觉松开,解锋镝很是无辜,“冤也,在下何曾在打什么坏主意?”   解锋镝故意不提醒,史艳文便一直未察觉那丝笑意,只是觉得心情稍好,“若不是打坏主意,你不会这样看着我的。”   “是么……”   “你不信?”史艳文挑眉,伸手拉过解锋镝的手,到了岸边手往湖面一拂,“何不自己看看。”   解锋镝没看,甚至都没打算移开视线,微扬着嘴角看史艳文。他自己不看,也不敢让史艳文看,反扯过他的手凑近了问,“那我第一次这么看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第一次吗?史艳文晃了晃神,“是露水三千那次吧,我在梳头,说来,那日还是我与一页书前辈的初见。”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   第二次是在不动城,在麒麟宫……   面色倏沉,笑意忽冷,他又不经意瞥到湖中两人的身影。   史艳文眸中闪过慌乱,可他还没来得及退开,解锋镝已经先锁了他的退路,眸色似乎又深了些,“艳文,方才……方才叶小钗说我给你留过一封信,那封信你还没来得及看。你跟我走,强乐无味,我不逼你,可我想让你看看那封信。”   叶小钗已经不见了,连带皓月光都飘然远去,只有淡淡的气息透过空气传导而来。   史艳文试着挣脱束缚,他不喜欢这样,素还真待人总是进退有据行动有节,可对他却总是“过分的关怀”。只要这张脸出现在眼前,他就鲜有片刻自由,连影子都溶成了一个个体。素还真拥有的东西那么多,可他什么都没有,单单一个珍贵的“自我”,这人也想握在手里。   就像环在腰间的手,就像他此刻的表情。   ——他愿意花费时间用温柔做武器来攻城略地,我却不想浪费时间,选择了光明正大地挑明。   ——他只是在以良善的假象来遮掩肮脏的目的,明白吗?   素还真的确适合春风化雨,用温柔做武器来攻城略地,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泥足深陷,原理大约和温水煮青蛙一样可恶。可他的良善并非假象,那目的也算不得肮脏,这份毋庸置疑的认知让史艳文万分无奈。   若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该多好,恣意疯狂,他要杀便就杀了,也不必如此纠结。   异识说对了,也说错了。   用温柔做武器?哈,谁不会呢。   “好啊,”史艳文慢慢扬起嘴角,蓝色眼眸透着犹豫挣扎后的妥协,叹息般说道,“只是,你不要后悔。”   解锋镝试着抱紧他,久违的莲香开始泛滥,目光顺势投注于清澈见底的湖面,若有似无地窥探着那些深水之下被层层掩埋的秘密,终是闭目,“……余心之所善,九死犹未悔。” 第46章 浮雪 四十六   风雨不怜黄花瘦,急煞阶前掌灯人。   解锋镝常常想自己就是那个掌灯人。   而那急煞自己还理直气壮的风雨,多半就是史艳文了。   齐天变来的时候,大功即将告成,蜷缩的龙体渐渐张开,拳头大小的灵珠散发出磅礴的圣气,那是佛者一生的修为与真魂,而今,都被压制成了灵珠一颗。   解锋镝正站在岸边与史艳文交谈些什么,史艳文看起来有些惊讶,定定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齐天变挤到站得远远的叶小钗身边,戳他的肩膀,“这莫不就是破镜重圆?”   叶小钗摇头,他也不解。   时隔不久,史艳文与解锋镝说完了话,又转头向他走来,只是走到半途时顿了顿,往天边望了一眼。   史艳文面对解锋镝时表情不多,但对他们好像已能谈笑自若,只是那张脸看着过于年轻,让齐天变有些许不适应,尤其是在他从这张脸上看出歉意的时候。史艳文原先的脸也可说是年轻,只是那样的年轻更加成熟温润,而非面前的青涩锐利。   “那日,冒犯了。”   齐天变偏头,“哪日?”   “摔成倒仰的千岁那日,”史艳文话中带笑,慢悠悠调侃,“练了那么久的棍法,你这下盘还是好像不大稳啊。”   千岁,王八的雅称。   史艳文指的是他在客栈无意将之撞翻的那事,现在想起来,当时四脚朝天的呆愣模样,确实有些千岁翻身的影子。齐天变顿时尴尬不已,那棍法好是好,只是他嫌累,未曾多练。   “那不是猝不及防嘛……”齐天变摸摸头,“对了,你刚才在看什么?”   “有东西要来了,”史艳文又看向天际,“这世上干净宏大的力量,总是缺不了邪恶之力的觊觎,或许是恶灵,也或许是邪妖,大抵如此吧。毕竟佛者修行除了青灯古佛,也常入世除魔卫道。要得大造化,需经大磨难,不是吗?”   史艳文说了一大长串,说的是梵天,又好像不止梵天,齐天变却只关心一样事情,“会有危险吗?”   “怎会?”史艳文没有半点担心,“那可是梵天啊。”   齐天变想了想,也是,邪心魔佛嘛,阎王还能怕小鬼不成?再者说还有这么多人在这儿,总不会放任事情发展到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想到这里,齐天变忽然看了看解锋镝,疑惑道,“话说怎么解锋镝好像没察觉到?”   史艳文摇头,“他心里明白,只是我的体质对这些东西更敏感罢了。”   体质?齐天变还想刨根问底,史艳文却一摆手,“我有件私事想问问你,我们到稍远的地方去吧。”   既然是私事,叶小钗自然不好再听,不待两人离开,自己先往解锋镝那边走去,将史艳文说的话告诉他。解锋镝略一沉吟,也看向天际,风云流卷,忽明忽暗,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确实,有东西要来了。   齐天变很想和史艳文叙叙旧,但仔细想想两人之间貌似没有多少“旧事”,他只是有几件事想告诉史艳文,好死不死都是关于重生前的素还真,也不知道现下这时间合适不合适。   史艳文找他也不知道有什么事,站在树下半天不语,莫非也是在想关于素还真的事?那可巧了,得想个说法把话题引到过往上边,不然自己平白无故也不好搭话。   不过,齐天变其实是想多了。史艳文没有在想素还真的事,解锋镝拜托的事正经才是最重要的,那些过往记忆不愿想起的他自然也不想主动去触碰。他想问的,是关于自己。   “齐天变,”史艳文唤醒沉思中的少年,“解锋镝……素还真,或者屈世途,有没有和你说过关于我的事?”   “啊?”齐天变觉得自己好像哪里想错了,“关于你的什么事?”   史艳文无奈,“比如朋友,亲人,甚至是仇人,可曾跟你提过只字片言?”   原来是这个事,果然屈世途料得不错,史艳文最关心的还是是九界的情况,倒也无可厚非,就是让齐天变心里不大舒服,他垂头看着鞋面,“好像不曾听过。”   史艳文半眯了眼,“‘好像’不曾听过?”   齐天变咽了口口水,抬头正色,铿锵有力,“的确不曾听过。”   颇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史艳文盯着他看了许久,气氛越见微妙,“是屈管家吩咐的吧?”   “……”   “他是想让我亲自去问他,又知道我必定有意避开他们,只是时间一久,我寻人无望,再封了你的口,解锋镝已失忆,我能问的只有他。我竟不知,屈管家对艳文这般想念,要用这种方法逼我见面。”   齐天变张张嘴,“他……”   “我知道,”史艳文叹了口气,淡淡笑了,“他想解释。只是艳文不必他解释,说不准反是艳文要向他解释。”   “……”   “再说另一件事吧,”史艳文换了话题,“同为九龙,你可能看见皓月光?”   “皓月光?”齐天变迅速摇了摇头,“虽然我们都是九龙啦,但是九龙各有不同……这里面有些门道不好明说,总之,只有石之砻能看见,我要是真能看见,那还不得天天被吓破胆……”   史艳文哦了一声,“那你要小心了。”   齐天变不解,“小心什么?”   史艳文压低声音,“皓月光,他就在你身后。”   齐天变精神一震,昂首挺胸。   史艳文声音压得更低,神情在晚霞下忽明忽暗,齐天变觉得四周的气氛也莫名诡异了起来,“你看,他要拍你肩膀了。”   齐天变脸色微白,正想转头,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搭,发白的直接轻轻贴上了动脉,寒冷入骨。   “啊!!!”   ……   叶小钗与站在他身边的皓月光同感吃惊,这声音穿透力之强,可崩山裂石。林子里大片正准备安眠的鸟儿也扑棱棱拍着翅膀四处乱飞,有几只还不慎撞在了一起。   石之砻也被他惊动,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往林子里一瞧,脸上竟露出了些鄙夷的神色,而后闭眼继续养护灵珠。   而远处,史艳文心满意得地走出树下,又眼疾手快地接住被撞晕的鸟儿,揉着尖喙笑难自抑,“哎呀呀,这气可够足的,日后再练个狮吼功也不错。”   解锋镝扫视着四周陡然散去的低压,诡异的气氛也一扫而光,落日余晖的苍凉大气在远处湖面上铺下金带一条,云蒸霞蔚正要兴起,“这力量用之不易,何苦用来捉弄人?”   齐天变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飞快地从地面蹦了起来,眼看就要发火。   史艳文似笑非笑,抚着手心将将回神的鸟儿,“自然,要多谢阁下的配合。”   齐天变默默转头看向解锋镝,解锋镝自顾自抬头望天,欣赏云色。齐天变颤抖的手在两人之间徘徊数久,神色变了又变,气得脸红脖子粗,一甩袖跑到远处生闷气去了。   “我不理你们了!”   解锋镝兴趣盎然地看着齐天变悻悻回头又假装生气离开的背影,摇头无奈,“这孩子……”   鸟儿似乎很喜欢史艳文身上的气息,明明醒了也没飞走,反而在他手掌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乱叫。史艳文笑了笑,在它翅膀上点了点,“让你乱飞,路子也不看清,这回栽跟头了吧?”   解锋镝哑然失笑,这弦外之音怕不是说鸟,是说人吧?   那鸟儿听了他的话,又在手指上跳了两下,史艳文抬手一抛,小鸟儿在他头顶飞了两圈,最后钻进了林子里。   “你方才跟他说什么了?”解锋镝问。   “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知道吗?”史艳文瞥他一眼,往岸边走去,“……我们在聊屈世途。”   “好友么……”   “是啊,”暗云攒动,阴氛聚集,史艳文远望着灵珠上遥望远方的佛者,“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嘛。”   解锋镝:“……”   灵珠初成的刹那,风云色变。   巨龙翻身跃起,躁动不安的气息将空气压迫成雾,而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石之砻不喜谷中别样的安静,盘亘在岸上的庞大龙尾拍击水面,龙吟冲破了云霄。   皓月光不自觉靠向龙身,无形的压力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紧张起来,大气也不敢出。石之砻看了看他,龙须一卷,将之拖到了背上。   史艳文抽空向石之砻行了个礼,而后不动声色地后退。席卷而来的幽暗气息让他也不是很舒服,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冲着灵珠而去,也有很小一部分,是冲着他而来。   圣物建木,能通人神,可养魂魄,生天地之中,高百仞,众神缘之上天。   史艳文很开心,他的纯阳功体经过建木的洗涤,已然不惧邪灵幽氛,若能为佛者分担,自是求之不得。   第一次见佛者的时候,史艳文被佛者的气势所折服,若非佛者纯净的佛力助他将魂魄留存体内,他不是早就魂飞魄散而亡,就是长久被困在推松岩不得脱身。   解锋镝与叶小钗比他对佛者更有信心,可关心所在,自然也是比他还要紧张的,才更容易忽略别人。   龙吟捅破了天,沸腾的浓云层层翻滚而来,解锋镝握紧了折扇,“来了。”   话音刚落,云层骤然暴动,天空像筛子一样破开了一个又一个洞口,密密麻麻的黑色恶鬼冲出!未及眨眼,地面也传来轰鸣,人形黑影破地而出!   史艳文倒吸口气,这数量是聚魂庄的数百倍不止!   “我的佛呀……”齐天变目瞪口呆。   几人又往后退了几步。   恶鬼与灵魂不同,吸食怨气幽灵的恶鬼从根底上都是满满的恶意,只为吸食生机而生,当吸食的生机过多,他们便可显露行迹,常人也可看见。可灵魂虽有七情六欲,却不曾逆天吸食生机,在世上飘荡一段时间,自会转世,也无人可看见。   皓月光便是如此,本能地惧怕恶鬼吸食他的生机,若非史艳文以身体借天地源力温养,皓月光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转世投胎。   而佛者始终不悲不喜,身如轻烟融入灵珠,任由铺天盖地的恶念呼号而来。   雨声越来越大,雾气越来越小,灵珠的金色佛光几乎被全部掩盖,连大半的山谷都已看不清晰,众人都忍不住皱眉。   解锋镝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灵珠上,即便看不见内部情况,也不敢稍有移神。   望着被邪氛占据的山谷,石之砻鼻息轰隆作响,皓月光低头一看,不防石之砻伸长了脖颈,龙鳞片片张开,看起来极为可怖,又是一声龙吟。   皓月光心中一动,莫名的牵绊让他不由自主看向旁边,正撞见史艳文面色微变,从地面跳上了树尖的画面。树间的叶子晃了一下便稳住,丝毫没有惊动其他人,白色衣袂轻轻扬起,及腰长发被风逆吹向前方,半遮半掩的脸庞上尽是慎重。   史艳文看了皓月光一眼,动了动嘴唇,“好好待在他身边,照顾好自己。”   皓月光心下一慌,爬起身就要往史艳文那里飞去,一缕庞大的龙息却突然将他压制在原地不得动弹,“前辈,你要去哪儿?”   史艳文微笑,“这是你的机缘,切莫错过,好自为之。”   再度看向灵珠,佛者的灵魂力量依然庞大,若有似无的梵呗让史艳文安下了心。佛者并非无意反抗,只是想趁此机会荡清此地邪氛,想来无碍。他该担心的是自己,有东西冲他来了。   史艳文又看了看解锋镝,那人的心神全在灵珠之上,正是绝好的时机。如是想罢,史艳文脚尖一动,如雪花散落,无声无息飘出此地,远远落在丛林中。   雨幕在此停歇,史艳文冷冷看向前方,寂静的丛林里,鸟儿冲出示警,停留在史艳文肩上。史艳文摸了摸它,“又是你……乖,到后面去。”   鸟儿偏头看了看他,扇起翅膀飞向解锋镝的方向,回头看时,林立的树身后,数不清的黑色身影探了出来。它加快了速度,羽毛中,似有异色若隐若现。   ……   当第一缕金色光华冲破黑雾时,若有似无地梵呗霍然清明,逐渐盖过了雨声。   恶鬼包裹的灵珠有佛字真言闪烁,梵呗一遍遍涤荡阴氛,禅师正本清源,哞吽声韵短气长。钟鼎作角乐,箜篌绕铜钹,妙音广乐,深远清彻,震撼心神。   解锋镝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回到先前的位置。落脚的刹那,佛光普照,灵珠散出无限光华,拥挤的阴氛如佛前香烛功德圆满时的转瞬升华,与雨幕一同,消散于无。   解锋镝松了口气,灵珠初成,劫数已过,当无所虑。   他伸出手,想接住缓缓飞向他的灵珠,纯澈的灵珠不过盈手一握,解锋镝却险些握之不住,连腿脚都有些弯曲。   “你怎么了?”齐天变连忙扶他。   “没事,”解锋镝擦去额上冷汗,轻笑,“总算大事已成,不免有些松懈,才觉全身发软,见笑了。”   叶小钗也笑了一下,抬头时目光触及了解锋镝身后,史艳文不见踪影。   “……啊。”   解锋镝一愣,正要转头,手中灵珠却猛然一震,冲出他的手心,往林间飞了过去。解锋镝大惊失色,以为是有恶鬼进驻灵珠,折扇险些落在地上,“叶小钗!”   叶小钗不待他说,人已经跟了上去,解锋镝深吸口气,也忙跟上,皓月光也想跟上,奈何石之砻牢牢抓住了他。   解锋镝没追多久,就见叶小钗的身影停在树梢上,十几米外,是撑着树干浅浅喘息的史艳文,与梵呗再响的灵珠。   叶小钗回头看他,默默摇头,示意无恙,却见解锋镝脸色冰冷,看的齐天变不敢靠近。   灵珠超度了最后偷袭的恶鬼,绕着史艳文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史艳文面前。史艳文看了看他,将指间残余的力量点在灵珠之上,佛者的身影随即再现眼前。   “多谢前辈。”史艳文眨眨眼。   佛者看着自己的虚幻的双手,抬头看向史艳文,无声一叹,再度融入灵珠,飞回了解锋镝手中。   解锋镝接住灵珠贴身放好,走向史艳文,停在他面前。   史艳文看着他,眉心发紧,“你怎么又生气了?”难道是失忆的人都容易生气不成?简直就和当初的他一模一样。   解锋镝伸手捏住他的腕子,史艳文轻轻抽气,他方才把好不容易恢复的力量全用出去了,现下是困累交加,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力道?   叶小钗无奈望天,带着嘴角抽搐的齐天变回到岸边。   史艳文看了那两人一眼,有些不满地注视着他,“前辈于我有恩,我不会害他,你不用担心。”   哪想解锋镝握得更紧,眼中甚至有了怒气,史艳文继续道,“你要是不信我,何必拜托我那件事?”   怒气从眼里扩散到脸上,史艳文都有些莫名其妙了。佛者不仅无碍,没有任何损伤,还可不再受制于灵珠,能如皓月光一样自由活动,这分明是好事才对,他这是在生哪门子的气?发哪门子的火?   “素还真,你……傻了吗?”   “傻了吗”三个字才说完,解锋镝忽然笑了一声,瞧那模样十之八九是气笑的。不顾史艳文的不满将人拉入怀中,解锋镝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当真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史艳文眼睛控住不住地想要闭上,可身体却下意识往后退。   解锋镝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在史艳文彻底睡去之前,他听到解锋镝说了一句话,内容令他既错愕又恍惚,声音又冷又无可奈何。且不知是否是错觉,史艳文模模糊糊觉得,这声音里,似乎还有两分阴沉。   “你就这么不想让我帮你,宁死也不愿吗?”   愈时,解锋镝抱着史艳文出了林子,来到叶小钗面前。默默将胸口水元送与石之砻,庞大的龙躯看了看史艳文,裹带着皓月光,吟啸一声飞入云霄。   齐天变与叶小钗犹疑不决地问他现下要去何处,解锋镝慢腾腾走着,“自然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第47章 浮雪 四十七   老生常谈,都说公子无缘。   书生提笔作画,问世人。   除却自己,谁主尘缘?   史艳文一觉睡了四五天,醒来后见自己还在客栈,叶小钗与素还真正好出去探查,只留下齐天变在守着他。   这是好机会,史艳文正好打听素还真为何会变成解锋镝。   素还真自神州浩劫后,便以千瓣之莲纷陀利华清净无垢体脱胎重生过一次,这是史艳文从书楼知道的,而这,大约也是当初道域幽莲自发融入其身的原因。   同类相吸么。   而后异识为祸,素还真为了防止自己祸害苦境,在异识入体前便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其后种种,皆为异识附体而为。   再之后,不动城众人按其所遗书信,忍痛杀之,取出异识,仅留一口浊气在胸,与当初蹈足的情况相似。而千瓣之莲亦随之崩溃,若要重生,需重凝纷陀利华,而重凝出来的清净无垢体,自然会回到原生之初毫无杂质的状态。   而要重拾过往,即纷陀利华恢复如常,需耗时千日,自然,期间若有其他刺激,时间会大幅度缩短,“千日忘”由此得名,故而出现了解锋镝。   他还是他,就是换了个名字而已。就如同当初的史艳文一样,他虽忘记了过去,可铭心刻骨的责任还是没能抹去。   “救他的人说,复生后的解锋镝,会如初生婴儿般纯洁——”   “噗!”   “……”   史艳文偏在躺椅上,提着茶壶笑地脸都要抽搐了,觉得自己大约是耳朵好像出了问题,“咳咳……抱歉。”   齐天变面无表情且干净利索地用袖子抹了把脸,还好茶水不烫,不然他整张脸就毁了,“……可能素还真的婴儿时期本来就是如此不同凡响吧。”   这个解释也太牵强了,就算早慧,没有后天培养,那些谈吐学识哪里来的?   救他的那人或许说的是他的心性志向如婴儿般坚定单纯,而智慧仍如以往,但……   如婴儿般纯洁。   史艳文猛地将茶壶塞给他,自己转了个身,捏着拳头在椅子边缓慢有力地锤了三下。   就是好想笑。   老板正靠门招呼客人,有了四五日,这客栈也有了几个人歇脚,听见躺椅动静便以为是叫他,笑嘻嘻地上前,“公子有什么需要,是不是饿了啊?我这儿刚好有两盘醉虾,要不要……”   “且慢,”史艳文揉着两颧的肌肉对他摇头,老板前日看他又是被抱了回来,只当是在外面受了伤,时时都想着关照,有时殷勤得过分,让史艳文好几次都哭笑不得,“道掌柜,我一个时辰前吃的就是醉虾。”   “哎呀,瞧我这脑袋,”老板赶紧往后吼了一大嗓子,“阿小阿大,让厨娘另外准备个菜出来。”吼完还不放心,自己还往后厨跑了过去。   史艳文摸摸鼻头,他方才只是控制不住手上的动作,乐地在心里拍案叫绝,老板这样的反应,反而让他觉得赧然失礼了。他想若是那日听笑话时齐天变跟他说了这件事,他也不至于会让解锋镝闹个大红脸,反给人当了笑话看。   想到在石天十萃时那个新妇归宁的笑话,再想到素还真如婴儿般纯洁……   史艳文忍不住又笑开了,因不想失了仪态,努力保持表情正经,腮帮子涨得酸疼酸疼的,“如婴儿般纯洁……哪家的婴儿这样不省心。”   齐天变歪着头看他,本来不想笑的,被他这句话也逗笑了。   “话说解锋镝和叶小钗都去了一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不必等了,”史艳文笑够了,便摇摇头,站起身来顺气,“我们到山下去和他们会合。”   齐天变微愣,“可是解锋镝说……”   史艳文往酒柜方向走去,背着他摆摆手,“放心,我不会逃的。”   “……”   给酒葫芦装满速酿的女儿红,顺便拿了些老板特特叮嘱携带的吃食,再在两个孩子并一个大人死活拽住他的袖子嚎啕大哭之后,史艳文带着齐天变逃也似地离开了客栈。   这回轮到齐天变捧腹大笑了。   两个孩子也就罢了,道掌柜好歹四十多岁的人……虽然比史艳文要小些,但那哭相委实让史艳文都有些汗颜。   不紧不慢到了山下,摆渡之地只剩下两三片孤舟,水天一色,那些小舟就像停泊在蓝天之上一样。史艳文和齐天变刚到渡口,掌舵的船家就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船,那船家史艳文也认识。   船家来回看看他俩,“哟,原来你们认识,那可巧了。”   齐天变好奇道,“怎么,船家也认识他?”   “送你们来这里的第二天我刚好接到他们,”船家问史艳文,“那不是还跟着个大哥吗?怎么只剩你一个人了?”   史艳文对船家点点头,“兄长有事,多日前已先行离开。”   “是这样……”船家有些可惜,“那样仙风道骨的人物一年看十次也是稀罕的,我这种俗人却是无缘了。”   “何出此言?”史艳文失笑,“船家本是尘世清明人,多少人艳羡这样的自在,艳文可是毕生都求之不得。”   史艳文这样一说,船家反有点不好意思了,憨厚地摇摇头,“你这话倒是和那位公子一样,看来我是不得不信了啊。”   ——小家小市,鸡犬相闻,载舟湖上,酒米已足,平平凡凡的一生,倒也潇洒自在,是这世上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哪位公子?”   “就那位,”船家他后边一指,“喏,那不是,就是他叫我在这里等你们的,他说了,若是看见又穿白衣又十分好看的公子,只管请上船就是……”   史艳文一转头,两道身影正沿着芦笛蓬蒿款款而来,叶小钗走在前面,解锋镝拿着个木箱子走在他身后,吸引了一路的目光。   史艳文遥遥一看,正是解锋镝,遂又掉头对齐天变道,“可看见了?”果然是等着他们下来呢。   齐天变点点头,“看见了。”   “怎么?”史艳文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奇怪。   “还‘又穿白衣又十分好看的公子’,”齐天变郁闷地注视着他,“明明我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个,提起我也比提起你更容易认啊……可见啊,根本是把我给忘了……”   “……”   叶小钗已经来到船尾坐下,解锋镝则来到船头往他身边一坐,把木箱子放在史艳文面前。   “何物?”   解锋镝打开盒子,一双做工精致滚着金线的崭新白靴正乖乖躺在里面,解锋镝道,“长路漫漫,换双舒服的鞋子吧。”   史艳文微愣,扫了一眼破了个口子连走路都有些别扭的脚上白靴,没想到他还记得,“……多谢。”   “举手之劳。”   史艳文又看了他一眼,解锋镝摇着扇子问,“不换吗?”   换,当然要换,只是一双靴子而已,他也没矫情到要因为心里的别扭而折磨自己,但是……   史艳文快速扫了一眼,齐天变在看着他,叶小钗在看着他,船家也在看着他,当然看得最目不转睛地还是解锋镝,不由眼皮一跳,“诸位,能不能……”换个鞋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叶小钗默默闭上眼睛,齐天变哦了声,转头看向水中荇草,解锋镝用扇子遮住嘴角的笑容,亦看向别处。   船家仍旧憨憨一笑,执起船竿抵住岸边,开始走船,吆喝声响彻渭水,“时间不早,咱们啊,开船回家嘞!”   史艳文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又瞄了几人一眼,总觉得还是有好几股视线都在盯着他,如芒刺在背。动作迅速地脱下旧靴,换上新靴,不知为何脸颊就是有些热,将木箱快速盖上,史艳文再抬头。   “……”嘴角轻抽。   齐天变捧着下巴笑眯眯道,“大家只是正好看过来了而已。”   告别了船家,史艳文几人在那儒风小镇上暂时落脚,秋心小雅的小二哥正好去市集采买,碰见史艳文等人就把他们请回了那华丽的抱厦。   那老板不仅认识道人,也认识叶小钗和解锋镝,不待他说就把最好的几间贵阁都收拾出来,史艳文仍是住上次那间房子。   他们本意是打算在这里休息一日便离开,所以没有过多的要求,天还没黑就进了房间休息。   但半夜时,史艳文的房间被人敲响了,老板给他送来一枝柳条。   “我家主人想见见阁下。”   “你家主人是?”   “客官不必担心,我家主人与弦首是好友至交。”   他倒不是担心,道人带他来这里住了数日,自然是信任此地的,只是这大半晚上的来找他,有些奇怪罢了。   不过史艳文没有过多犹豫,穿了外裳随意扎了头发就跟着离开了,走过解锋镝的屋子时顿了一下,这人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老板是个懂礼的,把人带到抱厦最高层的露天爽亭就引身退下,垂纱亭中围坐了三个人,面貌都被遮住了,顶多只看到几个轮廓。史艳文还没说话,一人已经呵呵笑了起来,像是个道士,正对身边如佛门中人道,“你等的人来了。”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似乎明白这里面坐的是哪些人了,“艳文见过诸位前辈。”   道士没理他,反问身边的佛门中人,“你不是有话想说?”   旁边的人拿着把圆扇,儒音很重,问史艳文,“汝就是史艳文?”   史艳文摇头想了想,轻笑道,“不是。”   “……不是?”   “前辈明明数日前才见过史艳文,现下又明知故问,可见前辈是觉得我不是史艳文,艳文不敢忤逆前辈,只好说不是了。”   那人一时说不出话来,道士在一旁笑得更开心,“咦,试探才刚开始就被人釜底抽薪,你可将人小瞧了啊。”   史艳文笑了笑,“全赖剑子前辈的提点,艳文只是就坡下驴而已。”   道士笑声微顿,那人却笑了,“剑子啊剑子,看来汝也将人小瞧了啊。”   史艳文上来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等的人来了”,明显是提醒有人在等他,但却没有一人自垂纱后出来,只是到底是武林前辈,自立尊位也说的过去。第二句话又是“你不是有话想说”,便是提点这人刻意保持神秘,是为更加明显的试探。   当然,即便道士不说这两句,史艳文也能猜到。   若想见他,上次道人在时他们也可见自己,偏要避开道人,又是道人好友,这意思在老板敲开他房门时就解了七八分了。   无非是好奇,无意于刁难,顶多是想看看他的资质根底罢了,却没想到被史艳文反将一军。   试探已毕,垂纱忽然自动翻飞,挂在来小亭尖角上,史艳文也才看到三人面貌,是意料之中的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三教顶峰”,也是屈世途曾在书楼里记录的被秦假仙戏称微“三教最强流氓”的武林前辈。   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爱说冷笑话的剑子仙迹,以及……暴力和尚佛剑分说。   史艳文上前三步在亭外站定,引身行礼,直起身体又对那门先天单独道谢,“多谢前辈赠衣。”   疏楼龙宿同剑子仙迹对视一笑,示意他坐下,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气典雅,书楼里的描写倒并无夸大。史艳文又看了看另一边的佛者,恰逢其时,佛者也正看着他,略微点了点头。   但好像也没有书中描写的那样……不正经?   “数月前,弦首来儒门翻看卷集,曾谈及‘史艳文’其人,而后又向好友借得佛言往生咒,走遍三教,皆为一名为‘史艳文’之人。近月来,又闻弦首常带一人在身旁,四处游历苦境,竟又为‘史艳文’其人,吾等一时好奇,叨扰了。”   走遍三教……   史艳文轻笑,蓝眸里星光一闪,“承蒙兄长多番照料,艳文才有今日。”   兄长啊,剑子仙迹笑了,对疏楼龙宿眨了下眼,“是兄长,不是师尊哦。”   疏楼龙宿不慌不忙地摇头,“耶,一说长兄入父,又说亦师亦父,可见师尊和兄长都是相通的,算不得输。”   剑子仙迹也摇头,正想说什么反驳,却见史艳文忽然眉头紧蹙地捏住了右臂,白色绸缎之下,有金色光华隐隐浮现。剑子仙迹看向坐在一旁沉默已久的佛门好友,“佛剑,情况如何?”   佛剑分说曲指在史艳文的右膀上一点,收回手,“只是往生咒影响了他的功体,收回即可。”   史艳文闻言抬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表情有了瞬间的恍惚,他站起身,深深行了大礼,“……佛剑前辈,三月前之助,艳文铭感五内!”   是往生咒保住他一点神识,才让他在那场涅槃大火里安然熬过。   “弦首所托,理所应当。”   往生咒刻在他的手臂上,道人将借来的佛力压制进了字符里,和那时许多的阵法旁系混杂交错,算是他两度逆转生死的关键。可利弊相连,涅槃之后,这咒语仍旧存在于他的身体,让史艳文的功体也不能如以往用之随意。   佛者此来,也是受了道人之拖,将史艳文身上最后的桎梏去除。   又几时。   但闻佛者轻喃梵呗,咒语顺着手臂流出体外,金色佛言于夜空中消散。最后一个字符离体的刹那,史艳文长吐浊气,忽觉得耳聪目明了许多,连着周身气运的感应都变强了。   难怪,他练习纯阳掌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顺手,那日在石天十萃若非梵天及时,他恐怕就会被那只恶鬼偷袭重伤了。   “多谢前辈。”史艳文道。   佛剑分说点点头,看向他身后,史艳文微微敛眸,再度站起身,“时辰已晚,晚辈就不打扰几位前辈了。”   剑子仙迹却对他身后笑道,“故人重逢,素贤人就不出来看看我们吗?”   “……”史艳文望天。   屈世途在书楼里记录的东西果然不假,他不该有所怀疑的。   这厢前辈发话,后辈自然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解锋镝从暗处出来,史艳文神色立马归于平淡,不冷不热的样子,比之方才,全身上下都透漏着距离。疏楼龙宿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剑子仙迹,佛剑分说则是默默一叹,十分默契地想到了剑子仙迹的某句如雷贯耳的口头禅,似乎连他那三分得意的语气都开始在耳边回荡了。   ——剑子仙迹就是让你料不着。   “有生之莲解锋镝,见过诸位前辈。”   这么乖巧?史艳文不着痕迹地往后瞄了一眼,蓝衣书生脸上带笑,看起来很讨喜。让史艳文忍不住又想起了齐天变早上说的话,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怪异,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化身成安静无害的局外人。   解锋镝却慢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折扇打开的声音让史艳文心里一震,他想往旁边挪一步,还没来得及,解锋镝就已经先开了口。   “出来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史艳文想着毕竟有前辈在前面坐着,也不好给解锋镝摆脸色看,眼皮一抬,还是保持着儒雅斯文,语气平和,“你不是睡了吗?”   “烛火未熄。”   “原来如此,”史艳文忧心忡忡,“艳文今日今时才知,原来素还真是喜欢点着蜡烛睡觉的,莫非……”   解锋镝看着他,直觉“莫非”二字后面恐怕不是什么好话,微微一笑,抢过话头,“一个人睡觉,寂寞么。”   史艳文嘴角一抽。   “有艳文在就不会了。”   “……”史艳文看了一眼自己的拳头,“这儒风小镇上有座楼,叫怡香院,有许多女子……”   折扇啪的一声合上,解锋镝惊讶地看着他,“你去过?”   史艳文比他还惊讶,“我为什么不能去?”   剑子仙迹看看同被忽视的两位好友,颇感兴趣地转头问疏楼龙宿,“怡香院是什么地方?”   疏楼龙宿轻笑道,“儒门产业,专在晚上开场的戏馆,侍者多为女子,可与来客喝酒品茶,共赏粉墨、寻香弄雅。”   史艳文忽然反应了过来,脸色有些发红,“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答得十分顺口,“戏馆啊。”   “……”史艳文盯着他,许久,对亭子里看好戏的几人行了个不算仓促的礼,快步转身下了楼,险些和上楼的侍女撞在一起。   解锋镝拿着扇子遮住下巴,对几位先天笑了笑,“前辈,解某……”   “我们知晓,”剑子仙迹笑地眼睛眯了起来,“吃醋么。”   气氛一静,解锋镝尴尬地收了扇子,看了看有些焦急的侍女,“天已不早,解某明日还要赶路,就不打扰几位前辈了,若有仓促冒犯之处,来日必登门谢罪,请。”   几人点头以应,解锋镝绕过侍女,快速消失在楼梯口。   疏楼龙宿看了看远处的侍女,问,“怎样了?”   侍女叹了口气,“主人,那人非要离开,好几个人拦着都没用,东西都被打翻了。”   “什么人?”剑子仙迹问。   “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刚好砸坏了疏楼西风的厨房。”   “哇哇哇,”剑子仙迹微愣,与佛剑分说对视一眼,“那不是得赔得倾家荡产?”   “哪有那么轻易,”疏楼龙宿扫了他一眼,往后躺去,轻摇圆扇,“自然是要他以身抵债,可惜不服管教,无奈啊。”   剑子仙迹好奇,“那人来自何处?”   “不知。”   “不知?凭你儒门天下的势力,竟然没有查到?”   “耶,剑子啊,这世上有很多人,是没有来历的啊,比如……方才的史艳文。”   剑子仙迹拿起茶杯轻笑,“那他叫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是个很怪的名字,”侍女抢在疏楼龙宿之前回了他,言语中颇为愤懑,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叫什么戮世摩罗,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一身魔气,嘴里三分糖七分毒,叫人恨不得将他嘴巴都缝起来!” 第48章 浮雪 四十八   隔世欢,隔世幻。   梨园美子,善调侃,好歌舞。   谁知久别,技艺生疏,别样滋味。   从儒风小镇出发,离中原就不远了,行至四五天,到了一处山瀑高宅,风景秀丽,可俯瞰十方,端的是万中挑一的好景致,名曰天月勾峰。   叶小钗回不动城,齐天变则去寻屈世途通报平安,便只有史艳文与解锋镝在此。   另有他事。   解锋镝要去赴一个约,见不少人,想带着史艳文一起。   这个约也与那名异人有关。   夸幻之父之生平善敛奇珍异宝,聚之甚广,数不胜数,藏于一城,成“山海奇观”。当初夸幻之父将八令之古原玉枢令赠予八人,于多年后的今日,以山海奇观为奖励,持令者可参与一场夺宝的游戏,只要能赢得这场游戏,这山海奇观中的东西尽数归他。   夸幻之父将其称之为——古原争霸,而他选择主持这场旷世穷武的人,名曰湛卢无方圆公子。各方风起云涌,能人杰出,圆公子受意,又以孤掌难鸣难绝众口,邀请解锋镝担任监督,以昭公信。时间,就在两天后。   瀑布离悬崖只有两三米远,史艳文站在崖边,那股浓郁的水汽就扑面而来。他伸手接住石头上撞出的水花,水珠在倾斜的手心上一滚,又落向了崖下,“用武林来做游戏场地吗?目的是什么?”   解锋镝手里拿着个盒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连目光也没往史艳文身上放,仿佛那盒子里的东西比什么古原争霸要重要多了,“暂时不明,或许是觉得玩弄人心于鼓掌之间十分惬意吧。”   史艳文不解地往他那里看去,而解锋镝恰好打开了盒子。   是一封信,信封上只有两个字。   艳文。   “……”   解锋镝抬头看他,将盒子慢慢推过茶盘,送到石桌那头,“你……要看看吗?”   史艳文回过头,还是看着瀑布。那瀑布只比这边的凸出的断崖高了十来米,而这断崖下面还有百米之遥,中间飞流直下,来处如同天上水,那后面又是陡坡高原。   是处险地。   九界的天允山也是处险地,两侧的天堑之间虽然没有倒悬的瀑布,却有林立的绝峰。他也曾站在绝峰上俯瞰世人,看着其下即将发生和已经发生的战乱,看着那些或平凡湮灭或惊天动地的战斗。战乱结束后,他又站在那里,风云碑下并立的天下第一还是没变,他的名字也在那上面,始终没有任何改动。   挑战他的人越来越少,暗算他的人却越来越多,他再也不能平静地站在那上面,只因一举一动都像饱含深意,惹人猜疑,而非单纯的忘我。   直到他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那里也还是险地,决斗、伏杀隔三差五。可他还记得,那个地方最早的时候,还是处危险却漂亮的赏玩之地。   只是因为地势太好,只是因为盛名太过,就成了刀剑埋骨的凡俗禁忌。   这个地方很漂亮,也很危险,他暂时可以住在这里,然而日后,谁能保证这里不会成为别人望而生畏的禁忌?   而如今的他,还是一如当初,没有改变吗?其实变了又能怎么样?人总是要变的。   他看了足有一刻钟,才忽然回头看向解锋镝,“你的记忆一定恢复了一些,可记得正气山庄?”   他不是素还真,素还真不想让他记起,可史艳文却势必要解锋镝记起,会想方设法帮他记起来。史艳文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不可能伤害素还真,因为素还真是苦境的护道人,可解锋镝总会记起来的。   记起来,至少有人可以分担他的痛。   而且,史艳文苦恼地想,他若是记不起来,自己也难以知晓在九界的最后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自己失去意识,究竟如何到的这里,也只有素还真知晓,自然,回去的方法,怕也是只有素还真知道。   可恨的是,素还真明明知道,先前看他苦求不得却一个字都没有透漏过,口风倒紧的很。   就当这是他唯一的报复好了,别无他法的报复,近乎于怯懦无奈的报复,他可不是喜欢持吃哑巴亏的人。刻在骨子里的骄傲被践踏,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解锋镝微愣,沉默良久,起身走到他面前,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指那面刻了字的墙?”   “……”当然不是!   那件事发生已经是两人在正气山庄里独处七八日之后,也是在史艳文离开那个世界之前的几日。   偏僻处的墙体,墙根杂草丛生,史艳文带着素还真在山庄里转悠,彼时天地不容客还未至山庄,他的三个儿子从头到尾素还真都无缘得见。那时的情景就和现在一样,庄重的山庄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史艳文烦恼于莲花的消散,大太阳底下还避开素还真躲到角落去思考对策,想如何撇清素还真的关系,想怎样才能寻到替代物,若是寻不到,又该想怎样才能让道域免受损失,再或者,该怎样揽下问责,不让人借题发挥,伤及俏如来。   素还真找到他时,史艳文正想得入神,指甲不自觉在墙面歪歪扭扭地刻了个“莲”字。他想了想,去书房拿了把折扇也靠在了墙上。史艳文惊讶地问他,天炎地热,何不在屋中纳凉?素还真就用折扇在他面前晃了晃,反问他在那里做什么。   他去那里能做什么?   史艳文有些无奈,“此地炎热,艳文功体纯阳方可忍受,你又何必陪我受罪。”   “不然,”素还真慢慢摇着折扇,“合日净明,半晌偷闲,素某心中喜悦艳文何能知晓?”   “这样说,倒是艳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史艳文不以为然。   素还真也笑,意有所指地瞧瞧他的手背,“也不然,艳文忧己及人,乃真君子也。”   史艳文让开身,看着墙上的字,素还真的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布局,让史艳文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了,“我在想,该怎么办,才能两全。”   “看来结果并不理想。”   “是啊。”   素还真是理解这种心情的,只是两全之事,纵观一生,他也未能完全做到几件。   史艳文在莲字的最后一笔上重复描摹,眸色越来越深,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明显,莲字完全成型的时候,史艳文莫名失笑,“清香白莲,”他顿了顿,轻嗅风中暗香,慢慢念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素还真笑开,抓住他的手腕,将折扇放进他的手里。史艳文不解地看他,素还真却不说话,在莲字后面另写了个字。   一横,一撇,都无比认真。   是个“艳”。   “……什么意思?”   “此为艳,貌美而鲜明,此艳进于美之义也,但慕惊鸿艳影也。”   史艳文看着素还真眸中的促狭,半晌没说出话来。至半刻后,史艳文只觉日光如火,晒得他口干舌燥,方想缓解莫名诡异的气氛,一个将气氛推至更加诡异地步的声音就出现了。   天地不容客双手抱胸,立在不远的墙头上皱眉冷笑,也不嫌一身的盔甲厚重滚烫,“史艳文,大老远叫本尊来,就为了听你们互诉衷肠?”   “小弟!”   “……”   事情伴随着几人的尴尬结束,那两个字史艳文也没来得及抹掉。   第二日,史艳文就去了聚魂庄,负荆请罪。   而此时此刻,史艳文只是想知道解锋镝是否还记得那个世界,想知道他的记忆恢复了几分,哪想这人偏偏记起了这个?史艳文郁闷地看着他,还是想问问清楚,“……那你记得那面墙上的字是怎么来的吗?”   解锋镝探究地迎上他的视线,“与我有关?”   “是。”   “有何意义?”   史艳文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意义。”   “是么……”解锋镝若有所思。   “那聚魂庄呢?”史艳文扯开话题。   “有所耳闻,未有记忆。”解锋镝回到原地,“屈世途未曾明言,只道那庄子隶属阴司,偶脱阳间,已经由你度化孽缘了去因果。”   史艳文点点头,屈世途知道的确也不多,如此结论,也算恰当。他与聚魂庄,不就是一段阴错阳差的孽缘么?可惜造成这段孽缘的人在九界,不知是否伏诛,倘或两界时光流逝一致,过此十年冤头债主仍旧逍遥法外,便实在叫人切齿不甘了。   “这封信,”解锋镝为他添茶,“不想看吗?”   “自然要看,”史艳文移步到桌前,“既说是你临死前留下的,若我不看,岂非无情?”   解锋镝哑然失笑。   史艳文将信笺拿出,封口的地方保存完好,连一丝折痕也无,“这封信,可有其他人看过?”   “未曾。”   未曾,不着痕迹地活动活动僵硬的指节,史艳文并不想让解锋镝看清自己满不在乎之下的犹豫,迅速抽出了信纸。   眼帘微动,茶水的清香飘入鼻中,满满一杯热茶半滴没动,解锋镝早已没了饮茶的心思,只是认真而慎重地看着史艳文的表情。   史艳文摊开信纸的瞬间似乎挑了挑眉,神情说是在浏览,倒不如说是在打量,半晌,他再度将信叠好,将信纸放入了信封中,随手还在里面装入了一个石块,来到崖边。   解锋镝想阻止时,那封信已经被他扔入了瀑布,眨眼不见了踪迹,他的声音在瀑布冲击声中,好像也多了几分清冷,“既然是给我的信,自然由我处置。”   “……那信上,写了什么?”   史艳文侧头看他,脸上竟然有了笑意,嘴角微微上扬,很英俊的笑,还带有一点点的挑衅,“写的一手好盘算,好到……让艳文叹为观止。”   和那封信相比,解锋镝的言行……有时候倒真如婴儿般幼稚了。   素还真一封空白留书,里面藏着史艳文所有想知道的秘密和答案,可他偏不写出来,要史艳文亲自去问他,只用一封信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留住了。而解锋镝却是走到哪里都将他带着,偶尔还要受他冷讥热讽,亲力亲为去消减他的怒气,吃力不讨好。   不过,他的自找苦吃也确实达到了些微效果,至少史艳文现在,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了,少说也拉近了两百里吧?   至于剩下的,看他的努力了。   “素还真?”   “嗯?”解锋镝转身,“脚酸了吗?就快到了。”   “……”史艳文有意无意观察着他的脸,这张脸确实和素还真一样,所思所想也是一样,脸部轮廓也是没变,说话么,史艳文想起雪山上的那句“我喜欢你”,显然又比留张白纸的素还真要直接很多,连眼神都更加不避讳。先时心里怒气不少,竟只看年轻来,离开北域回到中原,平复下来回顾重逢,才觉得两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解锋镝似乎比素还真要坦率,这也无错,毕竟孩子总比大人更不懂得隐藏。   “说起来,”史艳文看着前路,“你准备让我用什么身份去参加那场盛会?”   解锋镝笑了笑,折扇敲着手心,“家属?”   “需要我把令公子请过来吗?”   “耶,现在还不是时候啊,虽然你们总是要见面的,但总要给续缘多些准备时间。”   史艳文眯着眼睛瞧他,语带威胁,“准备什么?”   解锋镝笑着摇着折扇,莲花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片刻后,解锋镝转身,“八面玲珑就在前方,走吧,解某带你去见见圆公子,一个,或许会成为朋友的人。”   史艳文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缓步跟上。   ……   八面玲珑意为处事圆融,待人周到,而湛卢又象征着锐利,解锋镝对此人的评价是“矛盾而自我,看似随和海派,实则深沉无常”,是位喜好玩乐、豪爽不羁的翩翩贵公子。   主人如何史艳文尚未见到,不予置评,但其仆从办事却很利落。   “贵客请在此稍事休息,公子在前厅待客,暂时无暇□□,稍后便至。”   “请。”   仆从离开时看了史艳文一眼,似乎在好奇解锋镝为何会带着外人过来,可到底是贵客,也不敢多问。史艳文则是温和地对他点头,倒是让那仆从愣了愣,赶紧趋步离开。   仆从走后不久,又有几个女子端着水果茶点往院子里送,而后又静悄悄地退了出去,一个眼神也不敢多看。   史艳文打量八面玲珑待客之地的锦簇花繁,又想起那些仆从离开时的神色,不由好笑,“素还真,我觉得,你会有麻烦了。”   解锋镝剥着橘子,很是从容,“我倒觉得,是艳文有麻烦了。”   史艳文正站在一盆丁香前,橘子的酸甜味正好顺着风向飘了过来,解锋镝放在水果盘边上的扇子上闯进了视野。不动神色地往桌子边上一坐,史艳文作势也去拿橘子来剥,“为何?”   “因为解某是他光明正大请来的监督者,而你不是。”   “可艳文是你带来的,”手搭在橘子上,又往旁滑开,拿了颗草莓轻嗅,“而不是自己闯进来的。”   “话虽如此说,”解锋镝看着他鼻尖的那颗草莓,手上动作顿了顿,又道,“可要留下来,还要看艳文自己的本事啊。”   说得好像是他自愿来的一样,史艳文一口咬掉草莓,手再次往果盘边缘伸,“艳文不知,怎样的本事才能让自己留下来?”   “这么……”解锋镝按住他的手,将扇子从史艳文手中抽出,另一只手往他面前一晃,“艳文知道,在下失忆了,有些事也记不太清楚。”   史艳文看着面前剥得干干净净的橘瓣,“……你就不怕我直接走了?”   “怎会?这一路都走来了,这个时候又怎好离开……尝尝?”   “这么自信?”史艳文拿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眉信皱起,“好酸。”   “你不喜欢酸的?”   “只是不适应罢了。”   “那尝尝这个。”   “圣女果啊……这个还行。”   “这个呢?”   “……为什么会有辣味的?”史艳文惊讶地盯着他看,不用说解锋镝也知道他的意思——没想到清香白莲居然会喜欢重口味。   解锋镝用扇子挡住脸上的表情,肩膀微颤,史艳文默默拿起茶水润口,左脚绕过桌角,狠狠一踢。   踢空了。   史艳文挑眉,解锋镝放下扇子轻笑,也拿起茶杯,勾住史艳文的脚一拉。史艳文面上波澜不惊,脚后跟一弯,半起半踩反拖着他的脚往自己这边扯……   桌子底下正你来我往,而走廊间,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褐色头发的俊美公子正不紧不慢地往这里走来,笑容满面,于尽处抬手说道,“解锋镝,听说你带来了位——”   哐啷!   砰!   解锋镝眼疾手快地端走了果盘,史艳文不甘示弱地抢走了茶点。   地上是花纹独特价值不菲的木桌……的残骸。   俊美公子的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不远处的紫衣少女掩口失笑。 第49章 浮雪 四十九   莫如春雷震动,恰在烈阳之中。   莫如红尘心动,恰在是非之中。   春雷动红尘,烈阳寻是非。   史艳文其人么,鱼美人早先便有所耳闻。   都说此人与魔吞不动城及素还真的关系非比寻常,按下不动城暂且不提,单说与素还真之间的旧事就极惹人注目。那些或多或少的往事也不知是哪个多了嘴,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就从籍籍无名的神秘隐士变成了苦境神人的多年好友,还因“某调戏事件”,让这人多了几分风流色彩。   再不过,还有说他正邪难料,与少问世事的六弦之首关系亲密。   魔城之故,念在昔日与崇真三誓有所“切磋”,也多少经过一段时间的讨伐,而后拜“日久见人心”所赐,有心人观察魔城所为,多少也看出了些门道,反让魔城在正邪之间越加明显得往前倾斜。也因此,让史艳文的身份越加神秘,毕竟从头到尾,竟无一人查清其真实来历。   史艳文对此倒并不意外,偌大一个魔城,又不作奸犯科,又不杀人成狂,还专和作乱苦境的人抗衡,看不出来才有问题。不动城的立场越暧昧,他们行事也越方便,只要身份不要曝光,杜绝了那些挟亲友威胁报复等事,行动可比摘了面具要爽利多了。   至于道人,他跟在道人身边三个月,能转悠的地方都转悠了一圈,想不叫人发现也难。   总之,除了“风流”之外,也不算是谣言。   就是不知这些轶事是谁传出,内容倒是详尽。   “这样也好。”这样,若是故人闻迅,找来也就容易了。   异域佳人挑动头巾,那婉约的性子似乎与那身大胆的露腰舞衣并不相符,飘动的紫纱掩不去心中好奇,眨着眼睛问他,“史公子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这女子让他想起了九界曾去过的西域,那里人人热烈多情,生活虽然艰苦,却过得多姿多彩,史艳文很喜欢那里的放松,所以对待女子的彬彬有礼中,还多了一抹柔和,“艳文可是带着靠山来的,若是主人家将我扫地出门,岂非连那靠山的面子也一并拂了?”   “阁下好生自信,”鱼美人笑了笑,“但初来乍到就砸了公子的家当,本就失礼,何况公子……并非圣人,只怕以此试探,让客人下不来台。”   “无妨。”   “为何?”   “姑娘,往艳文右后方看就是。”   右后方有个身着蓝衣的书生,书生手中折扇翩翩,与那贵公子相谈甚欢,只是留心多看两眼,就会发现那书生的眼睛似乎并非一直停留在贵公子身上。   鱼美人柔弱女子都能发现,书生身前的贵公子怎能不察?   圆公子眯着眼睛打量史艳文挺直的腰背,白缎玉质,穿着它的人看起来也格外干净,如烟笼霞照。往灯笼月下一站,白色的料子就会反射出细微柔光,越加让人看起来像染了仙气一样,偏那张年轻的脸上还透着讳莫如深的从容,云淡风轻。   他不否认这人相当好看,或者说,相当“顺眼”,但也实在没找到让解锋镝如此心不在焉的理由。   这样的人虽少,但也不是很难找。   那边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清雅的笑声伴着女子的轻灵幽幽传来,让解锋镝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却正好看到鱼美人投注而来的视线。她对着解锋镝笑了笑,掩着嘴角对史艳文小声说了什么,史艳文便就回头,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望了过来。   片刻,打招呼似地对他举了举杯,又漫不经心地转了回去,一个眼神都没舍得分给旁人。   “少见。”   解锋镝叹息,“他是很特别。”   “……我是说你的眼神,” 圆公子眯着眼睛道,“如此,可是会引起旁人莫大的兴趣啊。”   “……”   圆公子一身华衣在灯下焕发异彩,发上的金线尤其惹人注目,然而这样雍容的气质配上浅笑非但没有让人觉得舒服,反而有种被无形算计的感觉。他就那样看着解锋镝,眼里除了笑意似乎还有意外,解锋镝却半点收敛都没有,仍旧盯着那边看。   又隔许久,圆公子忽然走向史艳文,解锋镝微愣,忙快步上前,几乎眨眼就出现在了史艳文旁边,他落座后,圆公子才带着笑声来到桌前。鱼美人默然起身,从新搬出的桌椅上离开,退至一旁。   史艳文稍显莫名,解锋镝这上赶着来的速度像是怕人跟他抢这位置一样,“有人追你?”   “无,”解锋镝眨着眼睛,“站久了,腿酸。”   圆公子敲敲桌面,鱼美人即刻上前侍酒,他也没看,倒是史艳文瞧了一眼。方才还能与他说笑的女子,此时别样沉默。   史艳文收回目光,端起酒杯,先仰头饮下,“艳文初来乍到,不懂此地规矩,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方入此地,还未见着主人便砸了家具,确实失礼,这句致歉必不可少,只要对方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当不会与他多做计较,但若是刻意刁难,又大不一样了。   “哪里,”圆公子笑道,又示意鱼美人替他续酒,“不过一张桌子,圆公子岂会在意此等小事?倒是另有一个问题……”   解锋镝看了眼圆公子,又看了看史艳文,手间的折扇打了个转,未言只字片语。他说过,他带他进了门,可能不能留在这里,还要看史艳文自己的本事。   史艳文自然领会他的意思,面上没有一点波动,只是淡淡道,“何事?”   “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想问,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简单直接,却也最不好答。   史艳文若说是随解锋镝而来,他势必要追问解锋镝为何带他来,若说是带他来参观山海奇观,对方怕是要质疑他是否有这个资格,可若说是带他来探查夸幻之父,只怕不是被扫地出门就是直接黑脸。但史艳文要说是自己要跟来的,也算不得答案,要是始终都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结果与先前别无二致。   这问题的确不好答,好在史艳文早就想好了对策,“夸幻之父。”   圆公子抬手作请,“何事?”   史艳文又饮下一杯,鱼美人继续添酒,“交易。”   解锋镝不着痕迹地眉头一皱,圆公子又笑了笑,他打量着史艳文,视线多少有些冷冽的意味,“你能给夸幻之父什么利益呢?”   自古原争霸游戏启战伊始,夸幻之父便来到山海奇观中,来此做交易确也有可能。但他没有问史艳文想交换什么,而是问他能给夸幻之父带去什么,可见他并不觉得史艳文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夸幻之父需要,或者注意。故而他想,交易者若拿不出值得交易的物件,那用以交易的必然是交易者自身拥有的价值,或者说,是他能带来的好处。   这态度带着轻视,可也无可厚非,解锋镝早就告诉过他,此人看似随和,但眉眼中却自然流露出一段高高在上,喜欢掌控大局。   史艳文再度端起酒杯,在鼻尖轻晃,丁香的味道淡淡溢出,“艳文身上可没有什么利益,不过,却有样特别的东西,我想山海奇观珍宝千万,怕也不及此物。”   话刚出口,解锋镝就猛地在桌上一拍,“够了!”   鱼美人手中的酒器跌落在地,场面骤然一静,除了史艳文,谁也没想到会看到待人以礼的书生拍案动怒的一天。   一掌过后,解锋镝才发现不对,然而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下意识看了看圆公子。不出所料,果真诧异非常。   圆公子正为史艳文的说辞不以为然,这世上或许有少数千金难求的稀世奇珍比之山海奇观里的部分收藏要神秘贵重,但若说整个山海奇观都不及?未免过度夸大,一斛珍珠虽重,但也及不上万斤白银。   他本是完全不信的,怎奈何解锋镝会突然这样失态的反应,然而即便是这样剧烈的反应,他也不见任何反应,毕竟逢场作戏对一个浸淫武林数百年的人来说,并不难。   解锋镝面色微变,沉重的脸色倏然又恢复如常,动作迅速地拉过史艳文的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轻笑道,“这次是解锋镝鲁莽,还请圆公子忘记今日之事吧。”   圆公子挑眉,若说逢场作戏,也装得太过了。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又见史艳文甩开解锋镝的手,一个退步从旁摘下半片树叶,挥袖疾摄,圆公子手指微动,截住了眼前的叶镖,用眼神询问。   “艳文此行只为寻人,此交易是否能成,还请圆公子代为周旋。”   “史艳文!”解锋镝的眼睛看着就像北域雪山里的狂风,史艳文从未想过他也会有这种表情,仿佛下个瞬间就要风雪大作,堵住他的退路,他盯着史艳文,伸出的手隐有青筋暴起,“跟我回天月勾峰。”   “回去?”史艳文冷冷一哂,“你真以为,我还跟当初一样,处处受你控制而不自知?我说过,你不要后悔。”   情形变化太快,圆公子还在纳闷,拿着叶片打量。这不过是普通的一片叶子,日日生长在他的花园,并无特别,至少他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反是他和解锋镝的关系,圆公子更觉有趣,原以为两人果真如传言中一样,乃为至交,但此刻看来,好像也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友好。   就算是假的又如何?此地,可是八面玲珑。   ……而且,若单论其对解锋镝影响而言,代为替之转达,也未为不可。   “两位,”打定主意,圆公子立即起身,做起了笑面和事佬,“来者是客,两位既然同行而至,又何必因此小事动怒?”   “……”解锋镝沉默不语,但伸出的手不仅没有落下,反而又往前移了一点,连脚步都开始逼近史艳文。   史艳文当机立断,往圆公子一方移去,坐在了圆公子方才离开的位置上。圆公子惊讶地回头,史艳文便笑,“艳文于此孤身一人,圆公子又有众多宾客下属,在下也难以翻出什么风浪,何不将树叶带去一观,若果真交易成功,艳文来日自有厚报。”   他说得越多,解锋镝的脸色就越难看,胶着的视线让旁人都觉得怪异,那强烈的愤怒中,又有着一丝丝的无奈。   圆公子并没有什么表示,仍旧面带笑容,眼里却好像对什么东西都不在乎,有些轻视,又有些冷漠。他想了想,往右边走了半步,挡在中间,解锋镝的脚步就从止住。   “圆公子,”解锋镝看着他,十分认真,“他是我带来的。”   “耶,”圆公子将树叶拿在指间摩挲,似笑非笑,“在下说过,来者是客。既然都是客人,我这做主人的,又岂能懈怠?我看……不如让他同你一起在此地住下,交易成不成,还得看天意。而且,此地既为八面玲珑,解锋镝,你总要给我这个主人几分薄面吧?”   话已至此,解锋镝若还听不懂,就未免不识抬举了。   可解锋镝却好像真的没听懂。   他径自绕过了圆公子,走向已经拿着酒杯看好戏的史艳文。圆公子本打算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交易达成与否与他无甚关系,若是解锋镝好言劝说,或许他还有可能让他带人离开,而今,却让他这个东道主下不来台了。   不过三言两语,圆公子竟在不知不觉中,被逼至不得不主动留人的地步了。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让鱼美人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冰冷的声音就在她垂眉俯首的前方响起,“解锋镝,你可要想清楚,将人带出这小院容易,带出八面玲珑,可是难上加难。”   今日提前来到的大半古原争霸参与者,无不是武力超群甚至雄霸一方者,他相信,不会有人拒绝帮他一个“举手之劳”,毕竟让他这个主持人欠下人情的机会,可不多。   解锋镝的手顿在史艳文肩上,史艳文始终容色平淡,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是那杯中酒,那才是当下最喜爱的东西,而非这个不发一语的人。   冷肃的气氛几近成冰。   许久,伴着着酒水入喉的声音,解锋镝慢慢恢复了脸色,淡然转身,扶住颤抖的鱼美人,“姑娘,敢问解某暂居何处?”   鱼美人微微松口气,虚软的脚忙不迭往院外带路,“就在北苑,贵客请随我来。”   至消失于院中,解锋镝都未回头。   史艳文在他步出小院的最后一刻才放下酒杯,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莲香远没有酒气浓郁,他却能闻得清清楚楚。   圆公子看着他,薄红的脸色已然有了几分醉意,蓝眸里似有柔波微动,淡然出尘的气质自然也无形中多了凡俗风尘,“我还是第一次见解锋镝如此生气,阁下当不凡也。”   “第一次?”史艳文身体往旁边偏了几寸,撑着下颌笑他,“若艳文所料不错,日后还是会有机会的。”   “哦?”   “他经常生气,”这样说好像不对,史艳文揉着眉角,“四次,五次了吧。”   圆公子挑挑眉,又认真看了这人几眼,忽然有个不一样的想法——能让解锋镝数次动怒的人,价值应该比他想象中要多一点。他看了看那摇摇欲坠的酒杯,坐下继续探问,“在下可能知道你和他是如何相识的?”   史艳文歪着头,眼皮有气无力地往下赘了赘,“你想知道?”   圆公子点点头,静静添酒。   史艳文笑了笑,持杯的手轻晃,酒水荡出杯沿,沿着食指滑落,撑着下颌的手上挪到了眉角,“他生病了。”   “然后?”   “然后……”史艳文想起聚魂庄那偏远的位置,失笑道,“跟个孩子似的,傻傻地跑到了山沟沟里,被我捡到了。”   山沟沟里捡的?圆公子来了兴趣,“你救了他。”   “是啊,我救了他。”   酒水一杯杯减少,史艳文醉得越发厉害,临倒下的最后一刻,圆公子问,“那……他有什么弱点?”   史艳文本该混乱的精神霎时一震,看着圆公子的神色都带着难以言说的嘲讽,“你问的问题……真蠢。”   圆公子眯了眯眼。   一个人拼命保护着什么,什么就是他的弱点。   素还真想保护的东西,普天之下的人,但凡知道他的名字,就会知道他的弱点。朋友、亲人、苍生,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这世上无辜的生命,都是他的弱点。   只是他的弱点在那里,敢于利用这些弱点的人,又有几个?即便有,不是罪恶滔天,就是千夫所指。   那是他的弱点,也是他的逆鳞。   所以,这问题问得实在太蠢。   史艳文回答了这个问题,便一头栽进了臂弯里,留下圆公子一个人细思方才所得到的讯息,好像打听到了很多外人得不到的讯息,又好像一点有用的讯息都没有。他想了许久,眉头在酒意微醺的空气里慢慢皱起,而后一招手。   少年自暗处出现。   “匆匆,带贵客回房。”   “是,公子。”   贵客居住的地方大都单门别院,少年将他送到客房便就离开,离开时看了看院落里唯一的同住者,门房紧闭。   少年走后,那门突然打开,解锋镝自内步出。   史艳文正巧也打开了窗户,有些难受地对他点头,顺便晃了晃手中的茶壶,“……借口水喝可好?” 第50章 浮雪 五十   辙中水何能久掏?合更谋之。   你看筹谋之下,变数何其多?   你再看那变数之中,又有多少意外之喜。   借酒消愁愁更愁,然而许多人都只记得前四个字,却将后面三个字忘得一干二净。   拿着茶壶叹息的史艳文深吸一口窗外的冷气,“艳文还当真以为他不介意那张桌子了,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那酒里一定加了什么,就算不是毒药,也是能让人比平时醉得更快的催化物。   解锋镝轻笑,蹇帘入内,换掉茶壶的时候还不忘在里面扔了粒解酒丸,“怪不得别人啊。”   史艳文看他一眼,就着茶壶口喝了一大口,幸而他的酒量还不错,也幸而圆公子明显小瞧了他,不然这出戏还真演不下去,不过解锋镝此言很有些说风凉话的味道,让史艳文颇为不喜,“若非你走得干脆利落,那酒,艳文应该不用喝完。”   “欸,解某明明是来给你准备解救之物,怎么说得像是在落跑一般?”   “难道不是?”史艳文揉揉眉心,“那次不过是吹口气给你就睡下了,一杯倒的人辩解何用?”   “哪次?”   “推松岩里……”言语忽滞,史艳文又喝了一大口,别过头,“事情太多,忘了。”   解锋镝默叹,倚靠窗边替他推拿穴位,圆公子的酒确实有点问题,里面或许是多兑了些白芥子。白芥子没什么大危害,只是喝酒后体温稍高,身上敏感的地方会发发热充血,不过也有一大堆的好处,可散寒、止痛。解锋镝在茶壶里投的药丸里有大量葛根与苦参,解酒毒正好,为了除去苦味,还加了糖粉与豆蔻。   想是没有大碍才对。   八面玲珑的客苑很广,解锋镝和史艳文的小院子最为靠北,大概是考虑到解锋镝喜静,主人家在待客方面确实用心。解锋镝看着北苑大门,手劲一如既往的柔和,史艳文却慢慢放下了茶壶,望着窗外的草地发起了愣。   好半晌,史艳蓦然开口,“那时候……”   “嗯?”   史艳文突然翻过身,伏在窗框上的身体半截都到了外面。解锋镝下意识错手一捞,神识方才还留恋在史艳文发丝迷乱的侧颈上,一转眼却对上了那双锐利又包容的眸子,解锋镝莫名愣神。   好像有哪里不对。   而史艳文还将两只手缠上了他的肩膀,解锋镝从愣神中惊醒,背后立马起了一层毛毛细汗。   面面相对,解锋镝才终于发现那里不太对,史艳文的呼吸里有一股丁香的味道,似乎还有山茱萸和硫磺,味道很淡很淡。解锋镝眼皮一跳,他是知道有些酿酒人会采用偏方用这些东西酿酒驱寒,但是……   他方才投入茶壶的药丸里,还有少量青木香。   大约有西施受宠丹十分之一的功效。   “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没提前和你说过……”史艳文不太舒服地摇摇脑袋,解锋镝的哪口茶不喝还好,一喝反而更热了,四肢懈乏的感觉也更甚,“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诈他?万一我真的临时后悔了呢?”   解锋镝提了提他危险倒仰的身体,一边用视野余光打量院子里的小池塘,一边道,“此事关乎一页书前辈,你不会。”   ——前辈于我有恩,我不会害他,你不用担心。   是了,我的确是说过这句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那你就不担心……”   “你已经先斩后奏了,解某又能如何?”   按在肩膀的手下滑,史艳文闭眼仰了仰头,这姿势让他的脊椎很难受,脖子后面尤其僵硬。   润密的头发从手里逃脱,解锋镝收回落在池塘水面的视线,史艳文这自我调整的小动作刚好映入眼帘,连那微张低喘的薄唇都没错过,银白的月光就洒在那白皙的脸颊上……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似被那脸颊上的莹白光华晃花了眼,神摇目夺,接住史艳文的手居然不敢动弹了。   他以前一定也这么想过——月光是格外眷恋这个人的。   可史艳文其实很难受,月色能让温柔倍添光彩,也能让怒气越加锐利。史艳文将他肩上的莲花装饰都捏地变形,用力咬着下唇,本来就觉得沉重的头因这姿势更加迷糊了,他吃力地抬起脖子看向解锋镝,口齿不清地命令道,“素、素还真,让我坐下。”   解锋镝在那双蓝眸定住,那双总是距离疏远的双眸此刻已经模糊,什么距离什么冷淡都消失不见。   总是在这种时候,解锋镝想,怎么就顽强到这种地步?一个人撑住所有的不适,非得他发现了,非得等到身体不由自主了,不得已必须寻人帮忙了,他才肯对自己服软。   他欣赏他这一点,却又无奈于这一点。是藏慧于心的精明,也是分外乖觉的识时务。   撑住窗框的手一用力,史艳文在紧促又恶心的旋转中,坐上了软软的椅子。他闭上眼定神,总觉得身上越来越热了,这椅子也越来越热,史艳文皱皱眉,抵住椅背想要离开。   可椅背也是软的,手肘抵上去后,连人也一并陷了进去。   “嗯?”   让人心痒难挝,这可是,真的糟糕了。   解锋镝踌躇着将手中折扇放在窗边的小桌上,替他整理了头发,又有意无意的将几缕发丝往他皮肤上轻扫,史艳文避之不开,只好往他肩窝里钻。   “艳文?”解锋镝轻声呼唤,贴在背上的手掌蹂躏着衣服,史艳文又不自觉地挺腰,两人便紧紧贴在了一起。   “有点……热。”史艳文动了动肩膀。   “哪里?”   “腰……”   “是腰带紧了,我帮你松开。”   “……不。”   “为什么不?”   涣散的目光试着聚拢,解锋镝的声音有些诱惑的味道,且时近时远的,分不清在什么方位,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像蚊子一样围着他嗡嗡地叫,烦人得很。史艳文想甩掉这些声音,可身体才挣了一下,就觉得臂膀失去了控制,夜风该是凉的,怎么吹在脸颊耳边的却是滚烫?   “为什么不?”解锋镝环着他,微微垂头,下巴在他脸颊上磨蹭,远看就像两人在耳鬓厮磨般,他凑在史艳文耳边,柔声问,“为什么不呢?不是热吗?”   声音更加近了。   微弱的莲香在鼻尖游荡,史艳文狠狠皱眉,忽然大力挣扎起来,可惜那柔软过度的椅子让他没有着力点,温柔而强硬地阻断了他的去路。他想从椅子上起来,可这椅子的扶手好像会动,挣脱的腿才刚刚踏在地上就被揽了回去。   这下可好,连腿侧都开始发烫,史艳文颤了一下,双腿再次缩回到了解锋镝的怀抱里。   解锋镝苦笑,目光往两人交叠的大腿上扫了扫,呼吸沉重,“艳文,莫要再乱动了。”   但是,好热。   史艳文不自觉吟咛,左手去驱赶还在腿上摩挲的“扶手”,奈何那点力气还没用上,这手就被擒住,汗腻腻地,也被按在了腿上,纠缠不清。   史艳文微微睁眼,看见黑色的发丝上有一层月色寒光,束玉冷冠,发髻修雅。他还没看清,那头发忽然被风吹动,扑在了他的眼睛上,史艳文抽了下鼻尖,条件反射地偏头,腰腹往前送去……   解锋镝倒吸口凉气,连忙将人放开了些,额间跑出了热汗。   “说了不要再动,”解锋镝压下眸中的异样,放在史艳文腿上的手再不敢放肆,“艳文……”   只是史艳文越来越热了,总想找出空档,裸露在外的右手还有夜风降温,被困住的大半身体却没有。解锋镝才说完那话,史艳文就开始乱动,大腿不停地磨蹭,费力抽出左手在领口一扯,锁骨肩膀顿时得了凉快,史艳文不由舒服的喟叹,呼吸紧贴着解锋镝的耳根……   简直要命。   解锋镝目光忽闪,在史艳文背上游移的手滑至腰间,用力一握。   史艳文轻呼,睫毛发颤就要睁开。可他还没睁开,唇瓣上忽然扫过凉意,脖颈间汗涔涔的头发被扫开,夜风便趁隙席卷了燥热。无意识地笑笑,史艳文张开唇瓣长叹,仿佛终于可以舒服的睡下了,放松地歪在了解锋镝肩上。   时间过了不久,又有东西灌入了口中,冰冰凉凉的,是水。   他正想喝水。   可水太少了,他只咽下半口就没了,史艳文蹙眉,觉得睡意也被这股不满占据了小半。   茶壶的水已经无法饮用,倒是史艳文先时在茶杯里留的半盏还能用,解锋镝忍住身上的异常,将那半盏茶喂给史艳文。见史艳文神色终于不再那般难受,解锋镝正想放下茶杯,未料史艳文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亲了上来。   不,那不是亲,应该是还想喝口茶,只是在小小的嘬舔。   可惜他的嘴唇没碰对地方。   电流带来的酥麻顺着手指往身下冲,解锋镝眼睛一眨也不眨,手指上的热度让他呼吸急促起来。好半晌,解锋镝才松开手指,茶杯呈直线下坠,就要落地时被解锋镝用脚尖一接一转,不带半点声响地滚向远处。   杯上的花纹月下回旋,从光明处一路提溜到了桌子底下,再也映不出相拥的两人。   月上中天,北苑的风都寂静了起来,缠绵的亲吻无人可见,只有白衣人压抑的呻吟缓缓响起。   有金色光华一闪而过。   振翅的鸟儿刺破夜空,闯入院中。   ……   好冷。   史艳文已经很久没这样冷了,他抬起手臂,潺潺流水声、鸟雀叽喳声不绝于耳,他晃了个神,还以为自己置身于何处深山。然而睁开眼一看,哪里是什么深山老林,他还是在昨天的院子里,只是房内房外的不同而已。   昨夜他好像睡在了不甚舒服的椅子上,现在却趴伏院外细流汇集的小池塘中,全身上下湿了个彻底。他揉着太阳穴四处看看,左方、前方、右方都很正常,视线紧接着转到了身后,蓦然愣住,再细看时,嘴角又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蓝衣书生面含尴尬,幻身佛者掐指盘坐。   压下嘴角的弧度,史艳文看着连头发丝都浸湿、比他还要狼狈的解锋镝,再看看宝相庄严不悲不喜、但好似动过怒气的佛者,“敢问……”   “只有一言。”佛者开口。   方自池中醒来还未完全明白各自处境的史艳文抬头,很是迷茫。佛者叹口气,迷离佛身落至他的面前,竟伸手在他头上抚了抚,形同安慰,“酒多伤身,勿忘。”   “啊?”   止句于此,佛者又看向另一边,目光陡然凌厉,史艳文立时神清目朗,但闻佛者高昂的声音无限威严,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开。史艳文微愣,不及眨眼,佛者即便消散,回到了解锋镝怀里的灵珠中。   刚刚那句话,应该不是与他说的吧?   史艳文犹豫片刻,淌着水花游到解锋镝旁边,莫名好笑地瞧着他头上的印子,“你做什么了?前辈为何动怒?”   解锋镝的衣服还算干净,就是有些歪七扭八,头发饰髻也还算齐整,就是有些头发单独飞了出来,被鸟抓过似的。   解锋镝也不多说,牵着史艳文的手臂在水上一拍,跳出了池塘,而后松手往房间里走去,速度略快,“此事容后再议,时间不早,你该准备准备了。”   有问题。   史艳文略一挑眉,“不解释一下我们为何会在水中吗?”   走到门前的人微顿,深深叹息,语带无奈,“艳文……你的酒品有待改善啊。”   史艳文想着上次在推松岩抓着涉足却尘思喝酒的事,默默化去一身水汽,“可是前辈刚才问你……”   他话还没说完,解锋镝已经合上了门。   “……”史艳文不解地看看门扉,视线又往院中的树上望去,参差交错的树干之上,浅黄色的鸟儿正歪着头盯着他看,看见史艳文朝他看,又扇着翅膀往院外飞走了。   史艳文摇摇头,回房收拾仪容去了。而与之并列的另一间房里,解锋镝撑着额头连连叹息,万般无奈。   昨夜他全心全意都被史艳文吸引,将怀里得佛珠忘到了九霄云外,竟忘了梵天在侧。他是有趁人之危之嫌,可至多也只是偷了个吻,再没有什么接下去的打算,神智清明无虑,倒是灵珠那一撞,就好比梵天一掌,直接让他蒙在了池塘里。   还有那只鸟……   挥手重整发饰,解锋镝看着镜中人额头上的难看的印子,第三次叹息,“似是在哪里见过,下手不比前辈轻啊。”   愈时。   两人踱步至大殿,正巧听见圆公子半怪罪半调侃地挥袖戏谑,“听说昨夜北苑传来重物落水之声,今日我们的监督者又如此姗姗来迟,莫非那落水之人,正是你解锋镝不成?”   殿上早早等了八人,却无一人搭话,气压非是一般的沉重,尽做观望姿态。   史艳文对上圆公子的目光,那目光比昨日更加平和,可见那场作态已然奏效了。史艳文扫了眼身旁的解锋镝,他额上的印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已经看不见,但脸色还是不大好,连史艳文都分不出真假的“不大好”。   解锋镝也看向圆公子,状似心力交瘁,而后强颜欢笑,“好友宿醉,实在难熬啊。”   史艳文很明显感觉到几股探究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不动声色地顿了顿,自顾自寻了把末座的椅子坐下,“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巧言如簧,颜之厚矣。①”   沉重气氛稍解,八面玲珑的大殿传出几声低笑,圆公子意味深长地瞧着解锋镝,解锋镝形越黯然,“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②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③”   何如乐极生悲?   此尤是也。   史艳文一口茶水梗在喉中,吞吐不得,眸中风云变幻。   却又听有陌生男子兀自喟叹,“哦,原来是落花遇流水,襄王望神女啊。”   “噗!咳咳咳!”   史艳文很没形象地被茶水呛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别人怀有什么心,我能猜测评量他。 但是(他)花言巧语像笙簧,脸皮真是太厚了。出自《诗经·节南山之什·巧言》   ②:鸟儿为什么聚集在水草之处?鱼网为什么挂结在树梢之上?寓意所求不得、徒劳无益。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   ③:麋鹿为什么在庭院里觅食?蛟龙为什么在水边游荡?强调爱而不见、事愿相违。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 第51章 厝下十五记·一记敛色扶将归   推松岩从不下雪。   昨夜玉妃却突至,倒给人万分惊喜。   只是未免化得太快了,史艳文抬手接住缥缈的雪花,北域总是原驰蜡象,雪也不会化得这样快。   银粟玉尘聚拢于水汽,在空中凝华,成长,花色繁多数不胜数,可千变万化后不过是大同小异,奈何地面的温度太高了,不比北域冷冽。史艳文叹口气,透明的六角冰晶稍纵即逝,在空中就开始融化,落在手心时已经成了冰凉的水迹。   “到冬来落琼花阵阵飘,剪鹅毛片片飞……醉时节盹睡,一任教红尘滚滚往来非。”   忽想起吕止庵留下《集贤宾·叹世》,史艳文随口念上几句也颇有趣,夏冬三幺各有趣味,那元曲尾声的“混俗为最”总能令史艳文会心一笑,不过现在无人跟他打醋葫芦,倒有人跟他打闷葫芦。   思及此处,史艳文又叹口气,那打闷葫芦的人闭目养神已久,可他们来推松岩本不是为了耗神来的。   “为何叹气?”   史艳文回头抬手,抖落老松枝头上的雪沫子在手心一握,“艳文何曾叹气,你听错了罢。”   素还真从莲座上站起来,雪色莲香被柔风带到了青松之下,鞋底在地面踩踏的声音细不可闻,却让史艳文心里一动。转头欲看时,踏雪而来的人已经早一步从背后揽住了他,史艳文莞尔,被圈住的身体往他怀里陷了进去,轻握雪团的手也失了自由。   等雪泥被扫落开来,微温的呼吸在脸颊掠过。脸要离开,那嘴角紧随而上,手要躲吧,这人又勾住了他的小指,就在指节上磨蹭,史艳文终于笑出了声,抽手在他手背一拍,“痒,别乱动……你不是在想事情?怎么还有时间管我?”   素还真就势接住他的手,拿在手里揉了揉,“不说?”   “不说又如何?”   “不说……”素还真顿了顿,“你会有麻烦的。”   这人嘴角还留有意味深长的笑意,史艳文偏过头看他,软化的脊背紧贴着他的胸口。素还真也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话,偏深沉的眼睛里还能看见史艳文侧视的轮廓,双眉间的朱砂格外夺目。   史艳文看够了,就在他手臂间转了圈,半正经半玩笑地开口,“艳文方才想到一句话。”   “什么话?”素还真微微松开了手臂,带着人往老松下的石壁上一靠,很放肆的动作。   史艳文挑眉,还没被压住就抓住对方肩胛,从辖制范围内闪了出来,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素还真眯了眯眼,也笑,“素某没听清。”   史艳文不置可否,忽然抬起手撑在素还真臂膀旁,白色雪花扑簌落下,都被他挡在了身后,可他并不怎么在意,指腹还很心有余力地在素还真颊边一滑而过,语调微扬,不怀好意,“我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素还真抬手就去抓他,史艳文却和这空中的雪一样,甩了他一手的雪花,人却被吹到了远方,半躺在莲座上盯着他笑,“素大贤人,凡事总要讲究个公平,艳文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素还真哑然失笑,也踱步至莲台前躺下,“艳文可还自居君子,占了便宜就走是不是对我太过不公平?”   史艳文给他让出一点位置,拥挤的地方容纳不下两个人,史艳文只好躺在他的大腿上,闭上眼睛不让雪花往眼睛里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又何曾对我公平了?”   “耶,此一时彼一时嘛。”   “狡辩。”   “哈,”素还真撩开他的鬓发,将那双被雪泥浸冷的手捂进怀中,“暂且不提这个,素某方才也想到一事。你还记得道人曾听聚魂庄说过我被引去聚魂庄的原因吗?”   聚魂庄。   史艳文顿了顿,又睁开眼睛看他,这件事早已过去数年,素还真更是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这次却主动提及,史艳文既疑惑又意外,“他们说靠近你时,我的记忆会出现松动……不过是记忆与本体的相互呼应罢了,怎么了?”   素还真垂下头,“若道人所记无误,聚魂庄曾说我们有过擦肩,若非那次擦肩,你的记忆也不会松动。”   “擦肩,”史艳文沉默片刻,蓝眸闪过戏谑,“你方才就是在想这个?”   “数日前福至心灵,倒是想起了一件雁过留痕的小事,本不想问你,但是……”   史艳文视线稍稍恍惚了下,如昙花一现,眨眼又聚拢了精神,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这有什么可惜的,庄内人存在苦境的时间说不定比你还长,彼时受戾气污染,记忆错落。‘擦肩’之说或许只是他们搬弄是非,胡编乱造出来的呢?”   “此谎有不如无,编来何用?”   “所以你相信了。”   “我信,你没有相关记忆吗?”   “……有啊。”   素还真一愣,拇指捏捏他的下巴,“有?”   “很久之前,”史艳文有些不满,“你最近的小动作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此乃情之所至,顺其自然,”素还真道,“再说,推松岩里除了我和你,哪里来的外人?”   史艳文眼波微动,“素贤人,你这般有恃无恐,可是会大意失荆州的。”   “荆州在怀,自然有恃无恐。艳文不必如此佩服我,且应闲话休提,先将往事告知,素某也好斟酌……”   “斟酌什么?”   素还真压低声音,未语先笑,“斟酌……怎么治疗你的‘寡人疾’啊。”   “好色之疾,想当然耳,也只能以色治了,你肯?”   “舍己救人,素某岂敢擅让他人?”   “……口舌之利。”   ……   那个时候的素还真五感尽失,身不由己,靠推松岩的天然阵法增强灵觉才能与人正常交流,与外界的一应消息往来也是靠屈世途帮忙打理。自己一个人离开推松岩的次数,寥寥无几,当然,身体恢复后另算。   有一次,那么意外的一次。   素还真也不知道是哪个时候,史艳文更加不知道。史艳文只记得自己随庄内人出去采买,拉货的牛车在镇子上要停三四天,老庄主不肯告诉他理由,却千叮万嘱让他们在七日内回去。   史艳文不想行坐都让人跟着,几番劝阻才在那些人犹豫不决的商讨下得了半日清闲,想去打探些消息。   可惜那时史艳文受苦境天道压制而不自知,这半日清闲过得实在无趣,才过两个时辰,史艳文便在镇子外的密林里失了方向,到月上中天都没寻出出路。至漫天星子恢弘如盖时,史艳文莫名觉得疲累,四野无人,举目一望又是陌生之境,充斥着格格不入的无奈。   他无力在树干旁暗叹,那莲香就扑鼻而来,让他的精神一震。   史艳文逆风而去,在林子正中间见到一个背影,更深密林,按说是什么人都看不清的,可史艳文几乎是第一眼看见了他。   那是莲香的源头,他站在那里纹风不动,史艳文隐约可以看见那人的侧脸。眼睛是闭着的,及腰的白发只用木钗锁着,披在背上,额前分开两道手掌长的刘海,有几缕发丝飞到了鼻梁上,煞是空灵。   那简直不像一个人,非妖即仙的姿态,可他就是一个人,史艳文甚至能感受到他律动舒缓的心跳,也感受到那人沉重的呼吸。   史艳文有些踌躇,是要上去问问出路,还是就此退去,或者静静等着这人动作,或许能跟着人走出这里。然而史艳文还没有做下决定,那人却突然转过了身。   那才是他们在苦境初见对方的时间,只是谁都不知道那是“对方”。   史艳文下意思屏住呼吸,素还真每往他站的地方靠近一步,他就紧张一分,到素还真走到他面前时,他却愣愣地开始走神。素还真从他身边错开的时候,史艳文才收回了跑偏的精神,也察觉到了素还真的异常。   他没看见史艳文,视线始终不曾有过斜视,连眨眼都很少,步履安详却又小心谨慎,每一步都稍有停顿。   本想跟着人离开的心立时就转化成了担心,眼看对方要撞上石头,史艳文甚至条件反射地喊出声,“小心!”   然后史艳文就发现,这人不仅看不见,还听不见。   史艳文愣了愣,摘了片叶子悄无声息地将石头给劈成了两半,刚好在素还真踏上那块石头之前。而后又趋步跟上,维持着十来步的距离,也不敢惊动他,只替他注意着前方。有石头就将之劈开,有树木就用掌力催动其飒飒出声警示,这一片也没什么大的起伏,史艳文也不用担心他摔倒,至多有些踉跄。   就这样跟了一路,约莫有半个时辰之久,素还真终于停了下来。他停的地方正是先前史艳文伫立良久迷失不前之地,那地上还有史艳文转悠时留下的记号,一个极好辨认的记号。   素还真那时就站在那记号上面。   石子堆成的箭头过于明显,史艳文有些无来由的尴尬,这尴尬正待发酵,便听见素还真轻轻笑了笑。   好在还是能说话的。   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史艳文望着素还真,素还真也转过头,视线正对上他,“阁下原来是在这里迷路了吗?”   原来这人早就发现他了,史艳文慢慢上前,想着该怎么与一个又聋又瞎的人交流,素还真已经伸出了手。史艳文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素还真似乎有些意外,而史艳文已经在他手心上写了个字——是。   素还真点点头,沉默稍许,又道,“多谢。”   史艳文摇摇头,方又想起这人是看不见的,继续在他手上写,“不过多此一举。”他那时想眼前这人既能察觉到他,自然也能察觉那些障碍,实在用不到他帮忙。   “予人便利,又不擅加打扰,阁下处事周到,心怀善意,为吾扫去路上障碍,该当一谢。”   史艳文笑了一下。   “为什么是笑?”   素还真的脑后立着木莲,欲开半合,抱着小半雪色,给莲花披上了一层锦绣白衣,活化了似的。可惜阵雪已停,史艳文垂了眼帘,挣脱手坐起来,靠在莲台上看他,理了一把头发,“承人谢语,不能笑吗?”   头发里有几缕白色,像云雾一样搭在肩膀上,比雪还要好看,可素还真还是喜欢他们九界初见时见过的,史艳文端着药碗无处安放的及膝黑绸。   “……那时空气里传来的情绪很压抑。”   史艳文忍不住去扯他的头发,“原来你也想起来了。”   素还真轻笑,史艳文其实也有很多小动作,只是不似他这般殷勤,惯常总是收敛在眼神里,只有无人时才显露出来。   他跟他在这一点上就极为不同,史艳文被人打上的标签比他更刻骨狭窄,他的背后还有不小的家族,有儿媳、兄弟、子女,每一个都在武林崭露头角,而素还真只有一个孩子,被藏得很安全的孩子。   史艳文不得不让自己表现得更加老重持成,不让自己的一举一动给亲人造成任何不利的影响,受世代承袭的责任比他更具体,更加没有挣扎的空间。   素还真多少比他自由些,多亏这份自由,在感情方面,素还真总是站在主动方。   便是那时互不相知,也是如此。   ……   阵法波动传到推松岩里面的时候,屈世途正好不在,而波动延续数久,有些陌生的内力才缓缓传来。   素还真以为是有人暗探。   那时素还真方入推松岩不久,天然阵法之助虽能增强灵觉,可到底并不十分熟悉,远没到日后无人引导时还能行动自如的程度。所以素还真开启了阵法,将那人困在了山下,然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推松岩内部。   流风被阻挡的方向来自前方,气息却来自后方。   素还真在等他动手,可他站了多久,那人就站了多久。他想了想,又恍然大悟,这人想是谨慎非常,定是担心自己设下了陷阱,不敢动手。   既如此,就该给他创造机会。   他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向着气息的源头走去,又略略往旁边挪了半步距离。目标就在眼前,当距离无限接近他时,窥视的人若非绝顶无情,那便定会有破绽,像是呼吸,像是紧张,像是视线里的敌意。   可素还真走到他的面前,走过他的眼前,对方仍无动作。   他的手攥在袖子里,对此人的戒备又上升到另一个高度,面上却波澜不惊。能在他如此在“毫无防备”的距离下,也要抑住气息再三观察,不简单。   他曾有一瞬间怀疑过这人当真只是误入,若是误入,他自会将人带出这里,但误入的人可不是这个表现——默然紧随。   “现在想来,那时我或许是因为五感尽失,过于紧张了。”   史艳文瞋他一眼,“难怪我那时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原来是你在给我设套。”   还是那句话,阴错阳差吧,他那时若看得见,若听得见,或许就没有后来这么多波折了。   素还真继续回想,回想后来那一路坦途,颇为好笑地抱住了史艳文,“素某便想,这人可爱得紧。”   他以为史艳文会动手,而史艳文的确是动手了,可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他脚下的顽石。素还真在史艳文看不见的地方皱了皱眉,神色犹豫,紧握的手微微松开,脚步却不曾片刻停顿。   他继续走,故意走的直线,偶尔还专门往有阻碍的地方踏,可无论怎么走,危险总会离他远去,或是被他察觉。   走到最后,素还真都忍不住笑开了,好几次他故意踏偏蹒跚时,他都感觉到身后的人想走上来帮忙,可素还真站定,他又松口气后退几步。   不是敌人,也不是熟人,或许是朋友,不认识的朋友。   素还真提着最后两分戒心,在乱石子上停住,脚下的石子被摆着了箭头状,素还真转过了身。   “阁下原来是在这里迷路了吗?”   史艳文应是犹豫的,他走到他身前,带着股书香味,素还真有些诧异,尤其是在这人握住他手的时候。他避开了内腕,两指抬着手背,一笔一画在宽厚的手心上划过,若是落在纸上,一定也是力透纸背卓绝大方的字体。   他没有去触碰素还真的脉搏,可素还真几乎是屈指就能制住他的命门,不费吹灰之力。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素还真问。   “无心闯入,误陷迷障,阁下可知出去的路?”   “……”他当然知道,也不介意撤去阵法为他指路,只是有件事要先问清楚,“阁下一直跟着我,便是以为我能带你出去?”   史艳文顿了许久,才在他手上写道,“你不能吗?”   他能。   素还真闷头忖度,对方既然没有恶意,他也没必要将人留下,“……我送你出去。”   史艳文扶住了他。   “嗯?”   “我扶着你,好过你一人颠簸。”   素还真便由他扶着,绕着密林,至将要分开都不曾说过半句话,甚至连史艳文的名字都没问过。若是当初问一问该多好,素还真却忘了。   到阵法边缘,气流拂耳而过越见明朗,那里只有一条大道,若素还真没记错,大道旁还整整齐齐排着两列桑树,他对史艳文说,“风有农田涩味,已至边缘。阁下顺着这条路直走便可。”   史艳文握住他的手,最后在他手上写了两个字,“多谢。”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随后响起。   素还真站在原地待了一会,也转身回了推松岩。   回忆如漩涡,网罗进了两个人,素还真深深看进了史艳文的心里,“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吗?”   史艳文从漩涡里挣扎出来,撕破束缚人的罗网,来到素还真面前,也看透了他的心,“大约也是因为一句话吧。”   “说来听听。”   史艳文什么也没答,引身上前,木莲在眸中放大、模糊,云翳变换下的莲形轮廓有了重影,一个眨眼又被发丝掩盖,呼吸交融,刹那即过。   然后史艳文问他,“此由……可还省得?。”   素还真嘴角上扬,“言之有理,但百密一疏。”   “也说来听听。”   “君有疾。”   “小疾大病,艳文尚能忍受。”   “久之奈何?终究伤身,还是现在治了好。”   史艳文危险地眯了眯眼,“幕天席地,你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   素还真右手穿过其腋下,轻而易举地将人捉了过来,又分两腿,绝了退路,笑道,“素某只是尽自己身为杏林士的本分,‘救死扶伤’啊。”   ——我扶着你,好过你一人颠簸。   是这句话,素还真衔住他的舌尖想,若不是这句话,他岂会对一个误闯之人的离去无端怅然。   史艳文这人,若是生性狷狂些,说起情话来必定叫人脸红。   至于“寡人疾”……   谁没有呢?   互相治吧,治不好,也无妨。 第52章 二记垂髫遇舞勺(上)   “小鬼头,我灶头上蒸的那碗糖蒸酥酪你是不是又给偷吃了?”   “那不是给史艳文的嘛?”   “史艳文的放在旁边……”屈世途怔了怔,忽然倒吸口凉气,“你给他了?!”   小鬼头被他的眼神骇了一跳,“不不不能吃吗?”   ……   史艳文出现在大堂东门的时候,屈世途刚好撞开大堂西门,大堂中间的几位面具客们正是风尘仆仆,许将任务早竟,所以语态轻松。   而屈世途惊慌大吼震愣众人时,史艳文一不小心跌在了地上,稚嫩的呼痛声完全被他的声音比了下去,倒是小鬼头惊喜的大叫让众人回了神。   五六岁的娃娃揉着膝盖,越加清澈的湛蓝双眸有些迷茫,战战兢兢望着众人,可爱又倔强,“你们是……什么人?”   屈世途夸张的动作如被点穴般冻住,小鬼头歪了歪脑袋,“哇!真的变成小孩了耶!”   倦收天眨了下眼睛,原无乡摘下面具眼睛放光地“哇”了一声。   皓月光擦擦自己的眼睛,“我……靠?”   叶小钗与赤龙影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主座之上的人,那个还没来得及摘下面具的麒麟星。   紧抿双唇卷起了过长的衣裤,史艳文撑着膝盖站起来,打量几番后又开口,“这是什么地方,我娘亲呢?”   没有人回答他。   史艳文皱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退至第三步时,霍然转身,跑出了大堂。   原无乡笑了一声,拔腿跟了上去,离开前听见堂中传来微小而迅速的抽气声,回头看时,只望见了屈世途讪笑地捋着胡须,素还真在他肩上一拍,语重心长道,“屈好友,请一定要为劣者解惑。”   史艳文完全跑出大堂的时候,原无乡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高大的身体完全遮住了日光,史艳文抖了下肩膀,慢慢抬起头。   原无乡喜欢笑,他的笑也异常好看,如同邻家年长的哥哥,淡色唇瓣微微扬起,像月牙儿。可他现在背着光,脸色都是暗的,笑起来非但没有往日的亲和,反而带着让人心怵的阴寒。   原无乡蹲下身,试着开口,“小艳文?”   史艳文将手伸向了背后,目光扫了扫两人之间的距离,“你是谁?”   “我叫原无乡,”他咳了两声,“叫两声原哥哥听听。”   史艳文看他一眼,蓝眸闪了闪,慢慢靠近,软软的声音响起,“原哥哥。”   原无乡深感意外,忍不住道,“……再叫一声?”   史艳文又乖乖叫了一声。   “再叫?”   “原哥哥。”   原无乡捂住心口——好可爱。   倦收天出现的时候,原无乡还蹲在史艳文面前,两人的距离已经无限接近,那声软糯可爱的“原哥哥”没有一点意外地溜进了他耳中。   那柄藏在身后、晃着银光的匕首也映入了他的眼中。   “原无乡!小心!”   “啊?”   那声小心吼得很及时,可史艳文离他太近了,他虽然是个孩子,手上的速度却比孩子要快太多,也许连许多成年人都比不上。   倦收天的右脚才刚踏出,史艳文已经先有了动作。   白光凛然,月色洒在匕首上,刀身映出了史艳文害怕又倔强的稚嫩小脸,刀尖直指原无乡的咽喉,刀下是一缕削被削断还未落地的白发。这一下很刁钻,由下往上疾行直刺,毫无犹豫,史艳文将全身力道都灌注在了右手上。   原无乡没想到防备,没想到防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还是史艳文。   弹指一挥间,以小博大,智取首级,毫无破绽!   令人失色。   可倦收天现下根本没想到赞叹,那匕首离原无乡的咽喉只有一厘左右,在他的瞳孔里不断放大,可依旧看不清的距离让倦收天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刀身停住了。   一动不动,悬在那一厘的地方。   原无乡的手指稳稳夹住了刀身。   白发飘飘然落在地上,一滴冷汗顺着在下巴尖上滑落。无乡好像听见了刀身的颤动声,还有自己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他仰着脖子,微微低了低眼皮,看见史艳文意外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   好可怕的小杀手。   倦收天抑住发抖的手指,他回头,看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其他人,而素还真首当其冲。   他正想松口气,素还真脸色却陡然变了,不止他,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那口气提到了嗓子眼里,原无乡轻嘶了声。   倦收天慌忙看过去,只见漫天粉末,史艳文的身体已经看不见了,但原无乡倒下的样子却很清晰,心脏紧缩的感觉也很清晰。   “原无乡!!”   ……   “才这么小,”原无乡晃了晃带着牙印大小伤口的手指,“下手这么狠?”   那伤口是史艳文留下的,也是他自己留下的。   他没料到史艳文还有后手,当然,所有人都没料到,包括素还真。那只是个孩子,看起来五六岁,懵懂而无害,还很乖巧,谁会想到他会设下一个连环杀计?   原无乡本以为史艳文被制了匕首就可以放心,却没想到史艳文惊讶之后便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凶器”,一直空着的左手掏出了一把面粉,直接刷在了他的眼睛里。   原无乡轻嘶口气,匕首就从手间滑落,割破了手指,还没落地就被史艳文夺了回去,夺刀的同时,人也从原无乡旁边极速跑过,准备借着烟尘刺他后背。   好在原无乡这次有了防备,顺势往地上一倒,史艳文刺空后也不准备再刺,看准了出路就往外跑。   然而没跑两步,就被人捏住了手臂。   倒在地上的原无乡已经站了起来,倦收天正在替他扫灰,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正惊讶地看着他,一边倒的形势,史艳文缩了下鼻子,果断选择了“敌不动,我不动”。   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原无乡的眼睛还有些红,可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跟他以为的“穷凶极恶的盗匪”大不一样,史艳文纠结地看着手中的苹果,好像也没有恶意。   “为什么不说话?”原无乡调侃道,“放心,原哥哥不会向你寻仇的。”   屈世途正拿着几件素色小衣服走进来,小鬼头打了盆水跟在后头,眼里满是憧憬。方才史艳文那三招让大人都目瞪口呆,小孩就更不用说了。他看看他俩,暗自好笑,大堂里也就原无乡还在跟史艳文说闹。   倦收天坐在就近的椅子上,在外走了一天,也没有方才眨眼的惊险刺激,连赤龙影这样寡言的人都无语失笑了。   “艳文啊……”屈世途斟酌着言辞,“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是你的朋友。”   史艳文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后顿了顿,继而露出一个带着迷惑的表情,抱着苹果往宽大的座椅里缩了缩。屈世途正准备给他擦擦脸上的脏东西,见这动作又不好上前了,回头看了眼素还真。   素还真上前,接过帕子,看着史艳文。   小孩子的身体在麒麟王座上只占了很小的地方,挽起的手脚上都有在地面滚动过的伤口,脸上还有些白白的面粉,安安静静地抱着苹果。   很乖。   可素还真往他面前一站,史艳文就抬头瞪他,闷闷地继续往旁边移,软软的声音蓦然强硬,“非礼勿视!”   “……”   众人默契笑开,小时候的史艳文还挺记仇。   素还真无奈,弯腰俯身,“饿不饿啊?”   史艳文无动于衷。   素还真继续道,“渴不渴啊?”   史艳文抿着嘴,蜷缩的小小身子成人一臂可圈,明明是生着闷气,可脸上还没脱去幼儿特有的粉嫩,看起来有点肉嘟嘟的感觉。   从小都这么倔强么?素还真勾起嘴角,接着说道,“不洗干净,不给饭吃。”   “……”   小孩和小孩比较容易谈得来。   所以素还真让小鬼头带着史艳文熟悉不动城,顺便想办法套出史艳文现在的年龄和记忆,以及为何会对原无乡下杀手。   过于紧绷的戒备,仿佛一开始就认定他们是恶人般。   而小鬼头不愧是素还真的弟子,深得其扮猪吃老虎的真传,缠了史艳文一整天,终于把素还真想知道的消息打听了出来。   “六岁,打劫。”小鬼头拿着茶壶狠灌一口,颇为自豪,“好像是要去什么大相国寺给娘亲祈福,没想到半路遇到山贼打劫,被人群冲散。他去找娘亲,却不小心被山贼逮住,被带去了贼窝。”   素还真想了想,“他是不是被打晕了?”   “唔……没问清楚,好像是吧。”   应该就是了,史艳文的身体和记忆都倒退到了那个时候,只是一起来发现这山贼窝好像不太一样,连人也都变了,所以一时惊奇。   倦收天想起先前史艳文下手之狠厉,“能将史艳文擒住,那山贼也不简单,难怪他下手毫不留情。”   “是这样啊,”原无乡转头,望向墙角,笑了起来,收拾干净的孩子已经能见日后英俊儒雅的底子,“现在分清了吗?”   屈世途给他裁剪了身白料子,与他常穿的那身白衣差不太多,情绪平静下来后,也终于有了个小公子该有的样子了。   他也才桌子高,手上的茶盘都放不到桌面,却硬是踮着脚沏了杯茶出来,在原无乡面前站好,深鞠躬道,“艳文鲁莽,险伤阁下性命,于此致歉。”   人虽小,气度却不小。   一杯茶饮尽,众人的面色无比奇怪,哭笑不得又略觉尴尬。   还没等他们尴尬完,史艳文又倒了杯茶,“失仪于前,惊扰诸位,于此致歉。”   第二杯茶饮尽,众人就有些浑身不对劲了。   然后史艳文又倒了第三杯茶,微微露出了个浅笑,“承蒙照料,不计前嫌,于此致谢。”   三杯已毕,史艳文默默离开了大堂。   原无乡叹口气,对倦收天道,“你觉不觉得我们当初太过调皮?”   倦收天看着他,神色犹豫,“你才知道吗?”   “……素还真呢?”   “史艳文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出去了。”   ……   史艳文在练武场中盯着叶小钗发呆,皓月光盯着史艳文发呆。   他是要叫“前辈,”还是要跟着叫“小艳文”才好?皓月光深陷苦恼难以自拔,屈世途说他这个样子起码得维持两天,两天,也不长,可这才不过一天,就已经跟一个月似的难熬了。   等皓月光不再抓耳挠腮,就见史艳文不知何时盯着他看起来。   “前、前辈?”   史艳文歪着头,“你叫我?”   皓月光连连点头,把声音矫成了别扭的温柔,“前辈,你刚刚在看什么?”   史艳文指着叶小钗,“看那里。”   “师尊啊,”这个话题就有的聊了,皓月光提起精神,“师尊有个号为刀狂剑痴,你看他现在在练剑,可师尊也是用刀的……”   他的声音不小,而且一开口就没打算停下,叶小钗望了望他,又看看史艳文。小孩子端正坐姿,连听话都是一丝不苟,其家教之严由此可见一斑,但也未免太“懂事”了。他想了想,正想去打住自己的弟子那四六不着的滔滔不绝,史艳文到底是小孩,哪怕再乖巧有礼,可精神头毕竟比不上成年人。   他才迈出一步,拐角处就出现了一个人。   那也是个孩子。   叶小钗惊讶不已,那孩子可不多见。   皓月光还没察觉到那个孩子,史艳文却霍然转头,与那孩子打了个对眼,愣了愣神。   那孩子有一头微卷的短发,在两颊翘着,脸上是天然的笑态,嘴角扬起可爱的弧度,一对漩涡眉聚在一起,比他要大几岁的模样。他在史艳文面前蹲下,皓月光立即闭口止住了话头。   “你是谁?”   “你是谁?”   “是我在问你。”   “是我在问你。”   史艳文咬着嘴唇,观察半晌,“你是素还真的……儿子?”身上也有香味的。   “不是哦,”孩子从怀中拿了个苹果塞到他手里,笑嘻嘻地在他身边坐下,晃着小腿,兴致勃勃地问,“我叫四智武童,你叫什么?”   “谢谢……”史艳文也很好奇,不动城很大,但人却是很少的,他昨天怎么没见过这个人?“我叫史艳文,是云州史家人。”   “史家人?”   “就是史家人。”   根深蒂固的“史家人”啊,四智武童撇了撇嘴,“很有名哦?”   史艳文皱眉,“不敢。”   “……”   皓月光很自觉的离开了观战台,起身时眼角余光不小心瞥到了头顶,道真双秀正站在屋檐上,原无乡朝他无声挥了挥手。   竹马少年,令人艳羡啊。   “……”皓月光嘴角抽了抽。   四智武童伸了个懒腰,“好无聊啊,我们出城玩吧?”   史艳文眼睛一亮,可小火苗才燃烧,转瞬又熄灭了,“只怕会给人添麻烦。”   四智武童咦了声,有些诧异,“你会主动惹麻烦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可史艳文想了很久,给了一个有趣的答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四智武童但笑不语,孩子终究是孩子,再怎么懂事,天性里的好奇与蠢蠢欲动也终会遏制不住。   “既然你不惹麻烦,我也不惹麻烦,那我们出去玩玩又能怎么样?”   “可是……”   “唉,好不容易那些长辈都没机会管我了,要是不出去走走,好可惜啊。”   “……”   “听说山下有花灯、炮仗,好多吃的,各种有趣的人……嗯,好想看啊。”   “……那,要带小鬼头吗?”   “……不带,”四智武童咬了口苹果,拉起他的手,“屈世途带他办事去了。”   屋檐上的倦收天看着原无乡,“办事?”   “借口而已,”原无乡轻笑,“‘竹马少年’嘛,两个就够了。” 第53章 二记垂髫遇舞勺(下)   婉转流年过,忆当时年少,惜不曾夜闹花宵,招手遥遥。   矜绝不堪玩,恰此时蓬头,何不与游戏竖牧,傍身磊磊?   难得矣。   然,得矣。   山下有茂林修竹,山外有盘根错节,山沟后是卧牛溪田,离开崇山,草长莺飞、拂堤杨柳尽皆入眼。   有牛车不动,膘肥体壮,哞声不停,两支牛角神气地竖在头顶。犁锄抛弃田埂,黄发老人匍匐侧于牛身轻笑,一杆烟枪敲打地面,几声轻咳嗽尽苍老,正撑着牛脊弯腰佝偻,褴褛破裳系在骨瘦的腰上。   史艳文紧紧贴着四智武童,就是不敢靠近老黄牛。   四智武童笑了笑,偏拉着他往老人家那儿走,史艳文脸色发白,只好挽着他的手亦步亦趋。耕牛的老人也看到了他们,两个娃娃比农人家里滚泥盗土的孩子好看太多,穿得也好,人看了就喜欢。   “小娃娃,你们是哪家来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四智武童把史艳文拽在身后,脸都要笑出花来了,“我们是新搬来的,从城里出来玩,迷路了。老爷爷,你收了行当,是要回去了吗?能不能给我们指指路啊?”   “快正午了,”老人穿好衣服,那粗布擦了脸上的汗,粗糙干瘪的手捏着犁头往肩上背,“老婆子这几天身体不好,不能来送饭,老汉赶趟子回家,吃完了好把剩下几亩地给犁了。”   “很远吗?”   “不远,就在郭子里,离城可近了,门口还有苹果树哩。”   “苹果树?”四智武童扯扯史艳文的手,转头问他,“我们和老爷爷一起走好不好?”   史艳文看了看老黄牛,老黄牛扇着蒲叶似的耳朵,鼻子里还套着绳子,看起来倒不像伤人的动物。又看了看四智武童,他眼睛里放着光,一派天真与期待,史艳文实在不忍拒绝,再怎么说也是人家带自己出来的。   “……好。”   史艳文的眼神就和镇里的公子哥第一次见到老牛一样,好奇又害怕,老人看了就笑,“小公子别怕,这牛啊是听人话的,顶顺从的伙计。你和它说两句话,他听懂了,还让你坐身上呢。”   “坐身上?”史艳文愣了一眼,看向牛脊,“会不会压到它?”   “噗,”四智武童忍不住去捏他的脸,“你才几两重?我们加起来都不一定压得垮它。”   史艳文不满地咬了下唇瓣。   老人看他们跃跃欲试,将东西往肩上一抛,拍拍牛脊,“要坐吗?要不坐,老汉可就赶路走了啊。”   史艳文想了想,与四智武童相视一笑,看向老人,异口同声道,“坐!”   老人牵着麻绳,戴了草帽,笑道,“那就走吧,老汉可饿得不行了。”   四智武童拉住老人的手摇了两下,“老爷爷人真好,要叫牛爷爷也走慢点哦。”   “好,好,咱们啊,就走慢点。”老人笑道。   两人翻身上了牛背,田埂不大,老黄牛走得却很稳,一步一低头,哞声时不时响起。   史艳文坐在前面,想伸手去碰牛角,又担心滑下去,只好一遍又一遍摸着躬起的脊梁发呆。   快到郭外的时候,四智武童突然抱住了他的腰,史艳文就回头,“怎么了?”   四智武童比他高些,下巴擦过他耳边,指指牛头,清脆的声音只有史艳文一人能听到,“牛角是凉的,你摸摸看。”   “你怎么知道?”   “书上看到的。”   “什么书啊?”   “嗯……药书,某位名人所著,《神农医谱》”   “我能看吗?”   “当然可以,回去给你看……”   ……   到了城郭时,老人摘了两个苹果给他们,史艳文想了想,把屈世途给他赶虫子的药玉坠子塞到了老人怀里,拉着四智武童转身就跑。   四智武童边跑边问,“我们为什么要跑?”   史艳文脸色微红,“有风,凉快。”   这是害羞了,四智武童眨了下眼睛,反握住他的手,在入城的人流中左右穿行。路边的贩子看见这两个好看的小公子在拥挤的城门口乱跑,连忙叫住他们,“欸,小孩儿!这儿人多,跑慢点,别跌着。”   他这一吼,路人就都看了过来。   “嚯,哪家的孩子,长得真好看,怎么不见大人跟着?”   “小娃娃,怎么跑那么急,偷苹果被狗追了?”   “哈哈哈……”   “乖乖,那俩娃娃穿得挺阔气呢。”   “怕是儒门新招的学生吧?”   儒门有钱,产业也多,每年招学生的时候门下总是络绎不绝。抬着进学的束脩里有银钱也有米粮,家丁伴读、衣服器具排了几大街,这些还是中下的富商或者世家。再刻薄一点的就带个人来,儒门也提供工读的机会。中上一类,直接就在附近置办房产,仆从侍女一概不缺,为求学之用。   再排除这些,看热闹也有好些人。   如史艳文与四智武童的小孩也多,他们穿得好,长得好,往那儿一站就被当成了富家子弟,恐也是上幼学的娃娃,人人都给他们让路。   看着倒自成一景,史艳文总觉得这样会给人添麻烦,奈何四智武童拉着他的手直接去了麻烦的终点——招生的总官那儿。   总官看见他们,尤其是在看到四智武童时,眼睛都瞪圆了,“怎么是你?”   四智武童眨了下右眼,又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我带艳文出来玩,前辈都在吗?孔祭的位置可满了?能不能给我们匀两个?”   总官听了就笑,看了看史艳文,也不多问,只带着他们进去,引人一路侧目,“你要去,谁敢不给你匀?主人在休息,不便打扰,凤姑娘倒在,只是也忙,位置都是里头管事的在打理,我带你去见他,打声招呼就行。”   史艳文有些紧张,四智武童凑到他耳边安慰,“你别怕,这儿可好玩了。”   史艳文嗯了一声,来往的人虽多,却没有人冲撞他们,都是对总官点头致意,惊奇地看了看跟着他的两个孩子,也默契的没有多问。   过了三进三院,总官就不带路了,有另一个女孩子带着他们走。   史艳文的手已经不知不觉抱住了四智武童的手臂,眼睛在奇形怪状的假山上游移,越往里走速度越慢,快进最后的屋子时,史艳文终于停了下来。   四智武童看了看他,有些不解。史艳文抿了抿唇,稚嫩的小脸又红了起来,扯扯他的衣袖,纯然蓝眸里好像有星星在闪动。四智武童沉默片刻,捂了捂心口,动作和原无乡一模一样,“怎么了?”   史艳文看了看停下来的侍女,还是有些不放心,干脆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往下拉,脚尖微微踮着,轻声说了句什么。   这么近的距离,四智武童却没听见,他眨眨眼,笑容不由自主地扩大,“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史艳文奇怪地看着他,凑近了又说。   “……再说一遍?”   “艳文饿了。”   ……   “你听到了的,骗子!”   “哎呀,别生气嘛,生气就不好看了。”   史艳文瘪着一张嘴,小脸上呈现出忿忿不平的神色,连眼睛里也有了委屈,一把推开了他,转头冲进了屋内,“好看也不给你看!”   侍女在一旁默默抖肩。   四智武童心满意足,悠悠然踏了进去,“大姐姐,请问管家在哪个地方?”   侍女往史艳文跑去的相反方向一指,“第三间厢房就是了。”   “厢房啊……对了,大姐姐,能不能给我备些糕点?方便携带的。”   史艳文是闷头闯进去的,可屋里太大,屏风重重,远街的喧闹传不进一点。流苏四挂,云罗遍布,宝砚笔筒,贮书设鼎,佛手玉瓜,精雕细刻,简直要晃花人的眼睛,也容易让人迷失。   桌子上放着些茶点。   史艳文犹豫了一下,上去抓了一把放在小兜里,填补了苹果的空白,这动作已算失礼,史艳文不由心虚地看了看四周,好在没人。   绕过葵叶芭蕉,四龙熏炉,里间好像有什么声音,史艳文侧耳仔细听,那声音又没了,他摸了摸手腕,小声叫道,“有人吗?艳文打扰了。”   没人回他。   他又往里走,准备到那屏风处歇歇,谁知那屏风自动往旁边收回了。屏风后什么都没有,就是小隔间,纱帘后是个软塌,躺椅上有个人,好像睡着了。   史艳文往后看,四智武童还没有跟上来,他又摸了摸手腕,迈着小步来到那人塌前,好奇地盯着他看。   身上这么多珠宝,就不会恪得慌吗?   那人好像睡得很熟,史艳文从小兜里拿了颗糖含在嘴里,甜腻的糖味和空气里的异样清香混杂在一起,史艳文深深吸了口气,干脆趴在了塌前。   那人脸上有酒窝,史艳文揉揉自己的脸,莫名沮丧,他脸上的肉都是鼓起来的,一点也不好看。   这个人才好看。   这样想着,史艳文就忍不住想去戳那两个酒窝,可又怕把人吓醒,徘徊了好久才将手指伸过去……   碰到了。   “啊!”史艳文小小地惊呼一声,收回手指捏住,心跳骤然加快,原地站起来跳了两圈,小兜里的糖果掉在地上也不管,而后又蹲回了塌前。   他还想去摸,可那人忽然动了动,史艳文还以为他醒了过来,吓得直往塌下躲。躲了片刻也没见反应,爬出来才发现这人只是翻了个身。   史艳文松口气,壮着胆子往塌上爬,扒着那人的衣服细看,那人除了酒窝,淡紫色的头发也好看,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水一样。   他正摸着,那人突然又转过身来,史艳文一时措手不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那人身上,僵住不敢动弹。   等他发现这人仍未醒时,四智武童已经找到了这里。   “艳文?”   四智武童在外面叫他,史艳文慌手慌脚地从那人身上滑下去,头也不敢回地离开。   “我在这!你去哪儿了?”   “去和管事的打个招呼,顺便给你带些吃的……这些果子谁给你的?”   “就……嗯……随便拿的。”   “哦。”   “哦什么?”   “就哦咯。”   “不准哦!”   “哇,这么霸道?”   声音渐远,躺在榻上的人再度翻了个身,在床边捡了颗花生米,轻声唤道,“凤儿。”   粉衣姑娘从隔断后出来,捂嘴偷笑,“主人,你把那孩子吓到了。”   那人看她一眼,忍俊不禁,“明日将外面果盘里的东西按份送些给不动城,就说……罢了,什么都不必说。”   “主人,你又要戏弄人了。”   “耶,吾这是在为守护苦境之人,略尽绵薄啊。”   四智武童带着史艳文去了观礼台中列前座,那里视野最好,游行队伍必经之地,只是有些拥挤。史艳文不得不和他挤在一起,手脚都分不出空隙,这样庄重的礼,虽然不至于高声喊叫拥堵过甚,但总有人会不自觉碰撞到他人。四智武童自然考虑到了这些,可他解决的方法让史艳文有些不解。   “我抱着你,就不会有人挤你了。”   史艳文歪着头,“可你会挤我啊。”   四智武童看着他,有些为难,“不然,我们去找管家,再麻烦他一下?”   “麻烦?”史艳文觉得这两个字就像针一样,扎在了他敏感的神经上,往四智武童怀里缩,“算了吧,这样就挺好的。”   “对啊,我也觉得这样挺好。”四智武童将人搂紧了道。   孔祭,是儒门开学祭礼,是为释奠先师,有警戒后人尊师重道、怀念孔圣之意,分为上祀、奠帛、祝文、三献、行三拜九叩大礼,为儒家重典。儒门天下的孔祭有些不同,舍了众多不需要的繁文缛节,但必要之礼又有所增加,最为有趣的是加了“斗文”一项,规则类似于武人选取武林盟主。   不比琴棋书画,只有辩论,不设贵重奖励,只有虚名。   但这虚名,对刚入学的学子来说,比任何奖励都有用。   先前上场的都是走马观花,不得细品,三五轮之后,才有惊人之语渐出,这样盛大的场合,自然歪理俗言能少说便少说。   史艳文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好笑的地方也会笑出声,是小孩子的笑,软软甜甜的。四智武童看得也津津有味,史艳文笑时他也跟着笑,史艳文听不懂时他便为他解释,不过鲜少有这样的时候。   六岁的史艳文,脑中学识也不是一般的渊博。   斗文结束后,史艳文已经忘记了大半拘谨,和四智武童一起混在游行队伍里抄近路去了大街上。   文人墨客的灯谜雅集数不胜数,史艳文抱着四智武童的胳膊,看得眼花缭乱。   四智武童看他感兴趣,便问,“要花灯吗?”   史艳文点点头,又摇摇头,“要猜谜的,还不好拿。”   “没关系,”四智武童四处望了望,瞅准一个云纹彩灯就牵着史艳文过去了,看看谜面,“惟有绿杨堪系马,打一字。”   史艳文听完,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杵!”   “欸?对了!”旁边书生双手一拍,“小娃娃还挺聪明。”   史艳文摸摸鼻子,四智武童在他脸上轻掐了一下,“就是聪明啊!”   拿了灯,四智武童又来到另一个地方,缓缓念道,“坐看十八公,俯仰灰烬残。也是一字。”   史艳文正转着花灯看,听见这句话,偏了偏头,“是不是松?”   “对了。”   “这个有点长,打的是植物。‘蟠龙蛰冬,鳞开阳蓬,镇日高涨,内藏玲珑。’”   “嗯……葡萄?”   “聪明,看下一个。”   夜半后,不动城飞来麒麟两只。   “这么多花灯?”屈世途无语地看着原无乡,“都是麒麟带回来的?”   原无乡摊手,“据说还有半条街的。”   “……他们人呢?”   “四智武童说史艳文累了,暂时去了儒门天下休息,估计明天就回来了吧,应该人也恢复了。”   儒门天下?   素还真为史艳文身旁躺下,小孩子的嘴角还挂着餍足的笑容,这一天总算没有白费,也算是意外的惊喜。   可惜只有一天,还好只有一天。   不动城过于压抑,让史艳文的情绪不是很稳定,离开了不动城,又对陌生的地方过于疏远,到了晚上才终于放松。那软软的声音跟猫爪子一样,难怪原无乡会忍不住逗他。   “不知道你醒来后,会不会记得……”   记得自然最好,记不得也无妨,素还真闭上眼,幼年,少年,青年,他们都走了一回。   他等着生命的下一个旅程,如那黄发老翁一般的,老年。   携手到老。   ……   “这么多花灯?谁送的?”   屈世途笑而不语,昨晚他也说过这句话。   “一个孩子,很乖、很厉害的孩子,”素还真将一站云纹灯递给他,嘴角漾出浅笑,如春风拂过,“我很喜欢他。”   “是吗?”史艳文奇怪地看着他,“你笑得有点奇怪。”   素还真捏捏他的脸,“怎么会?要吃苹果吗?”   史艳文愣了愣,“……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皓月光又从门外过来,“前辈!儒门龙首派人送来了很多……糕点。”   “糕点?”屈世途不解,“来的人可说了什么吗?”   “没有……倒是来的侍女问史艳文前辈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如果有的话,”他看了看素还真,“龙首下次再单独送一份过来。”   史艳文:“……”   素还真:“……”   气氛稍沉。   素还真默然半晌,粲然一笑,“不敢劳烦龙首,艳文不喜欢甜的。”   众人:“……” 第54章 端午节放假   [cp]工作一学期,每周末都在电脑前码字不得空闲,终于能度假去了。。[鼓掌][鼓掌][鼓掌]所以这周浮雪更新。。只能暂时推到下一周了。。诸位。。祝大家节日愉快咯[心][心][心] [/cp] 第55章 浮雪 五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写素史,他俩儿子最多做朋友,绝不做cp的啊!!不然这就乱套了。   我只写素史,他俩儿子最多做朋友,绝不做cp的啊!!不然这就乱套了。   不写不写不写小空x续缘啊!儿子辈分的要纯洁的友谊友谊友谊才好啊!!   不写不写不写小空x续缘啊!儿子辈分的要纯洁的友谊友谊友谊才好啊!!   不知其名而秽其名,知其名又忘其名。   然,何为名?不过胡乱一称谓。   凡所有相,尽是虚妄。   怒山,沧海,石亭座,怒沧琴,焚香炉。   蓝裳青年欲言又止,道人打量他眉目中熟悉的气息,亦稍作沉默。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青年,青年身着蓝衣,与他那名扬天下的父亲有五分相似。这也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他的乖巧比素还真要更货真价实,但这份乖巧后的聪明,也是诡计风波洗刷过的。   这便是他回到天波浩渺要会的客,而拜帖,是托佛剑分说送至秋心小雅,史艳文在客栈走廊间模糊望见的人,便是他与客栈东家,儒门龙首。   拜帖送了十日,拜访之人才姗姗来迟。   青年犹豫不决,似在忖度该如何在陌生前辈面前开口,茶过三巡,话题才从“拜访武林前辈”进入到“听说前辈最近带人四处游览中原名胜”。   总算进入了正题,道人已想好说辞,正准备开口,又听青年道,“不知都去了哪些地方?”话音未落,青年脸色又是一红,紧接着改口,“听说前辈与那人……关系很不错?”   道人隐约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某些特别的东西,让他想好的说辞一时无用武之地,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轻微的怪异,“你是来……”   “前辈不可误会,”青年尴尬不已,“我在不动城里已经对史艳文做过了解,诸位前辈既然肯做担保,续缘自然不会怀疑他的为人。只是听说数月前,是前辈带他离开,那之前发生的事,听他们说,也只有前辈知道,所以……”   “……”   是这件事。   道人忍不住皱眉,若他问的是史艳文如何为人处世,或是问他对素还真的态度是善是恶,都好答,都可以说,史艳文自也坦然不惧。   可这件事,不可以说。   也难怪素续缘踌躇如此之久,他问过不动城,可除了屈世途之外都没有人能吐出个所以然来。   屈世途说得也不多,推测之下也只是认为史艳文是在介意素还真刻意欺瞒聚魂庄之事,或是异识附体的素还真对他编造了什么扭曲真相的话,让史艳文对素还真芥蒂愈深。   可史艳文怎么会有恨意?   素续缘没有从不动城得到答案,就只能来寻找其他可能知道答案的人。道人去过孤岛,与史艳文相处三月,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得多。   屈世途的话还回响在耳边,身为人子,他怎能放任父亲陷入危险?何况在素还真复生不久、生死仍悬于一线的当下。   ——千瓣之莲,千日之忘。若无意外,莲心重聚,记忆回归,那时的素还真才是真正活了过来,若出意外,便真的可能……永远消散了。   道人也明白,可他还是不能说,不会说。   他看着素续缘,青年用语气表达了自己的不确信,然而眼神下的坚定,早已不是那几分犹豫能可掩盖得了的。   许久,道人终于开口。   “苍不能保证史艳文不会伤害他,但素还真有朝一日若是受到伤害,史艳文一定会拼尽全力救他。”   这话听着有些矛盾,素续缘却眨眼就听出了其中关键,思量片刻,“前辈如何敢保证?”   “史艳文自建木重生,于天道压制下被迫许了一个涅槃誓言,这个誓言的钥匙,已经在阴错阳差之下,被篆刻在素还真的灵魂里了。”   ……   叶小钗又去了偏殿门口。   这座殿堂已经空了许久,里面的残砖碎瓦始终维持着史艳文离开那夜的惨烈,他好像还能嗅到那时自门缝里溜出的诡异麝香。   他站了半刻钟,然后伸手推开了大门。   沉闷的夜雾像翻滚的墨云一样,卷着灰尘冲过鼻尖,叶小钗挥开浮动的尘埃,大跨步走了进去,没有在意脚下的杂物,笔直地走向琴台。   崩裂的石头砸中了琴台,也砸碎了琴台上深嵌入里的指洞,这指洞只有他看见,也是他将之毁去。只是为何要毁去呢?叶小钗也不清楚,只是直觉这指洞不该让任何人看见,哪怕不动城里没有外人,也不可以。   这指洞是反手抓的,就像是有人跌了一跤,整个人伏在了上面,指洞外围还有淡淡的血色。到现在都能看得见的痕迹,留下指洞的人,一定抓得很用力,一定受了很重的伤。   可那时异识附体的素还真有些慌张,而史艳文更是连慌张都无,冷寂无言,都不见伤口。   这鲜血必定是他们一人留下的,而史艳文的可能最大。   叶小钗想了很多次,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他宁愿毁掉战场也不愿留下痕迹?会让他格外注重整理仪表掩盖伤口?史艳文连聚魂庄都不曾恨过,心怀慨叹,又岂会轻易对几次三番帮助他的素还真产生恨意?   答案,他不好猜,也不敢猜。   叶小钗站起身,最后扫了一眼这凌乱的偏殿,转身离开。史艳文既然回来,而这个苦涩难言的地方,已经不适合存在了。   步出殿堂的刹那,他抬头望向远方,银白月光如蒙轻纱。   数不尽的剑光割开月晕,偌大偏殿于眨眼间,便被绞成漫天粉末,迎风飘散。   倦收天倚在城墙上仰望观星台,其上的叶小钗恰好化作一缕流光,就如当初的弦首,自癸界冲出,转瞬不见。   原无乡走上城墙,默然深叹,“他终于要回来了。”   “弦首怎么说?”   “道法无为。”   “顺其自然么……”   只是,他们能顺其自然,史艳文能吗?   ——接近夸幻之父。   ——接近他做什么?   ——做朋友,但要与他保持距离,绝对不能付出任何信任。   ——为什么是我?   ——解某原本已有人选,但,你比她更合适。   朋友?   史艳文并非迷惑于朋友这个词,解锋镝说的朋友,自然不是单纯的朋友。若不能付出任何信任,怎么能叫朋友?可他不说朋友,也没有说是敌人。   非敌非友,亦敌亦友。   这之间的尺度不难把握,可解锋镝的表现让他处境困难了,简直是有意替他拉开距离,拉开和所有人的距离,用将他唯一排除在外的方式。   虽然这是最直接的方法,让他的秘密尽可能不被察觉,但仔细想想,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着实有些卑鄙。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感情被当做武器利用,史艳文也不例外,且因那人是素还真,让他更加不喜。史艳文嘴角微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他再转身,不像在走,就像是在飘。   他还没飘出两步,手就被人抓住了。   抓住他的人有无奈的神色,还有淡淡的莲香,他的莲香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是不是代表他的记忆恢复得也越来越多了?   “你去哪儿?”   对了,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语气也会冷淡一些。当此之时,史艳文作为一个“解锋镝求而不得但就是看不上他,又因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而不得不跟着解锋镝来此”的局外人,神色自然也要冷淡一些,“无缘无故,素贤人为何阻我去路?”   解锋镝叹口气,“时间还早,你要去哪儿?”   “诸位有要事相商,艳文不便在此,阁下莫不是要一枝独秀、招人作陪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   解锋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史艳文从入宴起心情便一直不佳,虽然起因是因他一时兴起的“口不择言”,但史艳文这种近乎任性、不分场合不分时间抛脸色给他看的行为,又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免会给人难堪。   当然,其中有大半做戏的成分,可也有小半真实,史艳文就是想借机看他笑话。   解锋镝却拿他毫无办法,“我倒茶给你,喝不喝?”   “素贤人难道不知道,空腹茶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吗?”   牙尖嘴利,简直让人无言以对。   解锋镝似乎又听见了旁人的轻笑,史艳文这场戏做得倒是乐在其中,解锋镝一开始也乐在其中,哪知半日不到,这份乐在其中就变成了苦不堪言。   尤其在这人即将步入危险之刻。   他想叮嘱些话,只是他一开口,明里暗里的人都会将耳朵侧过来。   无法,解锋镝只能紧攥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把人往角落里拖,留意到的人面色登时怪异了起来。   史艳文往压低声音,“事不过三。”   解锋镝笑着拉住他,“还有几句话。”   史艳文皱眉,抬手理了理鬓发,手势之下的嘴唇无声微动,“言多必失。”   “就几句,”解锋镝抓住他的手,亲昵地包在了自己手中,回以无声,“此事我既已依你的想法来,艳文也便答应我一件事吧。”   史艳文一身寒毛倒竖,极欲抽回自己的手,却又不得不顾全大局,“那就请长话短说。”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偏要短话长说,“不如我们先喝杯茶?”   史艳文看着他,斟酌着在大庭广众下甩袖子走人这个动作是不是过于失礼,毕竟戏演过了也不好。好在解锋镝十分识趣,见他不语立刻就转入了正题,动作虽然没变,好歹语气郑重了些。   “午时过后,我们便要进入山海奇观,你可想好应对之法?”   史艳文看了看那边已经等之不及的众人,轻描淡写道,“艳文只是去做交易,要何应对?”   解锋镝愣了一下,而后哑然,“你倒是融入得快。”   “彼此彼此。”   “若是他要留下你呢?”   史艳文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想了想问,“他是否真如你说的那般自负?”   “是,”解锋镝反问,“所以?”   “自负之人,总有一个通病。”   “什么通病。”   “他们总是认为,自己看中的东西,无论世事如何转换,终将会是他的。”   “……”   “……”   “我说错了?”   “解某不喜欢这个说法。”   “……艳文应该不需要迎合你的喜好。”   解锋镝摇摇头,拇指磨着他的手心,玩笑道,“那换我来迎合你,如何?”   史艳文怔住,不知如何言语。   素还真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他的温润内敛让他已经习惯将这种过于露骨的情绪隐藏起来束之高阁,感情浓烈到极致,哪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也没有这样经常性地放肆于言语。   他在记忆里定格的那个素还真,总是让他心生愤怒,那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史艳文叫出的每句“素还真”,都不曾从那段记忆跳脱出来。   面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的素还真,不一样。他可以对那个素还真应对自如,可对这个素还真,却总显得不知所措。   解锋镝太直接了,素还真过于婉转。   他们是不同的。   史艳文赫然回神,心里有些烦躁地抽手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愣愣不出声。   气氛又见尴尬。   圆公子笑了一声,“诸位远道而来,难得齐堂一会,湛卢无方除准备粗茶淡饭招待,也安排了妙舞娱乐,以飨嘉宾。”   话语一落,便听筝弦声动,衣袂飘响。   解锋镝扯扯嘴角,握紧了手中折扇,目光从史艳文身上慢慢移开,飘到了场中,恰逢白衣女子飒飒纤指,旋而转出。   目光忽凛。   至舞毕,赞叹不绝,解锋镝那皱起的眉头都未舒展。   解锋镝沉默半晌,黯然念道,“一别江湖几驯化,至死不曾见沧溟。”   史艳文心绪一动,视线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哪白衣女子已然不见。   “哈,有生之莲果真悲天悯人,连赏舞也显慈悲心肠。” 圆公子轻笑,带着几分轻蔑与冷意,“黄钟,带芙蓉一一向嘉宾敬酒一杯。”   史艳文意外地皱了皱眉。   女子蒙着面,步伐轻缓,没有一点波动,毫无感情。   像个被控制的精美人偶。   史艳文看了一眼女子,又去看解锋镝,却发现解锋镝邻近的两人望向那女子时是同样的神色,而离他不远,有人正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   又是他。   宴会中统共有两名带杖之人,解锋镝匆忙中只介绍了几句,恰是当初在北域为他引路的中年文士,而另一人,便是那从他出现便不停对其留神之人。   史艳文从入宴时便属于闹市中唯一的寂静,与人交谈甚少,有几人的名字都还没对号入座弄个清楚,解锋镝对那人亦只听说过一二,只知其属于狩宇族,精灵一脉,名唤皇旸耿日。   ——精灵,是喜欢自然的种族,建木与纷陀利华同属自然圣物,艳文不要离他太近。   如此紧要关头,希望不会横生枝节才好。   他这一晃神,宴会已经直接进入最后的关键。   “古原争霸胜出者,便可拥有山海奇观。在此之前,我会先带各位入山海奇观一揽,以伺嘉宾心奇。”   同入山海奇观本是众人来此最主要的目的,与会者各自之间本也没多大交情,将来还免不了争夺之事,也没什么闲话好说,自然都无异议,谁知圆公子又慢吞吞地加上了一句。   “除却与会十人,史艳文也将随我们同入山海奇观。”   这就有异议了。   当下便有人质疑,说出的话还算温和,声音却和那身冰冷的铠甲一样没有温度,“八令八钥,何时多出一令一钥?”   “未曾。”   “哦?那他要凭何进去?”   圆公子笑了笑,“诸位不用紧张,史艳文现下并非古原争霸参与者,他只是夸幻之父的贵客。”   ……   史艳文的涅槃誓言,除了史艳文自己,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不知上哪儿去躲清静,一个静坐天波浩渺口风严谨,天不问地不言的,若非素续缘亲自跑这趟,又厚着脸皮磨了一个多时辰,恐怕道人还真不一定会告诉他。   可当真知道后,又觉得无话可说。   他看过史艳文的画像,英俊儒雅,美如冠玉;也看过史艳文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还听屈世途转述过史艳文的话,坦荡温和,不乏风趣。   从言谈举止想来,这样的人,能同他的父亲成为至交,一点也不用惊讶。   可成为比之至交还要深的关系,就让他有些错愕了。   那是个男人,长得再好看潇洒,也始终是个男人。他虽然不对男子相恋抱有排斥,可也没想到自己的爹亲,那个名震天下的素还真会看上一个男子。   而且,还是爹亲主动的。   素续缘站在风口沉思,像他爹亲那样的人,天下哪个不喜欢?居然不是被追的那个。   不不,想法偏了,素续缘揉揉额角,现在的重点是爹亲既然喜欢史艳文,史艳文看起来也不像是无意。   那中间的矛盾总要弄个清楚,两人才有机会能尽释前嫌。   ……不不不不,这也不是重点。   他是不是接受得太快了?   “站住!”   忽闻暴喝如惊雷。   素续缘手一抖,被尖利的女声吓了个惊颤,下意识转头探望。   “大婶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样追着一个良家少男跑是会被人诟病的哟。”年轻的挑衅直透密林,喘息不停地向着他的方向冲了过来。   “大婶?!小兔崽子,老娘要扒了你的皮!”   “大婶啊,你虽然皮肤皱了眼睛无神了胸部下垂了,但是喜欢你的人很多嘛,何必追我这个懵懂少年呢?”   素续缘,“……”   “你……你给我闭嘴!”   “啊呀大婶,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很难看非常难看十分难看啊?”   女子气急败坏,嗓子都吼哑了,“我让你闭嘴!闭嘴!!”   墨绿的身影自林间射出,素续缘侧身避过,只见到那人蒙着眼罩的半张侧脸,嚣张地瞥了他一眼,“那个谁,知道不动城在哪个方向吗?”   素续缘退了一步。   墨绿身影一顿,脚步在地面轻旋,停在他面前,素续缘这才看见那张脸,年轻,狂放。   一身魔气。   “你知道地方?”那人挑眉。   素续缘赶紧摇头。   那人啧了一声,还想再问,却听林间晃动,不耐烦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在素续缘还在愣神时,从风口崖边跳了下去,余音响彻十方,“大婶,你要是不怕这人被五马分尸,尽管追来!”   粉衣女子还很年轻,没到大婶的年纪,很有些成熟风情的味道。   那人说完话后,她便站在崖边不动,瞪大了眼珠子,倒吸口凉风。   “我眼花了吗?那人长得有点像素还真的宝贝儿子……小兔崽子!你赶紧把他放下!!”   “声音大了不起啊?”正急速下坠的人嘟囔着回头,鼓足一口气,“有本事你来抢啊!!” 第56章 浮雪 五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写素史,他俩儿子最多做朋友,绝不做cp的啊!!不然这就乱套了。   我只写素史,他俩儿子最多做朋友,绝不做cp的啊!!不然这就乱套了。   不写不写不写小空x续缘啊!儿子辈分的要纯洁的友谊友谊友谊才好啊!!   不写不写不写小空x续缘啊!儿子辈分的要纯洁的友谊友谊友谊才好啊!!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史艳文终于走到了这个空山尽头的岔路口。   从今后,分道扬镳,殊途同归,都是缘分故意写下的慌不择路。   史艳文很无辜,史艳文很无奈。   他一点都不在意什么山海奇观,他来此,本只想趁机报答佛者梵天当初的恩情,以及在和解锋镝接触间得到他关于九界的记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凝聚在身上的目光不过七八,但当中的压力和兴趣却浓过百人,史艳文并不怕这些,他曾为多少人探究与仇视?千军万马且视等闲,魔火奇兵不过辗转,莫说七八人,就是七八万人齐齐注目,他也不会有半点动容。   他表现出来的确实也是这样,在旁人看来,水波不兴,无惊无喜,似乎圆公子所说都在他预料之中,只有解锋镝能察觉出他隐而不发的无奈。   贵客?   什么样的贵客?非要在古原争霸开始的同一天接待?   来客中唯一的女子红尘雪连忙低笑两声,打破僵持,“夸幻之父还真是有闲心。”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史艳文自然不可能与古原争霸同等重要,之所以选在同一天,或许只是巧合,或许,只是因为夸幻之父很“闲”。   这理由让众人有些不舒服,让人觉得夸幻之父似乎并不特别在乎有人胜出这场游戏,不免轻视,可也是最值得人相信的理由。   圆公子一眼便看出众人的不愉,却不点破,“这不过是段小插曲,诸位何必为此小事挂心?诸位,请随我来。”   出了八面玲珑,环着北面的山脉,往绝峰上慢慢走去。   史艳文大概是这一行中最轻松的人,置身事外,还能看看几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悠然自得地跟在最后。   只有十一个人,脚步声和呼吸声加在一起,也是极微小的。   史艳文在后面时走时停,几时前面走得远了,他就快步飘过去就是,几时前面走得又慢了……   那他就只能更慢。   慢到前面的人都退到了他的身前,他才抬起眼帘,不慌不忙地点头,“劳阁下亲至,是艳文之幸。”   来人讶异地看他一眼,旋即轻笑,“吾只是不喜与人类走在一起。”   “……”史艳文有些无奈,他虽是依托建木重生,但应该还不至于被划拨到人类之外的种族去。   “你不是人类。”   “……”这却有趣,他不是人类,还能是什么?   “更像是精灵。”   史艳文停下脚步,皇旸耿日也停下脚步,正要说话。   圆公子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山顶越来越狂躁的风声中响起,“两位若是相见恨晚,不如等出了山海奇观,湛卢无方愿意倾出雅阁,供两位秉烛夜谈,如何?”   皇旸耿日看了眼圆公子,史艳文则瞧了瞧解锋镝,他站在狭窄山道的中间,副主持的身份不能让他落后,却能让他招人上前。   “艳文,”解锋镝看着他,扇坠儿在风中晃动,慢慢伸出手,眸子带着浅笑,百般温柔,无人能懂,“过来这里。”   两人之间隔了八个人,八个人,在狭窄的山道上,各自戒备,留有距离。   五十米,或者六十米。   史艳文皱着眉头,即便是这么远的距离,石壁上的青苔被薄如青烟的云雾渲染得不真实,让身处其中的人也有了迷乱之感,他也能越过重重人影,在回荡的人声中听出、在那双温和的眸中看出几分不满。   假的,做给别人看的。   真的,做给自己看的。   大局为重,史艳文默念两句,他正在烦恼要如何避过皇旸耿日,这时机来得再好不过。   解锋镝拿着扇子在指间转了一圈,故意发出些声音,又道,“艳文,莫让大家久等,到我身边来。”   ……心字头上一把刀,刀不滴血不叫忍。   史艳文对皇旸耿日行了个礼,踏着石壁一翻身就来到了解锋镝手边,像是山头上飘落的雪花,落地时无声无息的。   利落漂亮的身法让人眼前一亮,史艳文自小就被赞为武学奇才,万众无一的根骨,而此地没有一个平凡人,眼力也是拔尖,天赋这种东西,不难看出。   而且,史艳文还很年轻,比他们当中任何一人都要年轻。   一个武人功力再深厚,也逃不过时间的罗网,面向可以稚嫩得像个孩子,但气息心跳里的光阴秘密,只要有些修为的人都可以看出。   解锋镝笑了笑,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对圆公子道,“绝壁险峰,高耸入云,这一路景色奇绝,况且晌飨方过,何不缓步慢行?”   圆公子还没说话,那厢红尘雪已经先行出声,“解锋镝此言不差,红尘雪赞同。”   见红尘雪点头,同行的异邦男子立刻附和,“初来中原,还不曾欣赏盛景,在下也认同解锋镝之言。”   皇旸耿日亦道,“此间奇景难得,鲜有人迹,的确不必快行。”   “咳咳,”又是一人,脸色绯红,中年面向,喘息声比其他人稍重些,“山高路险,在下……也觉得可以慢些。”   “……”圆公子失笑,“史艳文,你的运气和人缘,都很不错。”   史艳文莫名尴尬,忽然想到了道人曾在他闷闷不乐时给出的某条建议。   ——建木,沟通人神,圣物天蕴,气运绝佳,你已与之融为一体。若要寻人,并不费力,若是苦无线索,不如从容静待,或者那人自己就会找来,也未可知。   一路走来,也正如道人所说。   他想去寻素还真时,解锋镝便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他想以合适的理由留在解锋镝身边探出记忆还了佛者恩情,解锋镝又主动请他帮忙。   他想帮皓月光找出复活关翘,皓月光便误打误撞发现了石之砻。   他想解除身体功法的桎梏,佛剑分说又受道人之托在秋心小雅中等他。   可谓事事顺心,竟不必他费半点多余的心思。   解锋镝不知他想得这么多,只道是对方才的情况多少还有些不快,也不好多说,紧贴山道,拉着人默默跟上了圆公子。   “戮世摩罗。”   “在下素续缘。”   “吃烤鸡吗?”   素续缘看着被五花大绑直翻白眼的野鸡,“……你要不要,先试着烤一下?”   戮世摩罗看白痴似地看着他,“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那女人追吗?”   素续缘眨眨眼,报以怜悯的目光,“你觉得我有可能会知道吗?”   戮世摩罗继续瞪眼睛,外加咬牙切齿,“本尊已经发誓,这辈子都不沾厨事!你想让我食言?”   “首先,”素续缘斟酌了一下言辞,“我并不知道你发过这个誓言;其次,你食不食言跟我这个‘人质’似乎没有多大关系;最后,你是哪里的‘尊者’?”   戮世摩罗抽了抽嘴角,一脸坏笑,跳脱又好动,“噢,口角凌厉啊,那就请你从现在记住了。首先,这个誓言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就在刚刚;其次,我要是一个喜欢食言的人,很可能现在就把你撕票了;最后,记住了,吾乃九界魔世修罗国度第三十四任兼三十六任帝尊。还有最后一句……”戮世摩罗微笑着掐住野鸡脖子,跟挽花绳似的将之扭成一团,“要是半个时辰后我不能吃到烤鸡,我就把你放火上烤了。”   “……”素续缘不动声色,他好像听到了某个似曾相识的字眼。   戮世摩罗看他不动,“怎样?你是真的想死是不?跟你说哦,我最近心情不是很好哩,你不要看我一脸良善,但——”   “你来自九界?”   “……哦哟?”   “你可认识史艳文?”   “……”   野鸡扔在他脚下,死气沉沉的眼珠子正对着素续缘的脚后跟。   戮世摩罗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平静。   素续缘却敏锐地感受到一丝危机,充盈的魔气不加掩饰,泛滥于整个山洞。他伸手捏住了怀中的银针,手背上的血管都开始暴起,他也会武功,却不善武功,眼前的青年虽然不能辟谷,但功力显而易见要高于他。   太莽撞了,素续缘暗暗后悔,他怎么就直接问了出来?   魔气一收。   戮世摩罗撇了撇嘴,歪着他打量他,又变回了原先那副吊儿郎当一句话要拐好几个语调的样子。   “哦哦,你说史艳文啊,好像听过,怎样?他死了吗?”   他的银针没有机会使出来,值得万幸。   素续缘咽了口唾沫,再三确定戮世摩罗没有杀意后才放下心来,手指在石头上点了点,有些迟疑地扫了几眼戮世摩罗,山洞里渐渐回响起听不清内容的陌生调子,青年再没有催促过他。   素续缘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他等了等,始终没有想出怪异的地方,鬼使神差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死了,死得很惨,听说是被聚魂庄拿来献祭而活活烧死,尸骨无存!”   哼唱骤停。   在黑暗中,素续缘看见流光如针刺进眸中,长剑直至咽喉。   ……   那里是一处斜坡。   斜坡不大,上面排着一列又一列的松树,地上也落满松子,有些蜈蚣毒蛇总爱昼伏夜出,裹着稚鼠野鸡从山上滚到山下,或者从山坳拖到山顶,慢慢享用。   月色阴翳,黯淡无光,薄弱的灰色似乎一碰就散,可凉风树枝几番刺激,它还是稳稳当当地挡在月亮前。   它看起来是不会动了。   可它还是动了。   像被长剑当空砍下,劈开荆棘,如水的月色如莲花绽放。   湖蓝的底纹、滚烫的银线、豆大的冷汗,都顺着剑光落下的方向撞在了树干上,荒凉的斜坡里有无数看不细致的毒虫飞鸟倾巢而出,四散奔逃,下一刻却被叶片卷着倒飞而出。   这个地方离不动城不远。   叶小钗看见剑光的刹那就已经踏上了斜坡,满带魔气的剑光已经逼近了素续缘的下颌,他扯下披风代替手臂,在千钧一发间将素续缘从地上捞起来。   挡住宽阔长剑的刀自旁默契伸出,金色狮头吼声震天,粉衣女子不由惊呼,“狂刀前辈!他的功体不足五成!还请手下留情!”   横切青年双臂的狮头宝刀顿在半空,刀身一转,刀柄如拳,轰上青年臂膀。   疾刺而来的长剑却不见停滞,持剑的青年像是不知痛的,眼里又惊又怒。   乱世狂刀眼神一暗,方才他们只要慢上一步,素续缘必死无疑。他想留情,对方却不收手,如此狠辣,不打得他毫无回手之力,何能留情?   他看了看那女子,飞快卸了青年的长剑,青年闷哼一声,手腕立麻,脚下也被勾住,全身即刻失力,半跪在地上。   方想抬头,乱世狂刀又一拳击在了后脑勺上,倒在地上。   女子看得喉头发紧,走近后未去扶起戮世摩罗,而是先看了看素续缘,好在只是昏迷和轻伤,若真出了人命,只怕先动手取了青年性命的人就是她的主人。   青年虽顽劣,到底还有几分可爱,至少比厨房那群真正的大婶要有趣得多。   大婶……   女子眉毛一竖,狠狠踢了戮世摩罗两脚,“让你乱跑,闯了大祸看谁保你!还叫我大婶?我很老吗?小兔崽子!”   乱世狂刀看了看青年,背好武器,“多谢带路,烦请姑娘转告你家主人,此子狠厉非常,还需多加管教。”   “是是,自然,”女子抬起戮世摩罗的手臂艰难地背在肩上,顺便掏出绢子替他把脸上的泥巴擦掉,“那我们就先行告辞,不多打扰了。”   乱世狂刀不言,看向叶小钗,伸手去探他素续缘的脉搏,“方才甚是危险,好在你及时。只是真气耗损过度,小臂紧绷,看来续缘已经坚持了很久,是直奔不动城而来。”   “啊。”   他望望前方,女子的背影看起来似是不堪重负,边走边小声抱怨,“小兔崽子!没事瞎跑什么,本来再有一年就能重获自由,这下可好,再过三五年都不见得能走出儒门天下半步,哎哟喂,累死老娘了,养一个儿子就够累了,现在又多你一个,老娘迟早被你们折腾死……”   叶小钗叹口气,带着素续缘回了不动城。   乱世狂刀捡起地上的长剑,魔气离了主人还是未曾散开,隐隐有追随而去的势头,他皱皱眉,将其也一并带回了不动城。   山海奇观是怎么样的?   它藏在云层里,云下的地面并非凹凸不平,很宽敞。远山含黛,云心出岫,只有触目可及的地方是环绕的流动白墙,凑近了都能看见的云山,像极了白色的雪峰。   解锋镝见他紧盯着云海,便轻声问,“看出什么了?”   “你不是也看出来了?”   是阵法,守护山海奇观的阵法,同时也保护着山海奇观里面的主人,这阵法看起来可不好破,而且破阵动静必定很大。   史艳文忽然看了他一眼,解锋镝微愣,折扇半遮脸庞,视线极快地扫向东方,面色微沉,“风景很好?”   “好啊,”史艳文踩了踩地面,眨了下眼睛,“可是太大了,一眼望不到尽头,震撼,也遗憾。”   “哪里遗憾?”   “无穷无尽,所以遗憾。”   “没关系,”解锋镝莞尔,“他日事毕,我陪你去寻这云海的尽头。”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不会难为情吗?”   解锋镝压低声音,“解某说实话的时候,一般都不会难为情。”   史艳文转头看他,面色复杂,便是这句话就可看出,即便你说了假话,也不一定会难为情。   眼里有流光闪溢,解锋镝用脚尖在他方才踩过的地方点了点,真话假话,都是我说的话,既是从我口中说出的话,自然说话算话。   史艳文皱皱眉,“素还真。”   “嗯?”   “终点到了。”   “所以?”解锋镝不明所以。   “你可以松手了。”   ……   “但这里一片云海,哪里可见什么奇观?”   “不急,”圆公子扬起嘴角,一股摄人的气势由内而发,“待吾鞭开山海,一新众人眼界!”   只见他一声沉喝,浮上半空,一盏华丽筝轮出现在手中。筝线做鞭,凌空抽下,云海即刻让路。云势翻滚间,有雷声轰鸣震动,视野中的云山奇海迅速散开。   出乎意料的壮观。   山海奇观,名不虚传。   八门耸立,城池巍峨,楼阁千阙,如仙宫般悬在半空,只有险峻至极的单人吊桥能可通过。其后云拱峰顶,龙盘虎踞,紫栋金梁,富丽堂皇,极尽奢华之能事,史艳文所见过的凡俗盛世皇都也不过如此。   史艳文又看向城池东侧,云层虽散,那里的一样波动还是没变,他眯了眯眼,格外薄弱的地方,总是格外慎重。   “龙盘虎踞,震古烁今,这就是传说中的山海奇观?”文士问。   “然也,这里就是古原争霸的最终目的,”圆公子收了筝轮,道,“也是诸位手上玉枢令于八紘钥发挥之处。夸幻之父为证明当年对众人所言不虚,特别托吾带诸位先一游山海奇观,以立公信。在城内,吾将为诸位阐明古原争霸之规则,至于史艳文……”   圆公子一指吊桥,“夸幻之父有言,请史公子先行入内,夸幻之父,会亲自接待贵客。”   亲自?   夸幻之父会闲到亲自接待客人?   时过数甲子,夸幻之父闲着的日子不少,可从没这么“闲过”,他从来都是等着人主动上门。   解锋镝看向圆公子,“夸幻之父当真如此说?”   狭长眼眸透出看好戏似的戏谑,圆公子背过手,似有讽意,“湛卢无方何须骗你?”   史艳文不理会众多如芒刺再背的目光,施施然越过圆公子,站在桥边回望,好整以暇,“那么,艳文就先行一步了,素贤人。” 第57章 浮雪 五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写素史,他俩儿子最多做朋友,绝不做cp的啊!!不然这就乱套了。   我只写素史,他俩儿子最多做朋友,绝不做cp的啊!!不然这就乱套了。   不写不写不写小空x续缘啊!儿子辈分的要纯洁的友谊友谊友谊才好啊!!   不写不写不写小空x续缘啊!儿子辈分的要纯洁的友谊友谊友谊才好啊!!   锦瑟多情,临江仙,双调无常,难分难舍。   管弦莫过于教坊,潇洒莫过于山间。   临江仙,仙锁人间,阴错阳差总无缘。   那么富丽华美的地方,里面倒是格外朴素。   长门渐合,本该亲自来招待的人一直未见踪迹,史艳文只好独自绕着空无一人的阁楼打转,再三思量后,踏进了楼里。   这一楼里都是些乐谱杂曲,音律古朴,很难把握,还有些奇奇怪股的乐器,有一把三尺六寸的歪头古木,配有九色丝弦,通体黝黑,不像其他管弦一样放在托柄上,而是随意扔在角落。   史艳文捡起来看了看,仍旧放回原处。   出了堂门小梯,即将踏出这楼的时候,史艳文顿住了。   院中小桌旁,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了金丝绿裳,广袖长袍,白发背在身后,一字额纹下的脸部轮廓颇显深沉,连嘴角的浅笑都略带冷酷,不年轻,也不显老。   ——夸幻之父,非人非鬼非妖非仙非魔,是最适合的宿体。其外形浮夸虚幻,肉山体态,你不如将他想成如山大的婴儿,倒也有几分可爱。   婴儿?可爱?   史艳文关上了大门转,脸上有些尴尬,不由得想到解锋镝也终有不靠谱的时候。   “非请自入,是艳文失礼了。”   “你从那里来?”   厚重的声音里不乏疑惑,想来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对横空出世不知底细的史艳文抱有惊讶。   史艳文站在门口,既不走近也不远离,回道,“无名之地。”   “无名?”夸幻之父轻笑,“方才楼里管弦众多,为何你只挑了那品废琴细看?”   废琴?那怎么会是废琴?琴身还散发着热量,琴弦虽然褴褛,但琴音都深远清晰。若世间废琴皆是如此,史艳文就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手中的碧色七弦琴了。   “既是废琴,夸幻之父又何必将之收入山海奇观?必是有旁人难以知晓的好处,才能有此殊荣。”   都是应承之话。   “山海奇观内藏古艺万千,那废琴对喜琴之人来说就算七弦未断完好无缺,也只能称得上‘尚可’,对卬更无意义。卬观你也并非喜琴之人,却又为何独独拿它细玩?”   看来对方对这些应承言语十分不屑,既如此,那就换个方式。   史艳文慢慢踱到台阶下,举手投足间儒雅再现,比之方才的青涩大不一样,绝非在众人面前表现的那般模样。   横一臂于腰间,霞姿月韵,谦然反问,“艳文不才,妄自猜了两点。”   “是哪两点?”夸幻之父继续问。   “其一,古琴无华,年代甚久,山海奇观久居云层,地面湿润,而琴身竟无半丝水汽。琴膛中空,却未藏暗箭,更不见任何软化迹象,看似木,实非木,溢有暖香,应是常年浸于温泉。所以,艳文这其一,猜的便是,此琴,许是用某种奇异石料制作而成。”   夸幻之父冷笑,“琴制非常,若是细看,不难看出。”   “这便是艳文猜的第二点了,”史艳文看着他,静静摇头,“此琴,非琴。”   “哈!”唇角微勾,广袖轻扫桌面,茶香忽散,墨玉茶具摆满小桌,“说来听听。”   夸幻之父分腿坐下,那是掌权者的坐姿,史艳文面色沉静,思索着眨了下眼睛,突然道,“艳文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有句话,想先问清楚。”   “请说。”   “阁下……可知艳文来此的目的。”   夸幻之父看了看他,视线在楼外的精雕细刻上绕了一圈,道,“既是解锋镝带来的客人,又能答出我的问题,那这第一个交易,除了要这山海奇观,卬,知无不应。”   “这般大方,”史艳文神色仍旧不变,“阁下倒是和解锋镝所说不同。”   夸幻之父眯了眯眼,“哦?卬曾无条件送他三份大礼,对解锋镝,难道还不够大方吗?”   年轻的面貌总是占便宜些,史艳文遮了遮鼻翼,欲笑不能笑,主动为他斟了杯茶,拿的是后辈之礼,进退适度,十分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解锋镝自然记得夸幻之父的大恩,只是……。”   ——夸幻之父,性格多变,要从他那里取得无损的利益,实为艰难。   “卬也是性情中人,只要是卬欣赏的人,卬并不介意给他几分好处。”   “若是如此,那艳文就不得不努力表现自己了。”   “卬已给了你机会。”   史艳文点头,看了看琴楼,“那琴,是用来养琴的。”   以石琴吸引周遭寒气,保护其他珍藏的木制琴体不被酸寒之气腐蚀,再以琴体本身温热,来保证珍藏琴弦不会因过冷而崩断。也不算弃车保帅,因石琴正好以此寒气将养己身,弃置于地,是为了保证它的功用能得十成发挥,若放于高台,反不能吸纳地面寒气。   日积月累之下,石琴模样虽越加不堪,但音色会愈见绝妙,日后也算独树一帜,此法可谓两全其美。   夸幻之父眼波微动,史艳文突然转变的气质让他不解,这个年轻人的架势和镇定已经超出了他的年龄。他当然不认为解锋镝带来的是个简单的人,可要应对圆公子口中那个才初见就被他灌醉的年轻人也并非什么难事,如此没有防备,也不过是涉世未深。   那样的力量掌握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身上,能有什么大作为?   但现下,他似乎觉得自己小瞧了这个人,也许连圆公子都小瞧了他。   不过只要解锋镝在的地方,他身边的人,多少都会受到忽略,达于智者,才是最可怕的。   不过,还是太年轻了。   他连解锋镝都能驱使,何谈一个史艳文?   端起茶杯,夸幻之父缓缓道,“其实,还有第三点。”   史艳文微讶,“还有第三点?”   “是。”   夸幻之父起身,史艳文不解地看着他推开楼门,捡起了墙角的石琴,看了眼史艳文,十指忽紧。   琴身龟裂,眨眼崩碎。   碎琴砸地,气氛骤沉。   “……”   杀意?   没有   警告?   不是。   史艳文勾了勾唇角,是试探。   “可看出来了?”   “艳文见识狭隘,仍旧未明。”   夸幻之父随手吸起一品木琴,将之递到史艳文手中,道,“解锋镝既说从我这里得不到无损的利益,那我就给你无损的利益,我送他三份大礼,也送你三份大礼。”   “不会日后讨要报酬?”   “哈,”夸幻之父走出了琴楼,平地刮起的风让史艳文看不清前方,只有庞然如山的虚幻影子,消失在眼前,耳边,是夸幻之父久久未散的张狂声音,“这是第一份礼物,将沾有欲寻之人气息的物品置于琴边,琴音自会指引你该去之地,且收好罢!”   去时愈久。   史艳文松了口气,解锋镝说他自负,果然不错。   夸幻之父一定怀疑他有其他目的,所以碎琴以试。又以“看在解锋镝面子上”这个理由送他三份大礼,不向史艳文讨要报酬,哪里是什么大方,分明是胜券在握的自得。   昔有枭雄曹操,留下千古名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夸幻之父静坐高台,就搅得武林风起云涌,也算是个枭雄了。拉拢,才是掌握人心的关键,与有能而无仇之人为敌,哪是枭雄才会做的事情?   “果然,”史艳文又有些好笑地摸摸自己的脸,“因为太年轻,所以容易让人放低戒心……好的皮相果真要占便宜些啊。”   不过,这样是不是有些为老不尊?   “而且……”史艳文化出道人赠予的琴,两琴并列,一者古朴无华,一者玲珑剔透,又化去碧琴,盯着那品木琴发起呆来,苦笑低喃,“即便知道要寻之人是谁,你也帮不了我啊。”   他孤身十一年,一应行头有屈世途给的,有道人给的,有儒门给的,连一身血肉都是建木重组天地凝结的,除了灵魂,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属于九界的了。   无根浮萍也比他好上许多。   “唉。”   无奈叹息,史艳文抱起木琴,走入云中。   鸟儿衔着枯叶落在檐上,枯黄的叶片蜷缩在一起,叶柄上还有指甲盖大小的虫子在蠕动。豆大的眼珠子转了转,鸟儿扑棱两下翅膀,尖喙一瞬啄去了软虫,又默默飞进了横梁。   碗大的鸟窝十分与众不同,像个坟墓一样倒扣着,什么装饰也没有。   它不需要装饰。   那支撑鸟窝的木枝有暗淡荧光,填补缝隙的泥土散发异香,尖喙啄出的纹路让人一眼看去有目眩头晕之感。横梁之上的小小空间看起来很普通,可这些东西聚在一起,就让这普通之中多了几分特别。   “这是什么鸟?”   “不知道,昨晚突然飞了进来,也不知哪里来的。”   “这鸟窝很特别,是屈世途的手艺?”   “不是,”原无乡仰头盯着里面的鸟儿,羽毛上的黄色似乎比昨夜明亮了些,“它自己带来的。”   倦收天哦了一声,“一晚上就搭好了窝,真不简单。”   原无乡晃着手指,“非也,我的意思是,它自己,把自己的窝给背进来的。”   “……背?”   “驼在背上,穿过结界,越过城墙,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五指成抓在手心一按,原无乡做了一个“扣”的动作,“落在了横梁上。”   “你是说……搬家?”倦收天微愕。   “是‘搬家’,名副其实,”原无乡笑了笑,“还有个有趣的地方,你且看好。”   原无乡从盘子里挑了颗花生米,轻轻往坟墓似的鸟窝一掷,这一掷虽然没用内力,但力道也不小,若是打中了鸟窝,恐怕会直接将之掀飞。可那花生米才到鸟窝边缘,倦收天就看到鸟窝往旁边飞速移动开,花生米几乎是擦着边缘飞过。   原无乡还不停,接着连扔了三颗,每颗都被岌岌可危地避开。   “哈哈哈,看见了吗?这小鸟儿可不简单啊。”   速度快得异常,当然不简单,倦收天皱皱眉,“这鸟儿偏偏将家搬到了不动城,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的确巧合,”不动城设有结界,身负武功的成年人都不见得能无视结界出入,何况一只鸟儿,“我问过其他人,连赤龙影都没见过这样的鸟儿,但看它很有灵性,又不舍得驱赶,现下屈世途又不在,还是等解锋镝回来再做决定吧。”   解锋镝?倦收天摇头叹息,“只怕他回来后,该是没心情在意这只鸟了。”   “……说得也是,”原无乡停下了投掷花生米的动作,“素还真将续缘护得如此严谨,十数年不让他踏足江湖,没想到续缘还是身受无妄之灾,甚至险些丧命。解锋镝就算失去记忆,护犊之情犹在,也不见那青年主动上门认错释清缘由,说不得……”   “解锋镝应该会在私下里去一趟儒门天下吧。”   “是啊,可古原争霸与一页书、风之痕,甚至是夸幻之父……啧。”   “我倒觉得这件事很好解决。”   “嗯?”   “不是还有史艳文吗?”倦收天笑了笑,“屈世途不是说龙首曾帮助过他?让史艳文以道谢之名,先行前往儒门调解,了解事情真相,如此也算表明了解锋镝的态度。”   原无乡想了想,眼睛一亮,“此法不错!龙首行事也算公平,必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史艳文,传话的人不也说青年桀骜难驯?若青年拒不认错戾气难改,龙首定也不会介意借史艳文的手去教训两下。”   “端看史艳文愿不愿意走这一趟了。”倦收天道。   “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个方法?”   “灵机一动罢了。”   “哈,聪明。”   相视一笑,原无乡正想再说,却听见门口传来哒哒的奔跑声,急促又凌乱,还有些气喘吁吁。原无乡嗯了一声,在声音闯入堂中前率先打开了大门,顶着两只毛茸茸耳朵的小狐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仰起头,笑得像太阳花一样灿烂,高声道,“续缘哥哥醒过来啦!”   ……   “他认识史艳文,好像有怨”   这是倦收天与原无乡进入麒麟宫后听到的第一句话,而叶小钗和乱世狂刀正面面相觑,赤龙影照旧我行我素不见踪影,不知道藏在了不动城的哪个位置。   倒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却尘思先反应过来,“他是聚魂庄的人?”   素续缘摇摇头,“不知,他也属于九界,恐怕跟史艳文的关系还很不简单,不然不会听见我说史艳文已死时,那么激动。”   激动到险些杀了他。   却尘思又问,“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素续缘尴尬了一下,“实话实说。”   叶小钗拍拍他的肩膀,意思再明白不过。   素续缘只好点头,将原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他死了,死得很惨,听说是被聚魂庄拿来献祭而活活烧死,尸骨无存!   众人,“……”   乱世狂刀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续缘,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对史艳文不满意?”   乖巧的青年禁不住红了脸,“我没有不满意,爹亲……欣赏的人自然是好的,只是想试探一下那人和史艳文的关系而已。”   喜欢这个词并不难说,可是套到那个他还没真正见过的人身上总有些怪异,还是用欣赏比较好。   “那试探出来的结果呢?”   “前辈,”素续缘仰头看着他,犹豫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青年,和史艳文有些相像?”   乱世狂刀看向叶小钗,叶小钗默然点头。   初见那青年戾气满身的模样,他们便条件反射地想到了处决异识的史艳文,表情虽然不同,但就是莫名神似。   原无乡用手肘碰了碰倦收天,小声道,“我看你那个计谋……实现起来说不定有些难度。”   “有些难度不算什么,”倦收天愁眉紧锁,“就怕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叶小钗带回来的消息,你忘了吗?”   于公,史艳文有帮助梵天的能力,虽然这能力不知道是什么,但史艳文现在是决计无法分心的。梵天复生,莫说解锋镝,就是他们也决不允许任何差池发生。   于私,失而复得,躁动难安,只怕更加不能放手。解锋镝将史艳文带去了天月勾峰,只有他们两人独处的地方,而非不动城,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怎么可能?”原无乡暗暗心惊。   “为何不可能?”   “那可是素还真……”   “同样的事情,素还真已经做过一次了。”倦收天道。   “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   “所以这次,没有聚魂庄,没有弦首,解锋镝或许会做得更加周到。”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感同身受。”   原无乡木然转头,“我忽然觉得你有点危险。”   倦收天不明所以,“爱不释手,岂非人之常情?”   素还真再优秀,也是人。 第58章 无奈深陷考试中   十分抱歉,因为期末考试,#双一哥#文《浮雪》暂停更新,最快要28号考完试之后才能静心更新,劳诸位等待了,抱歉。 第59章 浮雪 五十四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一个月了,我终于可以更新了,太感动了。但是一个月过去……可能感觉把握不太准确,若是哪里出了问题,希望大家一定不吝提出!让我能有改进的机会,谢谢啦!!   小梦几度游江南,青砖黛瓦乌篷船。   红袖缠竹挑酒兴,不觉旧日已黯然。   梁园虽好,终非吾乡。   解锋镝从山海奇观出来时,史艳文正于吊桥上发呆,形单影只。   他微微前倾着身体,衣袂在雾海云山里翻飞不止,活像正要下凡的仙人,怀中的木琴就像他的法器,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却没半点声音传出来。   哑琴?   他拨弄了小会儿,恐是无趣,又站在桥的中间垂头发起怔来。   解锋镝摇着扇子慢慢踏上吊桥,桥索在他可以加重的步伐下不满挣扎。史艳文闻声抬头,在云间那抹惹眼的蓝色定住了视线,很舒心的蓝色,让这灰白的云层也多了几分鲜亮,让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解锋镝已经赶着这两眼的时间来到他面前,目光在琴身上一扫,“见面礼?”   史艳文叹气,“只怕明珠暗投,于艳文手中蒙尘。”   “此物有何用处?”   “寻人,”史艳文顿了顿,化去木琴,“它寻的是过往,谁教艳文无能,未曾留住过往的痕迹,平白糟蹋了好物。”   解锋镝沉默片刻后,“艳文可知解某的过往?”   史艳文奇怪地看他一眼。   素还真鼎鼎大名,苦境谁人不知?   解锋镝继续道,“解某自莲华新生,除却本能,毫无往日记忆,艳文可知解某当时作何感想?”   “……”史艳文敛容,沉吟稍许便知他意,“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匪石匪席,不可转也。”   “……”解锋镝叹气,腹中一席劝解之语尽作无用,史艳文是懂他的,正因为懂,所以能说的话到底都成了废言。   他的心其实也和那石头一样,不可转也。   “他们要出来了。”   “嗯。”   “我们去前面稍等吧。”   “好。”   “艳文。”   “嗯?”   “我们站在这里,是会挡着路的。”   “……嗯。”   山海奇观内有七宫十二殿,二十四楼,三十六阁,要全部走完并非易事,少说也得有一个时辰。似圆公子这等高雅浮夸之人,期间自然不乏停坐休息之空闲,如此兜兜转转并一一介绍,三个时辰是不差了。   直至众人了解了古原争霸的具体规则后,解锋镝才先一步离开,原因不言自明,左右也曾调侃过两句。   调侃的内容自然是不会让史艳文知道的,只将重要的事略为解说。   史艳文走了一遭山海奇观,心情本不明朗,听完解锋镝所言后,越发冷淡了。   先是那竞争流程,再是那两条限制竞争的规则。   参赛八人各执有令钥一道,玉枢令以天地日月风火雷电为序,八紘钥则以数字为序,如要得到山海奇观,便需前字玉枢令与后字八紘钥为组合开启。只要令钥正确,城门自开。   规则之一,参赛者玉枢令失则代表弃权,取旁人令者是为违规,即令、钥、人三者缺一不可。   规则之二,此争霸消息一旦散出武林,外人皆可争夺,而这些不知其数的“外人”,便不再受第一条规则的限制。但为显示对参赛八人的公平,外人一旦取得令钥,八门将会齐现,难度倍增,一旦选错,令钥则从此消失世间,不再存留。   从规则之一来看,似乎只要和平交换就能取得山海奇观,但参赛者目的不一,若要达成共识除非利益不相冲突、互无嫌隙方有可能。就算达成共识,也会有他人阻拦,只怕连山海奇观的大门都难靠近。   再说第二条规则,更是让人步步惊心,参赛八人已是个个不好相与,外人孰强孰弱、人多人少,又该怎样防备与估量?这八人如同靶子,若是再从自己的势力里派出一两个“外人”来,明争暗夺勾心斗角只会缠得人寸步难行。   更不用说还有那条不成文的险恶规定——参赛者之间虽强取不得,但其余手段却是“不计”。   “不计?”   史艳文想到了久远之前的战场,九界的战场,战鼓擂动并不一定代表出征,但先令官每一次向他请示擂鼓,都代表着杀人。   缠,退,离间,攻城,截后路,断粮草,火箭佯攻,炸山泄洪,无一不伴随着死亡。   古原争霸的战鼓未敲响过,可战争在很早之前就打了起来。   史艳文不发一语,直到巍峨城门再次开始震动才回过神,从意气风发的美貌公子到满身黄符的神秘参赛者,无一不透漏着沉重之色。   看这架势,可不像是能好好合作的样子。史艳文看了一眼解锋镝,解锋镝无奈摇摇头,微一摊手,仿佛无奈与腥风血雨两个词都要浮现在脸上了。   史艳文只觉得他这幅模样似曾相识。   曾经的某个荒亭里,大梦初醒的他怒不可遏,却不小心撞进了这样一双眼睛,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被这人给制住!更别说之后封了他的记忆后还……   其所作所为可以说是相当无耻了。   眼神微妙地变化几番,史艳文扭头深深吐了口浊气,仿佛被气得不轻。   莫名收到两枚锐比利箭的冷眼的解锋镝:“……”   云海逐渐掩盖住了吊桥,缥缈的山海奇观八门齐落,震如雷霆。   圆公子转身道,“此刻开始,没有玉枢令、八紘钥与城门的匹配,连我也进不了山海奇观。当下离开此地,古原争霸便宣告开始,你们,还有任何疑问吗?”   此地都是聪明人,该问的都在山海奇观里问了个清楚明白,自是无人作答。   圆公子也并非真问,说完这句,下一句便紧跟而上,“再次重申,各位手上的玉枢令绝不能失,也不能互夺,你们的目标,只在后一个字号的八紘钥。”他笑了笑,细心提醒道,“小心保管,用心争取,圆公子拭目以待……各位佳音。”   场面一时寂静,偏过头的史艳文始终不动声色。   半晌,一声颇具代表性的“请”字自与会者当中传出。   几道异彩划过天空,执杖的精灵缓缓从他身边走过,柔风吹过史艳文的额发,惊醒了“走神”的人。   史艳文回头,只看见精灵幻灭的衣角,衣角消失后,是满身符文的怪人一步一顿,视若无睹地走过他身边。身旁解锋镝折扇轻响,史艳文便又默默垂眸,假作不察。   有趣。   圆公子想起先前解锋镝在宴会上的言行,明白两人之间特殊的“情义”之后,往日休休有容的解锋镝而今只要随手一个动作,他都觉得别扭。   委实可怕。   不过抛却立场不说,他与解锋镝或多或少也算半个朋友,朋友有所求而不得,他又岂能袖手旁观?   “既然只剩我们几个,那么不妨开门见山,”圆公子扯了扯嘴角,“你想要那个女人?侍酒芙蓉?”   解锋镝动作猛顿。   史艳文依旧垂眸静立,波澜不惊。   圆公子继续语出惊人,“芙蓉与你渊源颇深,我知你心中在意,但人,是夸幻之父卖给在下的侍酒,湛卢无方自有任何使用的权利。”   解锋镝当即皱眉,“芙蓉铸客当日为解某所擒,实已有所亏欠,此责不可避。”   “哦?你认为芙蓉待在我身边不好?”   “她本是冶炼名家,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望圆公子通融,还她自由之身。”   “如此,在下岂不是做了亏本买卖?”   “解某愿出代价偿还。”   “任何代价”   “自当竭尽全力。”   “呵,”圆公子似笑非笑,扫了一眼史艳文,道,“好,既然你说她专精在铸冶,那只要他替我完成一件作品,我就还她自由,如何?”   解锋镝大松口气,“多谢圆公子宽宏大量。”   史艳文抬起了头,看着那天上流转迅速的云眯了眯眼睛,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圆公子不解地看看他,到底没明白这有什么值得人心情好的,难道男子之间的情爱就比男女之间的情爱要豁达吗?   怎么可能。   所谓情么,“人之阴气有欲者也”,总是逃不过嫉妒与贪心,而男人的情,有时更是远没有女子豁达。   不过他大概永远也理解不了了,圆公子暗自忖度,他虽不喜女人近身,但到底还不至于喜欢上男子,哪怕这男子美如冠玉,想来也没有窈窕楚腰抱着舒服。   “既如此,便随湛卢无方先回八面玲珑吧。”   解锋镝点头,回手便去牵史艳文垂在一边的手,不想史艳文又给他冷眼两枚,落落大方地甩袖,直接化光离开了。   “……”拇指贴着食指指腹,解锋镝不明所以,身体却比声音先有了动作,化成一道明亮追随而去,“圆公子,解某先去下面等你。”   “……”   意气风发的公子回头看向只剩自己的云海,一种别样的感觉油然而生。   胸口略闷。   史艳文速度很快,解锋镝也不差。   前面的人有意想甩开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却总是如影随形,几个呼吸不到,连轻功闪躲都使了出来。   解锋镝无奈后又生出几分趣味,对史艳文脚底轻功的趣味,有些水风行步的影子,却舍了水风行步难以把握的步伐,代之以踏叶飞花,动作甚是潇洒。   如此契合天地,也不怪精灵对他侧目而视。   如是一想,解锋镝在水风行步上再加了个移形换影,趁史艳文回头之际,再行踏水无痕,整个人从侧面飞快蹿出,不管不顾地往史艳文身前一挡。   眼见解锋镝的后背就要撞到了树干上,史艳文微惊,拉着人一转,跌跌荡荡地落了地。   人未站稳,史艳文已经推开人开始委婉地倾吐不满,“素贤人当真是心胸坦荡。”就不怕他冷眼旁观吗?   解锋镝象征性地摇了两下扇子,好整以暇,“史君子亦不遑多让。”   “……”史艳文眼皮轻跳,“追来何事?”   “解某正在想。”   史艳文转身就走。   解锋镝连忙跟上,悠悠问道,“敢问艳文,欲往何处去?”   史艳文头也不回,“你不是要去帮那位姑娘?不需通气吗?”   “自然要通气的,”解锋镝等了等,伸手跩住他,看着又要皱眉的史艳文,忍俊不禁,“可是……八面玲珑似乎在另一个方向。”   ……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看开点。   史艳文压下心中起伏,闭了下眼睛,语气不疾不徐,“素贤人,请带路。”   解锋镝折扇半遮面,笑得意味深长,“艳文客气。”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圆公子本打着让人多等一会儿的主意一步一步往山下走,他以为自己走到山下时,那两人应该茶水都喝完两轮了。   然而现实和想象总是相反的。   在圆公子喝完两轮茶之后,两人终于姗姗来迟。   圆公子本想问上一问,但看看自己已经喝到乏味的热茶,实在是不想重蹈覆辙,于是指着花园方向,道,“两位终于回来了,芙蓉已等待多时。但……她只想见解锋镝。”   解锋镝点头,还不忘对史艳文叮嘱两句,“稍安勿躁,我很快就出来。”   史艳文端起茶杯挡住了自己极失风度的白眼,圆公子抽了下嘴角,又往旁边挪了几步。   解锋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令人尴尬,连忙又续了一句,“解某是说——”   “素还真,”史艳文端起茶杯在桌面一放,一字一顿,道,“快去快回。”   解锋镝显然已经适应了史艳文对他的“特殊待遇”,面不改色,从容远去。   圆公子:“……”   芙蓉铸客巧天工,本名雨霖铃,与乱世狂刀交好。女子清纯可爱,恰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二八少女模样,但对练武之人来说,年龄二字与相貌通常都不是成正比的。   史艳文来此不过十余年,不也撞上了一回浴火重生返老还童?   解锋镝走到花园时,巧天工正在摆纸弄研,似乎格外期待他的到来。   侍酒时的巧天工既蒙面又冷脸,场合尴尬,彼时交谈亦不便宜。脱了监控的女子更多几分慧杰狡黠,刁蛮古怪的性格自然而然也突破了那份沉闷,冲着解锋镝轻灵一笑。   到底少了落魄前的那份不羁,解锋镝深感内疚,上前先行作揖,“解某告罪。”   巧天工摆摆手,“夸幻之父若要算计我,人选还少吗?我倒是觉得庆幸,若是其他人捉的我,怕不会如你般还肯回头相救。”   到底是他的罪过。   当日为求叶小钗之药,夸幻之父提出要以巧天工当面道歉为交换——为其当初背信逃婚、买凶杀人而道歉。   她怎么会道歉?   婚约乃兄长输棋之债,她半点不知,何况要嫁的人是夸幻之父!是那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强取无辜女子成亲的怪物,身形体积如座小山,只怕连人类都算不上!   为民除害、自卫求生,她并未做错半点,何须道歉?   解锋镝不知细处渊源,但叶小钗命在旦夕,逃婚之事也确有耳闻,他只好将人擒来,谁知话不投机,夸幻之父愤而将人圈禁,此后再不可得巧天工之消息。   这道心疾,终有补救,解锋镝再次行礼,“我与圆公子已有交涉,求得一自救之法可放姑娘自由,还请姑娘担待几日。”   巧天工眼睛一亮,她本喜山林自由,忍辱负重是为逃出生天,此刻能有解法自是再高兴不过,“哦?什么法子?”   “只要姑娘愿意为圆公子铸成一件作品便可。”   铸冶之法为她所擅长,此事可说是举手之劳,但巧天工听后便柳眉频蹙,“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这样未免太简单了,巧天工上下打量他,忽然想到这人是古原争霸的副主持,若圆公子是为卖他一个面子,倒也不无可能。   毕竟他是素还真,而自己的作品,本也是万金难求。就是有诈,素还真也会尽力保她。   心神一定,机灵的姑娘顿时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她瞧瞧手下的厚厚一叠宣纸,再看看解锋镝满脸的真挚,“若是如此,雨霖铃求之不得,只是……有件事想向阁下打听打听,不知……”   “姑娘请说,若能帮上忙,解某一定知无不言。”   巧天工执起小笔,笑盈盈道,“雨霖铃只是有几件武林传言想向阁下证实证实。”   解锋镝看着她手下那一沓纸,“……”   巧天工心虚地敛眸,笔尖在宣纸上画了个圈,下一笔又给叉掉,尴尬问道,“是乱世狂刀和你说了什么吗?”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说了什么?”   没说啊,那就好那就好,巧天工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声音却显悲意,“雨霖铃闲暇时只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听别人说话。奈何此地枯燥,无人愿意与我交谈……”   铸冶大师沦落成阶下之囚,又是如此自由性子,不服强权,日子当然比不得当初。解锋镝对史艳文之事再多敏感,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心软,何况这女子还是因他受难。   虽然这理由,还是过于牵强。   巧天工抬头,手下激动地换上了一张新纸,笔尖轻颤,“那不如我问一个你答一个?”   解锋镝望着女子灿若春华的眸子,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大约有几个?”   “不多不多,先来五十个吧。”   “……”   一个时辰后。   巧天工头一次心满意足地跟随下人回了牢房,解锋镝带着难以言喻的恍惚神色走进了前堂。   史艳文呼吸虚顿,圆公子也没按捺住好奇,“解锋镝,你这是怎么了?”   解锋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嘴巴开合好几次才开口唤道,“艳文。”底气还不甚充足。   史艳文已经从圆公子哪里了解了事情原委,当然,他聪明地忽略了那些暧昧的字眼和多余的补充。见此情状还以为解锋镝巧天工伤了内脏,他想以解锋镝的性子,若是充满愧疚地面对一个女子,那女子怕是要打要杀他也会毫不还手,于是快步上前,又在搀扶之际停住了动作,只皱眉打量,“你受伤了?”   受伤倒是没有……   解锋镝眼神复杂地看着凑近的人,“艳文,人……都是会犯一些无伤大雅的错的,你懂吗?”   史艳文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圆公子,正好对上圆公子戏谑暗示的眼神。   孤男寡女,还能犯什么错呢?圆公子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男人么。”   史艳文扶着解锋镝的手不着痕迹地放松,第二次在离解锋镝极近的地方露出了浅笑,瞥了一眼解锋镝,不容置喙的坚定,“既已超凡脱俗,自非凡俗可比。”   解锋镝眼波乍动,目光越见柔和。   圆公子挑眉,正想说话,却有侍从小步走近堂内,递上一张纸条,“公子,这是外面刚传来的消息。”   纸张不大,字数不多,区区八字。   祸起萧墙,罹难东方。   指腹轻捻,圆公子嘴角又露出些讽意,很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时间不早,湛卢无方就不耽搁两位时间了,毕竟……来日方长,解锋镝要费心的事也不少啊。” 第60章 浮雪 五十五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的第二更,暑假更新频率会加快,争取在七月底之前完结……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而今时机未到。   却不得不动了。   残阳如血,乳白炊烟袅袅升起,幽美的寂林被衣袂翻卷之声打破。   贴近的蓝衣白缎飘忽若神,动静相宜,小鸟儿侧头一望,又眨眼消失。   “又是它。”   “翅膀变成了金色。”解锋镝脚步微顿。   史艳文微讶,速度依旧不减,“你见过它?”   “……机缘巧合罢了。”   鸟儿迎着夕阳回头,不足一握的身影被光影扭曲,在嫩绿的叶尖上停了半晌,转过脖子叼去了翅膀上的被血迹黏住碎叶,摇摇摆摆飞离开去。   天月勾峰已遥遥在望,史艳文却心神不定,站在树尖上锁紧眉峰,“它的气息不太对。”   解锋镝停下脚步,他也觉得那鸟儿的动作不如昨夜麻利,“像是受伤了。”   “它是不是来……报信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调转了方向,加快速度跟上了鸟儿。   鸟儿正在前方五百米处等着他们。   史艳文没有从这弱小生物里看见任何的害怕,只是歪了歪头,似乎在询问他们为何如此之慢。他看了看鸟儿身上那对闪着暗淡金芒的翅膀,利物豁开的伤口还在滴血,这么一点身子,哪里能流这儿多血?   “这血有点奇怪……”   视线越过暗金羽翼,解锋镝看到了一座孤城,它位于高山之上,寒风凛冽环绕,牢固的城墙被硬生生劈开,鸦雀无声。   癸界消失,杀气环绕。   ——来日方长,解锋镝要费心的事也不少啊。   ——此话何意?   ——哈,两位回去便知。   回去,不是指的天月勾峰,而是魔吞不动城。   解锋镝骤然变色,不待史艳文反应过来,也无暇探究为何鸟儿会知道带他们来不动城,抓住史艳文的手腕,不假思索化光而去。   路程不长,可落足城下的时候,史艳文还是白了脸。   解锋镝心里如有千斤巨石往下沉,沉到腿脚都有些发软,缓了缓才快步进了城里。史艳文看着墙上的痕迹,纵使不愿也终究没有说出什么,默默承受着腕间几乎要折断骨头的力道。   城内无人,他们在里面转了一圈便出来了,史艳文恍恍惚惚之下却是什么都没看清,只望见一地狼藉。   解锋镝却头脑有点乱,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哪里走,地面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毫无规律可循。夜里风大,冷气侵心,地面沙尘又多,在他们回来之前,只怕已经有不少人来打探过了。   史艳文终于缓过了气,来到解锋镝面前,“冷静,你有他们随身的物件吗?我帮你找。”   解锋镝终于回神,化出了麒麟面具,“十二宫面具奉于一室,气息交融,或可用得上。”   史艳文也化出了那品“哑琴”,琴头接近面具,解锋镝正等他动作,史艳文却抬头看着他,有些犹豫,“此法需以琴声相引。”   “有困难?”解锋镝嗓子发紧。   史艳文微微后仰,“……你能不能,先松开手。”   解锋镝微怔,低头一看,那只修长的手正在自己掌中轻颤,焦躁的心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松开手,道,“……抱歉。”   “无碍。”   得了自由的手腕酸麻难忍,肿了一圈,史艳文扫了一眼便飞快移开目光,在琴弦上胡乱划拉而过。   丝线化作的流光在指间泛滥,下一眨眼便如烟花炸开,在麒麟面具上打了个转,幽幽指向了山下。   蓝白身影再度翻飞离开。   那地方其实不难找,只是战场激烈,看着吓人,四面八方都是刀剑痕迹。   杉木被人一件削成了七八断,本该是百米之外的叠岩,被人活生生撞出了大洞,石面上的鲜血还未干涸。攀附的荆棘大片燃烧,没有火油的味道,应该也是刀剑之气摩擦而出,解锋镝一掌扑灭大火,反卷的灰烬迎面而来,他却纹风不动。   黑压压的林子里,空气只会更冷,只是再冷,比不过人心的冷。   史艳文手指屈直不定,看解锋镝准备继续走才上前,牵住了他的手。   “我来找吧,你休息一下。”   休息?   有多少人曾叫素还真“休息”,可他何曾真正休息过?   “……”   史艳文回头看他眸中的紧绷,无声叹息,记忆于任何人都是精神世界的保障,它包含了过往的经验,也酌添了对失去的害怕。   他的记忆还没恢复,史艳文想,就如他当初,只是因为记忆还没有恢复,所以对常伴身侧之人格外珍惜,才会关心则乱。   “安心,不动城气运尚盛,未见死气,”他道,“况且,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艳文大抵还是救得回来的。”   解锋镝怔了怔,慢慢反握住他的手,“……好。”   话虽如此说,史艳文其实也没有主意,木琴给出了大致方向,余下路程,他除了随心而动也别无他法了。   打斗的痕迹一路延伸到其他山头,史艳文尽力分辨着方向,乱世崩碎的方向各有不同,史艳文没想到这一路的动静会这么大,地面的裂缝一道比一道惨烈,鲜血的痕迹越来越多。   这方向应是没错了,可人就是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林中越静,史艳文越难让自己平静。   他没发现,这是第一次,自己紧紧抓住了解锋镝的手,从没想过放开。   怎么能放开呢?解锋镝不能安心,他想教他安心,他不想教他失去,他想保护他。   正想停步换个方向,举步难行的道路豁然开朗,眼前是个陷地十丈的大坑,大坑对面,有红龙面具者冷眼凝视。   一记寒光横切而来。   史艳文猛地推开解锋镝。   解锋镝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   乱世狂刀不知所踪,原无乡与倦收天被打落面具,狼狈不堪,重伤难立,赤龙影虽能站立,但举刀的手也在隐隐颤抖。   无不浴血。   原无乡与倦收天两人被当胸一剑直接贯穿,已然伤及肺腑,虽不致死,若不立刻治疗,日后定有后患。赤龙影内力紊乱,更需立刻调息,将体内剑招余劲驱除。叶小钗已去寻乱世狂刀,目前仍没有下落,赮毕钵罗护着素续缘离开,也还没回不动城,却尘思之父丧命,为了替其收埋,在突袭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不动城。   取却尘思父命者,风之痕,与不动城约战者,魔流剑。他们同一个人,却是两种剑路,因此便有了不同的称呼。   而今,魔流剑亡,风之痕死,那个不动城曾引以为傲的同志,史艳文只在书楼画册里才看过的惊世剑者,亡于不动城。   不动城方寸大乱,士气低迷。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连慨叹都要小心谨慎,史艳文站在离众人最远的门口,看着他们互相间默不作声地包扎伤口,手脚冰冷。   他们在这里出生入死,有人知,无人叹,幸灾乐祸者必不会少,毕竟“黑吃黑”这种事,大多数人都是乐见的。   史艳文没想到再临不动城,会看到这般情况,满室悲凉一时间竟把心底烦闷都压了下去。然而再一抬头,看见那只剩半壁江山的麒麟殿,究竟还是脸色不佳。   恨不能悄然退去。   “咳!”   “倦收天!”   史艳文闻声看去,见原无乡抬手,似是想为倦收天运气修脉,却被倦收天抬手阻止,“你比我好不了多少,还是等叶小钗回来吧。”   原无乡无法,只好看了一眼史艳文,想开口又有些犹豫。解锋镝匆匆给了他们几颗定心丹和守脉丸,当务之急还是要去重新布置癸界结界,以防有人趁人之危,这里能帮上忙的,只有史艳文了。   可偏偏他们从头至尾都不曾开口,史艳文想上去帮忙又插不进去,白热了心肠,瞧上两眼麒麟殿又冻成了冰。   原无乡这一眼,倒给了他几分暖意,史艳文心下一安,看来他们对自己并未疏远太多。   “放松”   轻步上前,双手贴住两人后背,用的却是纯阳内力,修复经脉这种事,纯阳内力比混沌之力更有用。他不像解锋镝只有五分功体,内力充足,又未经过武斗,须臾眨眼,两人自我调息的速度成倍加快。   内伤全了个七八,耗损还是太重,若是补上耗损,其余内外伤也就养个两三日左右。他看了看赤龙影,他的情况稍好,已经好了七成,基本不用担心。   史艳文斟酌片刻,道,“两位,能否暂停调息?”   暂停调息?   倦收天眉心微动,却不睁眼,“为何?”   “经脉已复,旦内耗严重,如此调息,事倍功倍,艳文要先将你们的内耗补足。”   “内耗精气神皆具,诚非朝夕,如何此刻能复?”原无乡同样不解。   “无妨,”史艳文阖下眼眸,置于背脊的手缓缓移动到两人背面心口的方向,“再如何,艳文也不至于会害你们。”   两人顿时不作言语,但调息却已停。   史艳文勾了勾唇角。   多谢。   癸界成型之刻,赮毕钵罗带着素续缘匆匆赶回不动城,却尘思与之同至。   解锋镝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面带伤口的年轻人,记忆还没有从脑中复苏,身体已经先行提醒了自己,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担忧,“续缘,你怎么来了?”   说完即愣。   素续缘眼中闪着泪花,虽然眼前的人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但的的确确就是他的“父亲”。   “爹亲!”   解锋镝张张嘴,青年乖巧的模样确有几分他的影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儿子,整夜的心痛蓦然有了活缓冲。安心而满足的情绪在听见那声“爹亲”时格外感动,无以复加的温馨。   可这温馨的场面还没来得及维持,就变成了惊讶和暗怒,“幽界对你动手了?”   素续缘愣了愣,在否定和承认之间毫无压力地做下了选择,脸上一点异样也无,“好在续缘无事,爹亲不要担心。”   解锋镝眼神顿时暗了下去,比之前看见残破的不动城还要沉。   赮毕钵罗与却尘思不动声色,他们突然同时想起了这个乖巧仁慈、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的的青年杏士曾也命途多舛,乖戾邪气,据说还自称过“狂傲如斯,天下第一”,与素还真都曾拔刀相向生死相对。   看来这孩子的乖巧……也是就事而论的。   解锋镝摸摸他脸上的伤口,“吾儿已经多少年没有受过伤了,幽界……”   幽界如何,不日自有分晓。   解锋镝先带三人进了大堂,赤龙影路过时稍作停顿,红龙面具始终不曾摘下来过,“苍鹰传来消息,乱世狂刀已经找到。”   “那就好,”解锋镝叹口气,“你的伤可还好?”   “无碍,”赤龙影道,“你呢?”   先前他那一刀带了杀意,虽然被解锋镝用扇子挡了下来,但杀意还是入了手臂。   “只是震得发麻,也无大碍。”   赤龙影点头,忽然回头看向另一边,语气沉重,“他很特别,也很危险。”   解锋镝望向大堂中央,先前身形尚不稳的双秀已无大碍,倒是另一个原该毫发无伤的人面如土色,摇摇欲坠。   “……”   素续缘只觉手上一轻,站在自己跟前的父亲就从已消失不见,将另一个人扶住了,忧心忡忡的模样,全然没有将正尴尬收回搀扶动作的道真双秀放在眼里。   赤龙影低声闷笑,摇头离开了大堂。   却尘思遥想琉璃仙境的某个时间点曾看到的某个画面,连忙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赮毕钵罗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在史艳文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也离开了大堂。   史艳文好不容易才站稳,被他这么一扯险些软倒,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灰白的脸色立即青红不定起来,“艳文能可自主……素还真,放手。”   那点挣脱的微末力气让解锋镝越加担心,“我先送你去休息。”   休息。   这个词不久前他才对解锋镝说过。   他现在是想休息,但不想在这个地方休息。   “不必,”忍住头晕目眩,史艳文咬牙推开他,努力不让眼皮往下合,翻涌的情绪尽数藏在了眼帘之下,“我要回天月勾峰。”   “艳文,”解锋镝皱眉,干脆捏住他的手臂,不容反抗的力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你不要……”   解锋镝及时闭了口。   可场面还是异常一静。   不要什么?   不要胡闹吗?   哈!   “艳文尚能自食其力,”没藏住言语中的不甘与愤怒,史艳文强打精神往门口走去,“不必……劳烦,告辞。”   解锋镝紧抓不放。   史艳文回头,只是动作过大,前一刻还准备“自食其力”的人,下一刻却跌入旁人的臂弯,浑身气力被瞬间抽离,不省人事。   原无乡一惊,“他怎么了?”方才只见疲累,怎会突然晕了过去?难道那法子竟是损己利人不成?   解锋镝撩过他夹杂白丝的额发,似是当下才注意到,这人自入城就开始的不适,怅然暗叹,“……他睡着了,那方法每用一次就须沉眠恢复,他只是需要休息。方才的事情,还请诸位好友莫要外传,我带他回天月勾峰,明日再来找你们。”   原无乡复杂地看看史艳文,“我们知道。”如此隐秘,史艳文既能完全信任他们,他们自然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素续缘皱眉,“爹亲,时间不早,不如就让他在不动城,也好省去来回奔波。”   微弱莲香氤氲浮动,解锋镝无奈摇头,“你诸位前辈已乏,先帮爹亲好好照顾他们可好?”   “……是,爹亲。”   ……   说是照顾,也不过是针对道真双秀的断脉,素续缘惊喜地发现受伤最重的两人而今竟无大碍,可原无乡与倦收天本人却并不怎么惊喜。   赮毕钵罗与却尘思整理了城内战场,各自安顿好后,素续缘回到大堂,合上了两侧大门。   解锋镝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史艳文呼吸缓慢轻盈,他的父亲却丝毫声息都没有。   素续缘的心微微下沉,那明明是依偎着的两个人,怎么比一个人还要孤独?   那就是史艳文,这真正的第一印象让他有说不出的怪异,他长得很好,玉质翩翩,风雅有礼。唯独那强硬地态度让他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舒服,可自己的父亲并不介意,不仅不介意,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爹亲,”素续缘来到他们面前,能清楚看见史艳文眉眼的距离,“他……真的那么好吗?”   解锋镝登时失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笑得素续缘心里发凉。笑过之后,解锋镝才道,“他当然很好。”   素续缘抿了抿唇,“如果,爹亲,我是说如果,如果续缘觉得他不好呢?”   场面又一次凝结住了,素续缘下意识自责起来,不动城今夜出此变动,爹亲心情定然不好,怎可在此时开口?   然后话已说出口,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许久,解锋镝才道,“好孩子,他能让爹亲安心,他真的很好,很好。”   素续缘还是不懂,有多好?   好到连善解人意的素还真都忘乎所以吗?   解锋镝一转手将人放在了背上,那瞬间的表情恰巧被埋葬在低头的阴影里,抬头时只剩柔和,“续缘,艳文只是在闹脾气而已,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的。”   闹脾气?   素续缘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有种被雷劈到的错觉。   解锋镝摸摸他的头,“……这些事爹亲可以自己解决,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别让爹亲担心就好。”   素续缘脸色微红,除了受伤之外,他也很久没有感受过父亲实实在在的关怀了,可这份关怀让他难受不已。   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两父子,突然要多出来一个人,任谁都会不习惯的。   可他是个好孩子,自己的父亲用温柔的表情看着他,告诉他,他是一个“好孩子”,而好孩子,怎能让父亲为难呢?   解锋镝看着他的反应,忍不住又摸了摸他脸上的伤口,“你艳文叔叔也有几个孩子,日后或许再无见面之日,你有机会,可以多陪陪他。”   “……”酸涩的情绪还未得发酵便宣告终结,素续缘想起了脸上伤口真正的来源,脸颊一抽,“是、是啊。”   到底身为人父,解锋镝还是觉得这孩子哪里不对,“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话?   恰逢其时,素续缘急中生智,表情立马带上了些隐忧,“爹亲,如果他们有机会再见呢?续缘的意思是,若是……有人定要来带他回家呢?”并且行事作风看起来还很粗暴直接不好对付。   解锋镝的反应再次出乎他意料。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侧头看了看肩上的熟睡的侧脸,慢慢往外走去。   素续缘欲言又止。   推开大门的刹那,他看到了自己那位号称“半神半圣亦半仙”的父亲回过头,声音抑扬顿挫,悦耳动听。   “续缘,有句话叫做‘知子莫若父’。” 他的目光柔和慈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素续缘心里咯噔一声,解锋镝眯了眯眼睛,“爹亲现在没有时间,明日再来细问。”   “……细问什么?”   解锋镝轻笑一声,“乖。”   “……”也许他也该学学史艳文“闹脾气”。 第61章 浮雪 五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本来该昨天更,我给忘了。?(? ???ω??? ?)?   迦罗沙曳披身,阿叉摩罗在手。   锡杖杵地,钵锣声声,难以停止。   五戒十善早有业。   过分了,太过分了!   他可是凶残恐怖的修罗国度帝王,堂堂帝王,竟然被人锁在厨房里做菜!   要是被网中人知道,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混小子!修罗国度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点怀念他爱将的骂声的。   “失策。”   “什么失策?”女子边磕瓜子边问。   戮世摩罗拎着锅铲绑着围裙极度后悔,要是他在出了儒门第三个路口向左边的妓院而不是右边的澡堂转身,或是在路过集市的时候不要顾及被抓住后的惩罚掀了一条街,再或是不要抓了那个看起来温和无害但实际上却和他那位大哥一样可恶的家伙当人质的话,还是有可能逃出生天的。   等等。   前两个可能还是可以有的,最后一个可能似乎就有点多余了。   人是抓对了,话是说难听了,但好歹是有线索了。   ——他死了,死得很惨。   有什么大不了的,死了就死了。   “喂,你是在炒菜还是在杀人?声音怎么越来越大了?”   ——听说是被聚魂庄拿来献祭而活活烧死,尸骨无存!   五六十岁的糟老头了,死就死吧,反正把人带回去后自己也不会放过他。   “喂,你听见了吗?”   ——他死了。   真是可怜啊,居然死在了异国他乡,啧啧,银燕肯定会哭鼻子了。还自称什么神州大儒侠,命这么短,害本尊白跑一趟!   “嘿!臭小子,你耳朵聋了?”   ——他死了。   啊啊啊吵死了,我知道他死了!不用你一遍遍提醒我!   越想越气,戮世摩罗狠狠在灶台下踢了一脚,“……你给我等着!要是有机会,本尊不把你弄成哑巴枉称戮世摩罗!”   话刚说完,几颗瓜子壳盯准太阳穴激射而来,戮世摩罗下意识偏头,不满地看向左边。   女子阴森森地看着他,“还想把我弄成哑巴?哈,你胆子够大啊!”   “……你现在才知道?”戮世摩罗忍住一身恶寒,铲子在锅底颤抖着刮过,面无表情地翻动锅铲,也不管自己还顶着满头瓜子壳,“大婶,你不觉得你话太多了?”   女子捂住耳朵,视线怪异地将戮世摩罗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末了,问,“臭小子,你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笑话。   他心情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找了三个月终于有了一点线索,现在只要找机会出了儒门,抓住那什么续缘严刑拷打一番……   什么续缘?   素?   戮世摩罗三两步跑到女子面前,目光陡然凶恶,“素续缘和素还真是什么关系?”   女子嫌弃地挥手,“你离我远点,臭死了。”   嘴角抽了抽,戮世摩罗不进反退,锅铲在手上甩得虎虎生风,仿佛那就是他的神兵利刃,四处乱飞的油星子吓得女子连连尖叫,“啊啊啊!你走开点!再不走开我就把你泡在臭豆腐缸里腌了!”   “……”   往事不堪回首,戮世摩罗狠狠扶额,竟真的后退了半步,手放下后,笑容甚是灿烂。   女子这才勉强满意,“保持这个距离,敢进半步,你啊,就等着泡缸吧!”   “我说大……梅姨,”戮世摩罗暗暗翻了个白眼,动作忽然灵动了起来,却没了那么多的攻击性,“我只是个辛辛苦苦千里寻人有情有义仗义耿直的大好青年哩,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听你假怪。   女子两指夹着一块方巾在脸上正擦着,闻言冷笑,“小伙子,这句话从你被主人抓起来的第一天开始,儒门就没人信了。”   戮世摩罗掉进儒门的第一天,用了好一番功夫诉诸苦衷,然后在众人即将相信的时候,做了一个重大且错误的决定——偷袭疏楼龙宿。   胆大包天也不过如此了。   女子不由想起戮世摩罗被主人一扇子扇晕的场景,那画面实在太爽利解气,让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可恨自己又没那个能耐,怎么就把这么个麻烦分配到她这儿了呢?   唉。   “对了,你刚才问什么来着?”女子百无聊赖地问。   戮世摩罗又翻了个白眼,“素续缘,和素还真是什么关系?”   “父子啊,”女子道,“苦境素贤人的宝贝儿子,啧啧,那可是碰一碰都能让素大贤人火冒三丈的掌中至宝。说来你可能不信,那孩子别看着乖巧,但以前可是比你还混的家伙,据说素还真都险些被他坑死。别说,你要是早个十几年碰到他,就你这破脾气,说不定你们还能臭气相投呢。”   戮世摩罗不信。   “为何不说话?哑巴了?”女子瞥着他。   戮世摩罗将锅铲往灶台上一扔,正经做了个假派头出来,揉捏手臂放松身体,道,“累。”   女子被他的姿态唬住,怔愣着眨眼,“哦……那先休息吧。”戮世摩罗正想点头,女子又笑呵呵地补充道,“不过别忘了你还有两百四十六份宵夜没做啊。”   “……大婶原来你已经老到手脚都瘫了?”   “嘿你这小子是不是找——”   “打”字未出,戮世摩罗话题忽然一转,“这么说我要是挟持了素续缘,是不是就能威胁素还真?”   方巾坠地,女子惊跳起来,脸色登时拉黑,“臭小子我警告你,和素还真作对是没好下场的!更别再想打素续缘的主意!”   戮世摩罗挑眉,显然并没有为她震慑,“不就是个正道领袖?本尊别的主意没有,对付这种人的方法最多。”   女子面色变了变,戮世摩罗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昨日她才接到命令要想办法让人亲自向素续缘道歉的时刻,戮世摩罗的想法几乎让这个任务难度攀升至难以达成的高度。   “你等着!”女子下了决定,“我让主人来收拾你!”   “那个神蛊温皇二号?”   “别给主人冠上乱七八糟的名字!”   ……   女子叫梅知寒,在儒门的地位不算高,但也不低,总管下人房的伙食分配,在下人间还算有点威望,都管她叫梅姨,倒也颇得上面人的赏识。尽管如此,要面见主人,还是要经过主人身边贴身侍女的检查。   儒门龙首擅厨事,但更爱干净,若是带了点不干不净的东西进了他的待客厅,又被他发现,别说,那些“赏识”眨眼就成了“冷待”。   那贴身侍女名唤穆仙凤,再过两月就是儒门新学开放,各家贵族寒门都将入学,儒门正忙着新学寝舍的修建,没人账房往来经专人汇总后,都需向穆仙凤一一报备。   现在不是好时候。   穆仙凤正在自己的客厅里会见各地派来报账的人,两列桌椅直排到了大院之外,管家叫一个进一个。梅知寒来得晚,等到快天亮时才有机会,没想管家却出来告诉他时间太晚,让她明日再来。   梅知寒跺脚,他这点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人原也没将那小子放在心上,□□不过就扔在她这儿冷熬。就是跑了出去也只命她带回,并不曾增援旁人,若非事情涉及到素续缘,主人怎么让人请来乱世狂刀?   而今那小子竟想一错再错,倘或真个做出了什么,她在儒门的日子只怕也完了!   梅知寒无奈,只好让管家多帮衬帮衬,说两句好话,就说是有要事,非今日不可。   管家想了想,“好吧,但我只带话,这结果么……”   “管家尽力就是,知寒明白轻重。”   “嗯,且等着吧。”   管家进了半刻钟,出来时脸色有些微妙,连使眼色暗示,“知寒啊,今日账房上出了些错漏,凤姑娘这几日你也知道……姑娘家么,到了这个时候,脾气都会暴躁些的。”   梅知寒立刻反应了过来,声音拔高了些,“正好,知寒刚巧知道些养身方子,姑娘说不定用得着。只怕姑娘公务缠身,忙于应对,不能品尝。”   她话音才落,里面就传来一个疲累的女声,“梅姨,不必说了,进来吧。”   管家对他笑了笑,侧身让出道路。   梅知寒连忙趋步进去,在转弯处的香炉处停了停,在屏风外站定,“姑娘安好。”   穆仙凤在屏风后点头,依旧稳重端坐,言语间却有几分少女的轻灵,“劳梅姨久等,是仙凤失礼了。若有要事,梅姨直说便是。”   怎么说呢,虽然是轻灵少女,但也不乏威严。   毕竟久追上堂,也是应当,梅知寒想她乏累,必也不远久谈,当下便将下房里发生的事一一禀告,“详情听说,今日下房上菜,戮世摩罗……”   ……   梅知寒是跑回厨房的,戮世摩罗正端着面疙瘩蹲在门口吸溜吞咽,两百四十六份宵夜如预料中不见踪迹,见着她时还扬了扬筷子,“哟,来一碗?”   梅知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地了也不停,拽起人就跑,“臭小子,这会儿带你去见主人,记得要礼貌,也别冲撞了客人,没叫你坐不准坐,嘴巴放干净点,记得叫前辈。要是犯了错,就说今天做的事太多了,往我身上推,别跟人杠上,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不知分寸……”   儒门走廊庭巷不少,弯弯绕绕小半刻时间,梅知寒那张嘴就没停过。   戮世摩罗看了一眼手中稳稳当当放着的大腕,又盯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子怔,紧接着就连番讥讽,“哟,没想到那个神二比神一还多事啊?是不是出个门还要人在前面扫地撒花铺地毯啊?别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吧?”   姑娘吧……   娘吧……   吧……   刚跑到正门的梅知寒脸色登时铁青,“你、你给我闭嘴!!”   穆仙凤自角落走出,无奈道,“梅姨,你也小声点。”   梅知寒尴尬点头,戮世摩罗嗤笑,把她往身后一拉二推,对穆仙凤上下打量,“你就是神二的蝴蝶?来来来,本尊问你,你是不是会使弯刀?是不是还喜欢变装易容?是不是还有个嘴巴很贱人也没有我帅的追求者?那个追求者还被自己的丈人爸也就是你的主人神二打下了山崖?然后断腿瞎眼疯癫三年?”   穆仙凤:“……”这是个什么悲催的设定?   梅知寒:“……”这倒霉孩子生机甚是渺茫。   穆仙凤退后一步,远离了那身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魔气,也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主人请你进去。”   好歹也是修罗帝尊,再吊儿郎当也不能对不起这个“尊”字,于是戮世摩罗抖搂衣袖,把手中尴尬的面疙瘩塞到梅知寒手中,“丫头,前面带路。”   穆仙凤狠抽了下嘴角,手心不知为何有点痒。   戮世摩罗洋洋得意地踏进了带客厅,雅致的厅堂坐着的却不只那个将他困在儒门天下的疏楼龙宿,还有个长相清俊的紫衣道人。   疏楼龙宿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听说你想挟持素续缘,威胁素还真?”   这是戮世摩罗在进入房间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他扫了一眼紫衣道人,笑道,“是又如何?”   疏楼龙宿眯了眯眼睛,对道人挑眉,紫衣道人的目光在戮世摩罗身上停了片刻,对疏楼龙宿也点了点头。   疏楼龙宿笑开,两颊露出了小小的酒窝,道,“只是想问汝,可愿接受儒门天下援手一助。”   戮世摩罗一时讶异,不过眨眼就想到了另一件事,“条件?”   “很简单,只要告诉吾们,汝为何而来?以及,”疏楼龙宿柔和的神色里有凌厉闪现,让戮世摩罗条件反射地想到了“笑里藏刀”四个字,“还有,何为‘神二’。”   是魔吞不动城,解锋镝望着漫天寂雪想,是史艳文的梦。   这次不一样,史艳文没能反应过来,琴身回荡许久,他已经从观战台登上了麒麟宫,也站在了偏殿门口,可史艳文还是没能反应过来。   “艳文?”不管人听不听得见,他总是要打个招呼,“艳文,我……进来了。”   琴声不急不缓,旋律毫无变化。   呼吸很微弱。   解锋镝摊开折扇,扇面上还留有赤龙影留下的刀痕,翠色莲叶被割成了两半。扇面留痕的刹那,史艳文脸上闪过近乎于慌乱的错愕,人在危急时刻是很难控制住自己表情的,无论如何,在那个瞬间,史艳文是真的担心扇子被毁掉。   这是件信物,虽然史艳文从未承认过。   闭眼沉思须臾,解锋镝猛然推开了偏殿大门。   云罗茜纱飘到了脚边,白缎流苏在大理石板上翻滚而过,冰凉月色从麒麟琉璃天窗上投射而下,阴暗的角落躺着一品碧琴独自回响,解锋镝被飞来的鲛绡觳幻花了眼。   篆刻的麒麟壁画恍惚开始了左右徘徊,似要冲出重围绽放异彩。史艳文就伏在琴桌上,睡得很沉,鲛绡觳将那身影渲染得越加薄弱。   解锋镝没想到他做梦的内容,还是睡觉。   “艳文?”   缥缈虚幻的声音由远及近,史艳文还是没醒,角落里的外衣累积了时间的灰薄痕迹,夜风在殿里转了一圈,灰蒙蒙的一层就在月光下无限放大。   恰此时,磅礴压力如山降下!   解锋镝下意识支住了膝盖。   “唔……连做梦都不忘了自我保护,这样哪里能睡得了好觉?哈——”   眼帘垂下的瞬间,压低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阴暗桌角边不甚自在盘起的双腿,以及那外露的手臂。   笑声卡在嗓子眼里,解锋镝瞳孔一缩。他像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顶着压力蹒跚向前,直到距离矮桌只有几步的距离。   大片的烧伤,交错的指痕,扭曲的手腕。   “溶血断指,分筋错骨,还有……”   那琴声还是如此的舒缓,解锋镝却无来由揪紧了心口的衣服。眨眼的松懈,便给了那压力趁虚而入的机会,险些教他跪倒在地。   深埋于手臂里的半张脸上毫无血色,远没有那双骨节不正常凸起、带有血痂的双手难看,伤痕也只有一处。   像牙印,又像撕痕。就在眼触目可及的距离,就在史艳文紧抿的唇角。   解锋镝心里漏了一拍,他想看得更清楚些,可他根本直不起双腿。   “前辈,”解锋镝咬牙,眸中似有风暴聚集,“我知道……你也在梦里,帮……帮我!”   他想让佛者助他看清,可微弱的叹息幽幽传来后,幻化的灵珠却狠狠撞在了他的额前。   解锋镝如被当头一棒,满脸错愕,瞳孔刹那散乱,身形分崩离析,刹如烟丝般,抽离了梦境。   佛者魂魄显现在史艳文身侧,他打量史艳文的睡颜,向来行事干脆的手竟也有了三分犹豫,缓缓落在了他的衣领边……   琴声骤停。   微弱的光线排沓纷至,黑暗转瞬升华,强烈的光线刺痛佛者双目时,史艳文仰头,古井无波的蓝眸在光芒下格外清澈。   “前辈身为中原第一人,也会为表象所迷惑吗?”   即是言,眼见不一定为实吗?   轰隆!   烟雨如雾,天空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乌云被驱赶在一起,黯然情绪浮于眼眸。   慈悲的佛者立身窗前,无声轻笑,转头看向了解锋镝。蓝衣翩翩的公子还在窗前怅然失神,窗外的天空阴暗昏沉,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晨曦,滴滴答答的雨声在林间敲响。   佛者还是结了个佛印。   抬手曲臂,持掌向外,是佛家的“无畏印”,相传起于释迦牟尼,寓意着无畏、平安和抚慰。   “阿弥陀佛。”   乍然,沉寂的气氛被一记无比巨大的闷雷轰然打破!   解锋镝霍然起身,闪电映亮了他脸上的苍白,又泄了力似地晃了晃身体,指甲狠狠陷入了窗框里。   他什么也没感觉到,什么无畏,什么平安,什么抚慰,统统没有。他笑了笑,声音像雷雨天里被劈断倒下的老木,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的挣扎,挣扎之后,是在泥地里毫无声息地等待死亡。   史艳文在里间睡得很沉,那力量一定用得过度了,解锋镝想,雪山上一次,石天十萃一次,不动城一次,或许史艳文在其他地方也用过。   他连做梦都没力气了,甚至出现了外人也不曾察觉,他这一觉一定会睡很久。   若不是过于疲累,他未尝会有靠近偏殿的机会,   清淡的莲香不断发酵,解锋镝握紧了折扇,动了动僵坐一夜的膝盖,转身走向屋外,慢慢合上小门,停在了漫天雨水中。   “不该……素某,不该带你去不动城的。”   佛者摇头轻叹,回到了灵珠中。   门外,漫天雨水模糊了解锋镝的视线,莲香逐渐被雨气驱散,左右麒麟勾勒华芒,飞奔而出。   山腰处,素续缘与屈世途不期而遇。   山脚处,有断臂者齐齐而至。   风雨,该停了。 第62章 浮雪 五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  中途吃了个饭……这张更新慢了2333   冬日寒冷,终有尽头。   史艳文的冬日持续了十一年。   终于,要有个尽头了。   雷电几乎是在瞬间暴击而下,差一步就要击中从麒麟身上下来的屈世途。   “我嘞……”跟随左麒麟同时落地的秦假仙不由惊叫一声,“偷袭!这是偷袭!”   素续缘扶着屈世途苦笑,“幽界作风,不是一向如此吗?”   秦假仙咧嘴乐了,“你跟他们不对盘啊?”   当然不对盘,素续缘叹气,他才刚在不动城待了不到一天就被幽界大举进攻,怎么可能对盘?   秦假仙回神后也觉自己问得白痴了些,忙不迭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了,晦气。”   雨声渐大,魔氛渐近。   屈世途喘了口气,抬头看看天空,重云滚滚,云层里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他摇摇头,有些奇怪,“解锋镝怎么还没出来?”   素续缘敛眉,“爹亲也许是被什么人给绊住了吧。”   屈世途:“……”哎呀?   秦假仙:“……”好酸。   无人说话,两头麒麟左右看了看扬起前足对着上方瀑布一吼,几人下意识看去,纷纷愣住。   “解、解锋镝?”   “爹亲?”   “续缘,”解锋镝踩着一脚的淤泥在几人面前站定,眼睛上下打量他,素续缘虽然不擅武力,但区区避雨之法还是懂得的,此刻看起来远没有解锋镝狼狈,让解锋镝紧绷的心稍稍有了瞬间的松动,“到屋里去,雨停之前,不要出来。”   苦境下过的雨不少,可没有哪场雨,能把素还真淋成这般狼狈过,就算他现在是解锋镝。   只有雨水打进眼里才会有那样一双红肿胀眼睛,只有被狂风侵蚀过才会有那样苍白的颜色,只有无声悲恸过才会发出那样沙哑的嗓音。   “爹亲?你怎么了?你……”素续缘脸色微变,就要上前。   “进去。”时间不多了。   他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担忧,但似乎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素续缘扶住屈世途的手一松一驰,“……知道了。”   父子间如出一辙的言简意赅,没有半句赘言,可素续缘说完就走,也不见多少亲密。解锋镝也没在意,目光一直盯着远方的乌云,以及乌云中逐渐凝结而成的漆黑漩涡。   秦假仙在解锋镝面前扬扬手,本想说什么,奈何解锋镝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也只好讪笑着去了小屋。   雷声兽吼交织中,唯一得到了安详的人大约就只有史艳文了。   至少在刚进屋的一行人当中,没有人觉得自己能比史艳文还要悠闲的了,这么大的杀气和寒意都不见动静。   素续缘在门口踌躇片刻,还是撇下观战的两人走近了屋内,他不是不担心解锋镝,只是按现在的情况来看,若真有危险,他们扯后腿的可能比帮忙的可能要大很多,还不如叫醒史艳文有用。   ——你艳文叔叔也有几个孩子,日后或许再无见面之日,你有机会,可以多陪陪他。   “‘多陪陪他’?”素续缘看了看窗口两个快要翻出去的长辈,又听了听外边天崩地裂的轰隆声,捏着拳头轻咳,“既然是要‘多陪陪’,那总是要身体接触的吧?”   所以,伸手碰一碰,也是没关系的吧?   侧身挡住可能触及的视线,素续缘慢慢伸出手,在史艳文鼻尖轻碰,然后沿着侧颊往下……   心虚地落在了喉结上。   软骨突出明显,下颌的线条到锁骨的线条也很好看。   无奈捂脸,素续缘叹口气,“所以,续缘是不可能再有个弟弟妹妹了是吧?”   “噗,”突如其来的压抑笑声炸开,一只手搭在了素续缘的肩上,“续缘啊,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也许已经见过你的弟弟了,虽然气氛不是很好。”   秦假仙从旁边钻出个头,光明正大打量着熟睡的人,调侃般问,“所以你到底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啊?”   素续缘动作僵住,霎时间面红耳赤,尴尬不已地放下了手,“两位叔伯不是在关注战场吗?”   屈世途笑了笑,“放心吧,雨下了这么久,幽界仍未有人出现,威吓造势多是为取得谈判先机,他们……许是有所求,打不起来。”   素续缘皱眉,“昨日才到不动城大闹,今日便用这种方式来‘求’爹亲?”   “谁知道呢?”秦假仙道,“我看八成也是和昨天的事有关。”   “对了,”素续缘突然反应了过来,“秦假仙叔叔不是待在天涯半枯吗?为何也来到此地?”   秦假仙指指外面,“来找他,解锋镝与枯半身约定过,从北域回来后便要去天涯半窟一趟,谁知两天了也不见踪影,就叫我出来找他。”   “可是爹亲现在……”   闪电越来越近,有脚步声忽近忽远,雨水里的杀气越见冰冷,天月勾峰的结界在雨滴碰撞下,动荡不稳。   解锋镝现下是走不开身了。   “阁下若是有要事相商,现身便可,不必行此多余之事,扰人清梦。”   解锋镝目光直视前方,雨势藏住了来人的行迹,他一时也辨不仔细,但远方峰顶处虎视眈眈的压阵之人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左麒麟扇了扇耳朵,在解锋镝的示意下离开了战场,闪身出现在了小屋之上,与压阵之人遥遥对视。   “威胁,并非谈判正确之道,阁下若是毫无谈判之诚意,大可退去,解某绝不阻拦。若否,还请说出来意,给彼此留有谈话的余地,我想阁下并非只为威吓而来吧?”   当日神州崩乱,素还真粉身碎骨也怡然不惧,何谈小小雷雨杀阵?   对方是正道砥柱素还真,来人当然不会小瞧,不过也不会作无谓的拖延。   但见一灰衣老者自林间出现,冷笑两声,“既然如此,我等便直言。魔流剑风之痕一体双分,然生死一线尽系你手,幽界想要知道,不动城,是要他生,还是死?”   “当然是生!”   当初流星行亡故,风之痕之爱徒白衣剑少便成为剑狼的新任人选,然而幽界设计,白衣剑少身亡,独幽界有解救之法,风之痕为救爱徒不得不入了幽界。这件事对不动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心病,而以魔流剑之身亡于不动城,更是给了不动城一个重大的打击。   那是同梵天同样受他敬重的前辈,也曾为苦境和平出生入死,若非苦境动荡,他怎会受邀出世?   解锋镝努力忘记脑中缠绕不停的梦魇,“起死回生何其艰难,不知幽界有何条件?”   那人道,“此事慎重,魔主夔禺疆邀请阁下今夜子时,前往幽界详谈。”   “且慢,”虎狼之穴,虽是心甘情愿赴会,但也不能过于鲁莽,“幽界与风之痕前辈素无渊源,但却连番算计,解某十分不解,幽界究竟是想真心复活魔流剑,还是想趁机……拔除不动城?”   “此事的确要紧,却非是在下能够告知。解锋镝,幽界对风之痕并无直接冲突,我们也并不想与不动城两败俱伤,但复活风之痕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只管说,是去,还是不去?”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自然要去,”解锋镝静静地看着他,“解某会准时赴约,届时还请容解某一观魔流剑风之痕的状况。”   “当然可以,”雨势稍缓,老者慢慢后退,“那幽界今晚,就恭候大驾了,请。”   带暗影消散于眼前,雨势也终于停止。   雷雨之后,云涡渐散。   天月勾峰流转的气息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心旷神怡,解锋镝深吸口气,他回头,看见小屋前忧心忡忡伫立的身影,青年手上还拿着一套崭新的蓝衣。   解锋镝对上他的视线,抱衣的青年立即垂下了头。   风雨,停了。   ……   “这件事,交给艳文吧。”   “交给他?!”秦假仙把空荡荡的袖子纠成了一朵花,惊讶不已,“你不去天涯半窟了?”   解锋镝摇头,“我要先去不动城,将古原争霸及一页书、魔流剑风之痕复活之事略作交代,其后还要去一趟幽界。”若是能趁机将其卷入古原争霸这摊浑水,利用古原争霸乱流对幽界施压,保证其不会在即将到来的合作中反咬一口则是最好。   而且,对不动城连连出手,解锋镝又岂能让它安然无恙?   至于佛者梵天,史艳文的确比他更适合接手,单说史艳文那身毫无折损的功体,就比自己更能守住灵珠,还有那身气运神能,更能使佛者魂魄不受恶念侵袭。   可屈世途并不如此认为。   他听素续缘说过史艳文对不动城的排斥,也看见了史艳文异常的沉眠姿态,实在很担心史艳文的自我行动能力。   若是他做到了,毫无疑问今后史艳文在苦境会添三分美名,若他做不到,很有可能就是两个人魂归轮回。   “要不要找个人帮他?”屈世途顿了顿,“或者,送他些东西护身也好。”   解锋镝伸手理了理史艳文额前的白发,将灵珠放进他怀中,“不必,我会让左麒麟跟在他身边,他想怎么做,他需要什么,都由他,都给他。好友便待在此地,帮我照顾好他,只有一件事需要记住。”   “什么事?”   “在古原争霸这场游戏里,我与艳文都有可能做出一些大家不理解的举动,好友,请一定要相信我,相信他。”   屈世途叹息,“你莫不是担古原争霸中暗流涌动,会使你身不由己?”   “算是吧,”解锋镝离开床边,“我先和续缘去不动城,艳文若是醒了,秦假仙,就劳烦你带他去天涯半窟了。”   “啊?这个……好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假仙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虽然他现在还留在天涯半窟的那个小跟班不一定接受,他转过头看向屈世途。   屈世途正拿着把破碎的折扇,粉荷碧叶,雅致可爱。   这把扇子原是属于史艳文的,是屈世途亲眼看着史艳文研墨画下,所以在解锋镝第一次在他面前出现时,他比任何人都吃惊。   也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把扇子的含义,表情也更加凝重。   秦假仙好奇心被他的表情勾了起来,“这扇子不是解锋镝的吗?没想到他也有不小心丢东西的时候,啧啧,稀奇。”   “也许不是不小心,这两个傻孩子……”屈世途刷地起身,飞一般冲出小屋,身手之灵活完全不像一个貌近花甲年愈数百的老人,“你在这里等史艳文醒来,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喂!”   秦假仙根本没来得及伸手挽留,眼前跟一阵风飘过似的,自己来来回回在屋内屋外瞧了好一会儿,最后坐在门槛上直叹气,“至少告诉我他大概什么时候醒啊!”   若他回头,就能看见里屋熟睡的白衣人正握着灵珠,神色复杂。   ……   素续缘知道自己的父亲有话要说,自己也有消息要告诉他,也许对解锋镝来说,还不是什么好消息。   只是不知为何,他不想先开口,他等着解锋镝先开口,这个时间足足有半刻钟。半刻钟,与一盏茶的时间相仿,素续缘已经口干舌燥了,哪怕他一个字都没说过。   足够不满变成委屈了。   好在解锋镝没让这委屈发酵,他隐约察觉情绪低落的青年对他有哪里不满,当然这不满并没有对他带来任何感伤,反而觉得青年的状态……   很是可爱。   解锋镝在适当的时候停住了脚,这个时候无论是他,还是素续缘,都已经能够厘清心里驳杂的情绪,让彼此平静地对话了。   可惜素续缘根本没察觉到解锋镝的动作,埋头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解锋镝沉重的心情稍得缓解。   “续缘?”   素续缘终于从沉思中醒来,脸颊滚烫,小跑步回到了解锋镝面前,“爹亲,续缘没注意到爹亲停下了,我刚刚在想事情,我……”   “没关系,”解锋镝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两下,青年慌张的状态让他忍不住莞尔一笑,“续缘在生爹亲的气吗?”   素续缘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爹亲,孩儿没有生气,那时本也太多时间磨蹭。”   “所以,还是生爹亲的气了,对吗?”   “……”   此去魔吞不动城还有小半个时辰,解锋镝想了想,手心虚虚一握,那是个执扇的姿势,可惜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爹亲的扇子呢?”   解锋镝摇头,手肘微微上弯,“那扇子物归原主了,愿意挽着爹亲走走吗?”   素续缘愣了,“挽?”   “爹亲年龄也不小了,让常年不见的儿子挽挽手臂,不行吗?”   “当然可以!”   素续缘眼睛发红,一把缠住他的手臂,什么不满,什么委屈,全都不重要了,爹亲还是他的爹亲,自己永远都是他的儿子!   素还真的血缘至亲只有他,这是多少个史艳文都及不上的,他永远是素还真生命中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不过一个动作而已,解锋镝眼里盈满笑意,“续缘近日在不动城玩得开心吗?”   “开心,”素续缘紧紧搂着他的胳膊,“几位前辈对续缘都很好,也会指导续缘武功,不过大多是些躲避的技巧,还有轻功方面。”   “那续缘最喜欢跟谁学?”   “嗯,道真双秀的轻功大多配合了阵法,可攻可守,对续缘来说还是难了些。狂刀前辈的武功更倾向于进攻,赤龙影的路子变化无序,续缘还是喜欢叶叔叔的,虽然朴实无华,却也更方便灵活。”   “可惜你叶叔叔的徒儿皓月光不在,否则以我儿的人缘,定然能与他相处愉快。”   “艳文叔叔带走的那个孩子吗?”   解锋镝失笑,“你也是个孩子,也好意思叫别人孩子?嗯?”   “我听说叶叔叔收养他时,他也才十七八岁,续缘比他们大了将近十岁,叫声‘孩子’也不为过吧?”   “这么自信?”解锋镝调笑道,“那什么时候给爹亲带个真正的‘孩子’回来?”   素续缘尴尬,“爹亲……怎么也说这些话了……”   “哦?”解锋镝认真看看他,“难道已经有叔伯给你介绍过了?”   “怎么会!”天下子女都鲜少主动与父母谈起过这个话题,非是不喜,最初还是因为羞涩,素续缘也不例外,“只是屈伯伯调侃了续缘两句而已。”   “情爱至珍,有所牵绊是好事,但我儿续缘这么优秀,为父倒着实是想不到儿媳该是如何模样了。”   “爹亲……”   “若是缘分到了,续缘可莫要瞒着爹亲啊。”   “爹亲!”   “害羞了?”   “爹亲,你别笑话孩儿了……”素续缘脑筋一转,反笑他,“倒是爹亲,明明都有了意中人,也不告诉孩儿,还是孩儿自己打听到的。”   解锋镝停下了脚步。   “爹亲怎么了?”   “续缘……已经不介意了吗?”   介意?   不,从头至尾都谈不上介意,只是觉得不习惯。   素续缘叹口气,“史艳文很好,他能保护自己,也可以让爹亲放心,爹亲好不容易才喜欢上一个人,孩儿理所应当也是喜欢的。”   “那如果,”解锋镝百感交集,“如果他恨爹亲呢?”   素续缘微微错愕。   什么是恨?恨与爱相生相惜,但他们迈入的人生方向却是截然不同。   他愣了愣,不刻间什么话也说不出,解锋镝摸摸他的脑袋,似乎本就不打算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又问了一个更加令他为难的问题。   “续缘,这伤口已复三分,不是昨日留下的吧?”   “……是。”   “伤你之人,爹亲是否认识?”   素续缘心跳骤然加快,“爹亲,真的想知道?”   “这件事,不准隐瞒爹亲。”   “若是事关史艳文呢?”   “……就算事关史艳文。”   “爹亲,”素续缘松开他的手肘,道,“伤我的那个人,认识史艳文,爹亲,他眉目间色彩,和史艳文很相像。”   “……”   “爹亲,他来自九界。”   “聚魂庄也来自九界,”解锋镝眸色一暗,声音近乎于急切,“续缘何以肯定对方不是在欺骗你?”   素续缘睁大了双眼,忽然伸出一只手,在他耳边一抓。   是把扇子。   没有任何隐藏,破风声连最普通的武者都能察觉到的扇子。   解锋镝却一点没发现。   两人同怔,转头看向身后,正看见屈世途运使着他许久未用过的轻功,喘着粗气从天而降,“素小子啊!你赶紧给我把这扇子拿回去!”   “……好友,你怎么来了。”   屈世途看他从容淡定的面孔,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一脚地面,“你为何如此冷静?”   冷静?   素续缘握着扇子的手微微发颤,如果方才的解锋镝可以说是冷静的话,那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慌乱了。 第63章 浮雪 五十八   失而复得会让人更加难以割舍。   那很危险。   会让人……失去理智。   折扇如燕尾摊开,薄纸下的三十二张牙牌断了一半,牙牌顶上的渡光研润光华,扇骨上的花纹穷尽细致。解锋镝在看见它的第一眼就是这般认为——它就该如此精巧,让人越看越喜欢。   一如白衣君子,非是见猎心喜,而作青山万重,察言观色之下,不能自已。   得一知己,死可无恨。   可他要的不止于知己,素还真活了数百年,要说知己,其实不少,叶小钗、屈世途、一页书,他的几个结拜兄弟,他们都是知己。   他得了不止一知己,早已生死无悔,但有些情感,就算是知己,也不能理解和给予的。   可是。   他不愿意。   解锋镝指尖在荷叶边拂过,神情一时柔情似水,一时又肃然冰冷,最终只剩失了力的苦笑。   屈世途看起来要被他气吐血了,“你……你真的是素还真吗?怎么这么迟钝?这扇子他就算从你手中抢不走,但要毁掉很难吗?既然不曾毁掉,那就是有意的!”   “好友,”解锋镝低下头,“你可知艳文从没叫过我‘解锋镝’。”   屈世途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解锋镝在情绪低落之下,还有股子隐藏极深的委屈,奈何当时没注意到。   此刻的屈世途只觉火气上冲,“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你又何必自囿于此?”   名字只是个代号,他当然知道,可代号用来做什么呢?   对解锋镝来说,只是用来提醒旁人自己记忆未复,与全盛时期的“素还真”尚有差距。而对史艳文呢?他开口闭口都是素还真,在自己面前如此,在别人面前也没有丝毫不同,可他是用来提醒自己的。   提醒自己记住素还真这个人,记住从不动城离开的那个夜晚。   史艳文何等敏锐,何等心胸,可就算如此,他也从没唤过自己解锋镝,这代表了什么?囿于符号的不是解锋镝,可正因为不是解锋镝,才更让解锋镝倍感痛心。   “你倒是说句话啊!”屈世途在眉心打了个结,“你为何要将扇子留下?”   解锋镝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也解释不了,拿着折扇的手小心翼翼不敢扣上。解锋镝一向稳重,然而稳重如他,几乎也是用尽全力才压制住了心中的躁动,只怕扣紧的手根本掌握不住力道,本就岌岌可危的信物从此便就真正粉身碎骨了。   “……他本不愿意给我,我巧取了来,又有什么意义?”   屈世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以为你做得少了?”   解锋镝表情豁然大变,右脚蓦然向前,“你知道?是只有你知道还是不动城所有人都知道?”   屈世途是素还真的知己,能成为素还真知己的人,从来都没有愚笨的,何况解锋镝的反应即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问题来。   他反应很快,刹那的怔愣还没来得及展现就消失在眼眸深处,他看了眼素续缘,像是要说什么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事情,暗示青年远离。   素续缘默不作声,走之前从解锋镝手中取回了折扇,以防解锋镝一不小心将它毁去,解锋镝脸色更差。   屈世途故意停了一会儿,也不去看解锋镝的脸色,慢慢转过身,而后叹息。   “……你果然知道?”   屈世途不急不缓地点了个头。   解锋镝脸色刷白,仿佛血液也冻结了,“……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大家,各有猜测吧。”   巧夺、不动城、不可为外人道,能让解锋镝慌乱到脸色大变,还与史艳文有关。   还能是什么?   试想当日素还真与史艳文相处还颇为和乐,唯一的变故怕就是发生弦首去不动城那夜。   据后来弦首所言,那一夜是因为素还真隐瞒之事被聚魂庄捅破,史艳文回来质问,异识附体的素还真自然回答不上来,史艳文见他态度敷衍顾左右而言他,一怒之下大打出手,奈何受伤不敌,所以殿内才会有血迹。   也正是因为素还真伤了他,史艳文才会察觉素还真身上的异常。   这个说法表面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屈世途也没办法从那被弦首毁得乱七八糟的地方查出什么线索。   但,行事作风未免也太不像史艳文了。   不就是两个人发生了些口角,再不过是打了一架,史艳文就算是因为聚魂庄之事气上加气,也不至于会因泄愤而毁去偌大偏殿吧?   当日史艳文初出不动城就遇上却尘思被围攻一事,临危不惧,瞬间就反应过来使了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多亏于此,蹈足鹤白丁后来才得以摆脱异识归隐山林,可说是刚出门就立了一大功。   这样精明的人,说句难听的,回去九界的方法还掌握在素还真手上,只要他不是完全失去理智,也该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定是异识附体的素还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逼得他怒火烧心,理智大失。   史艳文现在肯跟在解锋镝身边隐忍不发,除了报一页书恩德,恐怕也有两三分受制于此的缘由。所以比起他们这些人来说,史艳文应该更迫切地想帮助解锋镝恢复记忆。   想到这里,屈世途不由得再次一叹,解锋镝所说的“巧取”,他还的确是没有少做,屈世途没有冤枉他。   可惜事已成定局,只能祁望来日补救了。   屈世途侧身斜视,解锋镝那张清秀俊美的脸上好似油盐酱醋打翻了,少见的无措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续缘应该跟你说过戮世摩罗的事情了吧?”   “……”   “你终要恢复记忆,也终要将真相告诉他,现下多了个戮世摩罗,就算有朝一日他自己不愿意回去了,也要为自己的亲人考虑,你再将这件信物还给他,便是默认彼此终会无缘,日后更是没有挽留的理由。你!你……你辛辛苦苦割裂记忆陪他十年,就这样让他走了,真能甘心?”   话至此处,屈世途已是无奈了。   史艳文记忆封印的十年,识海一直有素还真留下的记忆作伴,十年,就算仅仅是一段记忆,十年来只陪伴一个人,萌生的感情也足够让人心惊了。   而这段裹带充沛情感的记忆,却在不足三天的时间里,全数注入到了素还真本体。   正因浓烈情感乍回,素还真神识受到影响,才会在重阳之日、在那草亭之中,做出那等意乱情迷之事。   可史艳文不同,史艳文在那十年里从未知晓素还真的存在,又怎么会对一个不存在的人投注感情?大梦初醒,漫说意乱情迷,连个心动都没有,出口就是一个“绝”字。   情多情薄,可见分晓。   所以屈世途才会多番暗示不动城之人“找寻适当的时机”对史艳文“旁敲侧击”。   奈何解锋镝此刻心乱,记忆未复,就算记忆恢复,也未必会理解他的这番苦心。当此之时,解锋镝只对“某件事”的“众所周知”感到无所适从。   无论男女,都受不得那种屈辱,何况史艳文之傲骨?   “不甘心又如何?”解锋镝道,“难道你要解某将他锁起来吗?”   屈世途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猛转过身,“魔吞不动城又不是山贼窝,还能让你弄个压寨相公回来吗?!只是叫你利用机会!机会!难不成你还真成了个孩子?连最简单的日久情深的道理都不懂?”   儿女心事老人劫啊。   屈世途咽下怒气,尽量平心静气道,“再者说了,你莫不是忘了聚魂庄还有个疑点未清?他流落苦境最重要的一环是由你经手,上次你们两相受难互不能顾及,今次,你还想由他一个人赴险吗?”   解锋镝深深看了一眼屈世途,“……挟恩索求,与趁火打劫无异。”   屈世途脸颊抽动,突然沉默了下来。   解锋镝的状况不对,他这好说歹说,解锋镝却始终对史艳文之事避而远之,看样子竟是要从今以后与史艳文保持距离一样。   看来不下猛药不行了。   “……有件事,我本打算等你恢复记忆再告诉你,但现下是不得不跟你说了。”   在这个时候要说的事,必然是可以扭转乾坤的事。   解锋镝不大想听。   他自认没有资格去留住艳文了,他想起了雪山上,他伸手去碰史艳文的脚腕,史艳文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成了他的噩梦,没日没夜的纠缠,要想史艳文过得好一点,就只能保持距离。   屈世途不管这些,话题一转,星星之火径自抛进了解锋镝的心里,全然不管将来会产生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聚魂庄为何会在苦境变得不人不鬼,为天道压制?”   解锋镝目光忽闪,意味不明的情绪在胸口,“他们满身异界气息,受天道压制,苦境不容,但艳文可以。”   “他可以是因为你将自己的记忆封印在了他体内!因而也算有了这个世界的气息,”屈世途叹息,他现在确定,解锋镝的状态有七八分不对了,“现在的他,全身上下哪里还有九界的气息?他若回去,下场,还用得着我详述吗?”   解锋镝暗沉沉的眼睛似有火苗燃烧,灼得身体滚烫,沉寂的心再次跳动,可想起梦中所见,蠢蠢欲动的心再度冷了下去,“就算如此,他也未必会想和我在一起。”   屈世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要将他的脑袋撕开,看看他脑袋是不是坏掉了。   这莫名其妙的为何就是对自己毫无信心了?就想放弃了?   他了解面前的这个人,若他真的决定要放弃,那十之八九就真的是放弃了。在这一点上,他也和史艳文同样的倔强而决绝。   所以,最好将这个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我且问你,北域雪山万里,为何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他?”   解锋镝愣住。   屈世途继续追问,“是有人告诉过你路线,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你去?”   “……你想说什么?”   他想说很多,但很多都不能说。   屈世途纠结地捏着眉心,话到嘴边留一半,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解锋镝……我只能说,你不能放弃他,你要是放弃他,就相当于……相当于这个世界放弃了他。”   这话说得太奇怪了。   就算解锋镝状态失调,也能察觉太奇怪了,他的眼神变了变,变得晦暗而危险,温润的容颜陡然多了几分深不可测,“好友,话不能只说一半,否则将来定会后患无穷。”   屈世途暗暗后悔,他当然知道这话不能说,但是解锋镝要做的事太令人心惊了。   史艳文如今的情况与天运造化响和景从,偏又立了那么个见着知着的誓言,打了个让所有人都叹服的主意,解锋镝若真跟他保持距离,岂不正中史艳文的下怀?   “这……人人都说日久见人心,”屈世途镇定地将话题又绕回了原地,“总之,那扇子补好后你还是自己收着,以后也不必还给史艳文了。”   解锋镝盯着他不说话。   屈世途面露难色,苍然须发在手间一拂,接着讪笑,“说起来,我们这儿聊了大半个时辰,续缘也等了好一会儿,你……”   他话还没说完,远远地猝然传来一声冷笑。   身带魔气的青年第一次出现在解锋镝面前,他从头上掠过,扔下一把折扇。   他手上拿着破碎的扇子,似笑非笑。   “喂,苦境中原大圣人素还真是吧?”青年支着脑袋,嘴角扬起满带恶意的邪笑,“是这样,就在半刻钟前,本尊在前方一里左右的地方绑架了你摔进泥坑的宝贝儿子,来此做个小小的交易。”   ……   是佛力惊醒了沉眠在深意识里的史艳文,意识彻底清醒时,梦境里早没有解锋镝的气息。   惊愕于佛者的入梦,史艳文勉强睁开眼,幽幽看了眼佛珠便又躺了回去。   风清云散,芦苇缠绵。   白云般的软烟罗轻轻拂动,屏息片刻,史艳文抬起了眼帘,蹇帘步出。   江心云迷雾锁,草庐水榭边,丈长莲花座中,佛者端坐,姿态轻松,从容不迫的倒影在水波中晃荡开来。   “这是我与兄长离开不动城后的第一个落脚之地,”史艳文白衣黑发仿佛弱冠,可眼神却和那身的气质全然不同,是与之截然的沧桑年华,“艳文有幸在此盘桓数日,未知是哪位先贤留下的居所,前辈可知?”   佛者看了他手上的东西一眼,并未言语。   史艳文忙搁下手行礼,“因是暂借居所,故而有些在意,只是那几日艳文喜静,不曾与兄长探问。前辈若是不知,不用为难。”   佛者不是为难,只是有些疑惑。   “这不是你的梦。”   “前辈明见,”史艳文笑了笑,看着佛者盘坐的身影,心里也逐渐平静了下来,“这是艳文意识里的方寸空间,前辈虽然佛法高深,心中有佛地,处处是莲台,灵珠亦为须弥芥子海纳百川,不会介意行坐何地。但艳文身为后生晚辈,自该为前辈思虑,还望前辈笑纳。”   “‘心中有佛地,处处是莲台’,”佛者的声音在如浪排空而来,史艳文听到了一声柔和的轻笑,佛者抬手,“不必多礼,坐。”   史艳文盘膝坐下。   “左足置于右足之上。”   “啊?”   “心细、息细、乐受。”   “是。”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多谢前辈。” 第64章 浮雪 五十九   因果是是,缘来从心。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左右无缘,渐行渐远。   一处幻境,换来一门内功,追根究底还是史艳文得了便宜。   佛者到底是前辈高人,就算史艳文表明是自己略表心意不足挂齿,佛者也不肯让他吃半点亏。只是佛门的内功心法需要心静,而修习佛门心法,自然而然也会做到心静。   佛者何所为?合道人异曲同工耳。   史艳文叹口气。   难道现在的自己,看起来脾气真得很坏吗?不然一个个的为何都要他静心?甚至于望而却步?   若有不同……   眼前人倒是,不过,他对其他人大抵也是了。   史艳文素来听说秦假仙机灵好动、妙计重重,虽然相貌平中,还有个扁平的鼻梁,但是凭借其得天独厚的人脉气运,在苦境混的是风声水起,一度是素还真的左臂右膀。   他算是叶小钗的孙女婿。   孙女婿……   史艳文想到叶小钗那张英俊非凡顶多只上三十的脸,不由对“人不可貌相”的理解更进一层。   秦假仙一路上总与他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手舞足蹈时不时回过头讲了些史艳文必须要知道的事,比如天涯半窟住的是当初复活解锋镝的人,比如此人常年幽居洞窟,妇孺老身阴气森森实际上却是面冷心热,还比如此行本该去赴约却没有去的人——解锋镝。   “你知道的,素还真这个人,从来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   但这句话未免也出现得太过突兀。   史艳文不知他此话何意,只好继续保持缄默。   “齐天变有没有和你说过素还真是怎么变成解锋镝的?”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右臂背到了身后,语气不见什么起伏,“听说是在蜀地受到埋伏,不肯为异识所控制,所以自盖了天灵。”   可结果还不是一样。   秦假仙突然来到他身边,晃头晃脑地问,“你说素还真那样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被那样简单的计谋给算计了?”   “简单的计谋?”史艳文脚步微顿,转头看他,“有多简单?”   史艳文的眼睛是蓝色,比天空更深,又比湖水要浅,与人对视时,面上就算再冷硬,眸子里也会给人温和宽慰的错觉,或者不是错觉,而是他天生如此。如早春徐徐吹过柳条的暖风,带着让人失神的气息,扫走些许愁绪。   秦假仙阅遍苦境,只在很少人身上看见过这样一双会让人初见即安心的眼睛,当其类者,素还真独占鳌首。   而此刻这双眼睛里,他确信没有作伪。   秦假仙松了口气,“原来你不知道啊。”   史艳文沉默片刻,“他被人围攻了吗?”   “围攻?”秦假仙笑了笑,“虽然只是两个人,也算是吧。”   “对方战力如何?”   “若说单个人吧,其实是比不上素还真的,设计他的两个人一明一暗,地面石柱四起便于隐藏,又利用水流声掩去自己的脚步声,恰又是半夜,你说说,这样的困境,能不危险吗?”   “……”   “不过啊,以前素还真面临天人五衰劫数时,对方可也用了不下五名高手用车轮战才将素还真拿下,所以,不动城所有人,包括我,都不曾想过他会失陷在蜀地。”秦假仙停了片刻,又道,“而且我听说,素还真去蜀地前,谈无欲曾为他算过一挂……”   ——我来之前算了几卦,坎为水,重坎八纯卦,二坎相冲,阳陷阴中,天险,地险,险之又险。   史艳文想了想,蹙眉道,“他轻敌了?”   秦假仙点头。   史艳文的表情登时有点奇怪,“素还真……也会轻敌?”   这表情和当时不动城听到蜀地唐门传来的调查结果一模一样,屈世途自然不信,特地和叶小钗去现场查探,结果如何呢?还是不变。   事情发生不到两天,伏击痕迹尚在,轻而易举就可以推测而出。   秦假仙欲言又止,“其实说是轻敌也并不完全。”   这便是了,史艳文神情稍稍有所收敛,再怎么说,素还真若是败在轻敌,就太过可笑了。   “看来屈世途有其他的推测。”   “是,”秦假仙摸摸脑袋,“屈世途说的是……心不在焉。”   史艳文顿在原地,表情比方才还要错愕,显然比起心不在焉,还是轻敌更能让他接受。再怎么说,临阵对敌,又有谈无欲警告在前,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他那一边,不心神紧绷万分已是出奇,又怎会心不在焉?   “我听说他去那里是为采药,”史艳文努力为自己也为素还真找理由,“是不是他为了保护药材而分心?”   秦假仙摇头,“那药材稀有,但并不是绝迹。”   史艳文越加莫名,“那是为何?”   秦假仙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得很,史艳文心神一紧,秦假仙往前走了两步,避开他的视线,开了口。   “我听齐天变说,素还真在去往蜀地的一路上,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着东方出神。”   “东方?东方有什——”   孤岛。   史艳文心里咯噔一声,瞳孔微缩,东方,有聚魂庄。   “他总是看着东方出神,所以齐天变偶尔与他说话,他也听不到,失了警惕,连最简单的引诱伏击都没察觉。唐门派人找他时,除了找到那株成熟的旭日草和满地鲜血外,什么都没有。”无法形容的细微疼痛在心脏扩散,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身体,手脚冰冷。   “是叶小钗亲手取了他的性命,异识附着在他的心脏里,所以,他们挖出了他的心脏,毁了他的纷陀利华千瓣莲身。”   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难以呼吸。   “所以,解锋镝才会重聚莲华,失去记忆。”   “你知道吗,解锋镝刚出现时虽然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除了叶小钗,谁也不能轻易靠近。”   “我想你……应该是唯一一个他想主动靠近的人吧。”   秦假仙没有回头,他始终背对着史艳文,一如天月勾峰之上,没有看到那双柔和蓝眸的逐渐冰冷,没有看到紧抿唇角下压抑的愤怒,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屈世途说你与他有些矛盾难解,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化解矛盾……”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的疏远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受伤,而是觉得自己亏欠素还真,一而再再而三的亏欠,所以不愿靠近。   原来他的伤痛忍耐都算不上什么。   原来因为亏欠,就可以理所当然的索求。一个初见面的人,一个从未了解过“史艳文”的人,都可以为素还真打抱不平,都可以对他提出暧昧不清的请求。   素还真是他们风风雨雨里不离不弃的好朋友,好兄弟,染血至交,史艳文算什么?不过一个流落异乡的陌生人罢了!   “史某,明白了。”   天涯半窟外,齐天变早早就迎了出来,身后的小姑娘和逗趣的光头跟班还在争论着什么,没看见他们。   “史艳文!”齐天变大喊。   现在看见了。   “史艳文你来了!”齐天变高兴地拉着他,“我本来打算去天月山水找你来着,不过解锋镝告诉我没事不要去打扰,怎么样?你回过不动城了吗?怎么不见解锋镝?”   “他有其他事,”秦假仙替他答了,“他有要事,我稍后向你们解释,先让人进去行不行?”   齐天变却拉着人手不放,对史艳文挤眉弄眼,“史艳文啊,我跟你说,枯半身以为解锋镝放了她的鸽子,现在很是不满意,你可要小心点。”   他话音刚落,史艳文还正对齐天变还以浅笑没来得及说话,远方的小姑娘就先指着他呛声,“齐天变,你乱说什么呢!”   齐天变趴住史艳文的肩膀往后躲,“干什么干什么,一个女孩子还这么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小姑娘眼皮一跳,风风火火地抛下身边探头探脑的业途灵,飞奔到史艳文面前正准备开骂,不想正面对上了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   “姑娘,小心跌了。”   女孩愣了愣,突然站直了身体,微微行了个礼,嫣然一笑,“小女符水灵,多谢公子关心。”   齐天变倒吸口凉气,惊悚恶寒爬上背脊,秦假仙倒退到后方,把住业途灵的肩膀,指指自己的脑袋,“业途灵啊,她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符水灵赐了他一个格外凌厉的眼刀。   史艳文哑然失笑,“艳文有礼。”   符水灵眼睛一亮,又想说什么,山洞里突然传出个沧桑沙哑的声音。   “带他进来。”   秦假仙捂嘴偷笑,给齐天变递了个眼神,“史艳文,枯半身请你进去,我们就在外等你了。”   齐天变把符水灵拉到一边,嬉笑道,“你师父叫人了,你要不要陪他一起进去啊?”   “我和他一起进去干什么?”符水灵不好意思地边走边回头看史艳文,“我……我也在外面等他。”   史艳文暗暗对秦假仙点头,径自入了山洞。   业途灵缠着两手,到史艳文背影完全没入黑暗才道,“那就是史艳文啊?怎么跟打听到的不太一样?说好的难以相处呢?”   秦假仙连忙敲他的头,“乱说什么!小心让他听到。”   “听到就听到,又不能吃了我……”   山洞的空间很大,暗泉的声音在深处回荡,水滴砸在卵石上,史艳文微微一顿。   坐台之上缓缓走下一人,墙上的巨大眼睛图腾正对着史艳文,比不过那老孺被枯燥头发所遮住的半张脸下的注视,沉闷怪异。   有些熟悉。   史艳文不动声色地扫了扫她身上的符咒,“在下史艳文,代解锋镝赴约而来。”   “我知道你,”枯半身淡淡道,“我们在古原争霸的会场中见过,只是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看来没有认错了,虽然外形不大一样。。   史艳文扯扯嘴角,“春不凋荣百年,古原争霸参赛者之一,艳文自然记得。”   “解锋镝为何没来?”   “解锋镝已将梵天之事交予艳文处理,此行是为交接。”   “原来如此……”也不是不行,枯半身看着他,沉默了许久,道,“先时你与夸幻之父有所交易,也是为了梵天之事而故意接近?”   “是。”   “你与他交易了什么?”   “交易了什么并不重要,结果合意即可。”   “哈,说的也是,”枯半身突然笑了笑,来到一个手掌大的草人前,“原本我想解锋镝身为古原争霸副主持,夸幻之父必回暗中严密监视,所以设了个隔绝声音气息的阵法,现下却是用不着了。”   史艳文却摇头,“不尽然。”   “哦?”   “坐下再说吧,前辈。”   “……”   解锋镝与她同辈论处,史艳文却叫他前辈,虽然从年龄上来说确实没错,但枯半身还是有了瞬间的恍惚。   史艳文在草人面前席地而坐,枯半身想了想,也随之坐下,指间一点草人心口,洞中温度陡然一降,阵法瞬间开启。   与此同时,山海奇观内,夸幻之父挑起一根琴弦,微微冷笑,“不见了……”   “怎么回事?”枯半身皱眉。   史艳文略感歉意,“不过是交易促使,前辈不必太过在意。”   又是交易。   能让夸幻之父动心的交易,着实不多了,不过,夸幻之父既能亲自接待,向来也不会太普通。   只是终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枯半身收敛情绪,沉声问,“对梵天复生之事,你了解多少?”   “解锋镝知道多少,艳文便知道多少。”   就是说知道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步,漫长而危险的一步。   枯半身忖度半晌,“既如此,我就从灵珠附体开始讲解,此后每一个步骤,你都要详记……”   单方面的谈论持续了半个时辰。   枯半身顿了顿,枯半身道,“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有。”   “请说。”   史艳文想了想,道,“艳文想问,这段以灵珠渡化夸幻之父来暗度陈仓的过程,大概要多久?”   “少则三月,多越一年。”   时间不是很长,但若步步如履薄冰度日如年的话,短短三月也可能变得无止无尽。   “艳文知道了,多谢前辈告知。”   枯半身点头,她对史艳文最初的印象是在八面玲珑,这张稍显年轻的脸让那时郁闷置气的史艳文很有几分稚嫩感,但今日复见,同样一张脸,偏又给人不同的稳重持成。   如此看来,江湖传言果然不可信。   “职责之内,来日若有困难,尽可来找我。还有一件事,请帮我带予解锋镝知晓。”   “前辈请说。”   “告诉他,山海奇观有一本黑死薄,此书独步阴冥,是我参与山海奇观的目的,早年我曾流落半身魂魄于阴间,它可以替我找回半身魂魄。而黑死薄与其修炼生字卷联合,可串通阴阳,改写武林历史,所以在争夺古原争霸游戏中,万望暗中助力。”   史艳文若无其事地点头,道,“好。”   枯半身静静地看着他,脸色似乎有点奇怪,“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事情总要一件件来,艳文微薄之力,若能救回梵天,便自认是功德无量了。”   话也不错,但,还是太淡薄了。   他以为事关解锋镝,这人应该会多问一问的,毕竟在八面玲珑里,两人的关系看起来……比谣言中还要复杂。   枯半身垂下眼帘,“想来人力有限,能专注一事也是量力而行,倒也让人放心。”   “然,”史艳文站起身,拍去衣上尘埃,躬身行礼,“若无他事,艳文就先回返天月勾峰了,请。”   “……”   枯半身看了看篆刻图腾的墙壁。   壁上眼睛依旧,在黑暗中透着一丝诡谲,沉闷怪异,毫无变化。   鼎盛的日光倾泻而下,走出山洞的史艳文不由得颤了颤眼皮。他站在洞口,目光凝视着远方的暗云,左手拇指压在食指间,手臂横亘腰前。   挺拔的身影里突然多了一点惆怅苦涩。   史艳文辞别了众人,婉拒了齐天变的护送,推却了符水灵的陪同,搁置一众好意,在尴尬的辞别中独自离开了天涯半窟。   山下很静。   苦境四季如春,不见冬雪,元月里连风都是暖和的。   新绿扶风,嫩芽出青,史艳文沿着来路慢慢地走,静静地走。   解锋镝今日应该不会去天月勾峰了,史艳文想,不动城,幽界,这两个地方走动完了,今天就过去了。   他今日也可以晚些回去。   走在山间,走在水缘,都没有区别。走在太阳下,走在月光里,都没有区别。   月笼寒烟时,他终于走到了天月勾峰。   看到了瀑布下莲香泛滥的人,站在瀑布的另一边,阴影覆盖了他整个身体。   “你去过幽界了?”   解锋镝不发一语。   史艳文就站在瀑布前,水瀑冲击寒潭的声音在耳中肆虐,两人之间,只数步之遥。   沉默许久,一把破裂的折扇在月光下摊开,瀑布溅出的水花在荷叶上盛开,像是昙花一现。   捏着扇子的手泛着寒气,骨节嶙峋,仿佛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力道。   史艳文又问,“你怎么了?”   气氛越加寂静。   不回答就罢了吧,史艳文闭了闭眼,他今天很累,对着解锋镝,多说一个字都是累的,也不愿再多问了。   他什么都不想听了。   他转过身,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折扇合拢的声音急促响起。   不及反应,双臂连同身体都被笼罩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圈住他的手臂很冷。   他站了多久?   史艳文微微回头,只见书生儒冠,他的前额深埋于自己肩胛内。   “……你怎么了?”   解锋镝还是没答。   莲香萦绕在鼻尖,顺着血液穿透心脉,几乎浸染了他的全身上下,史艳文苦笑,挣扎着在他怀里转过身。   对上解锋镝稍稍抬起的脸,向来深邃的眼眸里纠结而不舍。   对视半晌,解锋镝偏头压了下来。   吻,还是咬?   史艳文克制住自己的声音,抬手去推,解锋镝却用力锁住他的腰,突然后退。   扑通一声,冰冷刺骨的潭水漫过两人。   苦境虽然四季如春,可水还是冷的,冷得让人发颤,禁不住想去拥抱温暖。   史艳文冷了很久了,比他自己想象中还久,不是这几个时辰,不是这三个月,而是这十一年。   这个形同撕咬的吻在落水时就变得无限柔和,柔和到异常滚烫,抚慰无力的心和身体。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潭水顺着脸颊留下,他们现在一定很狼狈,史艳文看着飞流直下的瀑布想,没有人比他们更狼狈了。   他们一起从九界过来,一起没了记忆,一起丢了性命,一起重获新生,这么多的“一起”,连命运都绑在了一起。   但心就是远离了。   怎么能不狼狈?   既然已经这么狼狈了,那就索性更狼狈些吧。   史艳文闭上眼,抱住了解锋镝。   即便衣冠散落,也不曾松开手。 第65章 浮雪 六十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而聪明人之拙愚,谁能断其真假。   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道人长居天波浩渺,怒山沧海虽然只有道人一人,镇日无言道人也不觉得冷清,因为偶尔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客人登门。只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先送拜帖,或者直接秘法传音,除非迫在眉睫,大都不会直接闯进他的居所。   他是道门玄宗之首,单凭这个名号,任何人都会敬他三分。   史艳文是个特例。   他不仅闯进来了,而且还光明正大地占据了他的风波亭,双手枕着下巴,睡得不省人事。   衣裳不如离别时的利落,护腕缠住的衣袖滑到了臂弯,眉头死死蹙起,发冠未带,干练的黑发都被沧海夜雾透湿,只靠一根簪子固定住,像是慌乱之下胡乱整理又没整理清楚的。   冷到嘴唇发紫,却还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   客人背过手,不动声色地晃悠出了亭,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过史艳文这个人。道人手中的拂尘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却也什么动作都没有做出,默默退出了亭中。   道人走得慢,快消失在天波浩渺时又回头望了一眼。   风波亭很单调,勾勒小亭的框架无一不呈现着沉重的色彩,他蓦然想起史艳文第一次来天波浩渺时的情景。那时他也是这幅模样,可又比现在体面得多,言辞从容丰神如玉,而非现在的形容萎靡。   客人对史艳文的印象也是如此,在某些层面甚至比道人还要深刻。   再怎么说,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史艳文至少是清醒的。   “好友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平静。”   这种事就不必特地说出来了。   道人有些无奈,他知道素还真纵横武林数百年,办事的手段并非全都经得起考验,就如魔吞不动城的存在,只要确定了作恶者,便不顾一切杀之。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时并非恶人的特权。   “家门冗事,招待不周,见笑。”   剑子仙迹并不介意,道,“无妨,只是事发仓促,弦首可有应对之法?”   “如何应对,还赖好友。”   “我?”剑子仙迹惊讶,“莫非弦首是想让我将他带走修道不成?”   道人看着他,“多日前艳文曾与三教先天有过面见,结果如何?”   剑子仙迹笑了笑,怪道当日只是清理史艳文身上的往生咒,却请了他们三人同至,果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史艳文武骨极佳,文采亦不差,温润玉质的确使人倍生好感,但道法自然,他之心事太重,怕是做不到自然,与道不合。龙宿是有几分欣赏史艳文的浩然气质,但史艳文和素还真关系密切,他想必是不会给素还真这个麻烦随意上门的借口的。至于佛剑,他的情况,我想你比我们更清楚……”   道人点头,“或许是因他身附往生咒涅槃新生,所以对常人多有加持之力的佛门力量,才会对他反有克制之力。”   “这便是了,他与佛有缘,却入不得佛门。”   道人没有任何意外,他既然早为史艳文考量来日,自然也明白这些事,“苍知此事强求不得,今日请好友前来,也只是为求一个确认。现下,苍另有要事,有劳好友奔波。”   相交多年,剑子仙迹自是了解他的意思,如此慎重,想来为之“奔波”的事多少有些严重。   “请说。”   “儒门有位外客,名唤戮世摩罗,苍想请好友去问一问……他这两日可有出去过,出去几时,回来几时,中间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儒门天下的事么,自然要剑子仙迹最适合打听。   剑子仙迹对这名字还有三分印象,对他做过的事更有十分敬佩,所以一听便听出了端倪,“莫非此人要寻的人,就是史艳文?”   “是。”   “若打探清楚,你待如何?”   道人看着沧海波澜沉默片刻,面色越冷,“人若做了错事而不知悔改,是要受到惩罚的。”   ……   残霞忽变色,游雁有馀声。   夕阳红透芦花,赤霞在江面划出梦幻的一笔,史艳文折断芦苇枝抽瓤去芯,嵌入草片,折了个简陋的笛子。   笛声忐忑不平,还不如随手摘下的草叶吹起来好听,白费了一番功夫,史艳文叹口气,不知从哪里拽出来一条水草,往芦笛上缠了缠,扎了个独木舟的样子出来,又抛进了水里。   芦笛太轻,落在水面时连水花都没溅起一个,飘飘荡荡地就逐着江涛远去了。   看吧,费尽心力的东西,到头来也得不到个善终。还不如妆点精神,放任自流。   他才这样想,那芦笛水草就勾住了懒懒躺在水面的莲台荷叶上,随着荷叶上下浮动不停。   “……”   史艳文盯着那被勾住的地方看了很久,忽然伸手去拿,似要把东西给夺回来,可他忽略自己与莲台的距离,整个人都扑通一声栽在了水里。   这才算清醒过来。   回神看向莲台上,佛者正静静看地着他,未置一语。   史艳文无比尴尬,修炼中出神也就罢了,还扰了佛者的清修。他伸出手扶住水榭边缘,没想到佛者突然用拂尘在水面一扫,就好像凭空多了只看不见的手,托着史艳文的身体,送上了莲台。   冰冷的江水沾湿了佛者的衣服,佛者恍若未觉,他神情肃穆,宝相庄严,看得史艳文心里颇为不安,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要盘膝坐好,等着聆听佛者的“教诲”。   “艳文鲁莽,打扰前辈了。”   佛者将拂尘横在膝上,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做什么?”   史艳文眨了眨眼,“晚辈不懂前辈的意思。”   “秦假仙的话让你多心了。”   “……”   佛者又问,“你想做什么?”   史艳文垂眸,眼角余光里芦笛正纠缠在莲座之下,不得自由。半晌,他看向佛者,怡然不惧,“无论我要做什么,前辈都无法插手,不是吗?”   倒是直接。   “是吗?”   佛者看着面前倔强的白衣青年,慢慢抬手……   江水的寒冷在瞬间蒸发不见,连同这雅致水榭也开始了震动。   “等等!”史艳文脸色一白,“前辈……这幻境与我心境相连,若是强行破坏,艳文说不定将会自此刻陷入沉眠,前辈可要想清楚。”   佛者止住动作,语气隐然已有了几分严厉,“如此冒险,意欲何为?”   史艳文顶着压力,半点不肯退让,“前辈,晚辈没有冒犯的意思,这处幻境虽然隔绝外部感知,可也能助前辈安心修行,艳文只是希望前辈不要插手而已。”   肃穆更添凝重,佛者伸出手指,史艳文紧绷了心神,他没想到佛者会这么快察觉,手指离他眉心越近,盘坐的身体就越动弹不得。   佛者好像在生气,又好像不是,手指逼近眉心的刹那,史艳文只觉浑身寒毛都要竖了起来。   可这压迫感却在达到顶峰时,消失不见。   精神的松懈让身体有了偷懒的借口,史艳文瞬间失了力,手指发颤地摸了摸眉心。   “这是?”   佛者收手,叹道,“既然有所筹谋,便更要保重精神,此术常驻,可助你减少恍惚失神之症状。”   史艳文愣住,“不是……要阻止我吗?”   佛者摇头,“你可恨他?”   “没有!”   “……”   猝然一怔,史艳文露出苦笑,“我只是觉得累,很累,艳文曾在战场殚精竭虑、出生入死,最为疲惫的时候连水都难以喝下,可就算是那个时候,我也觉得比现在好。”   “你在逼自己做出选择。”   “是,也不是。”史艳文道,“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正如素还真,私情和大义之间,他也没有选择。我选择的是九界,素还真不用如我般左右为难,不过是因为他本来就身处自己的世界,他当然不用担心顾及不上!可我不行,我的孩子,兄弟,朋友,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世界,我必须要回去。”   “所以你要报恩还情,欲了断因果。”   佛者也同样直言不讳。   蓝眸在佛者的拂尘上定住,史艳文复杂的情绪里莫名多了一些窘迫,“艳文也知道,自己选择的方法……很荒唐。”   佛者默然。   “还情”?   这方法岂止荒唐,史艳文妥协的原因若真如他所说,无疑是用最冷酷残忍的利刃刺了解锋镝一刀。   可叹这刀插进解锋镝的胸膛,解锋镝或许还将他当成真情诺诺的认可。这是解锋镝相信的“殊途同归”,却是史艳文选择的“分道扬镳”。   解锋镝一定想不到史艳文会用这么鱼死网破的“计谋”,而史艳文确实用了,并且极其决绝!   他向来温文自忍,可一旦用计,就让他人胆战心惊,他之心性,在异世和聚魂庄的摧折下,或多或少要凉薄些了。   ——既然已经这么狼狈了,那就索性更狼狈些吧。   快刀斩乱麻最爽快的途径,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视线稍移,史艳文又扫了扫芦笛,抬起头道,“毕竟艳文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他笑了笑,怅然神色显露无遗。   三个月,枯半身预计的灵珠大成的时间是三个月,他便用三个月真身,还素还真十年记忆陪伴之情,此之谓——“报恩,还情”。   佛者却目光如炬,不紧不慢地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已经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   “‘当初指雁为羹,充饥画饼,道无情却有情’,”佛者仿佛已能预见到不久之后的结局,惋惜道,“史艳文,苦海无边,回头尚不晚。”   此计成,伤人伤己不算,此生恨憾难全。   额间的佛印化作了朱砂埋进皮下,史艳文试着朝海中打了一掌,果真于功体没有什么影响,反而在收功时如有清流走遍全身,运功倒比以往还要顺遂。   “前辈真的只是要帮我静心……”   也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只是,既然不认同他,为何要帮助他?总不能是因为佛门讲究“随缘”吧?   报恩还情。   这理由的确荒唐,就算是报恩还情,就算是被秦假仙刺激,史艳文也不至于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其实他更想做的,没有那么复杂,他早已为之努力许久,整整十一年。中间的代价,有生命,有灵魂,还有……身体。   这次,他不会向任何人求助,任何人。   “艳文。”   清冷淡然的声音打破了海潮翻滚下的寂静,史艳文掌心惊缩,慢慢转过了身,浅笑道,“兄长,艳文又来此叨扰了。”   道人站在背后,不知多久。   “何时来的?”   “刚来不久。”史艳文笑了笑,“不过,马上又要走了。”   道人似乎有点意外,“可是有要事来此求助?”   “并无要事,”史艳文低下头,指腹在手腕上摩挲收紧,断然否定,“只是心血来潮,来此看看而已。”   道人再道,“若有困难,不必瞒我。”   骗不过的。   情绪失控之下,任何的决定都可能是让人追悔不及,史艳文当下深以为是。既然左思右想终无法避过,史艳文便只能随意寻了个理由,“其实艳文是想去荆棘山看看,路过天波浩渺,顺道来探望探望兄长而已。”   “……”   “……”   道人的表情即便再清冷史艳文也能看出来“不信”两个字。   气氛有些尴尬。   “咳,艳文——”   “去过了吗?”道人突然问他。   史艳文怔怔道,“正要去。”   “我陪你。”   “这……不必麻烦了吧?”   “不麻烦,走吧。”   荆棘山的位置离天波浩渺很远,但对道人和史艳文来说,以轻功来回一日便可。不过,多了道人盯梢般的目光,这一日未免就过于长久了。   史艳文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大半天,其实也只有一个时辰而已。   “左边。”   “嗯。”史艳文无意识地往左转。   “是错的。”   “嗯?啊!”   方才迈出一步的脚登时踉跄,史艳文就看到一个凸起的断木桩子戳在眼前,连忙旋身侧开,定睛一看,想是不知哪里的山野樵夫,砍柴砍得多了背不动,直梆梆插在地面,还颇有情趣地摆了个人形。   史艳文又尴尬又想笑,没成想转得太急,扯动了腿脚的酸痛处,脚止不住往后倒退停不下来。   道人眼疾手快,拂尘一卷缠住史艳文的右腕就让他站住了脚。   “怎么这么不小心?”   史艳文垂下头,实在没好意思再看道人,声音却还从容镇定,“艳文在想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自然该其他时候想,”道人收回拂尘,代替史艳文做了那领路人,“这一路回去,可有急事?”   “无。”   “既然无,那就慢慢走。”   “是,兄长。”   道人略略回头,见史艳文还是埋着头,正捏着方才拂尘卷过的地方出神,“很疼?”   史艳文抬头看他一眼,忙又匆匆垂下眼帘,默默将手放回了身后,云淡风轻地笑开了,“不疼,很温暖。”   云淡风轻?   若真是云淡风轻,便就大好。   道人沉默了片刻,道,“天波浩渺夜里寒气重,日后倘或半夜即至,直入客房即可,不必在外等候。”   “艳文到时,恰值玉兔高升皓月千里,看得入迷,才会忘了。”   “哈。”   “兄长笑什么?”   “艳文可知,元月的天波浩渺,若不启用阵法,其实是见不到月亮的?”   “……不执于相,不取于相,心中有月,看不看得见月,并无区别。”   道人从善如流,“这样说来,是不是在天波浩渺,对艳文来说都无甚区别?”   史艳文眼波微动,“兄长不必激我,须知在艳文心中,天波浩渺自然是和别处不一样的。”   “苍为何要激你?”道人问。   史艳文扬了扬嘴角,“必是艳文在哪里失了礼数,惹恼了兄长,教兄长生气,又不好明言。只是艳文愚钝,不明就里,便先为一告罪,才好再向兄长讨教了。”   史艳文说话是好听的,熄火宁神效果最佳,但细细一想,其实除了缓解矛盾,什么重点都没触及。道人对他避重就轻的功力早有了解,也不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出什么事实真相,只停住脚,矗立不动。   地面的旋儿风吹起拂尘。   道人伸手,接住了一片羽毛,金色,只比小指长一点。仰面望去,手掌大的鸟儿正停在枝头,歪着脑袋瞧他。   荆棘山还很远。   怕是去不了了。   史艳文微微侧头,蓝衣书生停在他身后,对道人拱手行礼,“弦首久见,解某……来接艳文回去。”   道人不言不语,亦不回头。   鸟儿扑腾着翅膀停在史艳文肩上,啄了一缕黑白交错的发丝。   史艳文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轻盈舒缓的心情也如林间流窜的暖风一样悄然沉重,嘴角重拾的微笑不及扩大,便消于无。   “你来这儿做什么?你从哪儿来的……”   他翻开鸟儿的翅膀看了看,伤口已经不见,翅膀下也不见血迹,崭新的皮肉泛着粉色,小眼珠子里一如初见的镇定,或者说,一片死寂。凑近了看,这鸟儿简直不像个活物,无论是气息,还是眼神。   他喜欢这只鸟儿,哪怕他来路不明,甚至来者不善。   “我只是出来走走而已……”他又开了口,却不知是对谁,湛蓝的眸子里幽暗一片,“马上,马上就回去了。” 第66章 浮雪 六十一   佳音无情也无期,只能静候。   解锋镝听出来的佳音,史艳文道不完的犹豫。   这一步,走不走?   落瀑生烟,楼阁飞霞。   居高临下的视角看不到寒潭,只能听见潭水被冲击破碎的声响,澎湃的白练咆哮着一泻而下,凶猛得像要击裂地面,旁逸斜出的水柱撞开了花,耀出光芒万丈,看得久了,眼睛就会发酸。   所幸,他也不是真心看它。   也看不了多久。   解锋镝担心他的身体,他也只看了片刻,就被请回了屋内。于三步之遥,揖手轻语。   “天寒夜冷,一日奔波,艳文,进去吧。”   史艳文开始只当没听到,等解锋镝又说了一遍,他干脆闭上了眼睛,解锋镝说第三遍的时候,史艳文往前踏了一步。   他本就站在悬崖边,前面哪里有他的落脚地?   解锋镝擒住他的手臂时想发怒,可火气被瀑布飞奔的水汽一冲,什么怒气都烟消云散了,小心翼翼又下了死力牵他进屋。史艳文被按着肩膀在窗前坐下,解锋镝就远远地靠在门后,屋里一根蜡烛都没有,窗纱整整齐齐地挽在木嵌上,月光穿过窗柩阁,在手心洒开。   这画面好像在哪里看过。   哦,对了,在九界,在聚魂庄,在那个属于他的暂居之地……   他执起素还真的手,放在寒意透骨的月色下细看,本该毫无暧昧的动作,素还真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惊得他一阵哑口无言。   ——我可以帮你!   过了这么久,他都记得这句话。   那一刻的素还真,那一刻的史艳文,不可否认齐齐有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心动,感情的变化就是在那一刻开始。   然而这句话又派上了几分用场?   他是承诺帮他调查聚魂庄,可实际行动还是道人在主导,他承诺替他找寻回去的线索,可却用隐瞒欺骗处处阻止。他的承诺,是名副其实的枷锁,什么入魔什么戾气,不过是私心之上冠冕堂皇的借口。   事到如今,同样的错误史艳文不可能再犯第三次,他不会再要他的承诺了。   史艳文快靠着窗柩睡着的时候,解锋镝从背后搂住了他,力道大得很,似要把空气都挤压出去。暗云遮住月色,一只手又慢慢挪到了史艳文的身后,在肩胛骨上流连忘返。   史艳文侧身抵着他的胸膛,这姿势与昨夜如出一辙,让他睡意全无,蹙眉冷问,“你做什么?”   解锋镝还记得,这身体受不住时,这片肌肤下的起伏很好看,很好看,不过他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我不会道歉,”他停下手,凝视着史艳文的蓝眸,道,“我给过你抽身的机会,是你没有拒绝。”   该死的没有拒绝,箭在弦上,谁能拒绝?!   史艳文嘴唇发颤,不知是羞是气,脸颊泛红,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解锋镝柔和了神色,托着他的肩膀往屋里带,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过,“艳文,你现在的神情,和昨夜……很像。”   “……”   “所以,不要轻易用这样的表情看我,不然,解某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安静的手肘蓦然一动,窗纱在这瞬间散开,模糊了屋内两人交错的身影,拳掌相接身影断断续续响起。   声音渐停,窗纱辄止。   史艳文闭了闭眼,不发一语地坐在床边,解锋镝好笑地揉了揉肩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被衣袖紧紧包裹的臂膀,“这是报复?”   “报复?”史艳文似看着他,“艳文若是要报复你,你这条膀子就该卸了。”   解锋镝脸色稍霁,不紧不慢地踱步道史艳文身边坐下,义正言辞道,“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史艳文冷笑,“艳文犯下血腥杀戮时,你又何曾见到过?”   解锋镝表情不变,嘴角有了一点笑意,一边伸手去解床帐,一边道,“解某是说,你卸了它后还要装上,很麻烦。”   “……”史艳文看着他的动作,“事实总有意外,也许有些事,连艳文都不能控制其发展呢?”   “这倒是有可能,”解锋镝又去解他那边的床帐,“只是解某相信,即便真发生了意外,艳文也必定是以保全他人性命为先。”   史艳文眉间又紧一分,看着已经准备脱鞋的人,“……你今晚,不去不动城吗?”   解锋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艳文在想什么?”   他还能想什么?这世上哪些人在初经巫山云雨后同床共枕时不会有此疑虑?遮遮掩掩反倒让人觉得他是在期待一样。史艳文瞪了他一眼,“你不用去不动城布置古原争霸之事吗?”   “那时昨天的事,而我已经解决好了,”解锋镝慢吞吞地开始脱衣服,“现在,只要等,等这摊浑水浑到一定地步,不动城才好浑水摸鱼。”   “那幽界呢?”史艳文又问。   “无巧不成书,山海奇观里面神材密药举世难寻,若要救风之痕,就必须要取得其中一物。”   “所以你便乘机将幽界引入此乱局,让他们代你搅乱局势,好坐山观虎斗?”   “是。”   “他们会乖乖听你的话?”   “他们需要风之痕。”   “为何?”   “因为风之痕知道一桩秘密,必须要救活他,才能得到这桩秘密。”   “所以——”   “艳文。”   “嗯?”   解锋镝已经躺进里侧,叹息道,“睡下再说。”   史艳文微顿,慢慢垂下眼帘,强忍着注目的视线褪去衣裳躺在床上。天月勾峰上只有一人的居处,连床也是偏小的,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起还勉强,可头发、视线、呼吸,哪一样都是避不开接触的。   现下谈论正事,自然也不好背对彼此,不然没什么也像是有什么了。   好在地方够暗,虽然对他们来说这点黑暗完全模糊不了什么。   解锋镝还是能看见史艳文垂下的眼帘,史艳文也能感受到脸颊旁温柔的呼吸。   “所以……”史艳文顿了顿,继续道,“你要利用不动城得到山海奇观?”   解锋镝许久才开口,“是。”   “太冒险了,而且,不具备优势。”   “却也最为有利,山海奇观可混乱世道的奇珍异宝太多,不能落在心术不正之人手中,而唯一几个可以信任的参赛人选,大都势单力薄,可托付也难以保全。”   “并不全是。”   “哦?”解锋镝凑近了些,“你有人选?”   史艳文暗暗看了他一眼,“我先与你说说我去天涯半窟的事吧,她也有句话,要我转答给你……”   ……   “阴阳婆……”解锋镝道,“她的确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选,有不动城做她的后盾,也可以保全山海奇观。不过,如此一来——”   史艳文接道,“如此一来,这场游戏就会被彻底打乱,危险度也会上升,你怕不动城有危险,也怕我有危险,对吗?”   解锋镝又想靠近,不妨小腿上被人踹了一脚,只好不动,“你知道就好。”   “但这是不得不为的方法,”史艳文往后退了退,“只有游戏彻底大乱,你才有机会在众人虎视眈眈中设计联合,帮助枯半身得到山海奇观,同时,寻机重伤夸幻之父。”   倒也真如解锋镝的那句话——无巧不成书。谁成想灵珠大成最适当的宿体竟也是夸幻之父,只有将之重伤,灵珠才能顺利进入其体内,以伺破茧新生。   “……”   “怎么了?”   方才被小小地警告过,解锋镝却又近了近,史艳文皱眉欲退,解锋镝干脆勾住了他的腰,抢在史艳文发怒之前道,“之后,你就要去‘照顾’夸幻之父了。”   “……若是你觉得‘照顾’这个词过于刺耳,大可以说是‘监视’。”史艳文意味深长道。   夸幻之父重伤,必然要人救治照看,而灵珠大成,也要一个绝对信任之人跟随夸幻之父确保其不会察觉,想当然耳,如今的情况看来史艳文最为合适。夸幻之父必然会需要史艳文的能力,而史艳文也想报答佛者恩德,也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解锋镝笑了笑,藏住心里的沉重,“只是在想这件事情完结后的事。”   史艳文却是心里一松,事情之后,他就彻底与之解脱了。   报了佛者的恩,也还了素还真的情。   若可侥幸等到解锋镝恢复记忆,便趁机套出回到九界的方法,若等不到,就先去找他要找的人,建木说那人是为寻他而来,至少有五成可能会有回去的方法。   道人既说他天运造化异于常人,那就赌这一次。   他赌自己,不需要素还真的帮忙,也能回家!   “艳文在想什么?”   呼吸灼烫于颈侧,史艳文恍然回身,竟发现解锋镝已经靠得极近,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当即慌道,“你!”   解锋镝含住了他的耳垂一咬,轻笑道,“别担心,我给你时间。”   史艳文被这句话的深刻内涵给深深震住了,好半天后,脸色恶变,“方才说的坐山观虎斗,你准备旁观多久?”   “不多,这场武林乱局的参与者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多插一手不如多放一手,我想至少……也要一个月。”   所以,这一个月内,解锋镝只需作壁上观,偶尔推波助澜。   难得的清闲。   翌日天明。   天月勾峰飞来了一只鸟儿,鸟儿背上驼了个如坟墓般的草窝,草窝上镶嵌的紫珠在晨曦下璀璨夺目。   史艳文就看着它将窝扣在了房梁上,木屋的房梁没有不动城高,史艳文踩着柱子一个直腾就坐在了梁上,仔细观察那怪异的鸟窝。   纵使他博览群书,也没想出这鸟儿的品种,形体像是普通的麻雀,可哪有麻雀会有金色的翅膀?何况这鸟儿还通体冰凉。   想是他注视的视线太灼热,鸟儿忽然伸出了头,嘴边还挣扎着半截虫子。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吗?   鸟儿看紧了他,那虫子还流着绿色的脓水,史艳文盯着多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皮发麻,鸟儿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点头将剩下半截吞了下去,史艳文总算好受了些。   须臾沉默过后,史艳文伸手想去碰他鸟窝上的宝珠,哪想还没碰到,那鸟窝忽然往前边移了两指距离。   鸟儿依旧伸着头,半点动作都无,鸟窝却动了。   史艳文想着那两只小爪子在鸟窝里横移的动作,笑意就兜不住了,和煦的笑容也如那熠熠生辉的珠宝一样,盛满了晨曦的光芒,好笑道,“我就碰一碰,你躲什么?”   鸟儿不管他,又避开了一段距离。   史艳文心念不改,还想去碰,门却蓦然喑哑作响。   “……”   解锋镝走了进来,门外还跟了个人,半只脚都踏进了屋内。先时恐怕以为史艳文还在睡觉,所以都轻手轻脚,没想到进门就望见一双悬在半空的脚,所以双双愣住。   史艳文挑眉,看他仰头失语的样子有些奇怪,“你看什么?”   解锋镝这才回神,屋外的人默默收回脚,假做不察。   “……下来,上面脏。”   鸟儿再次伸出了头,丁点大的脑袋总觉得有些不满的味道,多看了解锋镝两眼才收回去。   “脏?”史艳文在房梁上一抹,还特意伸手给他看了看,“脏吗?”   解锋镝失笑,伸手,“艳文,下来,有客人来了。”   他这幅模样,解锋镝看了尚可,外人可就不行了。   “……你挡着我落脚的地方了。”史艳文道。   解锋镝往旁边挪了一步,手却没收回去,史艳文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你再让开点。”   “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你落脚吗?”解锋镝笑问。   史艳文眯了眯眼,再度在柱子上踩了一脚,身体一侧就滑出了房梁。解锋镝看准时机,伸出的手在他腰上一带,本该直直落下的身影立时偏了方向。   可他还没站稳,史艳文就顺势在他脚上一踩。   听见屋里一声闷哼,又一声轻笑,再一声饱含纵容的叹息,屋外人不由摇头,默默走向了瀑布方的石台。   半刻钟后,那两人才整理好出来。   解锋镝招呼客人坐下,煮茶焚香以候,史艳文对来人行礼,“赮毕钵罗,久见。”   具体算来,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巧合,第二次不了了之,这一次,赮毕钵罗是专程来找他的。   “你变了很多。”   解锋镝同史艳文对视一眼,有些秘密心照不宣,解锋镝倒了杯茶放在赮毕钵罗面前,“艳文功体特殊,故身体有返老还童之变。”   史艳文扯开话题,“阁下的剑呢?”   赮毕钵罗顿了顿,“先时为异识所害,身受重伤,佩剑有吾兄侠菩提之魂,为救赮……已经主动消散于体内。”   他其实想问的是剑上的魂,但这问题显然问得尴尬,史艳文方想致歉,就见赮毕钵罗身后一张与之相同的面孔缓缓升起,笑着看他。   “未必然,”史艳文敛眸道,“在艳文看来,阁下与当初,别无二致。”   赮毕钵罗不太懂。   但解锋镝懂,可惜茶水已好,耽搁不得。史艳文却压住了他的手,解锋镝知他所想,自然而然地便将这份工作让给了他,史艳文拿起了茶壶,为赮毕钵罗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不知阁下今日来寻艳文,所为何事?”   赮毕钵罗道,“赮只是代行,为一人道谢和约定而来。”   “约定?”解锋镝微讶,“是妖市之人吗?”   “是,”赮毕钵罗道,“妖市有一人,曾受异识附体,还赖阁下当日将之擒住,才能被不动城救回性命,不致危害同门。”   “何人?”   “蹈足,鹤白丁。”   是涉足却沉思的好友,史艳文其实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为所应为,何况救下他的人,是不动城,与艳文无关。”   解锋镝摇摇头,“画蛇添足,哪比得上艳文以身犯险。”   史艳文横了他一眼。   赮毕钵罗笑了笑,“赮离开妖市时,他曾千叮万嘱定要向你道谢,以及,希望阁下能可见他一面。”   “有事相求?”   “非也,”赮毕钵罗道,“他说你曾落了件东西在他那里,需要亲手还给你。”   史艳文奇怪地哦了声,“什么东西?”   赮毕钵罗沉默了一下,“赮并不曾见过,不过,蹈足曾说,此物需要在特殊场合下打开。”   还要特殊场合?   解锋镝放下茶杯,问,“可是有危险?”   史艳文问,“什么场合?”   “对史艳文没有危险,”赮毕钵罗先回答了解锋镝的问题,而后看向史艳文,目光真诚表情坦率,“鹤白丁的意思希望能挑个好日子,能和阁下单独相处……最好没有素还真的参与。”   解锋镝:“……”   史艳文:“……”   当然原话并不是这样,赮毕钵罗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省略了几个敏感的形容词。   ——赮毕钵罗,你记住啊,一定要约一个史艳文心情分外不错武力分外薄弱的好日子啊,最好是只有他一个人,素还真是绝对不能来的!   ——为何?   ——因为有了素还真,我可能就有去无回了。   ——……好。   史艳文虽然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但是最后还是忍了下去,点头道,“近来艳文另有要事,恐有不便,向来蹈足隐居妖市并无大事,不如定在三个月后,可否?”   “地点呢?”   “嗯……此时此地,何如?”   “那就定下约定,三个月后,此时此地,不见不散。”   “三个月后,”史艳文笑道,“艳文在此恭候。”   阎王没,宿命了,九轮天毕,妖市新生。   赮毕钵罗早该回返妖市,滞留于此,便是为了此约定,而今约定业已成。赮毕钵罗站起身,对两人道,“中原事了,赮也要回妖市,解锋镝,史艳文,日后若要帮忙,尽可往妖市寻我,赮必倾力相帮。”   解锋镝站起身,揖手行礼,“素来承蒙多助,解锋镝在此谢过。”   史艳文最后一个站起来,顺便又给赮毕钵罗添了杯茶,道,“喝杯茶再走吧。”   ……   妖市位于海外,只有重船硬舵方可前去。   赮毕钵罗站在船边,想了许久都没想到那杯茶的含义,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个黯淡虚影正飘然出现。   至于远在天月勾峰的两人,暂且无所事事,一个舞着扇,一个弹着琴。   半晌,琴声渐停,解锋镝停下扇子,将沉睡的史艳文抱入怀中。   目光随意地扫了眼进山的小道,身背重物的管家正气喘吁吁地攀爬而上,见着两人不由叹气,“你们倒是悠闲!”   解锋镝看着瀑布,问,“儒门怎么说?”   “事情还在掌控中,”屈世途搁下东西,道,“去时恰巧遇见了剑子仙迹,得他几句帮衬,让儒门龙首答应这段时间会保护好续缘,至于戮世摩罗……那孩子与史艳文的差别你也看到了,是个难以预料的变数。”   “那就好。”   “对了,回来的路上我还碰见了六弦之首。”   “弦首……”解锋镝回头,“他来了?”   “来是没来,就是托老屈我转达一句话,说是昨日他仍去了那座山,在那里看见有人祭拜过的痕迹,而且,痕迹很新,当中还有孩子的脚印。”   “……”   “他去什么地方了?”   “没什么……好友先休息去吧。” 第67章 浮雪 六十二   假作真时真亦假。   真假两相,欲分难止。   这真真假假,最怕就是感情的干扰。   屈世途给他们带了很多东西,比如不动城新得到的消息,比如……酒。   整整十坛女儿红,虽然史艳文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史艳文拍开一坛女儿红闻了闻,觑了两眼扛着锄头埋头苦干不知在挖什么东西的屈世途,视线投向了解锋镝,“素……解锋镝,你要试试吗?”   解锋镝目光闪了闪,“……你确定?”   嘴角欲扬又止,史艳文正经道,“你怕了?”   激将法要是对解锋镝有用的话,他早就死了几百遭了,不过解锋镝还是乐于接受他的挑战,毕竟机会难得。   他笑了笑,道,“你先喝。”   喝就喝,一个闻到酒味就会软倒的人,史艳文何惧之有?   酒坛子不大,两三大口就去了小半,解锋镝还是没喝,只是一味奉劝与退避,“青天白日,喝酒伤身,或有要事,该当如何?”   怕了就是怕了,说那么多做什么?史艳文对他的拖延政策心知肚明,故意走近了一步,“只是喝一两口,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你不是准备坐山观虎斗?此刻插手未免太早。”   解锋镝往旁边急急一撤,折扇顺着风扇去,略有些苦恼道,“噫,有备无患,才能以策万全啊。”   他的退让仿佛助长了史艳文的寻衅气焰,有些炫耀意味地狠灌了两口女儿红,脸颊都有些微红了,可精神似乎越来越好,还不忘言语之争,“一丝不苟确也不错,但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说着,隔了四五步,酒坛子已经往解锋镝胸前扔了过去。   解锋镝原地转了个身,扇面接着酒坛又给送了回去,边退边道,“非也非也,艳文岂不知还有祸从天降这一说?还是谨小慎微才不至意外加身啊。”   话音方落,史艳文又攻了过来,“此处有三人,还有结界,你还怕天塌下来了不成?”   解锋镝与他拆招,一边欣喜一边无奈,史艳文这几日对他越见亲和是好,可每次接近都要实招实打就太麻烦了。   “天塌不下来,人却会掉下来。”   “谁?”史艳文嘴角微扬,“天外飞仙?”   解锋镝看他白衣飞扬,已有醉意,那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更加使人可爱,也忍不住笑,“天外飞仙只有他五分好看,另外五分俗世烟火才更让人印象深刻。”   说来说去,就是怕闻着酒味吧?   史艳文捞起酒坛子又连喝了好几口,这酒也不知是怎么酿的,上脸快,这么小半个时辰,他虽然不至于神志不清,但动作已经有些慢了。   解锋镝瞅准机会箭步上前,夺了只剩几口的酒坛子往桌子上一放,碰的一声,将兢兢业业的屈世途吓了个趔趄。屈世途连忙回头去看那瀑布前的两人,不由得嘴角直抽。   他是知道这两人近几日不知为何感情突飞猛进,但也不必大白天就在他这个老头子面前搂搂抱抱的吧?   简直成何体统!   满腔悲愤化作一个白眼,屈世途扛起锄头进了屋,和梁上鸟儿作伴。   看着对方好像平白得了巨宝的奸商一样低声乐个不停,史艳文一把挑起他的下巴,只隔着半个拳头的危险距离和他说话,“解公子,你给人点了笑穴?”   解锋镝丝毫不介意史艳文的放肆动作,回道,“史公子,这笑穴难道不是你给我点的?”   史艳文故意放慢了说话速度,同时心里又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解公子可知,此举叫做栽赃构陷,殊为叫人不耻。”   解锋镝迎合着他的速度,“史公子可知,毫无证据的指责,和栽赃无异。”   四句话的功夫。   史艳文霎时想起上次推松岩里醉倒素还真的时间,终于察觉哪里不对,声音瞬间正常了,“你为何没醉?”   解锋镝目不转睛,表情里有种叫做“得意”的东西渐渐浮现,道,“说来奇怪,自解某复生伊始,便不再如以前般‘易醉’了,莫不是以前……教训太深,所以复生过程中便自我调节了?”   史艳文脸色由红转黑,然后又镇定了下来,一脸平静,“如此,艳文是否可以理解成……你在耍我?”   “误会啊,”解锋镝趁机蹭了蹭他的脸颊,而后猛然倒退,径自退往山道,“难道方才不是艳文穷追猛打、投怀送抱?”   难怪,难怪他方才笑得那般开心。   哈,史艳文的笑话,可不是那么容易看的。   目光微变,史艳文脚步轻挪,乍然消失于原地。解锋镝右眉一挑,折扇在手里转了个漂亮的花样,条件反射地加快速度,飞向山下。   解锋镝没有告诉他,其实推松岩醉酒这件事,他已经想起来了,还有很多事,他都想起来了。   屈世途想他们应该也腻歪地差不多了,哪想一出门,就被狂风扑脸,眨着眼睛的时候,隐约看见白衣人追着蓝衣人化光离开。   看起来像一个避一个阻,势均力敌,又各有千秋,短时间难分高下。   这怎么还斗起轻功来了?   屈世途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回来的时候带只鸡!城里有几个人要过来!”   交错的光团差点撞到了一起。   ……   匆匆是圆公子的护卫,若可称为护卫的话。   八面玲珑的护卫很多,可匆匆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因为只有他,得到了圆公子为他独自在八面玲珑独自开辟的居所。他于圆公子而言,是不同的,圆公子是他的信仰,而他,是圆公子最为推心置腹之人。   所以,只有最要紧最需要信任的任务,才会交给他。   此次的任务,是要请回一个人,一个早与圆公子定下约定的解锋镝,圆公子特地提醒过一句,若是史艳文也在,最好也一起带去。   他落地时,任务对象也落了地,三个人面面相觑。匆匆虽然不觉得哪里有值得尴尬的地方,但就是莫名其妙被一阵怪异的尴尬笼罩了。   “……匆匆奉公子之命,来此请两位前往八面玲珑。”   对面两人从容不迫地笑了笑,解锋镝先为调侃,“圆公子当真是准时啊。”   史艳文后为行礼,“有劳阁下了。”   这任务比他想象中要简单许多。   “等等等等……”   不,或许还是有点难度的。   匆匆转过身,看见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孩走了出来,在他冷冽的目光下辛辛苦苦绕了个大圈,而后走到了解锋镝面前,“解解解解……”   “解锋镝。”史艳文实在听不下去那么多声的“姐姐”,替他说了出来。   小孩惊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封皱皱巴巴的无名信件,道,“这这这……是你你……”   孩子胆小,但动作精准,解锋镝非常温柔地伸出手,取了信件,正想说谢。   孩子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史艳文颇为惊奇,“你认识他?”   解锋镝摇头,“应该只是个送信的。”   解锋镝打开信看了两行,事实上信里的内容也只有两行,只这两行,解锋镝便就皱了眉头,他将信件拿给了史艳文。   史艳文只扫了一眼就放下手,“你去我去?”   解锋镝道,“他要找的是我,当然是我去。”   “这么说……”史艳文看向八面玲珑的来使。   匆匆敛眸,抽出了腰间的连环铁鞭,“我家公子的意思是,两位,都要去。”   史艳文左手横在胸前思索了半晌,道,“我看,艳文一个人去便可,至于解锋镝,实有不得不去的地方,所以……”   匆匆已经准备好要动手了。   史艳文突然对解锋镝笑了一下,神色温和,“所以,屈管家的委托,艳文就实在无能为力了。”   方在暗叹史艳文近来对他笑意渐多,解锋镝就被这句“所以”给苦住了。   “艳文啊,此种任务未免……过于沉重了。”   “欸,常闻解锋镝武功高深莫测,智绝古今,不过此等家常小事,定不在话下,艳文鲁愚之辈,岂敢与苦境贤人争锋?”   这话说的解锋镝又好笑又舒坦,可惜面上不能表现出来。   他就算想表现出来,也来不及了。   泛着银光的铁鞭刷地劈向了他,解锋镝视若无物,从容离开。史艳文背手拽住了银鞭,回头轻笑,“这位小公子,杀气太重,恐不长久啊。”   其实除了杀气之外,还有愤怒。   这两人的自说自话,竟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何能不怒?   “他不能离开。”   “他可以。”   “你!”   “我跟你去,有我,与他无异。”   解锋镝已经快看不见人了,匆匆凶相一露,将银鞭轻放,那鞭子便同崩腾的海浪一样推向了史艳文的脸。史艳文半步后退,避过银鞭,单手运化,真气包裹着鞭子稍稍一按,凶狠的鞭子便如狂风下的劲草一样,猝然委地。   只这云手一招,便知深浅。   匆匆虽不甘,也只能收手。   “……阁下请随我来!”   史艳文诚心致意,“拙技一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银鞭贴着肩膀砸入地面,史艳文面不改色,信手拍了拍衣角上扑腾起的灰尘,道,“是艳文多言,还请小公子带路。”   “……哼。”   素续缘是在走神时被戮世摩罗抓住的,所以掉进泥坑并不是他自愿,能够在背后突袭时没有倒栽葱种入泥坑已经是他超常发挥了,到最后被人嫌弃地揪住衣领拖着走时,那个想法才在心口浮现——   很好,他突然开始怀念起曾经狂佞又邪气的自己了。   忍着耳边渣渣不停的讥讽和威胁,素续缘木着脸进了儒门天下,一路上都能看到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穆仙凤被他一身的脏臭惊得目瞪口呆,狂退三步,强颜欢笑,既想捂住鼻子又想捂住眼睛,可碍于礼仪问题又没法动作。   “素、素续缘,我先让下人带你去沐浴更衣,如何?”   “有劳了。”   戮世摩罗抱手嘲笑,声音一时高一时低,很是讨打,“需不需要本尊纡尊降贵给你递把刷子?”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前两天后厨刚刷过猪的,相当非常特别干净,你绝对值得拥有。”   素续缘不动声色,深吸口气,“那怎么好意思,”素续缘也顿了顿,“家父教导过续缘,君子不可夺人所好。”   一阵压抑的窃笑吃吃响起。   笑得戮世摩罗抬脚,素续缘搬起手边的凳子下意识扇了过去。凳子当场碎成了残渣,戮世摩罗强忍着腿上的剧痛冷笑,“也不过如此嘛。”   素续缘不理他,看向穆仙凤,“这凳子……”   穆仙凤笑道,“算在他头上。”   戮世摩罗大翻白眼,“债多不愁,本尊怕你们不成?”   沐浴之后,那身令人反胃的恶臭还是围绕在身边,穆仙凤想了想,委婉地劝他先在客房待个两日,日常三餐到宿醒安眠都有人拿着乱七八糟的香在他房里点着。   第三日,素续缘的才得以离开客房,不过不是他自己主动出去的,而是被破窗而入的戮世摩罗拉了出去。   “哇喔,我还以为自己带了个大家闺秀回来了呢,没想到居然是个看不出来的男人啊?”   素续缘已经调整好情绪,重拾了三日前的温和乖巧,不去追究他为何正门大开却要走窗的行径,反而贴心地替他倒了杯茶,“辛苦了。”   戮世摩罗嘴角一扯,大大咧咧的坐姿充满了不羁,茶水一眼没看,“我听说你学医?”   素续缘眼里藏着笑,“略有小成。”   “医毒不分家,本尊怎么知道你这茶里,有没有放什么□□?”   “这样啊,”素续缘想了想,来都门口,招招手,“阿黄,来。”   阿黄是客房丫头养的一只狗,纯正黄毛,小巧可爱,挺招人喜欢。素续缘笑眯了眼,把茶杯放在墙角,“那人不识货,你喝。”   戮世摩罗撇了撇嘴,同时又多看了素续缘几眼,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了。   有了儒门天下的帮忙,他也有了更多机会去了解这个武林,当然,对素续缘的过去理所应当被列入他探究之次,其首为史艳文。   素续缘,素还真唯一的儿子,一出生便被迫与父母分离,历经揠苗助长、死而复生、为父代刑等重重磨难,中间与其父素还真甚至有过不死不休的对抗,最后竟还与素还真得了个“苦境模范父子”的称号。   现在是聪明乖巧慈悲济世的小可爱,曾经是骄傲叛逆狂妄邪气的“天下第一”。   不过,戮世摩罗实在想象不出他的叛逆和邪气,顶多逞逞口舌之厉,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喂!”   “吾名素续缘,”素续缘头也不回,摸着阿黄的脑袋道,“阁下不是无端来此吧?”   戮世摩罗摸了摸左眼上的眼罩,墨绿色的头发隐有两分刻意忽略的在乎,懒懒地望着窗户,翘着二郎腿,“本尊日理万机,哪像你闲着没事干独守空闺。”   “……”素续缘暗暗叹息,这孩子比他当年还要别扭,忍不住另拿了个杯子,又给倒了个三分满,推到他面前,“有关史艳文的消息,我要向你道歉。”   戮世摩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反应了过来,冷冷笑道,“呵,你不说我还忘了,虽然本尊并没有相信你的话,但欺骗修罗国度的魔尊,你胆子不小啊。”   素续缘眨着眼睛,“你没信?”   “我为什么要信?”   “既然没信,你为何会气到失去理智?”   “……笑话,本尊只是一时手痒。”   狡辩,绝对是狡辩。   素续缘在他对面坐下,认真问,“在九界聚魂庄的事是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不然他那时也不会如此简单就相信了。   戮世摩罗满不在乎,道,“罪魁祸首自己熬不住了,出来忏悔请罪,可惜啊,他那个同聚魂庄一同消失的儿子是再也找不回来咯!道域唾手可得,却因为无聊的亲情而放弃大业,只差一步就被银燕砍成两段了,俏如来却说为了道域要暂时留下他的性命,真是‘顾全大局大仁大义’啊,让道域感恩戴德的感觉一定万分舒服吧?嘁……”   门口的阿黄瞅了瞅两人,摇摇尾巴走了。   素续缘静静饮茶,努力记住那几个没听过的名字。   说了半天,戮世摩罗终于察觉到这过于安静的气氛和自己口干舌燥的嗓子,提着茶壶灌了一口,“现在,该本尊问你了,你最好老实回答,不然,后果本尊也不敢预料哦。”   素续缘点点头,坦然无畏,“请说。”   “第一,”戮世摩罗又看向窗边,“他活得还行?”   素续缘紧盯着他的侧脸,“我离开天月勾峰的时候,他只是在昏睡而已。”   戮世摩罗表情纹丝不动,“……第二,素还真和他什么关系?”   这个就不好说了。   素续缘踌躇许久,选了个折中的态度来回答,“他们是非同寻常的朋友。”   蓝瓷茶壶碎在地上,戮世摩罗刷地站起身,“朋友?是在史艳文还有救时给他一掌的朋友吗?” 第68章 浮雪 六十三   无能于遐迩闻名,便默然于天道酬勤。   点睛之笔一落,就只前尘后事如何。   幕布将落,谢君语。   春季始业将至,儒门天下布下文告,议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愿入学者,可入幼学;十五岁以上,过试集,服百士,可入成学。勒士子学师集于儒门天下,考幼学子,施仪于众人。扫除、落塌、迎门、制具,备齐笔墨纸砚,充实五经六艺,开场拓市择服,令各台院空置,以飨嘉宾,以宴众人,备孔祭,嫁□□。   孔祭将近,即刻便将车水马龙。   上位者将请诸好友共襄盛举,中位者抱诚守真各司其职,下位者一丝不苟整合待命。   当此之时,儒门天下诸人慎重行事,无人不忙。   素续缘匆忙中与梅知寒擦肩而过,戮世摩罗显然已成院中熟人,梅知寒带着几辆装满食材的推车经过时不小心看见了他,眼里登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帮忙!别一天到晚瞎晃悠!”   戮世摩罗不打算跟她纠缠,转身往房顶上一跳,手上还拽着素续缘的衣领。素续缘在房顶上拍开他的手,皮笑肉不笑道,“续缘轻功尚可,不必阁下帮忙。”   戮世摩罗挑眉,“不用拎包袱也好,本尊乐得舒坦。”   梅知寒眼睛一竖,还想再说,碌碌行车就停了下来,浩浩荡荡涌上来一群人,卸货的卸货,送水的送水。   “梅姨,今天报名的人多,管家吩咐下来,让我们多备些饭食,快别跟那小子墨迹了。”   “就是,”又一人道,“梅姨你要是再逼他啊,指不定什么时候我们的夜宵里又有瓜子壳了!他爱玩就让玩去吧,留在这儿说不定还给我们添麻烦呢。”   他一说完,一群人便哭笑不得,禁不住七七八八地也抱怨了两句,笑声稀稀落落,怒意倒不多。   梅知寒笑骂道,“怎么着,瓜子壳还吃开心了?都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把东西搬进去,等会上面来催,看不把你们急死……”   “哈哈哈,知道了!”   笑声传出了老远,热闹喜庆别有味道。素续缘看了眼下面行色匆匆的下人,东一团西一众,热闹得很,高墙后更加宏伟的内院中,又是与之不同的寂静安宁。   戮世摩罗从屋顶掠过,切了一声。素续缘饶有兴趣地回头探究了两眼,摇头道,“奇也怪也。”   “有什么奇怪的?”戮世摩罗道,“养着他们又不是吃干饭的,像诸葛亮这种讨厌的聪明人上位者,事必躬亲的结果如何?还不是累死了。”   “我是觉得你奇怪,”素续缘意味深长道,“你说,像你这种跳脱不羁的性子,说话又刁钻气人,怎么他们还这么喜欢你呢?”   “喜欢?!”戮世摩罗一个趔趄落到了地上,差点倒仰撞上院口的小门。   素续缘被他的动作逗得一乐,也轻飘飘停在地面,“你仔细听过他们谈起你的口气吗?就像在谈论一个顽皮的孩子。”   戮世摩罗被他的形容深深恶心到了,一手推开了旁侧小门,很是不屑,“……废话连篇,抓紧赶路!”   素续缘拉住了他,“你……确定?”   戮世摩罗回头,“本尊看起来像在说笑?”   “如此贸然行事,欠妥。”素续缘还是有些犹豫。   “你怎么这么麻烦?”戮世摩罗挥开他的手,阴阳怪气道,“不就是去看看表演,本尊都亲自去邀请你了还要怎样?要不是看你在房里待太久谁愿意找你,实在是伤我好心呢。”   素续缘眨眨眼,“可我们没有请帖。”   戮世摩罗挑眉,“你是谁?”   “……素续缘。”   “你老子是谁?”   “……素还真。”   “这不就得了?”戮世摩罗赶紧将他拉出来关上门,吊着嗓子道,“别磨磨蹭蹭,时间不等人诶,快走快走。”   素续缘被他拉出来小门,半晌无语,“我说,你不会是专门找我背黑锅的吧?”   戮世摩罗捂着胸口往后跳退,像是被他惊着了,连忙讨好卖乖,“哇咧,本尊可是九界修罗国度三好帝尊呢,怎么可能做这种敢做不敢当又没品的事?”   这个弟弟略麻烦。   素续缘叹口气,只好向着人声鼎沸的方向走,边走边道,“你这一身魔气能收起来吗?”   “简单。”   “能否顺便把‘本尊’两个字也一同收起来?”   “容易。”   “……你方才说的‘三好’,是哪三好?”   “哦,这个啊,不就武功好性格好相貌好?”   性格好?素续缘望望天,他猜修罗国度必是个相当宽容友爱的国度。   ……   云帘清昊。   这地方暂时住着一个人,他叫墨倾池,乃为儒门圣司,曾设计让一页书身亡,让叶小钗险些身亡,现在,又设计了风之痕的弟子以威胁,换得解锋镝来此一见。   解锋镝整冠清嗓,道,“解锋镝赴约来迟,还望圣司海涵。”   “不迟,比在下预想中要早。”   清冷肃穆的地方倏有残风轻抚,有人缓步走出。   雪白衣裳外还有一层锦缎纹卦,飘逸的白色长发仅有一顶金龙双头冠锁住,眉清目正,刀削面貌,看起来颇有几分孤高和贵气威严。他背囊长剑,时有笑意疏浅,眉角亦有兵中君子的攻伐之气。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样的面貌出去,还未说话便先给人三分正气凛然的错觉。这样的人,解锋镝实在没想到他会设计一页书遭逢大难,也实在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   墨倾池引他入内,既不奉茶也不请坐,站着开始了寒暄,“我听闻阁下乃古原争霸副主持,还当近来风波不断难有时间赴约,本已准备好多等两日,没想到阁下来得如此之早。”   解锋镝摇着扇子,暂且未没挑明来意,道,“解某得人分忧,自然有了空闲。”   “哦?莫不是那位横空出世的白衣至交?”   “阁下亦有所耳闻?”   “只是猜想,或许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   解锋镝笑了笑,“他为人低调,鲜少出世,没想到还能与圣司有过面见,稀奇。”   这有什么稀奇的?墨倾池看着他,不紧不慢道,“难道罗公子的交友情况,也在解锋镝必须了解的范围之内吗?”   此话有诡,解锋镝声色不动地另择重点,“他姓罗?”   “他姓罗,叫罗碧,”墨倾池笑了笑,“至少,月前我遇见他时,他是这个名字,且与流言中的风流浪客大相径庭。”   罗碧,是在雪山之上,史艳文故作口不能言,在他胸口上一笔一划写下的名字。解锋镝扬了扬嘴角,眨眼又压了下去,虽然他很想知道这“一面之缘”的细况,但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道,“艳文能与圣司相识也是有缘,不知,能否看在这段缘分之上,给解锋镝一句实话呢?”   这才是正题的开始。   墨倾池背过手,忖度片刻后,问,“你受邀来此,就是为了要句实话?”   既然有所犹豫,便知这实话也并非难以启齿,或许此前种种,皆有苦衷所致,但错即是错,当中的责任与动机还是要分清楚。不过,现下还是人最要紧。   “黑衣剑少呢?”   “他很好,”墨倾池侧目看他,“只是被点了穴,并未有任何伤处。”   如此便好,解锋镝松了口气,“说罢,圣司如此大费周章邀请解某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在下只是想要一封推荐信。”   “推荐信?”   “事实如此,”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好笑,墨倾池叹了口气,“在下欲修单锋剑,而单锋剑大成其人忧我善恶,请以武林明宿素还真或一页书之推荐,方可教授,是以墨倾池来此援请。”   “……”   单锋剑,修习外形与扶桑刀有所相似,修习功法容纳刀剑优势,为时下武林追捧,确有其出众之处,然刀剑各修至臻,单锋双锋又有何异?墨倾池自诩醉心剑法顶峰,留意于此并不意外,若凭他曾帮助过不动城对付九轮天之事来看,要封推荐信,不难,可惜了……   墨倾池乃儒门圣司,做事正派,如今竟为了封推荐信而来威胁解锋镝,确也好笑。只这善恶难分,若心怀恶念之人得到了,只怕为祸武林。   可,墨倾池此人,善恶何定呢?   解锋镝想了许久,问墨倾池,“阁下当初设计前辈与好友,也是为了单锋剑?”   “是,”墨倾池敛容,“我所助力之人,恰习单锋。”   “……就为了学习单锋剑,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罔顾人命?”   “……是。”   “我不信。”   “……”   解锋镝笑了笑,又上下打量他,“解某对自己的眼光还是有几分自信的,阁下并不像是为了追求剑道顶峰而不择手段之人,背后必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若不能告知,解某这封信怕是很难写出来了。”   威胁反被威胁,墨倾池淡淡道,“黑衣剑少的命,你不要了?”   “我说过了,阁下并不像是为了追求剑道顶峰而不择手段之人。”   墨倾池静静地看着他,半晌,突然失笑,“素还真之人格魅力,墨倾池今日算是领教了。”话音未落,忽然又揖手弯腰行了大礼,“一页书与叶小钗之事,在下日后自会回儒门受罚,今日,先向阁下告罪。”   解锋镝笑而不语。   墨倾池摇摇头,当面作态谁都可以,信不信却要看实际行动,他当然明白。   “我修习单锋剑,其实是为了解开一个剑阵,此剑阵在儒门颇为有名,我想解锋镝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云归剑阵。”   解锋镝点头,“百年前与云归山壁上留下的剑阵,解某久仰,却不曾亲眼见过。”   “那剑阵中,或许藏着一个对在下很重要之人的线索,他已经消失一百年了……”   “所以你要打开剑阵,要精进修为,甚至不惜设计一页书?”解锋镝紧盯着他,他想从那双眼中看出什么,比如虚假,或者真诚。   墨倾池不闪不避。   是真诚。   解锋镝目光闪了闪,“他对你很重要,有多重要?”   “与此人想必,身败名裂不值一提。”   解锋镝再次沉默,墨倾池这份潇洒倒让他别样佩服,至少“素还真”是做不到为了寻人而杀人的。   又过几息,解锋镝合了下眼睛,“这封信,可以给你。”   墨倾池仿佛也松了口气,两指往左近一打,“多谢,人,你可以带走了。”   招式落处,一声轻哼传出,身着黑红软甲的青年大步跨出,尖耳白面瘦削带狂,抬掌就要挥下。解锋镝身形一动,在掌势落下之前,截住了青年,道“黑衣,慢!”   黑衣剑少被定在旁边许久,将他们的话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多少也有被触动,再经解锋镝这么一阻止,虽然不满,还是停了动作,只是口中还是气愤,“掳人为质,儒门作风倒是越来越令人敬佩了。”   解锋镝怔了一下。   他想起了同样是被儒门另一个组织掳走的人,自己的孩子,素续缘。   墨倾池是理亏的一方,也无法反驳什么,只是道,“抱歉。”   黑衣剑少如有心事,哼了一声也就不再理,默默站至一旁。   须臾。   墨倾池备齐笔墨宣纸,解锋镝挥笔疾书,为防过程尴尬,便问了一句,“不知当日圣司与艳文是怎样遇见的?”   墨倾池想了片刻,道,“漫游江湖,驭急流直下,恰好看见好友于岸边打坐,呕血不止。”   咔!   墨倾池:“……”   黑衣剑少闻声而望,郁气立减,“啧啧,可惜了这纸笔和桌子,别是那句‘崇古尚贤’惹的祸吧?下次改成‘道貌岸然’如何?”   解锋镝:“……”   史艳文摸了摸鼻子,端详着圆公子手中的紫霄丝轮,华美的名字冠上的是做工精致鸢轮,繁复的金色丝线绕着长长方方的轮子转了几百圈,看不起倒不像一件玩物,而是应该束之高阁的珍藏。   但圆公子并不这么认为,那就是他的玩物,也是他的武器。   史艳文纳闷的是,这样东西似乎并不是经常拿出来的,可现在这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没有风筝的线逆行而上,直入云端,圆公子每扯一下,云层里就像闪起了电花,天空也往下坠了一层般。   圆公子大概是对他不满,这也在意料之中,本该赴约的人没来,来的人又没什么话题可聊,气一气也是理所应当。   解锋镝说他多来阴晴不定,随时变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外显的性情多半是伪装,现在的圆公子……是不愿伪装了吗?   “圆公子,”思来想去,史艳文还是先开了口,“此行实因解锋镝救人心切,无暇□□,所以才让艳文代行,若圆公子无心与在下交谈,艳文也不强求。”   言下之意,就是时间不等人,再不说话便就此别过了。   圆公子挥手招来侍从,将紫霄丝轮搁在了托盘上,另有侍从端着三杯酒水上前,冷厉瞳眸中笑意闪过,“阁下等不及了?”   史艳文看着那酒味甚浓的几个杯子被一一摆在眼前,沉重长叹,“素闻公子大度,怎好与艳文这个传话筒计较?我看不如还是将此酒留给解锋镝,想是多来十杯他也喝得下的。”   圆公子挑眉,笑意顿浓,“看来史公子来此也是情非得已了?”   “怎么会?”史艳文端起一杯酒,晃了晃,道,“其实艳文是很愿意和圆公子一起看他喝罚酒的。”   这话说得称心,圆公子心情好,竟伸手为他分担了一杯,“那就希望下次再临八面玲珑时,史公子莫要心软才好。”   史艳文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心软?”   圆公子笑得高深莫测,“你说呢?”   这高深莫测中还有两分暧昧,史艳文咳了咳,连喝两杯酒道,“不知圆公子此次寻解锋镝来,是要商讨何事?或者要带什么消息,艳文尽可转达。”   “此回不过是要告知一些古原争霸的新近进展,此时不急,待我书信一封便可,至于你……”圆公子停了一下,“夸幻之父请阁下去山海奇观外静候。”   史艳文心下微惊,面上却风云不动,轻笑道,“艳文还以为夸幻之父不能离开山海奇观,看来是艳文孤陋寡闻了。”   圆公子深深看他一眼,“夸幻之父不是不能离开山海奇观,而是不愿离开山海奇观,连我与解锋镝恐怕都不能让他出来,史公子,当真令湛卢无方讶异了。”   试探的意味过重,就称不上试探了。   史艳文对上他的视线,喟然叹曰,“因为,艳文值得。”   “……” 第69章 浮雪 六十四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台面上越来越平静,暗流便越来越汹涌。   待其挣出水面,即便摧枯拉朽。   第二次,看见山海奇观外面的浩瀚云海时,史艳文还是会有几分心神恍惚。   天地浑然一色,绵绵不止三万里,举目而眺,他如沧海一粟。   汹涌壮阔的场景,最能让人忘我,往这长风不止下的无尽白浪前一站,史艳文都有了飘飘欲仙的错觉。   仙人嘛,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恰好又穿着雪白的衣裳,不细看怎看得到?   夸幻之父如是想,所以当他幻化的庞大而丑陋身体在云海之上显化时,竟一时间没有看到史艳文的身影。   史艳文笑了起来,多走几步来到那几丈高的幻化肉山之下,面上丝毫不漏异样,依旧行了后辈的礼,很是纯善翩然。   “前辈,是要给艳文送第二份礼吗?”   史艳文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看出来的,总觉得夸幻之父似乎挑了下眉,“看来第一份礼,你用得不顺心?”   “哑琴虽好,奈何艳文并无所寻之人的配身常物,前辈不如给我换一个吧?”   夸幻之父平生所成交易不少,但还从来没有人敢收了礼物还和他说“换”的,目光微冷,“那你想换什么?”   史艳文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喜,又道,“其实艳文也并非是想换琴,而是想让它……更有趣些,” 他想了想,“我记得琴阁三层的窗帘上的流苏很好看,其丝若水,冰冷逼人,前辈能不能给我一个?就当是第二份礼物,何如?”   夸幻之父的目光更冷,“……你可想知道卬原先为你准备的第二份礼物为何?如此轻易放弃,将来可别后悔。”   史艳文半眯了眼,“艳文何曾说过放弃?只是在想前辈为何把两样东西当成一样东西,一并送给艳文?”   夸幻之父紧盯着那双蓝色瞳眸,那双眼睛天生就能让人徒生两分信任,只怕算计起人来也让人难以防备。   史艳文笑问,“前辈坐拥山海奇观,难道还在乎那一丁点彩头吗?”   在乎不在乎是一说,但给不给又是另一说。   不在乎的东西,不代表就能随便给,流苏是小,坏了规矩是大。古原争霸开启之后,山海奇观一草一木均不能流出,这是所有人都认同并监督的硬性规定。   史艳文此举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从另一层面来说,几乎可以说是在意图触碰古原争霸的游戏规则。   旗子岂能轻易触碰下棋者的领域?是该夸他胆量过人,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呢?   不过……   “可以。”   史艳文眼睛一亮,这答案于他而言仿佛没有半点意外,听见那句“可以”时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似完全不做他想,道,“多谢前辈!”   夸幻之父笑了起来,庞大的身体渐渐消失,“下去吧,你想要的东西,会在八面玲珑。十日之后,再来见我。”   史艳文默默点头,在原地站了许久,而后道,“晚辈……明白了。”   他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   夸幻之父猜得没错,史艳文的确是在试探,不过不是试探他的底线,而是在试探这场古原争霸的“真实性”。如此轻易就介入规则的禁地,看来这规则与他并不重要,既然规则都不重要,那这场游戏又有什么意义?   夸幻之父……根本就没想过将山海奇观让出去!   这是个好消息,史艳文想,无论对解锋镝,还是对梵天。不过,对古原争霸的“主持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不知解锋镝那边顺利否……”   解锋镝很顺利。   顺利到救了人还匆匆赶到了八面玲珑,静坐沉思,圆公子问他近日行踪也只得寥寥数语,甚为不喜。不过此会不过是交换些武林上的消息,还省了一封信,圆公子便没有多言。   ——罗兄似乎在修炼内力,因在下突然闯入,心难静而失手,致使身体抽搐不止,陷入昏睡。我在船上守他三日,三日后,道门弦首寻来,方得苏醒。后同游数日,略有薄交。   心难静,而失手。   “心不静,则不平,不平则伤,伤便痛,痛必苦。”   “佛曰苦痛是为修行,渡脱苦海并不需时间长短,而在机缘于顿悟。顿悟……”紫霄丝轮在手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只巴掌大的木盒,木盒之上搭着雪白流苏,木盒递给了解锋镝,圆公子拿起了流苏,似笑似讽,“哈,佛法无边啊。”   解锋镝打量着木盒,“这是何物?”   “是夸幻之父给史艳文的东西,”圆公子笑了笑,将流苏递给他,“史艳文确实与众不同,连夸幻之父都开始为他附庸风雅了。”   解锋镝不以为意,道,“谁知夸幻之父本来不是风雅之人呢?”   “或许吧,” 圆公子笑了笑,话题一转,“你等的人回来了,完好无缺。”   解锋镝扯了扯嘴角,侧头看去,史艳文也看见了他,更看见了他手中的木盒与流苏,嘴角轻扬,“果然。”   圆公子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又看了看解锋镝,调侃道,“解锋镝恐是怕你在八面玲珑受到刁难,所以救完人后还特地赶来接你,可有感动?”   史艳文稍稍尴尬了一下,解锋镝咳了咳,“圆公子千万别误会,只是天色尚早,解某突然想起今日是儒门天下的修学预礼,想顺路带艳文去看看而已。”   圆公子昂然自得,“与我何干?”   是跟他无干,解锋镝解释得多余了,不由得一时语塞,忙将手上的东西递到史艳文面前,以解仓促。   史艳文假做不察,取了流苏往腰上一挂,木盒却还是放在解锋镝手里,随口赞道,“琴阁挂了那么多流苏,白色却只有两个,我看,下次还是让前辈把另一个也给了我,免得孤单。”   解锋镝愣了愣,反手收了木盒,与史艳文相视而笑,“琴阁内的东西,是想动就能动的吗?”   “不能动吗?”史艳文似是不解,“山海奇观还未认主,便仍属夸幻之父,我想,处置自己的东西,应该是不用过问他人才对。”   “说的也是,”解锋镝嘴角轻扬,“终究是他的东西。”   彼此心照不宣。   些微狷狂的表情闪过寒意,圆公子看着史艳文腰间不值钱的流苏,右手背至身后,慢慢收紧。   史艳文余光注意到了,却看破不说破,只道,“儒门天下的修学预礼开始了吗?”   “是,”解锋镝看向圆公子,“我们该走了。”   圆公子微微一笑,“不送。”   不、送。   直出了八面玲珑数百米,解锋镝耳中还回响着那句铿锵有力的“不送”,能看到圆公子脸色大变,还能得到古原争霸的意外惊喜,不过,喜悦冲昏不了他的头脑。   他看了看史艳文腰间的流苏,有些压抑不住的好奇,“这流苏有什么用?”   “贴身佩戴,通体清凉。”   元月里哪里需要什么清凉,解锋镝无奈轻笑,快走两步拉住了他,“除了这个呢?”   史艳文慢悠悠道,“也没什么,不过觉得哑琴过于单调,想让它更有趣些。”   “怎么个有趣法?”   “这是次要,将来用不用得上还是两说,”史艳文脸上浮现一丝犹豫,“只是夸幻之父并不打算将古原争霸让出去这件事若宣扬出去,依你古原争霸的副主持的身份,日后多少麻烦不断……”   解锋镝等他把话说完。   史艳文等了片刻,道,“你的功体一直只有五成,不想全部恢复吗?”   解锋镝眼神微变,委婉拒绝,“解某不信这种力量可以肆无忌惮地用。”   他说得无比慎重,让史艳文怔住了,紧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东西,格外踌躇,半天诺诺地吐了一句话出来,“……你是特别的。”无论他愿不愿意。   你、是、特、别、的。   此话若不是在打机锋,就是在告白,解锋镝嗓子一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不怎么踏实。史艳文却在这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带着他往后退。   两人左脚尖对着右脚尖,亦步亦趋,距离越来越近,渐渐被树顶华盖掩住。只要再近一点,半个手掌的距离,就不分彼此了。   胶着的视线在细微处有了变化,狭长的眼眸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像茜纱扬起了一个角,迷离又柔和。交错的黑发在走动中被柔风搅和在了一起,随着悠长的呼吸扑在下巴上,酥麻的感觉顿时在全身开始了蔓延。   直退到阴凉的大树底下时,史艳文松开手,“救了人就该回去,你又何苦多走这一趟?是赶路太急了吗?心跳这么快。”   史艳文就静静地看着,目如朗星,看着解锋镝再近一步,至额间肌肤轻碰时,史艳文仍无半分异样。   解锋镝胸腔里好像有火要烧起来了。   史艳文却突然偏过头,看着地面,“儒门天下的修学预礼……现在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解锋镝吻了吻他的侧颊,将表情隐入了史艳文视线的死角,“他们已经结束了,我只是找了个理由离开八面玲珑,信口胡言而已。”   “我并没有当真,”史艳文哑然失笑,“但你别忘了,屈管家还有个‘重责大任’,还是要去镇上走一走的。”   “有辱斯文!”   “是谁有辱斯文?”   “是你!辱了书生我的斯文!”   素续缘就知道被带来修学预礼没有什么好事。   戮世摩罗很浮夸地按着胸口,“哦噢我想起了你是满口之乎者也文质彬彬的书生所以比较含蓄,像躲在角落里抢人家女孩头上的珠钗这种事情当然不好意思讲出来,没关系!做人不要太压抑,让我来帮你!这样的丰功伟绩应该让所有人知道并且歌功颂德你说……对不对?”   这一番话说得顶溜,中间连换气都少有,书生被气得浑身发抖,看了看周围指指点点的人,怒意更胜,“吾与小翠乃真心相恋,方才明明是在交换信物,何来抢劫一说,你莫要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戮世摩罗惊讶连连,“这样说是我误会你了?”   书生冷哼一声,“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栽赃,无礼之辈!”   “那还真是抱歉了,”戮世摩罗倒退两步,跳到了缩在墙角的女子身边,“小妹妹,没想到你竟然喜欢这一型的那你之前为何要说‘不要不要’呢?这样很会引人误会呢~”   那个“呢”字一波三折,余韵悠长,让围观的人都忍不住低声嗤笑。   女子本以为这人是来帮他赶淫贼的,没想到反而给她带来难堪,当即将人推开,指着他和书生直跺脚,“谁、谁喜欢他啦!是他纠缠不放还要抢我的珠钗污蔑我!他是坏人!你……你们不帮他,还要笑我……明明我才是受伤的人……你、你们……呜……”   女孩子的哭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世界最动人的武器了,而这个女子姿色正巧还不错,更巧的是这个地方是儒门天下,英雄救美这种事谁都不想错过。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占第一,身为儒门学子岂能行如此下作之事!   此刻风头已定,围观众人纷纷止不住义愤填膺,一腔热血尽数转化成斥责之语!   “姑娘莫哭!这等下作之人儒门自会将他带走处理!”   “竟在圣人学府犯此孽障!礼义廉耻何在!吾等真羞于此人为伍!”   “真不知是哪里来的陋儒,泼皮之徒,竟也敢来此玷污圣洁之地!”   “说这么多作甚?抓起来!”   这墙头风一起,就停不下来,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层层包围下来简直是要把那书生扒掉两层皮,素续缘瞅准机会,趁着还有空隙连忙揪住戮世摩罗的领子就往外挤。   戮世摩罗反手去抓,指甲狠厉地刮着素续缘的手背,口气很是嚣张,“喂!你是没见到本尊刚才仗义执言吗?这么粗鲁的动作很损面子欸!”   原来你也知道很损面子啊,素续缘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戮世摩罗见他没说话,继续胡扯,“本尊警告你哦,虽然你对本尊还有利用价值但是素还真亲人少朋友多你要是再不放手我就——”   “闭嘴!”   “哇?乖宝宝也会发脾气了哦?”   素续缘停脚,手松开,也不回头,“你帮了她,确实不假,但你知道动静已经闹大了吗?”   戮世摩罗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观察他,魔气四溢,“还好,只是乱了一条街而已。”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吗?”   “英勇翻墙。”   “……是你不必要地撂翻了两个阻止你的守卫后翻了墙。”   “咦?不是你撂翻的吗?”   “进来之前答应过我的事情,还记得吗?”   “本尊答应过什么?”   “……堂堂修罗帝尊,到了别人的地界,就可以出尔反尔了?”   戮世摩罗抱手,得意笑开,“本尊何曾说过‘答应’了?”   ——你这一身魔气能收起来吗?   ——简单。   ——能否顺便把‘本尊’两个字也一同收起来?   ——容易。   是可忍孰不可忍。   素续缘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身,无奈地问,“你真的想继续玩?”   戮世摩罗学着他的样子,“我真的想继续玩。”   若不看他脸上的玩味笑容,这语气确实像一个听话的弟弟了,素续缘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你的魔气虽然对人无害,但总有些想着邪魔必为恶徒的迂腐之人存在,此刻街面大乱,预礼已散,并没有什么好看。我有听说一处绝好所在,既能听曲又能泡温泉,你要不要试试?”   “可以。”   ……   儒门龙首华丽自信,无论是从自身打扮还是旗下产业,都能看得人是惊叹赞服。好奢之人众多,但由奢入华之境界的人却少之又少,疏楼龙宿毫无疑问在此境界上已甄巅峰,令人只能望其项背。   拔萃出众的休闲雅阁大多远离中心,紧靠城镇边缘,躺在温泉了观星听曲,确实是一大享受。   在素续缘与戮世摩罗来归林馆之前,这里整体还很安静。   一半在归林馆走廊东边,素续缘从容不迫地漠视一众秋波。一半在归林馆天台西边,戮世摩罗泰然自若地应付一众媚眼。   “那不是素还真的儿子素续缘?”   “那旁边的是谁?看起来挺邪气的。”   “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素还真的儿子,来这里还能见谁?今日归林馆来了好几个客人,吾等也算毕生有幸啊!”   儒门哪儿都好,就是能言善辩喜欢附庸风雅,比较吵。   素续缘跟管事之人打好招呼后就带着戮世摩罗径直来到泡温泉的地方,关上小门,叹口气道,“抱歉,续缘以为今日人都去参加了预礼,没想到这里还是有这么多人。”   戮世摩罗撇了撇嘴,直接开始脱衣服,边脱边道,“有酒吗?”   “有,”素续缘替他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嘴角一丝浅笑,“在此地泡温泉本就要准备这些东西,只是离上次来时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未知味道是否变过,所以续缘须得亲自去看。”   戮世摩罗已经泡在了水里,听见这话只是挥挥手,整个人舒服地往下滑了滑。   素续缘出了门,手臂上还有墨绿色的衣裳,他招来目露期待等待已久的侍女,温言细语道,“我听说你们这儿的温泉可以灌冷水?”   侍女脸色微红,“是,我们清理温泉的时候用的就是冷水。”   “那姑娘能帮续缘一个忙吗?”   “素公子不必客气,”侍女脸上越红,“请、请说。”   “帮我把这房间的水都换成冷水。”   “啊?”侍女愣了愣,“这里面不是还有人吗?”   “家弟喜冷水。”   “……是。”素贤人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还有件事,事关家弟的特殊嗜好,还请姑娘附耳过来……”   素续缘笑得越加温柔,凑近了她耳边,压低声音嘱咐了几句,接着问,“续缘不敢连累姑娘,敢问在馆主何处?续缘亲自去向他解释。”   侍女晕晕乎乎的也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指向顶楼,待人慢慢走开了,才恢复理智,想起了先前素续缘吩咐的话。   欢喜的表情立马一僵,嘴角抽了抽。   “……女装?”   素续缘出了口恶气,顿觉神清气爽,直接顺着楼梯望顶楼雅间,守楼梯的人对他很礼貌,“素公子果然来了,我还以为是下面的人乱传的,这边请。”   “有劳。”   素续缘只当这人是知道他要找馆主,所以没细问,这人将他带到雅间门口也没说什么,静静地就回了原地,素续缘自己敲了两下门,道,“叨扰”   门内传来穿衣服的动静,一人道,“请进。”   素续缘推门而入。   正对面的屏风前站着一人,长身玉立,容止可观,望之俨然。   素续缘只听见心里咯噔一声。 第70章 浮雪 六十五   真相即将昭然,真心可能昭然?   真心于此平添空白,无言而已。   无言于自己,也无言于他人。   在绚烂的阳光的阳光里徜徉,在车水马龙的街道里漫步,在红砖翠瓦的酒肆勾栏里轻笑,在人事喧嚣的静水楼台里安眠。   往来的吆喝不绝于耳,川流不息的行人怡然自乐、无比惬意。   同那儒风小镇有几分相似。   史艳文来了便不怎么想离开,市井玩乐的生活太过随意,连空气里都带着阑珊酒意,多闻几口就醉了。史艳文挂着恬淡的笑意走在街头,回头看了看解锋镝,他施施而行,每当史艳文回头看时,都觉得那双眼睛雪亮雪亮的。   解锋镝不肯与他并肩而行,总是慢了几步,似乎觉得踩着前面人影子走比并肩而行还要满足。   他们这样的相貌和状态,叫好些个路人驻足观看,多看几眼,又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赏心悦目不假,多看就有些自惭形秽,美好的事物不分男女,他们这样的人在凡尘里待得再久,也散不开身上的出尘气息。   这样的状态若一直存在,自然最好,可“一直”与“最好”从来都得之不易。   “素贤人?”   “素贤人”三个字就像警钟,敲在了两人心中,敲醒了默契的无言,如雷贯耳。   史艳文收敛笑容,解锋镝闻言侧身,翠烟衫的妇人带着侍女趋步上前,红玉珠钗在阳光下光彩夺目,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体态,“果真是素贤人!”   解锋镝对她没有印象,“阁下是?”   妇人款款行礼,倒没有侍女激动地衣不开眼,很是端庄,可话却说得一通顺溜,独自将起因于结果妄测了出来,说得史艳文心里怪异非常。   “妇人儒门归林馆之馆主,不曾与素贤人有所交集,只是偶有面见,印象颇深。敢以僭越,是想问两位是否也要去参加儒门天下的修学预礼?妇人不才,愿请带路。”   解锋镝没有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道,“原来是归林馆主,解某久有耳闻。”   可妇人已经自觉将这句话当成了“是”,开始吩咐侍女,“你先回去叫人准备,将三楼雅间的人都散了,今日三楼不待客。”   侍女点点头,忙不迭小跑步离开。   解锋镝连句阻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那妇人已经摆出了个请姿,笑得明媚如花,“请。”   史艳文默默走上前,不确定地问了句,“儒门天下的修学预礼……还没结束吗?”   妇人愣了愣,“哪里能呢……阁下莫不是史艳文史公子?”   “正是在下。”   妇人惊喜,连忙笑道,“没想到妇人竟同时见到了时下最让人在意的两个人,幸甚幸甚,两位请随我来!”   史艳文看了看解锋镝,时间还很早,去是当然可以去的,但是……   “我记错了。”   “……”   解锋镝没看他,向妇人道,“馆主盛情,本不该退却,但我们两人此刻还要去趟南市,岂好浪费馆主时间?想来儒门天下这几日,应该很是繁忙才对。”   “哪里繁忙,都是陈年俗礼,大家应付得都还顺利,”妇人又想起来问,“倒是两位,南市皆是五谷杂粮、生禽饭畜,两位去那里做什么?”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自然是买五谷杂粮、生禽饭畜。”   妇人诧异,“这些都是凡人用的东西,两位买这些做什么?”   史艳文垂下眼帘。   解锋镝淡淡道,“吃。”   “……”妇人有些尴尬,“这……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归林馆下属众多,挑两个脚力快的人替两位买好,送到……”   “天月勾峰。”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史艳文松了口气。   “对对,天月勾峰,呵呵,两位……”   “走吧,”解锋镝叹了口气,“有劳馆主带路了。”   “哪里,这边请……”   所以,他们才会到归林馆来。   馆主特意带他们走的大道正门,但凡认识素还真的人都不由侧目,两人到了归林馆时,背后已经跟了大队人马,馆中生意大好。   鉴于馆主帮他们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两人也就没说穿,至入三楼,雅间浴室用物齐备,馆主便退了下去。   侍女过了半个多时辰后又去通报,“馆主,又有贵客来了。”   馆主本不打算理会,这冗杂之地,先天高人从不得来,素还真还是第一个,还有什么贵客能比他贵?侍女也知道馆中常态,忙又补了一句,“是素贤人的家人。”   馆主反应了一下,惊喜之意浮于脸上,“快!将人请上去!方才吩咐的酒菜再多备些,把旁边的房间也腾出来,唱曲的就不必上去了,我珍藏的那套编钟抬上去,合着古琴弹些清淡的曲子,其余一概不用,也不许人去打扰!”   侍女表面没什么反应,心里却在惊叹,果然飞腾的龙比蛇金贵,那套编钟自儒门龙首听过一次就再没见她拿过,今次竟奉了出来。   想着,侍女便去二楼找素续缘,然后脸色奇怪地取了套粉色女装,送进了素续缘方才进去过的天台温泉室……   素续缘由此,来到了三楼雅间,和先一步离开温泉的史艳文不期而会。   ……   素续缘手脚不知如何安放,想先弯腰行个礼怕突兀,想抽身后退跑到二楼告诉戮世摩罗你爹来了又怕失礼,很是不知所措。   爹亲一定是带艳文叔叔来看自己的孩子的。   史艳文先时觉得惊讶,惊讶于那张面孔和那身衣服,一个眼花他可能就要将他看成素还真,后来又觉得好笑,那孩子看见他就呆住了,好像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不过,馆主应该不会让人随便出现在这里的,这孩子还有对熟悉的漩涡眉……   史艳文想问他来意,忽听见整齐划一的声音往这雅间过来,速度还不慢。   “史公子。”是侍女带着酒菜来了。   “请进来吧。”   素续缘这才反应过来给她们让路,不想后面还有几个大汉,抬着大型的三层编钟从身后过来,边走边道,“小心点,别砸了,这编钟金贵的呢!”   这一前一后,竟将他夹在了中间。   史艳文扫了他们一眼,伸手把进不得退不得又特别尴尬地偷觑了他好几眼的青年拉了进来,“小心。”   素续缘红着脸站在他身边,“谢、谢谢。”   “没关系,”史艳文饶有兴趣地看着害羞的青年,解锋镝不曾有过这般局促赧然,史艳文好像从青年身上看到了,“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做什么?”   门外大汉和侍女顺着原路返回,换上了两个斯文书生进了旁边屋子,一声厚重清越的钟鸣蓦地响起。   素续缘道,“我叫素续缘……素还真的素。”   史艳文眼角弯了弯,先不作声,牵着人绕过屏风。   屏风后是个圆桌,桌上酒菜齐备,圆桌后又是个双向的罗汉塌,左边有个紧闭的棋盘双开门,隐隐有硫磺的味道溜出。罗汉塌后也不是墙,而是一人高的月洞木门,木门之后,又是面向繁华城镇的偌大平台,平台被木栏挡着,中间只有一张棋盘,四角都有软软的蒲团和靠手的凭几,旁边各置一张矮桌。   到了平台,史艳文转身去沏茶,素续缘就看着他。   史艳文回了下头,“坐。”   素续缘下意识靠着最近的蒲团一坐,没想到用力过猛,软软的蒲团也被他撞出沉闷的砰声,糗的他忍不住端正挺腰。   史艳文蓦然失笑,茶水放在他旁边的棋盘边,边取棋子边道,“别紧张。”   “嗯……”   怎么才能不紧张?   素续缘压根没想到会碰到史艳文,心理准备可说半点皆无,尤其想起不久前他还坑了他的儿子……   “你是来找解锋镝的?”史艳文摆着旗子,看了他一眼,“还是来找艳文的?”   “都不是,”素续缘努力不让心里的起伏出现在脸上,握着茶杯垂下眼帘,“续缘只是路过,嗯……听说爹亲还要艳文叔叔都在这里,所以就顺道过来看看。”   艳文叔叔。   一子落在小角,史艳文看向他,“要不要和艳文下一局?”   “啊?”素续缘微讶,“手谈?”   “嗯,要艳文让子吗?”   “……不必了,”素续缘定了定心,将茶杯放回,来到棋盘对面,屈膝坐下,温温和和的样子,让史艳文心湖霎时泛起波澜,“续缘会尽力。”   “尽力?续缘想赢我啊?”   素续缘表情微僵,“艳文叔叔是在取笑续缘吗?”   史艳文顿了顿,而后微微一笑,伸手越过棋盘,将收拾好的白子递给他,“续缘对艳文的敌意很重,是因为解锋镝吗?”   哪有人这么直白的?   “艳文叔叔多虑了,续缘没有。”   素续缘只觉脸上火烧一样,抬起右手接住棋盒,不妨史艳文丢下棋盒后,伸手又在他脸上不用力地掐了一把。素续缘错愕地看着他,棋盒都险些拿不稳了。   史艳文收回手,先行落子,“老实说,你很像我的一个孩子,艳文是指性格。”   “……啊?”这是在跟我套近乎吗?   “他叫史精忠,别人都叫他俏如来,”史艳文笑道,“精忠是长兄,都说长兄如父,所以他继承了史家大部分责任,安静下来的模样,和你有两分相似,不过更多时候是不一样的,更多的时候,都在防范和筹谋。”   素续缘执起白子,贴着史艳文的黑子落下,“‘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他一定很希望能过平淡而安静的生活,这种心情……续缘明白。”   “是。”史艳文不急不缓,继续落子。   话题既然开始,素续缘也正好趁势,道,“我听说艳文叔叔不止一个儿子?”   “还有一对双胞胎,大的叫仗义,小的叫存孝,虽然都是祖母亲自赐名,但他们似乎不大喜欢这两个名字。一个自称戮世摩罗,他也曾做过沙弥,法号小空,现在么……阴错阳差之下,成了魔界至尊,才有了戮世摩罗这个名字。最小的存孝,常唤作雪山银燕,银燕心性耿直单纯,虽然有的时候会有些憨,但相对之下,却是最让艳文放心的一个孩子。”   素续缘不动声色地问,“那戮世摩罗呢?”   “仗义啊,”史艳文想了想,“仗义是个好孩子,就是调皮了些。”   “调……皮?”素续缘手指抽了抽。   史艳文笑道,“他是个调皮的好孩子,和曾经的你或许也有些相像,要是有一天你能看见他,想必也会很喜欢他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素续缘默默贴子,不知当初爹亲是不是也是这么看他的,若是……   素续缘不否认自己对史艳文多了几分亲近。   “不过,”史艳文又道,“艳文还是希望你们不会见面的好。”   “……为何?”可惜我们已经见过了。   史艳文摇摇头,唇角勾起怀念的浅笑,“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只要他在这里,艳文就别无选择。”   素续缘哑然无声。   硫磺香的侧门悄然打开,史艳文并未去看,执着于棋局的青年更没察觉,淡淡的莲香被硫磺味掩盖,好像谁都没发现那个定在月洞门前的那个身影。   婉转悠扬的琴声不停,木锤击打着铜钟,震动穿过了薄弱的墙壁,怅惘如云水上的烟波,带着难以言说的静谧与美好,游弋进了这间屋子。   这是史艳文与素续缘的初见,也是在史艳文离开苦境前,素续缘在史艳文身上唯一一次感受过的、浩瀚如沧海天空般的宁静。   曲至跌宕,萦绕清脆的铜钟疏忽转急。   安静的雅间前传来了夹杂嘲笑声、怒喝声、恐惧声、追骂声,它们纠集在一起,气势汹汹而来,谁也阻止不了他,谁也控制不住他。   “素续缘!敢算计修罗国度第三十四任帝尊,你有准备好接受后果的胆——”   张狂的青年忽然僵住。   扁圆的棋子化作粉末,一场精心设计的和局就此瓦解。   他是变数,也是命运。   他进来了,在嘈杂的笑骂惊恐中,踹开了雕花的木门,推倒了紫竹屏风,熟悉的魔气惊乱了棋盘,惊去了史艳文的怀念,惊退了解锋镝的镇定,惊没了素续缘默藏于心的期待。他来了,将所有人都推向了茕茕孑立的地步,将那点不曾说破的隔阂无限放大,将史艳文心中的无奈和失望提升到了难以转圜的境地。   他来了,嚣张而愤怒地冲了进来,没有人能够拉住他。   史艳文瞪大了眼睛,还未言说的字眼被鲜血代替,腥甜的味道盈满了口腔,前襟和棋盘被一点点染红……   耳中好像什么听不到了,眼睛恍惚也模糊了。   原来你们知道,所以解锋镝不来儒门天下,所以素续缘那般紧张……原来如此。   “骗我……”   “没有!”   素续缘根本没看清解锋镝的动作,他就已经出现在了对面,将抽搐的手臂、挣扎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满头黑发逐渐散发出死寂般的银白,那张脸也有了越加成熟的变化,却被惊慌完全扭曲了。   “我只是在等更好的时机,只是在等更好的时机!你相信我!艳文,你相信我……”   精致的棋盘被史艳文的腿扫中,撞破木栏落入了无间,素续缘看着散落满地的棋子,心里一沉再沉。他突然反应了过来,史艳文至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戮世摩罗的下落,哪里像是寻子而来?   戮世摩罗愣了很久,连门外阻挡的人也愣住了。   馆主脸色骇然可怖,冷眼扫视周围,出了侍女并无旁人,她砰的一声关上门,目露杀气,“不许声张!将看热闹的人都散去,就说这事江湖恩怨,与归林馆无关。派人去禀告龙首!快!”   呆然的侍女打了个寒颤,连忙道,“是,馆主!”   命令已下,底下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应付看热闹的人,馆主复杂地看了眼雅间的门,叹气下楼。   而房间内,解锋镝为史艳文调息的手已经有些发麻,额上冷汗直冒。   戮世摩罗怔怔上前,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没了怒意,没了不羁,也不再在意那身衣裳,哪怕它是如此的令人厌恶,给这突兀的场面平添几分戏剧性的滑稽可笑。   “这是怎么了……喂,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别死啊……” 第71章 浮雪 六十六   孤舟、蓑衣、梵呗、竹筏。   独莲、斗笠、晨雨、钓竿。   从前是建木,现在是梵天,都是一样的。   “建木问我可看清他了,我回答不上来,其实很想说看清了的,又觉得说服不了自己,所以我反问它‘看清做什么呢’。这个问题在涅槃重生后,在兄长带我远离中原后,在解锋镝出现后,我又问过很多次,每次都在想‘看清做什么呢’。哈,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遮掩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前辈,你说呢?”   “善哉。”   “前辈是认同我了,多谢。现在我想清楚了,其实不是我看不清他,而是在这段时间中,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摇摆不定。”   “……”   “一方面想成全我,一反面又想阻止我。”   “……”   “他看不清的,艳文帮他看清。”史艳文抛弃钓竿,“终究是梦,梦总是要醒的,人不可能一直沉醉在无法实现的幻想里。”   “你下定决心了?”   “其实前辈上次说的话,艳文听进去了,就是听进去了,才明白那点犹豫是多么可笑。” 史艳文笑道,“轮回报应,佛家是讲究轮回报应的,但是前辈佛眼相看,应是明白,艳文与佛无缘。”   ……   剑。   杀人的凶兵,救人的利器。   剑大多是凉的,像盗取了万年寒冰之气,剑出鞘,冷光闪,人总能从剑身上看到自己真实的那一面,因为那上面映着自己的眼睛。眼里藏了什么,究竟除了自己,谁都看不真切,拔剑时看一眼自己,是警告,也是好奇。   警告自己拔了剑,好奇这把剑砍向敌人时,该是何等模样?   史艳文也好奇,他看了一眼,看见那双蓝色深如寒潭的眼睛有笑,温柔的笑,年轻又苍老的笑。他看了一眼,好奇没了,只有警告。   剑鞘嵌入了石中,剑指贴着剑身从眼前滑过,指腹上锐利的冰冷时刻都有着割破皮肤的危险,一点点大意都不行。剑身慢悠悠挽了个剑花,往前飞刺,又顺势贴着地面,反手绕向他的身后,他的剑和山中泉一样,清冷孤傲。   这套剑法解锋镝不曾见过,史艳文也是初次用。   史艳文已经很久没有过剑了,尽管如此,他的剑法还是没有生疏,不尽洒脱,却够快意。   剑吟如擂鼓,如战争的号角,史艳文仿佛陷入了一场苦战,战争敲响,冲锋陷阵之声磅礴响起,他像是石子投入了大海一样微不足道。战争陷入胶着,苦战持续不休,从为了胜利而杀,变成了为生存而杀,对面是谁?迎上来的是谁?不顾一切的人是谁?是敌人!既然是敌人,就要胜。战争成了苦熬,对面又是谁?是仇人,仇人必须死,他就成了杀伐与痛苦的野兽。战争快胜利了,对面是恐惧的俘虏,是溃败的弱者,剑势终于舒缓,只剩疲累。   战争过去了,剑势峰回路转,他迎来了胜利,登上高高的点将台。   他是将军,没有哪个将军不希望胜利,没有哪个胜利将军的脚下没有堆积成山的尸体。   这一战虽苦,却一定会胜。   收剑回鞘,史艳文坐回他身边,接过茶水喝了一口,问,“这套剑法如何?”   “杀伐气过重,如战马奔腾。”   “乃艳文自创,”史艳文笑了笑,倚着靠背,有些微不可察的得意,“就在刚才。”   “哦?”解锋镝讶异地看着他,“艳文的武骨天赋实乃解某平生少见。”   “与你相比又如何?”   “若只论武学天赋,解某说不定还略逊半筹。”   “看来艳文也就这一点足够跟你比了。”   “此言何意?”   史艳文笑了笑,不答。倚住靠背的手臂往前一抻,拉过不备的解锋镝,抬头吻走了他的注意力。解锋镝眸里暗了暗,一身揉着他后颈的软肉,将这缠绵的时间延长了下去。   这一吻的时间有点长,分开的时候俩人都有些呼吸急促,额头贴着额头,脸颊贴着脸颊,意犹未尽地厮磨不开。   良久,在衣裳岌岌可危的时候,史艳文推了推解锋镝的肩膀,解锋镝亲着他的鬓角,“怎么了?”   史艳文退让不开,只好撑着手往后边让,“……我想去趟不动城。”   “不动城?”解锋镝紧随而上,将人压得更严实,“好啊,他们一定也想见见你,只是你去不动城做什么?”   “小空的逆神剑还在那里,我得去拿给他,顺便要谢谢他们,” 史艳文往枕头上一趟,后仰着脖子,手指微微收紧,“……帮艳文找到了小空。”   “……我陪你。”   不动城现时刻很忙,因为一只红冠赤羽尖喙四爪的双翼家禽,它一会儿跳到梁上高傲的鄙视众人,一会藏进桌底嚣张地咯咯直叫,头顶上象征胜利者荣誉的大红花始终屹立不倒。   世人通常将这样家家常有的禽类称为——鸡。   看戏的人团团站,愿意参与这场争抢头筹的游戏却只有两个。   原无乡撑着脑袋叹息,盯着大红花眼里放光,“早知道,就不定什么不用轻功不用身法不用招式的规矩了。”   倦收天镇定地拔下头上一根鸡毛,“一只家禽就将你难住了?”   “不,”原无乡嘴角扯了扯,“我在想抓住了它后,是要清蒸还是红烧!”   黑衣剑少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高翘腿大挑眉,“为何不能烧烤?分量还多又均匀。”   “嗯?这个想法好像更佳。”   “我觉得,”赤龙影顿了顿,“鸡汤更均匀。”   “蘑菇萝卜加人参?”   “不能是西红柿吗?”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他,母鸡炖西红柿,你确定?   好歹是前辈,黑衣剑少不能无礼,眨了下眼睛,问,“你是按色系分配菜肴的吧?”   角落里围观的人小心翼翼地建议,“为何不能……放生?”   “……”   众人在他的佛珠上停了片刻,原无乡咳了两声,“这样,我们先养起来,多养几日,我看这只鸡也不是很肥,嗯……然后再做决定,如何?”   却尘思无言以对,同时带了几分怜悯看向挣扎了一个上午还在求生的鸡——自求多福吧。   场面有些尴尬。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很陌生的笑,却来自很熟悉的人。   史艳文单调的轻笑声似乎将气氛推至更加诡异的境地,他的身后还跟着看不出表情的解锋镝,史艳文偏头看着那大红母鸡翅膀间的头筹象征,笑道,“食材虽不算难得,好歹也有几分平凡趣味,平日里就当个宠物圈养起来,只是养肥不养老,记得在适当时候下刀子就好。”   这话说得众人很是莫名其妙,听起来像在提建议,但整体感觉又有一点别的意思。   原无乡一时没想明白,只是对史艳文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你醒了?”   史艳文扫了扫周围,“人似乎少了两个。”   “乱世狂刀在调查其他事,”倦收天道,“叶小钗有事回了二重林,这两日就要回来,你找他们有事?”   “是他们发现了小空,艳文自然是要说声谢的。”   “……”   “不过他们既然都不在,就请各位帮我带句话,就说吾儿懵懂贪玩,当日若有冒犯,还请他们看在艳文的面子上,莫与小儿见怪。此外,艳文知道你们担心吾儿的出现会扰我静心,此事艳文自有轻重,烦劳各位担忧了。”   说着,便行了个大礼,周全而无破绽的礼数,无法挑错,也没办法说对。   戮世摩罗是他的孩子,是他心心念念想找到的人,隐瞒本就是他们的不对,可他们还没说歉,这人就说了谢。这句谢若是责怪,着实让人心堵,可诚恳的语气和姿态又完全不是责怪,就让人不止心堵,还有几分心虚了。   黑衣剑少不懂,赤龙影懂了,因与之毫无交往难以言说,解锋镝想说又止了口,就只好原无乡来说,可倦收天却抢在了他的前面。   倦收天的性子不比原无乡婉转,他肝胆赤诚,不惧直言,也不想自己与原无乡今后道心有阻。   “那晚重逢,不动城的状况你也知道,而后你回到天月勾峰,中间没有人有心情告诉解锋镝关于戮世摩罗的消息。”   史艳文平静地看着他,“他叫史仗义,你可以叫他小空。”   “……第二日,素续缘离开不动城就是为了将这消息告诉解锋镝,可小空恰好于那日出现,劫走了素续缘。”   “此事,是小空顽劣无礼,艳文代他道歉。”   倦收天看了看解锋镝,解锋镝还是没什么表情,他只好继续道,“解锋镝担心孩子之间出现问题,想先行解决好才带你去见小空,我想五日前解锋镝带你去儒门天下,应该就是为了此事。”   史艳文轻笑,“北芳秀难道是担心艳文会对你们心存芥蒂,可是,艳文并没有啊。”   “……”   “诸位何故多想?”   但愿是多想吧,倦收天默叹一声,“倦收天只是在陈述事实,便于你分辨。”   “艳文分辨得清,”他道,“对此刻的艳文来说,结果,比过程重要。”   解锋镝垂下眼帘,回身去储物阁取剑,再回头,已不见史艳文身影。   “他去山下了?”解锋镝将逆神放下,墨绿的长剑魔气很重,不由自主就让人想到了那个邪气的青年,“他走时是怎么说的?”   原无乡道,“让你取了东西就往儒门天下走,他会放慢速度,等你。”   “等我吗?”解锋镝笑了笑,“真好。”   “他走得可没有半点留恋,还说什么‘先行告辞后会有期’,这像是短时间离开的人会说的话吗?”黑衣剑少不以为意地凑上前,随即惊讶,“这就是史艳文刚才说的逆神?他不是人类吗?怎么有个魔气这么重的儿子?”   解锋镝抚着逆神剑身,他还记得晨起时舞出的一套剑法,他评价那套剑法杀伐气太重,其实没说完整,那套剑法除了杀伐气,还有惨淡的哀鸣。   “后会有期,总比后会无期好。”   黑衣剑少无话可说,干脆转身离开了大堂,却尘思佛门子弟,也不好插手情爱之事,赤龙影则在最开始就已离开。   不知情者都已离开,几个知情人也放松了许多,有些事就算是至交好友,也要严防死守。   原无乡试探着问他,“你不觉得史艳文的状态未免太平静了?”   “他不是说过了?‘结果,比过程重要’,结果是他要找的人终于找到了,所以便不大在乎那些细枝末节了吧。”   “这个说法……你相信吗?”   他是人,而且是个重情的人,一个重情的人,对基于“情感”的伤害,就算是无意为之,也很难做到完全不放在心里。   那日他们在天月勾峰等着史艳文,除了想调节调节不动城因失去风之痕而深受打击的气氛,也有几分意思是想为史艳文“洗尘”,洗去重生之前的尘土。   只是那天他们没等到史艳文,也没等到解锋镝,到了第二天傍晚,才等到了两人。   谁都以为他醒后会愤怒、会质问,更甚者,会与他们分道扬镳。可他没有,他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面带笑容地对所有人道谢,仿佛将之前所有的一切都遗忘在了梦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相信!”解锋镝却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或许艳文是在忍辱负重,可他知道‘大局’,所以,我相信他。”   “你误会了,”倦收天皱眉,“原无乡当然相信他会重视‘大局’,可私情却不一定。解锋镝……你现在对史艳文的事已经敏感到‘草木皆兵’的程度了吗?”   草木皆兵?多么恰当的形容词,   “我和他的事,纠纠缠缠来来往往,早就说不清了,诸位就不必为我们烦心了……先说说近日得来的消息吧。”   “随你吧……”家务事,别人确实不好管,原无乡也知道何为进退,叹口气即道,“数日前古原争霸参赛者玉梁皇已经得到了自己需要的八紘钥,而今令钥人三者具备,只是山海奇观外明里暗里都有层层阻拦,乱世狂刀也在暗中驻守。但玉梁皇与其他参赛者不同,乃王朝首领,手下兵马众多,就恐人多势众,难以抵挡。”   “他的速度还真快……无妨,任他去,让乱世狂刀撤出山海奇观外围,转而关注八面玲珑的动向。”   原无乡奇怪,“你不担心玉梁皇得到山海奇观吗?”   “不担心,”解锋镝像是想到什么好事,脸上突然有了笑容,“艳文从夸幻之父试探得出的消息——古原争霸,是一场没有奖励的游戏。”   倦收天微愣,“你的意思是说,夸幻之父根本没想要送出山海奇观?”   “对,所以无论多少人得到令钥,都绝对无法打开山海奇观。这个消息可以慢慢放出,但最好不是现在,否则夸幻之父立刻就会怀疑到艳文的头上,艳文的境地将会无比危险。再等一段时间,最好等试图开启山海奇观而失败的人再多两个,等众人都察觉到异常,然后再将消息放出。”   “消息一出,你的境地就危险了。”   “的确,身为古原争霸的副主持,解某的确危险,但还远远比不上圆公子,”解锋镝笑了一下,“因为,我这个副主持的人物仅在监督,掌权者,还是圆公子。”   话已至此,关键已出。   原无乡灵机一动,弹指间便明白了解锋镝的提示,“所以,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趁机分化圆公子与夸幻之父的关系。”   “可是要从哪里入手?”倦收天问。   “先查查圆公子的身份,我看他与夸幻之父之间并非是全然信任,或许只是利益交换。若能以利益交换,那么事情就简单了。”解锋镝拿起逆神看了看,叹道,“时间不早,我先去追艳文。而今乱局之势已成,你们行动时,要格外小心,尤其要防范幽界,他们虽然因为风之痕和我们暂时同盟,但要小心被当成了马前卒。”   “我们会小心,”原无乡点头,蓦地又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叶小钗去接他那个徒儿了。”   “皓月光?”   “嗯,皓月光可与以前大不一样,我想史艳文看见也会很惊讶的。”   “哦?那解某就拭目以待了”   “等等!”原无乡又叫住了他,眼神复杂,“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你方才说史艳文‘忍辱负重’……到底是什么意思?”   “……告辞。”   ……   若是可以,史艳文其实一点也不想让逆神回到他的孩子手中,那把剑曾刺进他的身体,让史艳文潜意识就觉得有了那把剑,他就更难靠近他的小空了。   但没了趁手的兵器,他的小空在外就更加危险,遇到敌人阻挡的力量也小了。   “小空,小空……”   “瞎叫唤什么?”史仗义对那张比自己还年轻的年格外怨念,恨不得把摘了整个上午的豆子都倒在他脸上,可惜一想起梅知寒的严厉警告,虽然不怕,但麻烦还是不想再添的,“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闲着没事干可以帮我把剩下的半公斤豆子剥完我是绝对不会介意,但你这样傻兮兮地盯着我看我是真的很介意!”   史艳文坐在门槛上,想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又怕被他一脚踹开,抬起的手只好悻悻地去顺自己的头发,“小空在这里玩得开心吗?”   开心?堂堂修罗国度的帝尊被迫成了灶房小弟很光荣是不?还开心……   愤愤地将筐子往地上一放,史仗义蹲在了史艳文面前。   他在观察,观察史艳文的状态,三个月,他来到这里才三个月,离开九界也才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一本正经随时随地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史艳文。那个时候的史艳文,眉头虽然不皱,可也从未松开,看起来悲天悯人,不像现在这样经常有笑,还是这么开心的笑。   有什么可开心的?就算这个人十一年没见过他,也不至于这么开心。   好像除了自己再没有别的东西可让他开心了一样。   傻兮兮的。   史艳文怎么能这个样子?他确是温文儒雅、玉树临风,也是深沉正经、一丝不苟的,就算是少年应该也是风华正茂、英姿焕发的,而不该是面前这个样子,不顾形象、笑得比哭还难看。   史仗义条件反射就想吐出几句酸话来讽刺这种状态,可没想到史艳文突然不笑了,先前犹犹豫豫不敢伸出的手此刻倒是勇敢了,柔弱无力地落在他的肩上。   虽然“柔弱无力”这个词很难听,但的确就是这样。   他第一次从魔世回到中原时,这个人抱着他的手掌是厚实、坚定的,勒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现在这点力道像什么?初生婴儿吗?   不对,这个新生的史艳文身体年龄好像只有三个月……现在应该有四个月了。   他心里的复杂情绪像逆神的魔气一样毫无规则的四散,完全没有注意到史艳文眼里的感动。   时间果然过去了很久,史艳文想,小空都不那么排斥他了。   可时间怎么过去了那么久?史艳文咬着唇角,他的小空变得越来越好,他都没机会陪着他。   两个人一坐一蹲,过了半刻时,史仗义突然被惊了一跳,“我擦……七老八十了你对着我流什么眼泪?”   他才说完,史艳文就抱住了他,史仗义不得不跪在地上稳住身体,再次感受到了那双厚实、坚定的手掌勒住脖子的窒息感,可他没有拒绝,连呵斥都没有。   表情完全是错愕与不敢置信,还有微乎其微的动容。   那双手掌虽然厚实、坚定,可身体却在发抖,压抑的哭声被死死压在耳后,半点声音都不肯出。   史艳文咬着他的衣领,连说句话都不能说。   好像很痛苦、很委屈,好像受了无法修复的伤,在向他祈求安慰。   史仗义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具身体还能这么脆弱,明明他才是孩子,哪有父亲抱着孩子哭得泣不成声的?   父亲应该是孩子的依靠,史艳文不仅不是他的依靠,还三番两次地离开他,现在却要来求他的安慰,这个父亲太失败了。   没错,就是太失败了。   史仗义觉得自己肯定被怒气冲昏头脑了,所以才会下意识抱住这个人,然后后悔地听着哭声大了起来,也不是很大,屋里屋外只有四个人能听到。   “……丢人。”   都欺负到史家人头顶上来了,不报复不行!   简直不把他这个修罗国度第三十四任帝尊放在眼里! 第72章 浮雪 六十七   他是他必败无疑的软肋。   也是他坚不可摧的盔甲。   旦夕思归不得归,愁心想似笼中鸟   最开始的人选,并不是他,所以他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那个阵法的另一边在哪里,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找到史艳文。   即便找到了,又是死是活?如果死了,岂不是白来一趟?现在,他确认这人活着,却比听见他的死亡还要束手无策。   他来时,银燕遭受重击,只能苍白着脸,他低声咒骂了几句,甩开他充血骨折的手,凶狠地大吼:“滚去找俏如来!”   最开始的人选,是俏如来,他们在道域推敲的阵法只有几个人知道,而这其中并不包括他。   这个世界中或许还有可能知道阵法具体构造的人,大约只有素还真了。   史艳文还不知道这些,也没想到这些,他被巨大的欣喜包围着,心脏的跳动是前所未有的欢快。   至少这一刻,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丢人就丢人吧,他平生顶天立地,但确实也没少丢人,他呆愣愣地抱着青年,宁死不肯松手的气势,就怕一松手,这人就不见了。   到现在,他才有了真实感,这孩子就在他的手臂间,别扭地维持着佝偻姿势,体温是热的,呼吸也是热的,五个日夜,他以为那是他异想天开的美梦,以为是他滥用力量导致的错乱幻觉,他几乎以为是自己思念成疾了。   现在,他证实了,这是真的,千真万确。   僵硬的膀子有了松动,史艳文凑近了青年的耳边,轻叫了声“小空”,顿了顿,又叫“仗义”。那声音像是吞了火炭般难听,青年打了个寒颤,用力扒开抱住自己的手臂,压住怒气瞪着他。   肩胛到手肘都像是灌了醋一样无力,脸色发白,眼圈红肿,连唇瓣都被咬出痕迹,再配上这张脸,青年想气也气不起来,可心里就是闷得慌。   史艳文的样子让他非常不适应,而且杀气横溢。   “你……”史仗义欲言又止。   史艳文后知后觉地也想起自己的身份,勉强笑了笑,又垂下头。   史仗义嘴角一抽,突然站起身,拉着他往门外走,门外一个人都没了。   刺目的阳光没有给史仗义造成任何影响,却让闭眼流了半晌泪的史艳文头晕目眩,眼前发白,头顶像被刺破的疼。史仗义下意识想去扶,但史艳文踉跄两下又自己站好,逞强的样子让史仗义有了熟悉感,便还是埋头直走,只是速度慢了些。   进穿堂的时候两人和梅知寒擦肩而过,梅知寒手里还端着好几个碗筷,被他横冲直撞碰倒,摔得噼里啪啦,眉头一皱,就道:“臭小子,你眼睛长哪儿了!赶尸啊?”   哪知史仗义根本没正眼瞧她,杀气腾腾的声音就将她镇在当下:“闭嘴。”   史艳文讶异地看她一眼,梅知寒脸色发白,像是被吓住了。   过了穿堂,再拐上几个弯,史艳文就被拉入了个套院,又进了套院厢房旁的一个小房间。房间里乱糟糟的,床褥还落了一半在地上,窗户半开半合,中间的桌子被推到了墙角,桌子上还有半杯冷茶。   史艳文愣了愣,史仗义就将门锁了起来,拖了个凳子坐着,将就着半杯冷茶润口,将史艳文晾在一边。   “……这是你的房间?”史艳文问。   史仗义沉着脸,道:“不愿看就别看。”   “……”   史艳文在他脸上留念许久,然后来到窗边,将窗户关好,又把那半落在地的床被捡起来,拍去灰尘,好好叠在里面,然后来到柜子前,打开看了看,里面都是些换洗衣服,颜色款式都差不多,都是偏深沉的衣服,就是放得很凌乱。   史仗义本不想去看,但房间太安静,史艳文整理的声音不断往耳朵里闯,心里痒痒的,引得他也忍不住偷觑了两眼,正好看见史艳文从柜子里又拿出一床被子往床上放。   “你要住这儿?”   史艳文手上动作不停,也不看他,道:“元月天冷,只盖一层被子容易风寒。”   “……多管闲事。”史仗义撇嘴。   放好床被,史艳文又来到他面前,多了茶杯轻嗅,蹙眉道:“这茶水的味道都变了,别喝了,伤身体。”   史仗义也蹙眉,却不说话。   这茬完了,史艳文转个几步再来到他身后,伸手摸着那肩上被泪水的湿透的地方,变形的衣领边是青年姣好的侧颜,史艳文盯着出神,手指慢慢捻起了那背上的发丝。   又不是下属,站在背后算怎么回事?   史仗义郁闷地翻个白眼,正想回头,史艳文又抱住了他,右手恰好贴住了他的心脏,史仗义霎时间背后竖起寒毛。   “别动。”   “你干什么?”史仗义脸色铁青。   “别怕,爹亲只是在检查你的身体。”   “检查身体?”史仗义一把拍开他的手,起身往床上一躺,错着腿冷笑,“放心,我活得很好,能吃能喝能睡还能杀人。”   史艳文摇头,十分无奈地挨着他坐下,细细看他的颜色,突然又有些惊喜,连着声音也有些大了,“仗义。”   “说。”   “仗义?”   “……”   “仗义。”   史仗义眯了眯眼:“门在那边,请。”   史艳文笑了起来,虽然眼睛还是肿的,可眼神却清明透亮,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可现在一个都想不起来。   就这样看着,挺好。   史仗义被他灼热的视线盯住,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干脆侧过身,瞪着他,史艳文见状,笑得反而越加灿烂。   这孩子正看着他呢,史艳文想。   史仗义无来由一阵恶寒,不仅瞪眼睛,还冷言冷语地讽刺史艳文:“啧,几年不见办事果断的史艳文都变得痴傻了,不知道俏如来和银燕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有多伤心唷!”   史艳文耳尖微红,很是感动:“仗义别担心,爹亲不会有事的。”   “……”我不是我没有,你多虑了。   “仗义……”   又是“仗义”,史仗义眼皮一跳,突然问道:“你和素还真是什么关系?”   史艳文脸色一僵,快要溢出眼睛的笑意慢慢消失,像是极乐时被泼了一盆凉水,这凉水还掺着苦味。史仗义躺不住了,也没脱鞋,直接盘膝坐在了床上。史艳文好半天才给他反应,僵道:“他是爹亲的朋友,很特别的……至交。”   这个“至交”还没说完,史仗义已经发作,无名指和中指掐住了他的脉搏。   史艳文身体抖了抖,却忍着没动作,眼睛里的惊讶慢慢褪去,温和地看着青年,道:“怎么了?”   史仗义不为所动,半晌,突然伸手,揪住他的领口,用力一扯!   他的速度太快,又制住了史艳文的脉门,致使史艳文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只听刺啦一声,外裳和中衣同时崩开,锁骨处的盘丝扣擦着眼角飞过。   史艳文下意识拽住了衣领,青年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那这是什么!”   后背在床栏上一撞,史艳文像是被当头一棒,只知道用颤抖的手抓紧了衣料,遮住脖间锁骨的吻痕,心中那些磅礴的喜悦彻底被青年亲手泼来的冷水浇灭。   “‘至交’?”史仗义眼睛像要烧了起来,“这是至交会做的事吗?!”   他这样愤怒,反而让史艳文清醒了过来,用极快的速度抑住情绪,脑中的空白瞬间被理智占据:“……仗义是在关心爹亲吗?”   谁他妈在关心你!我是担心自己回不去!!   史仗义重喘口气,只觉自己像发了疯的赌徒,明明赢了却反要给别人钱,这样的荒唐,气得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史艳文!”   “爹亲在听。”史艳文说得越加柔和。   “我想杀了你!”史仗义听得越加火大。   “……”   史艳文低下头,轻笑:“爹亲欠他一条命。”   史仗义这回不想生气了,他想吐血。   “你欠他?如果不是他偷了净莲你本可以全身而退!如果不是他的出现你根本不会死!是他横插一手,把你带来了这个世界!是他骗了你!欠了你!你竟然还把自己都赔进去了?!”   史艳文怔了怔:“你……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是不是重要吗?”史仗义看着他,扯了扯嘴角,躺回了床上,他真是恨透了史艳文的从容,可不知为何又格外忍耐不曾发作,不咸不淡道,“这是事实。”   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阴域阳极的净莲是史艳文突破邪障最安全的筹码,却被素还真拿去了,若是素还真没出现,史艳文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是,他是这样想的,他们是这样想的,整个中原、整个道域都是这样想的!   可这件事的确是误会,谁知道素还真竟是纷陀利华凝聚之身,那是意外,很可怕的意外。而且,就算没有净莲,对方也不大可能会让他活下来。   史艳文定了定神,他没想到这个意外会让人产生这么大的误解:“不是他偷的,是净莲自己融入了他的身体,你们误会他了。”   史仗义不屑道:“你还真是信任他啊。”   信任吗?也许吧。   堪比死寂的沉默持续不过,史艳文终是忍不住问:“他们……怎么样了?”   史仗义不语。   史艳文伸手拉住青年的手臂,青年甩了他一眼,依旧很不满,史艳文沉吟片刻,收回手,轻声问,“精忠和银燕还好吗?还有你的叔父和表妹,他们怎么样?”   史仗义还是不想搭理,侧身掀开被子蒙头一盖,全然不管另一人是怎样的心急如焚。   史艳文无法,叹了一声,替他将鞋子脱了,把被子盖好,道:“爹亲等你醒来再问。”   说罢,就坐在床边等着,眼睛却不肯闭上,就看着那头墨绿色的发丝发呆,脑子里的囫囵影儿终于有了条理。   他一面想,又一面走神,目光却渐渐有了解锋镝从未见过的光彩和坚定。   他的孩子在这里,他就不能让自己一直处于被动,否则,他无法保护他。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只要他在这里,艳文就别无选择。   哭声渐渐响起时,素续缘终于明白解锋镝口中的“恨”是为何意,那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认命,不甘心故土难回,不甘心此身此命尽缚一人,最不甘心就是背叛和欺骗。   解锋镝还没完全走进他的心里,所以他都不曾在解锋镝面前软弱。   解锋镝比他更明白,所以调头就走,远离了小院。   素续缘追了上去:“爹亲!”   从后院到前院,又从前院到了大门才停下,解锋镝只顾疾步直行,没听到似的。素续缘咬咬牙,干脆上前拉住了他:“爹亲,你不准备带艳文叔叔回去了吗?”   解锋镝终于停下,素续缘又问:“爹亲是不是在生气?”   解锋镝沉吟许久,忽然问他:“续缘,爹亲不好吗?”   素续缘哽住了,好半天后,他才挪到了解锋镝的面前,去看他的表情。可是,他该怎么形容那种表情?迷茫,犹豫,还是悲伤?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有。   “爹亲很好,”他安慰着,“爹亲很好!可是,可是爹亲,亲情和爱情是不一样的,爹亲无法代替艳文叔叔的亲人。”   “……”   “如果,如果艳文叔叔为你而抛弃亲人、抛弃九界,爹亲,你真的能安心吗?”   “……”   “爹亲,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要逼他做出选择?”   解锋镝露出了一点笑容,轻轻问:“续缘是觉得爹亲不该瞒他?”   “没有!”素续缘愣了愣,懊恼地垂下眼帘,“没有人于情爱间能完全理智,有时当局者迷,难免有冲动和想不通的地方……只是爹亲,若是有人要爹亲必须要在孩儿与艳文叔叔之间做出选择,爹亲会怎么想?”   在素续缘与史艳文之间做出选择?怎么选择?无论选择谁,都是切肤之痛,都是裂心之抉。   解锋镝闭了闭眼睛,心里拥堵的情绪似乎有了放松的借口,是啊,他不能去要求史艳文做出选择,若连他都不能理解史艳文,还有谁能理解?   思亲之痛,他该明白的,解锋镝暗叹,何况,他已经妥协了,他都将自己给了你,你又何必斤斤计较、患得患失?   “我会给他时间,”解锋镝握紧折扇,“可这时间……要多久呢?”   素续缘唇瓣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答案来。   解锋镝沉默了很久,翻涌的情绪渐近平静,他无奈地看着青年,问:“那孩子可与你说过,他是怎么来到九界的?”   这个么……   “是意外,”史仗义支着手臂,又恢复了那副半分危险半分痞气的样子,眼里的冷讽从不掩藏,“本尊只是闲着没事干离开魔世到处逛逛,不小心听说你死在道域特别兴奋特别激动好奇一看,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这么恰好,天空就出现了个巨大到夸张的阵法将我吸了过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特意来寻你的吧?”   史艳文笑盈盈地倒杯新茶给他,“仗义别急,喝口水再说。”   你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史仗义对他那一脸沾沾自喜很是不敢苟同:“有什么好笑的?”   “没啊,”史艳文赶紧收敛笑容,“爹亲没笑。”   “……呵。”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问:“仗义来这里多久了?什么时辰来的?”   史仗义这才拿起茶杯,悠悠哉哉地嗅着香气:“四个月,黎明之前。”   “四个月前?”难道是四个月前史艳文逆行阵法消灭聚魂庄的时候?倒也不无可能,阵法逆行,或许连通道也顺便打开了,“这么说那阵法真的可以回去?”   史仗义挥开他的手,认真道:“你记得?”   “……”   他怎么可能记得,昏昏沉沉痛到极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哪里会去记那个阵法。而道人……道人要为他聚精会神,恐怕也记不住。   史仗义看他不答就知道结果,嗤笑道:“果然,还是只能从素还真那里套,俏如来最好不要推测错,不然,啧啧。”   “俏如来”三个字让史艳文眼里一亮,蓦地抓住了青年的手,接连不断地问:“精忠也在道域?他怎么样?其他人呢?”   史仗义险被茶水烫了嘴,斜了史艳文一眼,将茶杯往桌上一摔,阴阳怪气道:“怎样?来的不是俏如来很失望是吧?真是抱歉呢来的本该是俏如来没想到阵法突然重启让我抢了位置阻碍了你们父子团聚!”   史艳文目光奇异,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约莫猜出了个大概,接着重新拿起茶杯端到他面前,笑得史仗义鸡皮疙瘩直往外冒,声音也柔和得好像可挤出水来,却是在讨好:“不是的,正因为来的是仗义,所以爹亲更开心。”   史仗义不以为意,轻哼一声道:“道域大门都被银燕劈成了两半,禁制山方圆十丈也被俏如来控制,天地不容客天天带着无心试验阵法,我说啊,你家里那群人实在是很暴力,连我那位可爱的无心小表妹都差点毁了阴域,啧啧,人不可貌相啊人不可貌相!”   “他们也是你的家人,”史艳文终于安下了心,自恢复记忆起就悬着的心,他长舒了一口气,叹道,“他们安全就好,那道域呢?”   “谁知道,我又不是去找他们的。”   史艳文沉吟不语。   “……史君子管天管地还要管别人的家事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金色的眸子里有不自在一闪而逝,史仗义侧过身,拿了茶盖在手上把玩,带着几分邪气,“反正啊,还活着就不错了。”   史艳文心里一暖:“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恐怕也不知道细情,同时被利用之辈,不知者不罪。”   “不罪”个屁,史仗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素还真是“不罪”的,聚魂庄也是“不罪”的,那谁是“有罪”的?   他正暗暗腹诽,余光忽见史艳文犹豫地垂眸:“回去时,只需阵法吗?”   飞起的杯盖落回手心。   史仗义回过头,墨绿色的头发在晚霞时分黯淡的光线下,越见几分诡谲,他轻轻扯了扯嘴角,有种恶意看好戏的邪气倾泻而出,阴测测地看着他,森寒沁骨。   “仗义?”   “为什么要问我?你应该去问素还真。”   史艳文恍然失神,心脏忽紧,他不喜欢青年这个模样:“问什么?”   “问他如何布阵,问他……可愿成为祭品。”   “为什么……祭品?”史艳文心一悬,他知道开启阵法需要祭品,可为什么是素还真?“仗义,你不要胡言……他和九界明明没有关系……”   “哇哦,中原的史大君子也会喜欢自欺欺了?”青年的语气饱含讽刺,“你难道真的忘记他身体里的圣物净莲了?那可是属于九界的东西,啊不然你是要去哪里再找根建木来?”   史艳文愣住了。   “你不想让他成为祭品,也可以,只要想办法取出他身体里的净莲,”他顿了顿,又看好戏似地笑开了,“不过呢~~我又听说他非常不幸死过一次,身体已经重聚,所以净莲应该与之融为一体了吧?所以啊,就只有一个方法了。”   史艳文脸色难看地垂下头。   “杀了他,然后用他的身体当做祭品,这就是我们回去的唯一方法。”   不行。   “哦,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三个月之内,我若没回去,修罗国度说不定会发生一点点小小的混乱,虽然我知道爱将会帮我清理好老鼠但说不定就会有漏网之鱼跑去人界哦,然后……哎呀呀,你心爱的‘苍生’肯定会很、危、险,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   把素还真当成祭品……怎么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可是。   仗义必须回去,他也必须回去。   可……为什么是素还真!为什么又是素还真!   “艳文?”   解锋镝担忧地上前,他在套院正门等了很久,从天亮等到了天黑才等到史艳文出来。他看了看他的衣服,领扣不见,熟悉的吻痕还躲在领边缩头缩脑:“……那孩子和你吵架了?”   史艳文默然不语。   解锋镝静静同他对视。   套院外人来人往,是内外院的必经之路,还有几个下人在此留守,穆仙凤正从旁边出来,梅知寒紧随其后,下一刻却同时顿住了。   史艳文突然抱住了解锋镝:“为什么……你总是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出现呢?”   解锋镝定在原地,许久,缓缓拥住了他。   他又想到那句话,在北域雪山之上,史艳文看着他的眼睛,想说却没开口的话——为什么是你?   史艳文也想起了一句话,话里是青年用浮夸的语气透漏出来的真相,他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我说啊,你知不知道那天我那亲爱的可敬可怕的叔父硬闯道域浑身浴血,人都杀到了阵法当中了却没把你救回去?是他能力不够?不是。是他没有时间?也不是。是有人阻止了他,你猜猜,那个人是谁? 第73章 浮雪 六十八   春能和煦秋摇落,生杀还同造化功。   所谓轮回,并非毫无终结。   只是轮回的终结,从来让人哭笑无常。   圆月的光华在地面投射出摇曳动荡的水墨画,影影绰绰的修竹虚影在史艳文的脚面晃动着,凉夜之下,悬在廊间的灯笼殷红艳艳,在庭院里拉扯出两道交叠的人影。   深院隔绝了街市上的喧闹和吆喝,两旁的门一关,闲人识趣退开,这片地方就只能听见落叶的声音。   两人的对话被阻隔在匆匆高墙里。   “你知道我在聚魂庄的那十年是怎么度过的。”   “嗯,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被封印在地底的那一年,有多痛苦。”   “嗯,我知道。”   “为什么,你的封印会失效?”   “我受伤了,很重很重的伤,影响了封印。”   “有后悔过吗?”   “后悔过,可是现在,不后悔了。”   他只是叹息,叹息当年重伤难愈,连具身体都没有,若是有了可以自由活动的身体,他就可以化出□□去帮他,若是没有被阵法影响神识受创,他就可以分出神识去陪他,而不是只能抽取记忆,勉勉强强在他的意识里与戾气对抗十年,甚至没有多余的力量告诉自己——这个世界还有个史艳文,找到他,保护他。   若不是那不知何时的擦肩触动了封印,若不是冥冥天道逼得聚魂庄实在等不下去,若不是聚魂庄有意放史艳文出来寻回记忆,若不是道人误打误撞带回了建木……   若不是这么多的“若不是”,若不是这么多的“注定”与“巧合”,他们不可能走到现在。   史艳文闭上眼,苍白的指节擦过了流苏的穗子:“如果没有来这里……”   “如果没有来这里,”解锋镝眼睫颤了颤,“聚魂庄这段罪孽,你也没有机会了去。”   “……你又给我找了借口,”史艳文怅然苦笑,“你总是有花样百出的方法给我各种各样的借口,可这些借口究竟是来应付谁的?真的是为了艳文吗?”   “至少有一半是。”   “……强词夺理,又不厚道,你早就替我做了选择,都不考虑我是否愿意……你知道这对我不公平,很不公平,”纷繁思绪像落叶堆满了他的胸膛,史艳文矛盾又犹豫,心乱如麻,他叹了口气,认命般道,“可我没有意外,我竟然……没有意外,竟然……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   他没有做过任何的心里准备,只有一股无所谓的情绪突如其来,让他无力再愤怒与失望了,他已经无话可说、无能为力了。   史艳文从他的怀抱中退出来,解锋镝没有挽留,那双蓝色眸子充斥着黑压压的无奈,像被乌云遮住的天空,他不敢在此时挽留。   解锋镝抚着他的眼角,那淡淡的泪痕处还有些冰冷,史艳文是怎样的坚强,分筋错骨都不曾落下一滴泪,这是个痛到极致也咬牙不语的人,他可真有本事啊,怎么就将人逼到这个地步了呢?像把他的心都掏空了去。   “对不起,”解锋镝看着他,从容的脸上突然有了变化,向来深邃的眸子些微涣散,“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你还愿意跟我走吗?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史艳文却摇了下头:“你总是给了我很多借口,可每个借口,艳文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是艳文自己……纵容了自己,怎么可以怪你?其实你的目的早就达到了,”他听了听,又温柔地笑起来,“仗义告诉我,他们过得很好,他们过得好,艳文才彻底放下了心,所以……等一页书前辈的事情告一段落,陪我去给我所有的牵绊,做一个了结,好吗?”   “……了结?”解锋镝不大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是,我要送仗义回去,他是修罗魔尊,若没有他的约束,我担心修罗国度会出乱子,可能祸及九界中原。”   “送他回去?”解锋镝蓦然握住了折扇,定定地凝视着他,“那你呢?你也要回去吗?”   “我回不去的,”史艳文顿了片刻,仿佛为了安他的心,又重复了一遍,细微而惨淡:“我不会回去的。”   解锋镝默不作声,表情渐无。   他就算站在云端也能毫无顾忌,而今脚踏实地,竟觉几分惶惑不安,而在不久前,他还信誓旦旦地对自己的儿子说“他能让我安心”。思及此,解锋镝突然有了一阵莫名心悸,他曾期待着史艳文的软化和接近,可当他突然接近了,解锋镝却……不敢相信。   悬悬而望,眼前的人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陌生。   史艳文只是含笑站着,对这诡异的寂静恍若未觉。   修长的手指贴上了他的额头,又从那双尤其好看的眉角划过,这双眼睛自初见就映入了他的心,温润、干净、稳重,还有关怀。现在这双眼睛也没变多少,只是多了一点点、一点点的迷雾。   解锋镝注视着他的眸子,忍下心里的惊悸,他踌躇地问:“你选择了我,是因为爱吗?”   史艳文抿了抿唇,及冠之年的面貌浮上淡薄的酒晕,旖旎的月色也没有他好看,像是春季上精心雕琢的桃花,粉蕊生香。他低下头,解锋镝的手就抚上了他的鬓角,发丝微凉,指腹稍热,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他来说,既难堪,又期待。   多么美好的一幕,解锋镝忍不住想将它刻在心里,迫不及待地再次发问:“你……爱我吗?”   这是个高尚的字眼,也是个沾满俗气的字眼,仿佛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就是不应该,太“放肆”而“危险”了,所以他们从未说过爱,他本想等,等关系更好了,才说“爱”。   可现在,他等不下去了,有什么东西告诫着他——不能再等了。   缠着流苏的手轻颤着松开,史艳文抓住了停在鬓角的手,揉进了掌心,放在了心口,然后抬头看着他,那张脸上还残留着惑人的笑意,他上前一步,再次靠在了解锋镝的肩上。   “为什么不敢确定?”他认真地询问解锋镝,“难道你以为‘史艳文’真的那么大方?可以将自己交给一个不爱的人?为什么不信?因为这十一年的累累伤痕让你怀疑起‘史艳文’的傲骨?还是……你不想要这份爱?”   手掌下的心跳平缓规律,解锋镝沉默了好久,才抱住了他。   他想要。   这个念头经过十年的注视和守护,已经在他的魂魄里根深蒂固,在他的血液里盘根错节,他当然想要。   “我信,”解锋镝在这重重深院里,承诺般喟叹着,“我说过,‘余心之所善,九死犹未悔’。”   所以,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信。   ——只是,你不要后悔,   ——余心之所善,九死犹未悔。   史艳文眼里闪过水色,无声一叹。   “我寄情于你,在有生之年。”   对不起,对不起……   军马呼呵战鼓擂,枪兵无语,黑云压城,城不催。   史艳文早已厌倦了沙场,可解锋镝说要带他去看沙场,一场有军队、有战旗、有攻防的战争。   战争开始前,史艳文先去了不动城,解锋镝要去交换消息,顺便带他去练武场见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戴着虎头帽,全身都被包的严严实实,四五岁左右的男娃,被小鬼头和小狐逗得快要哭了出来,偏偏手短腿短还躲不开。   屈世途看他可怜,又看叶小钗脸色差不多要皱眉了,连忙将小鬼头和小狐带去厨房,期间和史艳文打了个照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史艳文打量一番自己的穿着,并没有哪里不对,然后分出几分目光看向别人,无不是与屈世途相似的表情。   解锋镝看他面露不解,抑住嘴角的笑意,漫不经心地问:“艳文还记得道九吗?”   “自然记得,”是那个他在北域救下的老板,史艳文压下心底的怪异,“他怎么了?”   “他千里迢迢找到了叶小钗的隐居地二重林,说是要送你一件礼物。”   “礼物?”   史艳文莫名其妙,却见解锋镝转过身伸出手,对他道:“先闭上眼,你会喜欢的。”   “……需要吗?”   “欸,道掌柜既然是要给你惊喜,解某自然要替他完成这番苦心,史君子,给个面子如何?”   史艳文挑眉,轻笑一声闭了眼,搭着他的手走。   解锋镝走得很小心,不刻便停,让史艳文蹲下身。   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跑近,不像是小鬼头,也不是小狐,更不是道九的阿大阿小,他正想着,一只又软又冰的手贴在了史艳文的脸上。   史艳文怔了怔,睁开了眼。   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惊喜大喊:“前、前辈!”   史艳文面对着那双湛蓝的眼睛失了神。   “是我,”小娃娃皮肤下像藏着樱桃,白里透红的,说话还冒着寒气,虎头帽也偏了,一把挂在史艳文脖子上,“皓月光!”   史艳文打了个寒颤,突然反应了过来,望向练武场中,叶小钗含笑对他点头,解锋镝奇道:“咦?不是说一岁左右吗?”   皓月光从史艳文脖子里伸出个头,涨红了脸,“前辈,过了三天了!我长高了!”   解锋镝笑了笑,看向史艳文。   史艳文还怔怔地看着他,神情比他想象中还要错愕,皓月光以为他被自己吓到,正想退后,史艳文却突然起身,连带着把他也抱了起来。   “……皓月光?”   “前辈……”皓月光羞得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虽然现在身体比较小,但思想还是成年人,被人这样抱着在精神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来,又怕叫人看了笑话,忙不迭用那软糯童音解释道,“前辈,都怪那个老头,我也不想这样的……那老头说我多吃东西就容易长大了,我已经长高两掌了……”   ——屁大点孩子,给你个娃娃身体,没事多吃肉,过个把月就好了。   他越是解释,史艳文眼里的光芒越奇异。   解锋镝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艳文?”   史艳文根本没听他讲话,注意力放在皓月光的大脑袋上,逾时,蓦地伸手捏了捏皓月光肉呼呼的脸,叹道:“真像。”   皓月光被他的动作惊着了,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委屈。   “前辈,我会长大的!”   “每个孩子都会长大。”史艳文一脸理所当然。   皓月光抽了抽嘴角,奈何脸上肉太多没看出来:“前辈……你把我放下来吧,这样……不雅观。”   “不雅观?”史艳文笑道,“总比你在河边抱头痛哭要雅观不少。”他顿了顿,又忍不住捏了捏那张脸,看看手臂和腿弯,连耳朵都没放过。   解锋镝忍俊不禁。   皓月光突然有些后悔靠近史艳文了,“拼命”挣扎,手脚都开始不安静,边挣扎还边道:“前辈,我要下去,我……我有事!重要的事!真的!”   “什么事啊?”史艳文笑了笑,倒还真如了他的意。   “我有封信给你……”皓月光一落地就往后退,湛蓝对上湛蓝,皓月光很是尴尬,于是调头就跑,“我去拿!”   史艳文望着皓月光说是去跑倒不如说是在滚的背影失笑,然后看向解锋镝,问:“是不是很像?”   “昨日我见到他时也很惊讶,”解锋镝用扇子掩了掩面,调侃道,“若非知其身份,说不定解某还会以为他与你有血缘关系。”   “那双眼睛……巧合吗?”   叶小钗走近,指了指胸口。   解锋镝点点头:“是他自己要求。”   “有心虽好,可是……”史艳文脸上突然又换了个表情,有些隐忧和顾虑,“未免太像了。”   “你怕小空误会?”   史艳文喜欢叫史仗义的本名,不动城的人倒是喜欢叫他法号“小空”,斜了解锋镝一眼,语气无奈:“是否觉得艳文这个父亲做得过于谨慎了?”   解锋镝下意识和叶小钗对视一眼,显然被史艳文猜中心里所想。   “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史艳文有些好笑,仗义是一国至尊,而且……和他的关系,也还不是那么得好。   “倒是他这具身体的根骨不错,”史艳文对叶小钗贺道,“艳文要恭喜叶小钗,爱徒失而复得。”   话音方落,几人突然感觉身边多了一股气息,很霸道的刀气。   是乱世狂刀。   史艳文对不动城里的人最为熟悉的其实只有最开始入城的那几个,加上佛者也才见过七人,乱世狂刀还仅算匆匆一面。但史艳文还是印象深刻,毕竟那时的乱世狂刀狂中带稳,此刻却稳中带急。   他也看见了史艳文,有些惊讶,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对解锋镝匆匆道:“解锋镝,芙蓉铸客出事了!”   ……   解锋镝让乱世狂刀监视八面玲珑本也有留意芙蓉铸客的意思,可这变故也来得太快了。   当夜不见黑衣剑少与却尘思,不动城整装待发,史艳文被解锋镝拉到了麒麟王座上坐着,肩上还飞了只已经进化成半身耀金的小鸟。   史艳文:“……”其实要是没他的事的话,他是可以就待在练武场的。   “我夜探而去,发现她已被药物控制,形容痴呆,只知铸器,圆公子此举怪异,只怕无意于放人。”金狮忧色凝重。   乱世狂刀与芙蓉铸客交好,有兄妹之谊,夜探之后,本就担忧的心更加愤怒也在意料之中,好在,他并未轻举妄动。   “若仅是无意放人还好,”解锋镝面色沉重,“铸器未成,巧天工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唯恐功成之刻……”   未竞之语令众人心霁。   他必须想办法会一会芙蓉铸客,解锋镝沉吟片刻,突然看向赤龙影:“山海奇观周围近来可有异常出现?”   赤龙影想了想道:“山海奇观周围各方势力皆有,若论异常……玉梁皇派来打探的人少了一波。”   打探敌情时收回人手?史艳文抚着鸟儿翎毛的手指一顿,直觉一闪,道:“本该尽力扫除虎视势力时却将人退去……以退为进?”   解锋镝赞同道:“没错,调回人手,制造抽身的假象,实际上,却是因为胜券在握,即将有大行动。”   “不出两日,他必会去开启山海奇观。”   “但他将得到令钥之事不加掩饰,这般明目张胆,多半是为将所有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然后暗度陈仓。”   “可惜,就算令钥人三者俱全,他也注定无功而返。”   “而后玉梁皇必然震怒,同时也会开始质疑古原争霸的真实性。”   “倘或他为了成功开启山海奇观,本已损失惨重,付出与回报难成比例,夸幻之父透露出来的态度当算火上浇油。”   “此时只要斡旋得当,就能让让圆公子深陷麻烦之中,无暇顾及巧天工。”   “还可推动圆公子与夸幻之父背心向离,是为一举两得。”   兵法,围魏救赵。   史艳文对玉梁皇有几分记忆,因为他是在八面玲珑中唯一对史艳文可入山海奇观明确抱有微词与不满的人。   鸟儿偏头看着史艳文,扇了扇翅膀,在大堂转了几圈,落在了梁上。   皓月光软糯的声音远远传来。   史艳文望着鸟儿身上的耀金色彩,出了片刻的神,然后看向解锋镝,道:“艳文与夸幻之父的十日之约,就在明日了。”   解锋镝侧身看着他,沉重的神色不知何时软了下来:“今晚,不动城要去为玉梁皇的明修栈道增光添彩,为幽界‘友军’打打前锋。”   “玉梁皇短短几日集齐令钥,其实力与算计应该不差,但首当其冲也可见其性格稍显急切,再与不动城、幽界轮番一战,他的心情一定不会好。”   “是啊,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容易做出冲动的决定。”   史艳文勾起了唇角:“你与圆公子同为古原争霸主持,理应为其‘缓解’矛盾。”   解锋镝带上麒麟面具,轻笑一声,道:“艳文,今晚月色不错。”   “嗯,今晚月色不错。”   ……   “前辈,我找到信、哎哟!”   白白胖胖的小人扑了满脸尘土,趁着无人察觉很是利索地爬了起来,四处扫了一眼,慢慢走向大堂。却看见屈世途一脸无奈地站在门口,而方才明明气息冗杂的大堂里,只有叶小钗在等着他……   皓月光小步跑到了叶小钗腿边,仰着头,小脸白里透红:“师尊,他们人呢?”   叶小钗神色复杂,一矮身将他抱起来,放到了高大的座椅上,慢慢离开。   “师尊?”皓月光愣了愣,软糯的声音却没叫停那个挺拔的刀剑客。   屈世途上前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别担心,你师尊只是去找个人。”   “师尊刚才的表情……”   “没事,他只是眼睛有些疼。”   皓月光眨眨眼,垂头看着手中的信,这信是北域茗馆的老板道九亲笔所写,两个孩子乖巧坐在他的身边,不笑也不闹。   虽然不知道写得是什么,但一定很重要,他想,他们平常的状态可不是如此沉重的。   封口处已经烂了一半,上面也没写史艳文的名字,只有一个符号,他看不懂的符号。   屈世途明眼看见,便问:“这信是给史艳文的?怎么烂了?”   “我刚刚摔了一跤,”皓月光不好意思道,“蹭坏了。”   “无妨,他不会在意的,”他看着皓月光胖胖的脸笑了笑,“要吃东西吗?”   皓月光猛地抬手:“吃!”   屈世途被他逗笑,正想问他要吃什么,就见他手上信纸从被蹭坏的封口处落了个角落出来。   信件叠得很好,也写得很厚,从背面看,翻转的字体仍有些模糊,但其中四个字却还是能分辨出个大概。   “真相”和“道域”。   屈世途动作一顿,脸色大变。 第74章 浮雪 六十九   鸣蛙如鼓吹,流光去不回,上古悠悠八千岁,还与如今论春秋。   世事皆有变数,史艳文留给自己的时间一减再减,已经不够了。   从今杖屦南涧,白日为君留。   金狮仍回八面玲珑,叶小钗去寻秦假仙继续打探圆公子身份,赤龙影和燎宇凤、银豹正面挑战玉梁皇。   麒麟星两次叮嘱:“不必保留实力,一切以保全自身为上”   银豹站在山巅,面无表情地拿布擦着自己的爪子,一边向燎宇凤感叹:“我还以为史艳文不是个擅长计算之人。”   燎宇凤点头道:“三言两语间谋定后动,有他在,解锋镝确实少费许多心。”   赤龙影站在不远处,深红披风在夜空下猎猎作响,银豹擦拭武器的手突然顿了顿,转头看向燎宇凤,轻声道:“……今晚月色不错?”   燎宇凤微怔转头,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婉转。”   “……”银豹愣了愣,欲言又止。   其实,他真的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赤龙影远远看了他们一眼,伸手扶了扶脸上的红龙面具:“走吧,我们该行动了。”   尾音尚在,暗红长刀挥手即出,在那两人愣神间,一跃而起,仿佛万丈悬崖倾颓倒下,带着一声破空龙吟,震彻云霄。   而悬崖之下,偌大皇城,旌旗忽起。   一杆□□横扫而出。   燎宇凤与银豹相识一笑,一同飞下,为其掠阵。   与之对应的山头上,一身紫华的麒麟星正注目不移。   赤龙影刀势沉猛,可测根基,赤龙影对阵之后,燎宇凤、银豹双剑合璧,招式多变,可试弱点。   眨眼须臾,赤刀□□撞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史艳文站在远处山头,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隐隐震动,好半天才停下。   这样的动静,只需片刻,整个武都恐怕就会受不住了。玉梁皇倒也明智,化作光束远离了武都,进入远方宽阔的地表,而武都之上的旌旗,以及守住旌旗的人,半分未动。   墙头一人从容下令:“静守以待!”   墙下数百人以枪头戕地,齐齐喝到:“是!”   气势很盛,看来他们对玉梁皇的实力很有信心,离史艳文与解锋镝也更远,只能感受到刀戟之气的越渐增强。   玉梁皇乃武都玉嵎之主,喜以兵征伐,建立枪之国度御宇皇朝,虽难与一境作比,但兵马人手也不少,这样的人若心性不正,造祸更广。   解锋镝微微皱了皱眉,片刻,又笑了起来。   对上位者盲目的崇拜可致气势大盛,可上位者若败,气势也会大受打击。   就在两人越战越盛之时,燎宇凤和银豹执剑深入,用剑阵暂时困住玉梁皇,赤龙影则收刀后退,化光消失。   枪戟之气一顿,不得不划分两拨。   赤龙影携着一身寒气来到麒麟星所在的山峰,还未说话,就见枪戟之气竟再度一提。   几人视线交错,解锋镝挥手向天打出麒麟印记,当机立断,召回了燎宇凤与银豹。   玉梁皇大概猜到几人是来试他深浅,倒也任他们离去,似是有意彰显武力,回到城头上时,还能听见他不可一世的大笑,很是嚣张。   解锋镝看了两眼刚落地的燎宇凤与银豹,道:“如何?”   银豹摇头:“他的身上有特殊护具,枪法出众,根本不怕被人察觉到弱点,除非找到特殊的兵器,才能破除护具。”   “好在他的枪法出众,但未至顶峰,且此人重权重利,也难有突破。”赤龙影道。   解锋镝半眯了眼,“他以不磊落的手段夺了芳菲主人红尘雪的八紘钥,红尘雪定不会放过他,也许,我们可以向她寻求合作。”   “那接下来呢?”银豹问。   “接下来……”解锋镝轻笑,“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来。”   “再来?”   “截胡。”   说罢,解锋镝看向史艳文,他安静地在自己身边站了许久,容色淡然,还眺望着武都方向。   “艳文?”   史艳文睫毛动了动,好似从走神中醒了过来,对几人笑了笑,道:“城池、旌旗、军队……他们让想起了曾经挂帅出征的往事,要回去了吗?”   “……嗯,是啊。”   翌日中午。   儒门天下。   史仗义收到了一封信,来自于一只半身耀金的小鸟。   打开粗略扫了两眼,在一长串叮嘱与关怀中寻找有用的信息,而后略一挑眉,信件便两指相错,化为飞灰。   素续缘目睹一切,好笑地问道:“艳文叔叔送来的吗?这是第三封了吧?”   史仗义好整以暇地枕着手臂,心情还算不错:“废话一大堆,看了也是浪费时间。”   “……”那你还封封都看?   至于此刻的史艳文,正站在山海奇观外,进退两难。   杵杖打量的精灵站在他对面,身后是狩宇族的大队人马,看着他的目光有警惕,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惊异。而夸幻之父不说出现,连个音信都没有给他。   精灵族不喜人类,所住之地总是设了阵法远隔人群,所以有关于他们的消息,不动城只知寥寥,几乎可以说完全不了解,且他们自出世起便少有作为,根本无从查起。   解锋镝一定预料到,他们竟是第二个得全令钥之人,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山海奇观外。   这便是不期而遇。   尴尬的情况恰好出现在尴尬的人之间,那就不止尴尬,并且危险。   史艳文没想到到会遇见皇旸耿日,皇旸耿日也没想到会遇见史艳文,只怕夸幻之父也没想到他们会同时出现在这里,所以选择了在城楼上……看戏。   史艳文能感受到夸幻之父的气息,他当初在叶片上寄留的力量就在不远处,夸幻之父一直放在身上。   皇旸耿日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暗金耳坠下连着的五寸金缕轻轻扫过脖颈,长耳精灵族天生貌美,笑起来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史艳文不慌不忙,分出两分视线观察他身后的人马:“艳文竟有幸在此遇见旸帝,莫非旸帝已经得到了令钥,是来开启山海奇观的?”   “史艳文,你又是为何来此?”   他声音里隐约又一丝敌意,史艳文眨了下眼睛,笑道:“艳文早先曾与夸幻之父做下交易,今日,是为交易而来。旸帝欲行之事若是不能为外人知晓,艳文可就此离去。”   话音未落,史艳文已经要开始抬腿走了。   一条手臂横在眼前。   皇旸耿日道:“阁下与我精灵族有缘,不如就留在此地,与我等共襄盛举如何?”   共襄盛举不大可能,败兴而归倒是有可能。   史艳文不动声色道:“看来旸帝对山海奇观是势在必得了?”   皇旸耿日半眯了眼:“你不希望我得到山海奇观吗?”   史艳文露出惊讶的神色,忙道:“旸帝误会,艳文只是在想山海奇观八门同现,并无不同,旸帝要如何确认哪一扇才是自己欲开的正确之门?艳文听解锋镝说过,若是开错了门,令钥皆毁,而且开门之人或许也会命悬一线。”   “好在令钥不止一对,精灵族也自有一套推演之法,”皇旸耿日淡淡道,“赌上一赌也无妨。”   说完,也不看史艳文的表现,立刻侧身,拿出令钥交给一人,道:“极风,执此令钥,前去开启城门。”   皇旸耿日贴身跟了四五人,这个极风是最无特色的,显然是临时找来开启城门之用。他双手捧了令钥,目露激动:“极风,荣幸之至!”   史艳文有些可惜地看了他一眼,站至一旁。   极风越过云海,径自落在山海之城外,在最左边的门和旁边的门只见踌躇片刻,选择了最左边的大门。然后将令钥高高一抛,城门上的狮头口中幽光一闪,令钥眨眼便被吞入其中。   史艳文不由屏住了呼吸,说到底上次的试探太过随意,夸幻之父若不按常理出牌,他也无可奈何。   皇旸耿日等人自然比他还要看重此次开门之行,此刻也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大门。   就在此时,史艳文听到了一声极轻的蔑笑。   是夸幻之父。   笑声余韵还在耳间回荡,史艳文就感觉城门上的人逐渐远离,直至消失不见时,那城门突然开始了震动,一道异样光芒闪过。   已有精灵族人露出了微笑。   熟料,微笑未扬,极风突然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叫声突兀地打断了史艳文的思绪,他细看时,那身影只颤抖了几下。   “救——”   周遭的云海莫名散开,极风的身体砰的一声炸开,血溅城门。   那金碧辉煌龙盘虎踞的山海奇观曾叫史艳文赞叹,可血色染上大门的瞬间,史艳文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场游戏的残酷。   他愣了愣,转头看时,只有两三个精灵族人面露惋惜之色,却不像是在惋惜这条生命,而是惋惜未能成功开启城门。   皇旸耿日冷笑道:“果然没那么简单,古原争霸……哈。”   史艳文心里凉了凉,就见皇旸耿日看向了自己。   “相逢不如偶遇,史艳文,与我同回精灵族做客如何?”   “……”   于此同时,解锋镝踏上了武都玉嵎。   在他去之前,幽界人马已先行打上武都,哪曾想玉梁皇之实力超乎想象,而且迎敌准备做得十分充分,竟在武都吃了大亏。   这也有赖昨日不动城之作为。   燎宇凤与银豹就在外围,等到幽界撤出武都时才出现。   解锋镝拦下他们,道:“我看诸位身负重伤,不若来不动城稍事休息,如何?”   不久之前幽界才上门去挑了梁子,现在人家却来“请”他去不动城休息?可信吗?   带头之人自然不想去,解锋镝又淡淡道:“此地尚未远离武都,若是动起手来,难保不会惊动武都人马,到时候……”   带头之人冷冷地看着他,身后属下正极力劝阻不可行,那人却一挥袖,道:“不动城与幽界既暂为合作姿态,自不会做出自乱阵营的蠢事,便去一趟,又能如何?”   解锋镝很真诚地看着他:“不动城办事向来公私分明。”   通常办完公事后才会办私事。   银豹和燎宇凤带人去不动城,史艳文就顺势去了武都,他本想借此机会居中斡旋,让其对夸幻之父产生戒心。熟料还未待他说话,玉梁皇先行质问起他来了。   彼时武都内部混乱才稍平息,许是幽界与其从无嫌隙,也不是古原争霸原参赛者之一,乍然出现时让武都内部多多少少有些措手不及,折损了不少人。   鏖战未停,玉梁皇便怒火中烧,这时刻有解锋镝从容踱步而来,更觉碍眼:“持平监督来此,是为前日不智之举道歉吗?”   解锋镝折扇在手心慢慢敲着,不解其意:“玉梁皇此话何意?”   玉梁皇沉声道:“孤皇日前派人乔庄开启山海奇观,并且已成功进入,但最后,派去的人却被送回首级,令钥也一并在内!”   “……竟有此事?”   解锋镝当真是有些意外,夸幻之父此举简直是明目张胆破坏规则,难道是艳文试探之意被他识破,将计就计吗?还是,他以为固守山海之城内,就可以有恃无恐,如此托大?   “若不信,孤皇可让人取来首级,但希望你这持平主持在看过首级之后,能给孤皇一个满意的答复!”   解锋镝眨眨眼,忙摇头道:“欸,玉梁皇一言九鼎,解某自然相信。”   解锋镝所言太过空虚,并没能压下玉梁皇的怒火,反而引来一声嗤笑,“夸幻之父既立承诺又弃承诺,出尔反尔,这场游戏还有何公正诚信可言?是非成败全由他一人定夺!莫非将吾等当成任人拿捏之辈!”   “这……唉,此事解某虽不知情,但在其位谋其政,玉梁皇,你既身为参赛者,对古原争霸的任何意见都可以向圆公子提出,届时解某必会帮阁下取得应得的权益。”   昨夜不动城,今日幽界,一连多日防备与筹划,功成之际,却被夸幻之父狠狠打脸,玉梁皇正是恼恨非常,当即道:“哼!那孤皇就亲自走一趟八面玲珑!”   甚好甚好,解锋镝道:“那解某便先行一步,往八面玲珑了解情况,居中调和,以免两位受人挑拨而不自知。”   话语一落,解锋镝便抽身告辞,走得甚是着急。   不像是调和,倒是去高密的样子。   不过是一丘之貉!   玉梁皇看着他的背影冷笑,又看见外面狼藉未定,顿觉所有努力瞬成无用之功,还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简直是奇耻大辱。   “来人!”他大吼道。   两武将齐头并进,单膝跪地,拱手请命:“参见吾皇!”   “随孤皇去八面玲珑!”   解锋镝已走出武都,速度越来越快,心情越来越好,表情也有几分轻松:“未料天助我也,不知艳文可回去了……”   今日天气不错,八面玲珑不见歌舞喧嚣,正适合小酌怡情,圆公子优雅踱步,道:“匆匆,拿些好酒来”。   匆匆正想答是,却见解锋镝突然闯入,神情焦急,见到圆公子便道:“圆公子!唉!大事不妙了!”   圆公子上下打量他,兴趣颇浓地挑眉:“能让你解锋镝都失去冷静,不知是何大事?”   解锋镝深深一叹,将自己在武都所见所闻尽数告知,却将自己说的某些话隐去,并且道:“现下玉梁皇义愤填膺,正准备来向你兴师问罪!”   圆公子顿觉口中失味。   解锋镝再接再厉道:“如果你做了此事,千万不可承认,逞强是没有好结果的。”   圆公子脸颊一抽,危险地眯着眸子:“你是真认为与我有关?”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玉梁皇已经打了进来,根本没想到要给这个古原争霸的主持人留下任何面子,仆从侍卫扔了一地。   “啊!主人……玉梁皇他……”   “退下!”圆公子俊美的脸染上阴沉。   解锋镝满脸无奈,担忧地看着玉梁皇,用诚挚的表情告诉他一个事实——解某已经尽力了。   “人来得可真快啊。”圆公子将酒杯一把扫在地上,挺拔的身姿已是寒气凛冽,却还勉强保持着翩翩风度。   玉梁皇杀气腾腾地闯入,只说了两句话:“孤皇来此,你便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打开山海奇观,将属于孤皇的东西还给孤皇,还有一个,我相信圆公子不会愿意选择。”   这居高临下的口气轻易挑动了圆公子的神经,他是高贵俊雅的公子,最厌恶的是粗俗无礼,很可惜,玉梁皇身居高位,此刻却偏就是这样的人。   “本公子也想选第一个,但并无此权限,所以,”脚心碾压地面,圆公子冷笑道,“就只能让八面玲珑染上武氛了!”   眼见战局将启,解锋镝往后退了两步,给他们留出空间。   同时若有似无地扫了扫花园方向。   金狮说过,花园左后方,有间铸冶房。   ……   “此地名为羲和顶,远离人世,青山碧水自然天成,纯净无暇瑰丽无比,比起那些凡尘污浊要更适合你。”   可惜他更喜欢凡俗,史艳文观察道:“这里,似乎不该是艳文这般外人该进来的地方。”   “无妨,”皇旸耿日目光轻移,从他额间的白发、年轻的脸庞到白色的衣袂通身看了一遍,而后道,“史公子,可能将你的白玉流苏借在下一用?”   “……它对艳文很重要。”   “史公子不必担心,我想,解锋镝应会亲自将它送来的。”   “旸帝若是因为山海奇观之事要寻他,只会徒劳,”史艳文负手而立,半垂着眼帘,“他只是监督公平与否的副主持,终究与圆公子实掌大权不同,旸帝为何不去八面玲珑?”   “史公子可能误会了,在下只是请公子来此做客而已,取你信物,是想通知解锋镝适时来接人。”   “旸帝有心了。”   史艳文站在五步之外,高高系起的马尾被银冠锁住,白云色发带紧贴肩上,剑眉入鬓,额宽色正,眸中不乏凌厉与稳重,颇有大将之风。面容虽然年轻,但乍眼看去,就像茂林修竹的叶片,危险的边缘若隐若现。   皇旸耿日浅笑,慢慢吐息,轻嗅空气中令精灵无比惬意的气息。   半晌,他观察着史艳文若有所思的面庞,又道:“建木容纳自然百华,虽然对精灵并无实用,但却深得精灵喜欢,精灵趋近自然,这是天性。”   骤波忽涌。   史艳文瞳孔微缩,横于腰间的手不由紧握,佛者留在额心的安抚之力蓦然蔓延。   皇旸耿日示意他看身后:“你看,我的族人也感受到了。”   史艳文回头,高台之下,罗列守候之精灵,尽皆侧目。 第75章 浮雪 七十   来日将临□□,今朝欲回丹青。   史艳文惶然定下的离别已经上演了第一幕。   戏台上的曲折婉转,在水袖缠绵间,悄然寂静。   “芙蓉铸客!”   “哈!”   黑暗中,长剑破风刺来。   解锋镝目光倏变,三步后退,折扇背至身后,仰头避过,急急道:“芙蓉铸客,我是解锋镝。”   芙蓉铸客好像听不见他说的话,面无表情,手上利箭先劈后切,解锋镝猛地收腰,又退五步,不敢相迎。女子是绝代铸客,也是剑中高手,运使单锋剑成名已久,解锋镝功体不全,本就难以应对,何况还要在不伤人的情况下探视其病情,只能步步退让,好在铸冶间杂物众多,可做避挡。   又过许久,一滴热汗自解锋镝发鬓滑至下颌,缠斗退让的身体突然一顿,芙蓉铸客趁势扫出数道剑气,其中一道,不偏不倚,恰好刺进了解锋镝的手背。   而外面的打斗声,也渐渐小了。   无法再拖。   解锋镝最后看了看芙蓉铸客的脸色,心下已有七分主意,然后抽身退出了铸冶间,来到外面。   有女子正从角落走出,正与他对上视线。   “解锋镝!”   “鱼姑娘?”解锋镝一怔。   “往这里来。”   解锋镝知道八面玲珑的几位美人都是夸幻之父买卖赠与而来,对圆公子惧怕多于服从,鱼美人柔心性慧,自有几分敏锐,见解锋镝自铸冶间出来大概也猜到来意,忙使眼色示意他跟自己走。   解锋镝点头,同鱼美人一起,转过方才她出现的角落,三四十步的距离。   鱼美人指指前方:“解锋镝,前方有一钟鼓,视野极窄,常人在此若不注意看根本注意不到。”   解锋镝握拳道:“多谢鱼姑娘,劳烦鱼姑娘多加照拂芙蓉铸客,来日必有重谢。”   匆忙之中,那厢打斗声又凶狠了起来,鱼美人身体一抖,道:“同是天涯沦落人,鱼美人自会尽力。”   话音未落,鱼美人便微一福身,转身跑开,解锋镝悄然几步,果真在角落看见了一个颇大的钟鼓,往钟鼓旁一站,仿佛自最开始就存在于此。   他方站定,就听圆公子大喝:“漂浮手起式,扬手穷涛!”   漂浮手?   解锋镝眯了眯眼,乍见大堂之内,玉梁皇身形一顿,脚下青砖石板竟隐隐有了上浮之态,只有圆公子纹丝不动。正适时,圆公子招式变换,聚力于手心,远远地一掌轰向玉梁皇。   距离虽远,掌力却不见削减,反而随着掌气与人之间距离的拉近,越来越强。   玉梁皇脸色微变,枪戟在手腕转如流光,两手握住□□,冷笑一声,不退反进,直接对上了漂浮手。   招式相撞,偌大殿堂承受不住两人的攻势,当中几丈方圆之地竟陡然下陷,青砖石板爆碎四射。   解锋镝嘴角微扬,又忙压住,执扇在顾上轻轻一敲。   这一下动作很轻,只是随手击了上去,但鼓面却咚咚巨震,回音在堂内经久不散,对战两人齐齐止手。   解锋镝苦着脸趁机跳到了他们中间,左右各看一眼,口中直道:“两位息怒、息怒啊,有话好好说。”   那两人在堂内打了许久,该出的气早已发泄了出来,也知道打斗无济于事,此刻既有和事佬愿意出面调解,自然也愿意就坡下驴。   见他们不再动作,解锋镝紧接着又道:“玉梁皇,此事若要查明真相绝非一朝一夕,我相信山海奇观内部之事定与圆公子无关,不如给解某一个面子,多许些时日查清真相,以清此劫,还你公道,如何?”   玉梁皇冷冷道:“那要看圆公子的态度了。”   圆公子负手沉了张,俊美的脸上杀机未消,却道:“好,我乃古原争霸之主持,维持主持公正也是我之职责,定会查清事实。”   于是解锋镝道:“既然圆公子已经答应,那就请玉梁皇暂且收兵,以免双方都得不偿失,如何?”   这第二个“如何”,比第一个“如何”说得更加轻缓,安抚之意更重。   玉梁皇依旧冷着脸,但忖度片刻,对圆公子道:“那本皇就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本皇再来定夺是非。”   这个“定夺”明显带有威胁的意思,圆公子盯着玉梁皇收兵退去的背影半眯了眼,待人消失后,才对解锋镝道:“无事生非者,我很讨厌。对我动手者,我更讨厌。”   解锋镝知道他有怀疑,但没关系,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疑心,解锋镝不以为意,叹道:“此事也算天外来祸,只是圆公子,玉梁皇之事发生在山海奇观内,杀人者当属夸幻之父无疑,奈何你我皆没有钥匙,就算身为主持,也不能进入山海奇观,你准备怎么查呢?”   “我自有我的道理,倒是你,”圆公子横了他一眼,“你来此就为报信和当和事佬?”   “此为其一,”解锋镝道,“其二,解某还想知道芙蓉铸客之事可有着落。”   “芙蓉铸客?”圆公子皱了皱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若铸器成功,湛卢无方自会放人离开。”   舒坦的一天无端被人破坏,任谁都会心情不好,何况圆公子还知晓了夸幻之父破坏规矩的举动,将进入山海奇观的获胜者随意生杀,此举可谓将他这个明面上的代理人陷于不义。   夸幻之父紧守山海奇观,无人可伤,可他却暴露在外,与那校场上的靶子有何不同?   解锋镝也表示理解:“解某相信圆公子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再不多问。且八面玲珑也需整顿,解某便不多打扰,先行告辞。”   圆公子漫不经心地点头,解锋镝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厅堂惨状,摇摇头,径自出了八面玲珑。   初入八面玲珑时,奢华之盛况令人赞叹,而浸淫武林一久,这里也终避不开风波袭扰。   不,不如说,这里注定要有一场风波,比今日,更大的风波,只是,需要一个□□,至于这个□□是什么,他还没想到。   离开八面玲珑,解锋镝先回了不动城,他本想先回天月勾峰,但想来史艳文有屈世途陪着也无甚大事,自己还需走一趟幽界。   好不容易将幽界几员大将扣了下来,此时幽界内部必然防守不足。   此时,便是将风之痕抢回来的最佳时机,让风之痕待在幽界那种地方,他难以安心。   “请”来的客人,两个下属在地牢,一个领头人在无人的玄武宫,分开看守。领头人是曾邀请解锋镝前去幽界的魔主,夔禺疆,要从这等人口中探出机密当然不易,但两个属下就不一定了。   解锋镝本已想好了计策,只待上阵执行,怎知才刚踏进不动城,就险些被金色的鸟儿啄了眼睛。   解锋镝惊讶于他浑身的灿金,不由多看了几眼。   忖度片刻,解锋镝换了麒麟星的装扮,不动城毕竟有了外人,他们也该有个魔城的样子,威慑也好,警告也罢,总不能以真身示人。   进了大堂,金色的鸟儿扇着翅膀也跟了进来。大堂里人不少,除了乱世狂刀和苍鹰,其余人都在,连黑衣剑少和却尘思都端坐在位置上,解锋镝一出现,他们便站了起来。   黑衣剑少有些迫不及待:“麒麟星!我们可以去救师尊了吗?”   “黑衣稍等,”解锋镝往麒麟王座上一坐,让众人坐下,“不动城之内还需做些部署。”   此是该然,黑衣点点头,也不多言。   解锋镝回归路上便已想好对策,当下便道:“银豹、燎宇凤,你们暂守不动城,看住夔禺疆,赤龙影于暗处镇守,不要让风之痕之事再度上演。苍鹰若回来,还请转告他再去一趟秦假仙那里,查一查‘漂浮手’此掌法来历。”   几人点头,解锋镝又想说话,谁知那鸟儿突然又冲他飞了过来。   解锋镝默叹,然后速度奇快地捏住了两只小爪子。平常大家是不想和一只鸟儿计较,倒不是真的抓不住它,鸟儿灵性已通,无事时安静异常,因此倒还相安无事,哪想今日竟不知分寸了起来。   见爪子被抓住,它也不挣扎,下意识便用尖喙开始啄。   解锋镝被他啄了几下,手背都出了血,这般异常,就是黑衣剑少这个与它接触最少的人都能察觉到不对:“它是不是想告诉你什么?”   解锋镝顿时反应了过来,放开了灿金的鸟儿,站起身就往下了台阶,走了几步又停下,整个人站住不动。   黑衣剑少忽然后悔自己说出了那句话。   赤龙影看着解锋镝:“麒麟星,需要我去天月勾峰看看吗?”   他才问出口,苍鹰就出现在了大堂入口,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面前,给了解锋镝两封信,一封破了口,一封有些鼓。   这是屈世途托我带给你的,苍鹰在心中道。   解锋镝点点头,先将破了口的信打开,那封信很长,信上写满了字,依稀还能看见晕染墨色的泪痕,字迹越到后面越乱。   解锋镝的目光在第三页上停了很久,像定住了似的,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手有些发抖。   半晌后,他突然笑了一下,自嘲般苦笑。   笑过之后,他打开了第二封信,信里除了一张写了“狩”字的纸片,还有个沁凉入骨的白色流苏。   那流苏黑衣剑少不识得,他从不在意陌生人的装扮,但除他之外,其他人都识得。   燎宇凤忧道:“这不是史艳文身上的吗?他……”   “在狩宇族。”解锋镝将那个“狩”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麒麟星,”黑衣剑少语气怪异,“我们可以去救师尊了吗?”   解锋面具耳侧的紫珠轻轻一晃,他将流苏挂在自己身上,道:“……救,当然要救,事不宜迟,趁幽界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是救出前辈的最好时机。”   他这样说,黑衣剑少怔了怔,之后语气反而越加怪异:“那史艳文呢?”   “先救前辈,”解锋镝道,“事分轻重缓急,狩宇族旸帝对艳文印象不错,又与其并无仇怨,想来不会为难于他。救出前辈后,我亲自去接他回来。”   “……多谢。”   “不必,却尘思,黑衣,我们走吧,时间不等人。”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时焰,诸行如芭蕉。   跻身如木,弃识想于体外,留招式于躯体。   如流风霁月,无轨无迹无可捉摸,迷眼幻神,远比轮回,近同生死;又如霞姿惊鸿,灵动随心,举止难仿,可远观不可亵玩,稳住下盘,倾肢体无定无相。   静心,活性。   咚!   鱼跃出水,青石落湖,溅起的薄幕剔透晶莹,再如莲花盛开,淅沥作响。   下雨了。   合掌收功,史艳文迎面感受着沁人的雨滴。   “不错,”佛者道,“这套心法出于佛乡,并不高深,虽也有人另辟蹊径反静入动,又以静练动,但成功者寥寥无几,你确实很有天分。”   史艳文回身看向佛者,水榭平台上纱络渐静,湖中莲台下还勾着那支芦笛,水草没有被流动的波澜带走,反而越加紧缚莲台。   他笑了笑,雨水尽去:“动静相宜,自来如此,艳文不过有幸得前辈指导,自然比之旁人要轻易得多。”   佛者摇头,道:“你近日心绪不宁。”   “前辈何出此言?”   “此地雨水渐多。”   史艳文一怔,稍露歉意:“抱歉,是艳文情绪波动太大,影响了前辈修行。”   “我并无此意,”佛者审视着史艳文的脸色,“只是想告诉你,栉风沐雨,违心而动,只能得苦果。”   佛者仍是没有放弃劝说,史艳文哑然失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前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艳文已是不得不为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要将仗义送回九界,他并不属于苦境,久待无益。”   “你要与他同回?”佛者问。   史艳文摇摇头,“我不瞒前辈,艳文此身很难回去,就算回去,也难长存。”   “我并不反对你回去,因缘血亲,出家人也无法舍弃,但……”佛者叹息,“你为何不肯向素还真坦言?”   “前辈,既然艳文已知将来没有好结果,何苦让他为了伤怀?到底,将来恩情两清,彼此生死无碍,也落得干净。”   “……唉。”   “前辈不必为我叹息,究竟艳文也不是甘于宿命之人,未来或有转机也未可知。艳文此次叨扰前辈,其实是想向前辈打听一件事。”   “何事?”   “此事缘由说来话长,要从九界时说起。九界中有一道域,道分阴阳,然净从秽生,阴域有净莲长成,周围尝有恶孽阴魅出没。那日,素还真……”   ……   “晚辈想问,我要如何,才能在不损伤素还真身魂的情况下,取出净莲?”   佛者久久无言,史艳文便静心等待。   逾刻后,佛者道:“若一页书没料错,在解锋镝重生时,净莲应该已经彻底融入了他的身体。”   “前辈之意,是无法取出?”   “有,”佛者看着他,无悲无喜,却有探究,“你,应该知道。”   他是知道,可他怎么能用那个方法?   史艳文眉头紧锁,指甲轻轻掐着手心,半晌,又松懈了下来,无奈地闭眼:“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只有这个方法,”佛者背过拂尘,慢慢道,“对素还真来说,”   刚闭上的眼再度睁开,史艳文对佛者轻笑,真心赞道:“前辈不愧是大智慧者,艳文自叹弗如。”   三言两语就能看破他的打算,这样看来,他当初将人请来幻境的举动,实在是太正确不过。   佛者却作不语,缓缓将眼睛闭上。   史艳文转身,就要离开。   “不后悔吗?”佛者突然问道。   “后悔……曾经,建木也这样问过我。”   ——然大悲菩萨虽不证佛身,而世间称佛者众,独身行万法,轮回生死以劫度量,尔无轮回,当真不悔?   ——亲朋散尽,无人悼念,不悔?   ——苦多乐少,半生坎坷,不悔?   “你如何答?”   “艳文当初深陷聚魂庄的仇恨之中,恨不能渡尽怨憎,自然不悔。现在……现在还是不悔,只是有些遗憾。”   “……你去吧。”   “是。”   然尤以遗憾为最,旁者皆算不得苦楚,史艳文睁开眼,只是这遗憾,留在自己身上便罢,何必让他人也遗憾呢?   “什么时辰了?”史艳文望向天空。   “子时一刻,”皇旸耿日笑道,“阁下可想清楚了?可愿入狩宇族?”   史艳文扬了扬嘴角,道:“艳文有私心难了,只怕此身,难逃人世。”   “因为解锋镝?”   “旸帝英明。” 第76章 浮雪 七十一   这章……涉及肉汤,建议看微博@花绮人 第77章 浮雪 七十二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岂不知人之情感,最受不得压制。   越是压制,越是解意,心里的伤越深。   史艳文心情不好。   他素来淡然,那张年轻的脸上除了笑容和皱眉,极少会出现别的情绪,他不教别人察觉他的痛苦,也不教别人看到他过于欢乐,永远有一层看不见的纱将他与不动城阻隔起来。   所以,这枚明显的拒绝和不愉,实在难得。   只是他不说,旁的人也不好问,距离之间的衡量,永远把握在史艳文手中。   他不肯让人关心和靠近,任你如何注目,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转而,只能向解锋镝打听。   解锋镝带着麒麟面具也看不出什么,除了对史艳文说话时小心些倒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声音沉了些,倒真像个“魔城城主。”   苍鹰交了封信给解锋镝就站在观星台看史艳文,解锋镝看完信,也跟着站在他身边,远远望着史艳文。   不多时,就见史艳文静默的身影一动,墙角宽大的石梯上爬上来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短短一日,这孩子竟比昨日又高上一截,屈世途也不知从哪里搜罗出来的衣服,倒是合身。   史艳文笑了两下,一弯腰又将人抱了起来,逗着人玩,可也不知那孩子说了什么,反把史艳文逗乐了,顺手就刮了刮那孩子的鼻子。   晌午的阳光在他身后泼洒,他单单站在那里,温暖明晰的笑容就能剥去早春的凉意,丝丝缕缕的焦躁笼统地都归于一点寂静,让人安心。   过了片刻,又见银豹走了上去,史艳文笑容霎时掩了下去,谦和有礼地点了个头。   银豹似是说了几句闲话,又走了下去。   史艳文再度恢复成静默之态,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好像方才的动静与他无关,自己只是不小心从旁观者的角度插了一脚,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旁观者的位置上。   “唉。”他这样,很累。   解锋镝也知道他很累,可没办法,史艳文做下了决定,是很难改变的。   “他是想和你们拉开距离。”   “嗯?”为何?   “艳文重情,他怕和你们牵扯太深,离开也不易。”   “……”他要离开,决定了?   “大概吧,”解锋镝摇摇头,“他虽然只说要将小空送回去,但我想,若有机会,他一定也会回去的。”   “啊。”你……留不住他吗?   “叶小钗,”解锋镝叹口气,“我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可是,如果真的不给他这个机会,艳文怕是会伤心的。亲人,九界……”解锋镝顿了顿,又苦笑道:“叶小钗,你说,我只区区一人,要如何才能争得过一个世界?”   苍鹰微微失神,解锋镝突如其来唤他本名,如此忧心忡忡、没有半分把握的语气,他好像很久都没听到过了。   我只区区一人,要如何才能争得过一个世界?   争不过的,就算是素还真,也争不过的。   素还真是习惯压抑自己感情的人,若是可以的话,他一定会在感情开始不受控制的时候狠厉绝情地选择快刀斩乱麻,不会让自己沦陷于这段情感。但异识之作为让他毫无犹豫的机会,他想那十年的孤独守护也是最大的推手,也正是因为这十年的单方面注视,让这段感情变得极度不公平。   他从没想过素还真会对一个男人有如此大的欲望,那是只属于素还真的欲望,而不是素贤人。   可史艳文与他不一样,他对素还真的记忆,最多不过一年,而且,负面居多。   苍鹰对此亦无计可施,只能站在他身边默默陪伴。   “苍鹰,”语气倏正,解锋镝沉声道:“夔禺疆情况如何?”   苍鹰愣了愣,指指玄武宫,摇了摇头。   解锋镝嗯了一声:“如今既然与幽界真正开始了合作,那夔禺疆也需要找个机会放出,但既然来了,总不能叫他这么容易走……先晾他几日。”   史艳文前日想去儒门天下,恰逢皓月光回来,昨日本打算会完夸幻之父后去儒门天下,又逢皇旸耿日“请”他做客,然后是今日,他自己又不想去了。   他不想让仗义看见他这个样子。   舌尖轻轻在上嘴唇一舔,史艳文又想起昨夜的事情来,蓝色的眼睛蒙上一层暗纱,才明白就算是武林高手,该不舒服的地方还是不舒服,该难受的时候还是难受。   带给仗义的信也不知他看过没有,那孩子聪明得紧,万万不要看出什么不妥才好。   史艳文藏住担忧,目光无奈,道:“累不累啊?”   正在台阶上搭了把手准备往上爬的皓月光红了脸,快速跑到他身边,道:“前辈,我虽然还没长大,但内力还在,不累的。”   “真的不累?”史艳文一弯腰将他抱了起来,盯着那双蓝色眼睛道,“我看你躯体新生,也确实需要多加锻炼,这台阶于你刚好,或者,再爬个百来回调调筋骨,如何?”   百来回?!   皓月光咽了口口水,蓝色的大眼睛瞪着史艳文,僵笑道:“前辈此言……当真?”   “这样不好吗?”   “……前辈,”皓月光很是尴尬,“我觉得还是待这具身体长高一点再锻炼不迟。”   史艳文笑道:“哦,那要多高啊?”   “嗯……”皓月光想了想,两只手尽力比了个距离,又觉不对,自己比得再宽也长不过史艳文两只手臂,又苦恼地皱起了小脸,“至少要有前辈腿长才行吧?”   史艳文抖了抖肩膀,刮了刮他的鼻梁,道:“那时间也不长,以你一日的食量来看,至多三五日就长成了。”   “啊?我哪有吃那么多……”   起码也得十天吧,皓月光想。   “我看你现在这样子也挺好的。”   史艳文对台阶处点点头。   银豹回以浅笑,接着刚才的话又道:“苍鹰正好可以凑个五世同堂,家大业大,人员兴旺。”   皓月光见有了人,又臊得慌了,忙低声对史艳文道:“前辈,放我下去!”   史艳文笑了笑,那人往地上一放,看着人驼着背又沿着阶梯爬下去,才向银豹道:“怎么只有你一人?”   “燎宇凤在下面,”银豹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个眨眼,“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来关心一下,是昨日被狩宇族为难了吗?”   “狩宇族对艳文独有优待,并不曾为难。”   “那就好,唉,昨日解锋镝收到狩宇的信时方寸大乱,险些误了魔流剑之事,幸好你没事,不然……”   史艳文微微侧头:“仗义还在这里,艳文是不会允许自己出事的。”   银豹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何必将那孩子放在外面?”   “……看来银豹宫另有高见?”   银豹停了停,有些不妙的感觉,举棋不定道:“儒门天下毕竟太远,往来不便——”   史艳文表情稍冷,陡然打断了银豹的话:“这里的确安全,有数位前辈高人看管照顾,仗义当然安全。”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但是。”   “……”银豹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史艳文语气不由自主带了几分冷冽:“让他暂留儒门天下,是因龙首定下的时间足有半年,他也要对自己所犯之错负责。况且不动城诸事繁杂,岂能再为仗义分心?再者说,仗义生性顽劣,艳文也有意让他在儒门天下定定性子,所以,就不劳旁人费心了。”   银豹沉默许久,喟然长叹:“你何必如此戒备?”   “戒备?”史艳文敛眸,藏起了眼中的冷意,“艳文忝为人父,对仗义疏于关怀,而今,只是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已。艳文不希望他沾染苦境武林,也不希望任何人对他动手,否则,就别怪艳文翻脸无情。”   “……”   银豹走下了城墙时,赤龙影与燎宇凤正在城墙内等着他,都不言语,他挑了挑眉:“你们不问吗?”   燎宇凤摇摇头,赤龙影道:“他方才的声音,很大。”   是警告。   “‘父亲’啊,”银豹苦笑,“他戒心太重了,我只是稍加试探,他就放了这般狠话。”   赤龙影并不意外:“若有人敢动我的孩儿,大概,我的反应会更激烈,史艳文已经算是很平静了。”   银豹无奈:“我原本只是看他每日一封信太过麻烦,故而有此建议,没曾想话还没说完,他就先动了怒,唉,护犊子的史艳文,惹不起啊。”   赤龙影仰头看了看城墙:“不过,他这两句话,倒是让人欣赏。”   “欣赏?就怕有人欣赏不来啊。”   “未必然,”赤龙影道,“为人父者,爱子之心,孰分轻重?”   “哈,说得也是。”   ……   金色的鸟儿带了封信,回窝时扔在了地上。   史艳文受宠若惊,忙不迭捡了起来,那白纸之上只写了一句话,还特意写得歪歪扭扭难以分辨,史艳文眼前似乎都能看到青年洋洋得意的可爱表情,于是第一眼也没看信上写了什么,摊开信纸就开始哼哼地笑。   这是仗义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值得珍藏,虽然字难看了些。   笑到两颧都有些酸了,蓝眸如拨云见日后的天空,清澈明净,才开始认真开始看信的内容。   那才是真正的开心。   解锋镝倚在麒麟王座上,无意识地伸手,隔着空气描绘他的身形。   “艳文。”   史艳文还在仔细辨认着信上的字,听见有人唤他时只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转个身便不理。   神色微敛,解锋镝放下了手臂,华紫长袍上的麒麟纹路杂糅错乱,活灵活现,似要猛扑而出。   “艳文。”解锋镝又道。   史艳文又嗯了声,将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仗义这孩子,乱写字就罢了,怎么还设哑谜给我猜,看来他这几日过得不错。”   “艳文想去看看他吗?”解锋镝轻声问。   史艳文微愣,终于正眼看了过来。   解锋镝稍稍偏了身体,淡淡道:“可惜我们除了要等屈好友的消息,傍晚时分还要走一趟天涯半窟,今日恐怕没有时间。”   “你可以自己去。”   “……什么?”解锋镝认真地看着他。   “两件事并不紧凑,你也非分身乏术,想来时间应有绰余,”史艳文收回目光,“仗义这信怕是故意胡乱写来刁难我的,上次离开时还有很多问题没问清楚,这次……”   侃侃几句,不闻他音。   解锋镝恍若未闻,指尖在座上扶手的表面轻敲了两下,停住,收紧。   史艳文渐渐停下,收好信件,看着解锋镝。   “从昨夜到今日,你究竟怎么了?”   解锋镝摇摇头,有些疲累道:“艳文,过来点。”   史艳文有些犹豫,却并没有拒绝,只是看了看大堂门口,见无人打扰后,干干脆脆地走向了王座。于接近一刻,解锋镝伸出了手,掌心朝上,不怒自威。   史艳文还记得那手上有道伤口,他的身体复原能力绝佳,这等伤口不日便可消失,长上新肉,现下却还横拉在手背上。   史艳文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然而这个伤口让他忍不住心软。   他将手放了上去,以为解锋镝是要他坐在身边。   然而王座之上,何来二人之位?   解锋镝左手一勾,在史艳文落座前轻易将人揽入了怀中。   史艳文的脸色在刹那间就黑了下来,怒气一闪而过,   刻入骨髓的记忆就这样轻易地被引了出来。   ——放手!   “放手!”   呵斥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像是铿锵的兵器裹带着杀意在耳边轰鸣,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反应让两人都愣住了,解锋镝尚未反应过来,史艳文已经掐着他的手臂红了眼睛,澄澈的眼眸像碧波泛起了涟漪,波光粼粼得落满星子。   “解锋镝!从昨夜到今日,你闹够了吗!我没有义务承受你莫名其妙的怒火!史艳文从来都不欠你什么!”   解锋镝甚至能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他张了张嘴,忽然泄了力气,右手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疼痛。   史艳文在那伤口上抓了一把,冷冷扫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堂。   偌大殿堂只余一人,盯着手背上的血色发着呆。   许久,角落里走出一人,挺拔高挑的身影被透窗的霞光越拉越长,一杆拂尘轻飘飘搭在肩上。   “这是不动城。”   “……”   “他的心结一日未解,你就不能再这个地方太过放肆。”   “……”   “为什么?”   “为什么?”解锋镝喃喃自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弦首,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道人来到了光芒之下,清俊的脸庞被霞光模糊了冷峻的轮廓:“所以,为什么?”   他不相信素还真是如此冲动的人。   解锋镝缓缓抬手摘下面具,手背上的鲜血染红了衣袖,面具之下的眼神,是道人从未见过的痛苦。   “别的人,都可以,”解锋镝怔怔道,“弦首,除了他任何人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偏偏是他,我接受不了,哈哈,素还真曾历经多少磨难?可这件事,我实在无法平静。”   道人看着他的眼神,不由放软了语气:“何事?”   “我知道他要回去,我早就猜到他接受我的原因除了那份微薄的动心,还另有目的,我还知道这个目的是为了得到阵法全图!他想回九界,我理解,也接受,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的是……他要杀我。”   道人断然道:“不可能。”   解锋镝闭上眼睛:“弦首可知,从一个月前我见到他开始,他从没对我真正笑过一次?”   “……”   ……   史仗义瞅着今天的信件格外不顺眼。   至于哪里不顺眼,史仗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对着那封信看得也格外久,久得让素续缘都讶异了。   三言两语缩减内容,史仗义大致解读出这封信的内容除了“我很好,你保重”这六个字,还多了个“别胡闹”的意思。   平心而论,他在儒门天下的日子过得是从未有过的太平,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   譬如说今天,他就很太平地在厨房外的石桌上躺了一天,也没人敢叫他做事,越至孔祭开学,越没人敢出纰漏,自然,也越没有人敢去使唤史仗义。躺到月上柳梢,摇曳的竹影在小院里转了几个方向,才打着呵欠回房。   这日子是不是过得太清闲了?   史仗义扪心自问,并且毫不心虚地晃悠进了房间,然后,半只脚卡在了门槛上。   他的床上斜倚了个人。   此人身着白衣,黑发及腰,银冠风流,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像盯紧猎物的夜猫子。   如果不是他认得这个人,恐怕逆神又要染血了。   史仗义嘴角一抽,反脚关门,翘起腿往桌边一坐:“我说啊,堂堂中原儒侠竟然非礼勿入传出去你就不怕丢人又丢份?”   “不怕,”史艳文微侧低头,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有仗义在呢。”   史仗义半杯水还没喝完,就被这句话震住了,不敢置信道:“你傻了?”   要他去维护史艳文的名誉?   史艳文笑了笑:“傻了仗义还要爹亲吗?”   史仗义翻了个白眼:“要你做啥?供起来当活菩萨?”   “这样啊,”史艳文站起身,往门外走,“这样也好。”   “站着!”   史仗义砰地将茶杯敲在桌上,史艳文就势一停。   “你来这儿是串门的吗?”史仗义将他面前的光线遮了个干净,“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里虽然不是修罗国度的王宫,但也不是你可以随便进出的地方吧?”   史艳文视线低垂,低声道:“爹亲只是来看看你,现在看见了,爹亲也要回去了。”   “不回去又如何?”史仗义不满道,“有人会吃了你哦?”   “吃不了,”史艳文失笑,“爹亲真的只是来看看你,明天爹亲还有事呢。”   “什么事?”   “去见一个人。”   “谁?”   “你不用知道。”   “见他干什么?”   “没什么……”   “为了帮素还真?”   “不是。”   “不是他还有谁?”史仗义抱臂冷笑,“史大君子,你真的想回去吗?”   “仗义……”史艳文脸色发白,“爹亲在帮一个帮了自己的人,他曾经救了爹亲,爹亲必须报了这个恩,离开九界之前,爹亲必须了结一切因果。”   “然后呢?”   “仗义,你等等爹亲,爹亲还有很多事没完,至少,你要等爹亲套出阵法来。”   “套?”史仗义挑眉,“凭你们的关系,还需要‘套’?”   史艳文不再说话,绕过史仗义。   史仗义愣了愣,脑筋快速地转了几圈,突然转身,捏住了他的肩膀:“慢着。”   史艳文下意识想要回头,又及时止住了动作,叹道:“仗义,爹亲真的要回去了。”   “我只有一件事要问,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喑哑声响,史艳文打开了门,侧头看他:“什么事?”   史仗义眯了眯眼,冷语冰人:“你先转过来。”   “就这样说吧,”史艳文肩骨一松,利落地滑开了他的手,“爹亲不会骗你的。”   “为什么不转过来,你怕什么?”   “仗义,别胡闹了。”   “谁有心情跟你胡闹!”   “唉,”史艳文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过了身,唇边一抹戏谑,眼里也是流光溢彩,看起来像是在窃喜,“仗义,果然是在担心爹亲对吧?”   “……”   史仗义木然地看着他,然后一脚扫了过去。   史艳文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他的脚,借势一跳,停在了院墙上。他半侧过身,年轻的脸上有了欲诉无言的委屈色彩,好像史仗义的动作真的伤到了他,以致于紧咬的牙关都有些颤抖了。   “仗义……”   史仗义等着他说话。   “……你好凶。”   “……”史仗义随手掰下门板,用尽全身力气一扔,道,“滚!”   然后史艳文真的滚了,一个侧身就化成了夜空中的流光,消失不见,轻不可闻的吃笑还是滑进了史仗义敏锐的耳中。   史仗义回到了屋里,门也不关,恼恨地躺到了床上。   重新换好的床被整整齐齐叠在里侧,床帘上的花纹夜里看不清,和鬼画符差不太多,不好看,还挺催眠。奈何史仗义睡了一天的身体本就清醒,被史艳文一闹越加精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该死的,大晚上不睡觉跑这儿来给他找不痛快,莫名其妙。   闲着没事干逗他玩?   史艳文会闲着没事干大晚上来逗他玩?   怎么可能。   所以,还是哪里不对。   想到脑子恍惚也不见答案,史史仗义愤愤不平地咒骂一句,一掌拍在了枕头上。   拍到了一手的冰凉。   史仗义翻身坐起,盯着那一小片的冰冷地带发愣。   然后忽然起身,风风火火地出了门,来到贵客院子里,一脚踹开了大门:“素续缘,你给我出来!”   贵客院子里住了不止素续缘一个,他这一嗓子,素续缘还没出来,别的房里先有了动静:“何人在此喧哗!”   史仗义朝天翻了个白眼,波涛平地起,刹那间席卷了整个院子,清净祥和的内院霎时沸腾!   “魔?”   “大胆!宵魔竟敢来儒门天下捣乱!”   如此惊呼此起彼伏,甚至已有不少兵器碰撞声。   史仗义脸色难看,不管不顾地化出逆神。   就在剑气高扬之时,脸色同样难看的青年掠了出来:“小空,住手!”   住你大爷的手!   史仗义阴狠地盯着他:“带我去赵素还真,否则,杀了你。”   魔气化成锁链困住了整座院子,素续缘被这肆虐的杀气惊住,倒吸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   史仗义拖着逆神向前一踏,喧闹的人声登时喑哑。   院中房梁似要崩断。   碾骨挫身的压力,让人直不起腰来。   素续缘衣袂微动,他咬着下唇,往后侧目。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修佛者手执念珠,如山压力在言语间眨眼消失,“小友,回头是岸。”   魔佛之力交织,声势浩大地将地面炸开,须臾间覆盖了整个儒门天下。   缓行至边缘的史艳文豁然回头。 第78章 浮雪 七十三   戏台上的第二幕,上演的是生离死别。   依依羞宫娥,绵绵思王汉。   来日之期望君生,倥偬多平安。   荆棘山燃起了烟火,火光渐渐扩大,噼里啪啦地席卷了整座山峰,浓烟掩了天际。   这把火烧起来,就是告别。   告别这座山带来的一切苦痛折磨,告别这座山里藏不住的背叛失望,还要告别这座山里经久不散的阴魂哀念。   容月逐银盘,迢迢难见穷家园。   蠢问惜别几春秋?   白驹过隙数百愁。   再问苦来又多长?   焚心浴火梦已忘。   梁上幽魂肯来见?梁上亲朋肯来见?梁上仇敌肯来见?   过百载,两地黄。   过百日,念爹娘。   过百时,施布谷。   过百辰,讨衣裳。   道路两旁不见光,门通八方难声响。   怨已亡,恨也亡。   箩筐承不住骨灰盅,铜钱洒在大街上。   奉告天地,怜其苦难。   不愿来世住殿堂,若得草茅足倚床。   不愿来世禄公场,若得荒冢三尺扬。   不愿来世家万金,若得钱粮够填晌。   不愿来世亲不离,若得闭眼儿孙傍。   不愿来世多痴妄,若得伤时娇妻想。   妻儿老小若在旁,功名利禄歌舞场,不及黄土薄膏粱。   敬三炷香,扣三头响。   “跪。”   狂妄的大火烧红了天际,好像那天上自由的云彩也被烧了起来,如一曲长久的悲歌,终于迎来盛大的落幕。   “起。”   袍袖擦去脸上泪痕,道九望着漫天大火,决绝低喃:“家父之罪,但愿以子易之,怪只怪我年少糊涂,蒙于亲权,无可赎矣。”   “爹亲,”阿大扯着他的手腕,“这篇祭文他们听得到吗?”   阿小仰着头:“爹亲,如果听到了,他们会原谅爷爷吗?”   “爹亲也不知道,”道九牵着他们的手转身,不再去看,“应该不会吧。”   “为什么?”阿大睁圆了眼睛。   “因为‘原谅’二字,只有受到伤害的人才有资格说。”可他们已经说不出了。   “哦。”   阿小回头又看一眼,荆棘遍布的山峰烧得越来越红火,好像变了质的哭号,他有些害怕,缩了缩肩膀,紧紧靠在父亲旁边:“爹亲,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道九安慰性地笑了笑:“我们去等恩公,那个你们喜欢的大哥哥,我们去见他。”   阿大眨了眨眼睛:“可是,大哥哥要是不愿意见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道九看着他道,“他是好人,他会见我们的。”   “可是……他生气了怎么办?爹亲等了他那么久,要是他生气不管我们了,怎么办?”   道九顿了顿,道:“那也没关系,就算他生气,我们也要去见见他,然后,对他磕个头。”   “磕头?”   “对,磕头。”   ……   道人告诉素还真,那座山已经被烧了。   那座山对史艳文来说是不堪回首的痛苦,他上次去时,只在地面看见了纸钱成灰,这次去看的时候却看见了一整座荒山。   荒山之上,面目全非。   聚魂庄的事还没完,可现在却不得不完了,最后的线索彻底消失,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时间不久,山上的火还没有烧干净,人为纵火,而且,我还在火中看到了一篇没有烧完的祭文,或许,你可以看看。”   道人将那手掌大的祭文拿了出来,祭文写在布帛上,烧过后还有很多焦黑的卷曲,道人保护得很好,连这些卷曲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但保护得再好,也不能掩盖他只剩一行字的糟糕事实。   “‘箩筐承不住骨灰盅,铜钱洒在大街上’,”解锋镝百感交集,“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聚魂庄其实比艳文还要可悲,遭受利用、丢弃,不人不鬼,身死魂灭,他们死在这里,除了少数几人,竟无人察觉。”   “你对那个世界的罪魁祸首,很愤怒。”   “艳文比我更愤怒,所以……”   “所以,他要回去,”道人看着他,“你传信邀我来,应不仅仅是为了让苍看你们争吵才对。”   解锋镝笑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了封厚厚的信给他,信封口破了口子。   道人接过,下意识看了眼信封正面:“史艳文?”   “这是他的信,”解锋镝揉了揉眉心,“好友不小心看到了九界两字,担心有心设计于他,他如今身负要务,大意不得,所以好友将它交给了我,目前除了写信人,只有我看过里面的内容。弦首放心,这封信会到他手中的,只要确认写信人确实无意害他。”   事急从权,道人理解,也不再问,打开信件,又看了一眼落款。   道九。   道人顿了顿,而后一字一句开始看起了内容。   “道九,出生于道域,来自九界,我已经不记得原先的名字了,尽管那是我曾经最崇拜的人为我取的名字。”   这是信中的第一句话,道人细细品味这句话的内容,看见“道九”两字的忧虑渐渐有所消减。   这个用来怀念的名字很普通,若史艳文有心,轻易就能揭穿,只是史艳文从没想过聚魂庄会有人活着,而且还是那孩子——那个曾经用箭射穿史艳文胸口的孩子——还活着。   他与史艳文不同,史艳文是靠着素还真留在他身上的封印才能在苦境自由行走,而他靠得是一颗石头。   从宗族传承来说,他并不算是聚魂庄之人,他的父亲,那个筹谋道域大权的策划者,为了保证他能自由出入阵法,将阵法与之身体相连,所以只要聚魂庄能存活,他就能存活。   而如今,聚魂庄被史艳文渡化,他也命不久矣。   聚魂庄之事大抵如史艳文所猜想,他的父亲在不知年月时成了聚魂庄的主人,断去一半建木,藏于禁制山中,然后暗中催动阴魅释放戾气,蛊惑道域,制造混乱。   他利用其他道者维护道域清平之心,以阴域戾气四散之借口,提议引来俱备特殊功体、且能发动建木精华之力的大德之人进入阴域,取出净莲,以求精华道域戾气。再暗中将净莲转移,令众人无可奈何,为求一界清净,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聚魂阵聚拢阴魅,逼得史艳文不得不成为压阵之人,到时候,他的父亲会主动提出帮忙压阵,以博众人心悦诚服。   这是原本的计划,而原本,被转移出来的净莲,是要注入史艳文身体中,以保他平安的。他的父亲拥有那颗从建木枝头上取下来的石头,配合阳符,也能在阵法中保得平安。   若无意外,史艳文不会发现他真实的目的,他只是个偶入乱局的客人,帮了大忙,成了他的父亲力挽狂澜的见证者,根本不会有生命危险。   道人看到这里不由轻叹,淡淡看了眼解锋镝。   解锋镝仿佛知道他作何想法,只能苦笑,史艳文说得对,他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了。   “素还真误夺净莲,致使父亲不得不改变计划,用了本以为会用不上的禁制山,将自己的真实面目暴露在你眼前。”   失去净莲,聚魂阵的效力大减,他们便移来了一整座禁制山,而这禁制山,是父亲的下下之策。   禁制山的主要能力是镇压和消磨,绝不是一人之力能够抵抗的,因它本就是来镇压恶孽阴魅,好在阴错阳差,素还真竟能将剩下的半截建木精华凝练,注入了史艳文的身体。所以史艳文便有了入山压阵之能力,且除了他,任何人都无法做到。   这是个两厢困斗的死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也许,父亲也被那些阴魅蛊惑本性,追权逐名,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他的父亲,在史艳文入山、众道者启动禁制时,故意让开了一个缺口,让感到绝大危机的阴魅不顾一切冲了出去,附身于其他道者,围攻史艳文。   史艳文很强,尤其对那些阴诡之物来说,不可思议的强,这样的人,阴魅也不愿意对上,奈何他被推成了压阵之人,要闯出困境,压阵之人必须死。   素还真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去的。   素还真带着史艳文退进了山里,退进了那个藏着建木的山洞,阴魅畏惧建木之能,暂时只敢在洞外徘徊。而史艳文只要看见了那半截建木,再联想到聚魂庄和那被打开的缺口,所有真相都将大白。所以他的父亲以聚魂庄舍生取义再度封印之名,令他带着石头和特制的弓箭混在其中,适当远离,不要让阴魅感受到他石头上的异力。   “父亲让我等,”信上的笔墨重了些,“父亲说,等聚魂庄之人进去,等阴魅下定决心也进去,等他们逼得你分神之时,取你性命。父亲说,没有哪个帝王宝座下不是满地鲜血,若你不死,他就会死,我知道父亲做得不对,可……他是我的父亲,我不想他死。”   他选择了史艳文死。   可史艳文天运太好了,也许是天地在冥冥之中庇佑他,又也许,是建木这等神物保护了他,再或者是因为他自己也很犹豫,那一剑竟射偏了。   他是道域年轻一辈的神射手,近十年未曾偏过一箭,那次,却偏了。   “我知道你现在和素还真的关系非同一般,后面的事,素还真会比我更加清楚,”信上滴了一点黑墨,接着又道,“来到苦境时,我落下了悬崖,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功体全费,形同瘫痪,为人所救,才明白自己到了另一个地方,完全陌生的地方。”   勉强能行走后,他四处打听聚魂庄,打听素还真,打听史艳文。然而,没有人听过,即便是素还真,那个时候也并不出名。   后来素还真、史艳文出现了,聚魂庄也听说过,却都不是他所见过的那些人。   素还真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苦境,他几乎快要以为这个素还真不是他在聚魂庄所见过的那个人时,感受到了聚魂庄的气息。   史艳文来了。   他来得如此突兀,他一来,聚魂庄出现了,禁制山也出现了,素还真好像也变成了那个他见过的那个素还真。   他等着史艳文的动作,常常混迹在人群等待机会接近他,可聚魂庄将他看得很严,甚少出庄,他害怕聚魂庄察觉他的存在,所以不敢常去,只能偷偷地观察。   他观察了六年,知道史艳文失去了记忆,知道史艳文和素还真的偶一相遇,也知道聚魂庄渐渐疯狂的恨意,更知道逐渐恢复记忆的史艳文都默默承受了下去。   第七年,史艳文想试着开启阵法,他就躲在山外。那阵法一人是开不了的,而且素还真不知对阵法做了什么手脚,没有素还真,开了也没用。   史艳文无能为力,聚魂庄就发了疯似地堵住出口,将他锁在了里面,那里面空气稀薄,史艳文却足足被困了一年。他被聚魂庄之人的做法吓退,欲救又无法,因为聚魂庄的人总是在那里巡逻,到一年后,他才有机会接近。   不想一年后,阵法再次产生振动,史艳文脱困而出,又三年,素还真被引去聚魂庄,史艳文随后离开。半年前,聚魂庄彻底消失,他随身携带的石头也消失不见,没了石头,他的身体也产生了异变。   可他还不想死,他必须回九界,回去看一眼他的父亲,让他的孩子去见见那个爷爷。   为了回九界,他开始和史艳文接触。一次化妆成樵夫,为赮毕钵罗指路,一次装扮成舵手,暗示其素还真的动向,第三次他带着两个孩子,正式走到史艳文面前。   这是第二张信纸上的内容,道人停了停,忍不住问:“第七年,阵法为何会振动?”   解锋镝叹气:“凭一人之力强行开启阵法必然耗损严重,正需调养时又被聚魂庄偷袭,更有戾气不断侵蚀,他那时……奄奄一息,我耗尽七成封印之力,才勉强救下他的性命,可也让他陷入了沉眠。”   这段话好像吸取了他所有的能量,解锋镝停了许久,才继续道:“第七年……我本体前往中阴界,受了重伤,影响了封印,让他记忆产生松动而苏醒,冲出了禁制山,险被戾气浸染。好在本体及时为人所救,我只好再费两层力量,彻底切断了他与那丝魂魄的联系,封印了他的记忆。”   “废去九层封印之力,”道人道,“余下一层,为何不直接示意他去找你?”   堂中一静,解锋镝闭了会眼睛,薄唇微抿,面如沉水,许久,他看向道人:“弦首,‘他’只为他而活。”   “‘他’?”   “那段记忆,有独立的人格,这人格并不是我给的,而是七年守护中自己产生的。相比于那时的我来说,‘他’比我更爱艳文,理所应当,‘他’自然不想让我接触艳文。”   道人诧异:“……那你呢?”   解锋镝笑得很无奈,他摇摇头,道:“弦首,‘他’虽然有了独立的人格,可是,‘他’还是我。记忆回归的刹那,他的情感和职责也如山一样加在了我的身上……素某还从没有过这么浓烈的情感,所以,弦首,素还真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他就这么走了,不甘心他的排斥,更不甘心他……想杀我。   道人无言以对,默默打开了第三张信纸。   第三张信纸上的笔墨很少,写得是回去的方法,和一个见面的请求。   “若要回去,除了要从素还真那里得到真正的、完整的阵图,还需要素还真体内的净莲。我们见个面吧。元月二十,苦境,聚魂庄。”   元月二十,五日后。   道人眼神变了变,有些凝重,又好像放松了些:“他并没有说要杀你。”   “这是唯一的方法,”解锋镝伸手接过信件,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怀里,“……这是素某所知的、唯一的方法。”   “……”   这信纸薄薄一张,拿在手上却有千斤重。   空寂的大堂越见沉闷。   良久,缓慢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解锋镝动身前往城外,边走边道:“弦首,可否代我去一趟聚魂庄?”   “艳文称我一句兄长,苍自该行兄长应为之事,”道人紧了紧拂尘,“不过,有件事,苍也想请素贤人注意。”   素贤人?   解锋镝站在门口回头,没有看到道人意味深长的笑容,却听到了道人半冷含威的声音。   “未来之事难有定论,苍不予置评,但,如今日之事,苍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原来弦首还是来警告素某的。”   “你可以这么理解。”   “今日,是素某过分了,将来必不再犯,”解锋镝莞尔一笑,“兄长。”   “……” 第79章 浮雪 七十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赶到学校,收拾完了就很晚了,累惨了,所以更新慢了,抱歉哈。   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   若是史艳文,会如何答?   若能归来,即不迟。   行至山下的时候,解锋镝等到了苍鹰的来信。   信上的内容不出他所料,是漂浮手的来历和最近一任练成者。   漂浮手,修炼者可扰乱空间,如失重力,身形不稳,故修炼者会习惯性下沉身体,致使弯腰驼背形容丑陋,练成者至今,唯有闹海凶物鼋无极一人。   弯腰驼背,形容丑陋。   圆公子貌美体正,与之描述全然不同,不过,圆公子又极度注重自己的相貌,言行优雅玉树临风。   若这就是他身为主持而与夸幻之父所交换的条件的话,那两人关系当并不紧密,更遑论深情厚谊,想当然耳,夸幻之父其人,亦不会轻易与人结缘。   罢了,先去天涯半窟,玉梁皇三日之期将到,趁此机会去八面玲珑稍加试探便知结果。   岂知再见天涯半窟时,又如抛书掀室,落下半斟浑汤,乱至乱极,处处都是战迹,峥嵘轩俊、蓊蓊郁郁都滚做一团,秦假仙和业途灵已经瘫在地上睡地不省人事了。   “解锋镝!”齐天变走上前来,如释重负,“我正准备去找你呢,狩宇族暗中偷袭,想夺阴阳婆的令钥,幸好她早有准备,我们才免于一难。”   解锋镝匆匆相看也能猜个大半,忙问:“阴阳婆呢?”   齐天变指着秦假仙的方向:“她还好,并无大事,但符水灵被掳走了,说了要让我们用八紘钥交换。”   解锋镝皱了皱眉:“你先在此照看,我进去看看她。”   枯半身的身份,狩宇族如何得知,难道……是他?   ……   “阴阳婆?”解锋镝入洞一看,“你如何了?”   阴阳婆长舒口气,乱发下的半张脸越见苍老不胜,已有下世难色,好容易才撑住手臂自下了石台:“不碍事,只是功体有损,半魂之身难以全复,有点麻烦。”   “我要如何帮你?”   “这正是我要说的,”阴阳婆看着他,无比认真,“我需要一样东西,在山海奇观内。”   “黑死薄?”   阴阳婆点头:“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夸幻之父,”她顿了顿,又问:“史艳文呢?”   “他另有要事,”解锋镝颔首,睫毛空了空,“关于夸幻之父的事我转达就好。”   “也好,”阴阳婆若有所思,“今天的事虽然与夸幻之父相关,但史艳文来与不来却是一样,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找到了……能让夸幻之父现行的方法。”   剑拔弩张。   如此说倒也恰当。   夜色迷离,银盘高涨,错落有致的院门一道道被打开,廊间的灯笼盏盏被点亮,像一条火热的游龙蹿腾而过,龙头正对着小院。   人越来越多,声音却越来越少。   史艳文感到魔气的时候,脊背上的寒毛已经忍不住根根直竖,心慌意乱之下,根本没注意到偌大院落的地面已经裂成了蛛网,只遥遥望见逆神剑就横在素续缘的胸前,佛剑分说的厉掌紧贴着素续缘的后背,支撑起的宏大佛力正透过青年的手臂,推向前方。   剑身的魔气逼得众人起了半身鸡皮疙瘩,纷纷退出了小院。   逆神刺进身体的感觉很疼,史艳文曾体验过,那把剑很厚上面的花纹无一不透着诡谲,好似能牵动他的心血,剑身从身体抽出的时候,他几乎要痛到麻木了。   而佛力呢?史艳文记得他在孤岛,从半空落下时,那半截建木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参天火柱似的烧着,而后崩散,碎块绕成一圈将他拖了起来。那时候已经很痛了,痛到手脚抽搐,可经脉血液里还有针尖一样,揪紧了神经。   这两样碰在一起是什么结果?   青年再气盛,也知道抵不过当世先天。   逆神在空中绕出重重剑影,避过了掌力,不想素续缘空置的右手一扫,卡住了他的剑柄。   史仗义冷笑,对方借着青年的手对付他,说得好听是不想以小欺大,说得难听就是没将人放在眼里,当然,他不排除第三种情况。   因为素还真。   因为素还真和史艳文的关系。   恶心又可笑的关系!   史仗义眼神一凛:“看来,你们当真没把‘修罗帝尊’这四个字放在眼里啊。”   正说着,佛剑分说突然拉住了素续缘的肩膀,往后倒退,素续缘还没反应过来,史仗义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素续缘身体稍顿,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暗光。   光线很细,像条看不见的线,紧逼额头而来,要搅烂他的头顶,肃杀气息逼得他屏住了呼吸。   那个瞬间,他终于意识到史仗义的“危险”。   那是真真正正的杀意,比初见那日还要恐怖。   他捏着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就当这条看不见的线来到额心三寸之外时,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记得,记得曾经因为“素还真之子”被人追杀时,那是一群人,围追堵截,逼得他走投无路。他的武力不如敌人高,可他的头脑比敌人要聪明,他的身手不如敌人快,可他的反应比敌人要敏捷。   生死一刻,他突然反应了过来,将身体往后一仰。   如果不是这一仰,即便有佛剑分说的帮忙,他也要被削去一层皮。   史仗义,是真的没有留手。   那条线和他的额心擦过,难以言喻的紧绷感紧紧抓住了他的额心,素续缘全神贯注地想着接下来该怎么样躲避才好,那条线忽地扭曲了。   逼仄的感觉顿然散去。   佛碟挡在了他的身前。   佛剑分说也来到了他的面前。   “小友,你杀气太重。”   “哈!”史仗义再提魔气,垂死挣扎的瓦砾横梁终于炸开,逆神稍退,嬉笑的声音让素续缘狠狠皱眉,“这位高僧,这点杀气你绝觉得‘重’,那接下来的……你要怎么形容呢?”   他说着,已经继续砍了过来。   佛碟不由轻轻战栗。   佛碟是佛剑分说的佩剑,它的出鞘从来只有一个目的——斩业。虽然佛剑分说常道“斩业非斩人”,可说到底,还是要从斩人入手的。   素续缘紧绷了后颈,脑子快速转了起来。   他不能让史仗义受伤,解锋镝和史艳文的关系正当紧张,若是史仗义因他而受伤,只会火上浇油,让两人越走越远。   素续缘很聪明,尽管今晚突然降临的危机让他短暂慌了手脚,可平静后他已经想到了办法。   他要想办法让佛剑分说制住史仗义,尽快封锁消息,然后安抚人心平息愤怒,之后还不要忘了清理现场,请求龙首大事化小,就算有所惩罚,也别让史仗义负伤。   史仗义若肯收手,一切还都能挽回,可他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像是隐忍许久终于爆发,攻势越来越凌厉。   院子的两面墙已经碎成了粉末,佛剑分说脸色越来越淡,眼底的慈悲也越来越重,寒意,同样越来越重。   他知道青年的身份,也看出青年来者不善背后的滔天怒意,知道青年并未伤及旁人,本有意放他一马,可青年未免太过不知进退了。   佛剑分说最后闪身,冷冷淡淡地问:“你,当真不肯收手?”   史仗义怒气更盛,可看到一剑落空,又邪邪地笑了起来:“本尊,不收。”   若一切来得及,今晚的事情完全可以掩盖过去。   然而来不及了。   史仗义的魔气再次狂升,被封住的功体豁然释放,骇人的剑气肆虐开来,将方圆十丈内的东西都倒卷了出去,素续缘勉强之下才能稳住身体。   站住脚之后,他听到了佛碟的铁链声。   声音很轻,像风铃碰撞。   素续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咽了口口水,不由惊叫:“前辈!”   史仗义嘴角一扬,逆神脱手而出。   佛剑分说纹风不动,佛碟露出了一丝细缝,磅礴的佛力将逆神远远轰飞,一掌击向身后。   这一掌并没有击错方向,因为他预料到了史仗义故意放出逆神后的动作。   声东击西。   史仗义来到了素续缘眼前,冰冷的手几乎要触到他的肩膀,那一掌,也快要击中他的背心。   这一掌本着将疯狂的人完全镇压,所以掌力不轻,而且史仗义必定会护住后背,所以这“不轻”的掌力就变成了“稍重”,这一掌打在任何一个卸去防御之人的身上,几乎都能让人瘫倒在地,丧失意识。   这一掌本该打在史仗义身上。   熟料掌势奔腾而去的时候,一袭白衣突然插入了佛剑分说与史仗义之间。   素续缘紧绷着脸,瞳孔微缩,怔怔地张开嘴:“艳文……叔叔。”   史仗义动作一滞,在愣神间,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佛剑分说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去阻止。   史艳文双手环住史仗义咳了一声,又生生忍住了极速蔓延都喉咙的血腥气,只抿了抿唇,将唇角的鲜血吞了下去。他无奈地靠在青年的背上,同时眼疾手快地点住了青年的睡穴,看着青年倒在地面。   汹涌的佛气成了最有效的利刃,史艳文捂住心口,强笑着抚了抚青年怒意难消的侧脸,站起身。   他的动作虽然踉跄,手臂虽然在发抖,甚至连青年的身体都无法扶住,可神情却一点没有收到重击的样子,反而笑了笑,道:“前辈,艳文教子无方,给前辈徒增麻烦,方才一掌,算是艳文替子受过,还请前辈,放他一马。”   他说着,人已经俯身拜了下去,佛剑分说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的礼。   “你……”   佛剑分说无言以对,方才那一掌并不轻,史艳文不是没有防御之力,却完全卸去了防御之力,显然是故意受了这一掌。   他自然知道史艳文的举动为何。   青年闯的祸不大也不小,虽然没有死人,闹的动静却大,闹事的地方若在无人或下人处倒也罢了,偏巧还是贵客居所,儒门要保公正体面,总要有个人受过。史艳文此举,是为了平息祸患,也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脱罪。   “前辈,”素续缘扶起史仗义,看了看佛剑分说的身后,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   佛剑分说侧目回顾,混乱的小院已无闲人停留,却有几个宝髻罗衣的侍女提着灯笼,弓身邀请。   史艳文也看见了她们,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自然惊动了上面的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对素续缘悄声道:“续缘,你能先带仗义回去吗?”   “那你的伤呢?”素续缘忧道。   史艳文却道:“这伤,治不得。”   素续缘愣了愣,垂头思量片刻,抬头问:“这样好吗?”   带伤而往,虽能叫人怒气稍缓,但他可还记得弦首所说过的话,佛门力量对史艳文的伤害比常人要重。若不及早治疗,佛气在体内乱窜,保不齐便可能会伤及性命。   “没关系,”史艳文伸手在心口按了按,忍耐道,“艳文尚能自理。”   素续缘还待再劝,佛剑分说已提步向外走去,这便是认同史艳文的话了,素续缘只好闭口。   史艳文静静跟上。   待两人离开,默默掌着灯笼的侍女们也一个个退去,只留下一个,给素续缘引路之用。   他们应是要去见此地主人,史艳文忍着伤势往里走,却不知要去哪里,路倒是越走越长,两侧侍女也不抬头不做声,只前方的佛剑分说偶一回头关注史艳文的状况。   行至一白玉阶,史艳文的脚步倏停,眼睛闭了闭又继续走。   佛剑分说再次回头,却见那张苍白的脸上竟有红晕显现,刚正不阿的脸上露出些惊讶的情绪:“你的伤过重了。”   史艳文摇摇头:“与前辈无关,是艳文体质之故,于佛法不容。”   佛法不容,说得倒像史艳文是大奸大恶之辈一般。   佛剑分说忽然想到上次两人见面之缘由,道:“我观你身上似有梵天佛力之痕迹。”   史艳文倒是没想到他会思及这一层,默了默,道:“一页书前辈在艳文额心留下了一道清心咒。”   “你身体特殊,却能融合此咒?”   “不能。”   “……”   史艳文喘了口气,道:“不过是,一点警告罢了。”   佛剑分说神色微动。   掌灯的侍女停住步伐,夜幕下,儒门天下的首席侍女走出来,又引着两人去了另一处清幽之地。   佛剑于此地并不陌生,宫灯、昙花、红纱、华亭,他径直走了进去,坐在了主人家的斜对面。   史艳文在亭外行礼:“吾儿顽劣,不知世故,叨扰前辈了。”   “好一句‘顽劣’,”主人家懒懒摇着扇子,脸上不露喜悲,却自有一股压迫袭来,“将令公子欲在儒门天下逞凶伤人之事实轻易化消,吾,甚是佩服。”   毁去一院,险伤人命,确实无法以顽劣笼统概之,史艳文也知道分寸,面色越加恭谨:“‘养不教,父之过’,仗义逞凶斗狠实为艳文管教无方,一切责任皆在艳文。”   疏楼龙宿笑了笑,打量他灰败的神色,眉峰轻挑:“伤得如此之重,吾倒还真不好追究你的责任。”   史艳文埋头道:“此伤是艳文为仗义无礼所受,公私分明,艳文不敢挟私缓罪,以此请前辈恕其惊扰、放肆之过。”   佛剑分说看了他一眼。   这招投机取巧虽然老套,好在情真意切,倒也挑不出错来,疏楼龙宿视线一垂,落在了史艳文的袖口上,殷红的色彩是那身雪白衣裳上唯一的异色,除去此红,这人连皮肤都是白的。   他就这样静了下来,史艳文便不再言,只是忍住体内乱窜的佛力,抿唇不动。   好半天,疏楼龙宿对他道:“庭院虽深,非无可替代,但扰客之行为,仍需惩戒。”   史艳文顿了顿,抬起头,眸中沉重地透着幽蓝,不闪不避地对上疏楼龙宿,道:“艳文愿一一向客人请罪。”   “……”疏楼龙宿表情微妙,“汝子之过,请罪乃份内之间,另则,还需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该然,”史艳文道,“吾儿本是戴罪之身,期间不加自省,却仍寻衅闹事,有负前辈教导之心,但……”   “但”字出口,座上两人差不多都可以想到接下来史艳文要说的话了。   “为父者不教、不守、不悔,今夜之事,艳文愿以身作则,堪教其不敢再犯。”   疏楼龙宿略为蹙眉:“汝为人父,一盖负其罪,难道不知‘玉不琢不成器’?”   这是说他以己身揽全责有溺爱之嫌。   疏楼龙宿是不知年岁的长辈,确实有资格这样评价,史艳文本为请罪而来,一应具往“以身作则”上面扯,此话他本可也婉转承辞,但他却脸色一正,竟驳了回去。   “仗义并非不知事理!”   “……哦?”疏楼龙宿逐渐兴致缺缺的脸上有了微乎其微的笑意,“说来听听。”   史艳文捂住心口,幽蓝的眸子莫名恍惚,却还是坚定地道:“仗义有时的确离经叛道、顽劣难平,行事随心所欲毫无章法,但他知道事理。他知道何所当为何所不为,他曾于佛门修学,善良乖巧,他曾身患巨骨症无法长大,却始终勇敢机智不失正义,他生为人类又为魔尊,却能令部下心悦诚服,也许曾经犯过一些大错,但而今却能护得九界魔世与中原互不侵扰。他对得起他的名字,是块美玉,虽然与艳文选择的道路不同,但他确也是令艳文骄傲的孩儿。所以……”   史艳文抿了抿唇,将眼里的波涛汹涌藏了起来,眼尾因激烈的言辞浮现艳丽的红晕。   他停了许久,咽下口中的腥涩,道:“前辈,他多来放纵,只是因为艳文没有照顾好他,怪不得他。”   言下之意,还是在为自己的孩儿顶错而已。   疏楼龙宿好整以暇,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身前,又不动声色地走到他的右侧。   史艳文看不出他的意图,只好打直了腰任其打量,眼观鼻鼻观心。佛剑分说也看不出他的意图,但以多年了解来看,多少有些不妙,又看史艳文眸中涣散,即提醒道:“龙宿。”   疏楼龙宿又来到史艳文面前,默笑一声,而后坐回了原位。   史艳文神色泰然:“前辈,预备如何处置艳文?”   疏楼龙宿想了想,一招手,穆仙凤捧了个玉盒过来,放在桌上后悄然退下。   佛剑分说又淡淡道:“龙宿。”   疏楼龙宿横他一眼,打开玉盒,对史艳文道:“将它服下。”   佛剑分说微微皱眉:“龙宿。”   “佛剑好友,”疏楼龙宿轻扯了嘴角,笑道,“有事相求,何不直说?”   佛剑分说看着他,静如止水。   疏楼龙宿便做不解,看向史艳文:“只要汝服下它,今夜之事,自有人替汝解决,吾保证,不会有人追究今夜之事。”   史艳文身体晃了晃,很咬舌尖,慢慢走到亭中,拿起了药丸,二话不说就吞了下去。   “不问这是什么吗?”   “区区晚辈,还入不了前辈的法眼。”   疏楼龙宿眨了下眼睛,镶着紫珠的扇子稍稍遮住下巴,道:“过谦了。”   “……既然事情已了,那艳文就不再打扰两位前辈了。”   “你不用调息吗?”佛剑分说问。   “多谢前辈关心,”史艳文压低视线,“艳文能可自理。” 第80章 浮雪 七十五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中有千般纠结难料,却止不住情心泛滥,胡能止心?唯有无心。   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亦,一无所有。   来时路漫漫,去时更遥远。   史艳文喘着粗重的气,跌进了史仗义的小院。   梅知寒被他吓了一跳,忙叫来还在院中的素续缘,两个人半拖半扶着将人往史仗义屋里送。   “艳文叔叔,”素续缘从随身的药囊中拿出一粒丹药给他,“暂时用此压制伤势,我去叫人帮忙。”   “不必!”史艳文攥住他的手腕,稍稍放缓了加快的心跳,低声道,“帮我拿纸笔来,我给仗义留句话就走。”   “留句话就走?”素续缘愕然,“你不等他醒来吗?万一……”   万一他又闹事怎么办?   史艳文明白他的未竟之语,摇头道:“别担心,我了解他的性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平静下来。我明日还有要事,今晚必须赶回天月勾峰,耽搁不得。”   素续缘唉了一声,看向梅知寒,无奈道:“梅姨,烦请您准备纸笔。”   梅知寒还愣愣地盯着史艳文发呆,此刻被青年叫回了神,慌忙去外面寻了一通,紧赶慢赶研好了墨。   可是史艳文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一个“仗”字还没写好,墨就甩了一页,素续缘只能在旁干着急,史艳文不知为何,就是不肯让人帮忙,连梅知寒都急得变了脸色,目光在床上的史仗义和桌边的史艳文身上来回好几趟,只觉这对父子委实奇怪,又委实让人心惊。   这样深厚的感情,偏又这样的不得团圆。   史艳文无法,只能又在舌尖咬了口,扶着右手总算能写清楚字了。   留信不长,素续缘看着信上的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史艳文已经站起身,慌慌张张地往外走。   梅知寒前来收信,看见信上的字也愣了许久,倒不是字不好看,这字自然是极好的,史艳文曾是文武状元,无论是字体还是腕力都非常人可比,镇定下来后写得字就算是不识字的人也能赞上一个“好”字。   梅知寒是为信上的话而愣神。   那信上只有两句话。   这两句话若是放在嘴上,温温和和地说出来,配上史艳文光风霁月的气质,顶叫人心里安心艳羡的。   信上说:“仗义别怕,爹亲已经将事情解决了。”   素续缘想追上史艳文,可自己猜追出院门就不见了踪影,反而看见了佛剑分说:“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佛剑分说往院中看了一眼,道:“穆仙凤拖我转告,可托梅知寒照料。”   戮世摩罗对梅知寒还能听进几句话,醒来后也容易安抚。   “那艳文叔叔怎么办?”   “我会暗中护送,不必担心。”   浮光掠影,暗香幽幽。   史艳文在一处山涧落下,山涧里四处都是鹅卵石,溪流婉转隐没于看不见的尽头,一截从山顶倒塌的大榕树横在中段,晚风夜雾弥漫生烟。   这样的地方,人少,易藏。   “就是这里了,”史艳文喃喃道,“若非今日还有要事,我还真不想用这个方法……”   擎天巨伞陷地一半,枝节树桠断的断、弯的弯,柔软的叶片本该遮天蔽日,现下最多能挡三分薄地,余下大半都投在水溪里,史艳文粗略扫了扫,飞身踏过水溪,飘然落在了榕树上。   盘膝坐定,两眼微闭,双手置膝,凝韵听息。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收视反听,史艳文慢慢将佛气引导只天池穴,半晌,突闻满蓬树叶无风自动,一道金色光华于其头顶发散,静谧流淌的溪水忽起皱波,泼洒沾湿了干燥的少许石面。   史艳文腰身一弯,将污血吐了出来。   “哈……”   长长吁了口气,史艳文伸手擦掉嘴角的血迹,重新盘坐好,抬头看看月色。   朗月清空,遍地明亮,连水底的游鱼都能看到。   他稍稍放心,双手高举于顶,交错一绕,收回至胸前,完全闭上眼睛,抛却杂念入定。   正适时,那月华恍若有了清晰的轨迹,从遥不可及的天空投射而下,衰草涟漪都有了滞缓之意,空气中似有什么温柔的力量聚拢而去。   扑簌簌的树叶渐渐无声,荡漾翻腾的水波也至平静,游鱼在水里瘫倒,一切事物都安静了下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消失。   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慢慢聚集于史艳文的身上。   是掠夺。   这力量虽然无比温柔,却形同掠夺。   但,仍有节制。   半刻钟后,水波再动,叶落有声,鱼儿在水里游了半圈,一转身来到史艳文落在水面的衣袂边。   史艳文睁开眼,虽然有些疲累,但一身的伤势已尽数复原。   他看着依偎在衣袂边的游鱼无声笑开,静坐许久,正想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很熟悉的羽翼扇动声,很轻、很快。   灿金的鸟儿眨眼便落在了他的肩上,狠狠啄了一口他的耳垂,好像找了很久才找到主人的灵宠在发脾气,眼睛里却半点神采都无。   史艳文已经习惯了它的样子,好笑地摸摸它的小脑袋:“你又找到我了……难道,你能感受到建木的气息吗?”   鸟儿没回答,尖喙在翅膀下挠痒似地叮了两下,继续盯着他。   史艳文忍不住又戳了下它的头,抱怨道:“小家伙,你的主人是我,怎么尽为别人带路。”   “别人”正用扇子敲着手心,踩着水面走近,闻言轻笑:“它担心你。”   溪水上莲香如缕浸心,解锋镝踏着溪水来到他身后,也侧坐在榕树上,单手搂住他的腰,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下巴枕在他肩上,史艳文都能感受到在耳垂轻碰的鼻尖。   “我也担心你,找了很久,”解锋镝抬起他的右手腕,微微皱眉,“受伤了?”   史艳文稍稍拉远距离,腿脚放松,左手撑着树干,反问他:“有事?”   解锋镝指尖轻抖,巴掌大的小鸟被他挥走,双手将人环住,带着人往树冠上一躺,也不管两人的衣服是不是会掉进水里,就道:“抱歉。”   鸟儿啄他一下,乖乖地窝在了树叶里,史艳文瞄着它,暗暗叹息。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解锋镝突然道。   史艳文偏了偏头,板着脸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解锋镝吃笑,像得了甜枣似的,将人搂得更紧,“艳文要是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了。”   史艳文回眸,一瞥而过,又正色道:“既然你不知道,道歉又有何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解锋镝揉着他的手臂,觉得他一丝不苟的样子颇有意趣,但却不好大方地表现出来,就怕把人再惹恼了,只好聊做试探,“能把你哄回去就是意义。”   史艳文稍稍斜仰起头,觉得月色更清了,他淡淡地讽着:“原来你的道歉是用来‘哄’人的。”   解锋镝埋头低笑,月光下薄如蝉翼的眼睫轻动,像是抖搂了星光:“我只哄你。”   “艳文该觉得荣幸吗?”   “解某以为可以。”   “呵,”史艳文忍不住在他作乱的手上轻拍,语气有了柔软松动,“你倒是不谦虚。”   “何必谦虚?”解锋镝语气微扬,反握住他的手指捏了起来,像捏着他惯常在手的扇子,拇指在脊骨上一寸寸碾过,蘧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暧昧,“艳文知我,便如我知艳文。”   史艳文若有所感,叹道:“你真如此想?”   “是。”   “……”   解锋镝又抬起他的右手臂,袖口的血色已经干了好些,但还有一小部分流到了手上,沿着脉络划出了刺眼的痕迹,又从指缝中落到水中。   他用衣带沾了水,在史艳文手上擦拭,边问:“谁伤的?”   史艳文默默勾唇:“一个很强的人,艳文就算和你说了,你也不敢动他。”   “听着像是激将法,”   “是激将法,光明正大的激将法,”史艳文道,“你要不要中计?”   “要,”解锋镝忍俊不禁,哑笑道,“我乐意中你的计,告诉我,是谁?”   “……傻。”   其实史艳文知道,自己也傻,不过不傻,他们就不是他们了。   离晨曦微露的时候还差几个时辰,夜空还横亘着一条银河,耳边溪水潺潺,山涧的凉意竞走全身,史艳文无意覆上了解锋镝的手背,道:“路上救了个小动物,不是我的血。”   “什么动物?”   “莲花精”史艳文鼻中发出气音。   解锋镝被他的情绪感染,道:“莲花是动物吗?”   “何止是动物,还是只神兽,”史艳文意有所指,而后蓦然转口,道,“你去天涯半窟的结果如何?”   解锋镝无声喟叹,他喜欢这样亲密的接触,更喜欢史艳文不由自主的依偎,世人总希望能有瞬间的“永远”,他也不例外,可惜,他们还有正事。   “天涯半窟被狩宇族袭击。”   “狩宇族?”史艳文惊讶,“他们何时去的?”   “也许就是在你离开之后。”   “荣百年的身份暴露了吗?”   “嗯,”解锋镝闭了闭眼,“你去山海奇观时不是遇见狩宇族意欲开启山海奇观吗?可记得他们是如何做的?”   “他们派人上前,在两扇门之间选择……”史艳文立刻反应过来,“是阴阳婆扰乱了他们视听?”   “是,或许正是如此,他们才知道了阴阳婆的身份,不过,也有可能是有人告知,毕竟知道阴阳婆身份的人不多。”   “看来你已有想法。”   “圆公子。”   “为何是他?”   “因为他目前与夸幻之父还算合作状态。”   史艳文闭眼推敲,须臾睁眼,道:“你认为是夸幻之父下的命令,是夸幻之父想要除掉阴阳婆?为何?古原争霸虽是他所设计,但艳文还从没见他在明面上插过手。”   “其原因倒是很简单,”解锋镝沉声道,“能让夸幻之父都忍不住动手,必定是触及了他的要害。”   史艳文微讶,按住他的肩膀转身,面对面地看着他,眼里有如晴空般的光亮:“你们知道将夸幻之父的虚幻之体擒住的方法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犹疑,解锋镝尽力缓和表情,轻声问:“……你很期待?”   “你不期待吗?”史艳文奇怪道,“只有让他身体凝实,一页书前辈才有复生之机。”   “然后呢?”   “嗯?”   “我是说,”解锋镝顿了顿,“在一页书前辈之事得以解决之后,你要做什么?”   史艳文与他对视片刻,站了起来,道:“自然是做我想做的事。”   “说得对,”解锋镝也站起来,牵过他的手,踩着鹅卵石往岸边走,“为所欲为,为所当为。”   “谈回夸幻之父吧,”史艳文看着漫过脚腕的溪水,思索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灿金的鸟儿歪着头,看着越走越远明显将它遗忘的两人,无力地扇了两下翅膀,扭头飞往了相反方向。   “……对付夸幻之父需要一股极寒之气,阴阳婆已经知道它的下落,而夸幻之父既然已有行动,我也必须要尽快动手。而阴阳婆的伤,就要你帮忙了,我需要你向夸幻之父讨一样东西。”   “黑死薄?”他记得上次阴阳婆就曾特意嘱咐过此物。   “你勉力一试,不必强求。”   “我知道,那你……”   “我会先去趟八面玲珑,接回巧天工,然后去取极寒之气,艳文,办完事后记得回天月勾峰等我,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史仗义醒来时,逆神就放在手边。   很接近、很危险的距离,同时也很便宜。   不过史仗义很聪明,聪明到深深明白在什么时候人该学会适当的“恶毒”,身为一个聪明人,处理问题不能太暴力,要懂得“迂回”。   所以史仗义乖乖地坐在桌边,拿起镇纸下的信件猛看,恨不得将眼睛都瞪出来,转头又是一副狷邪痞气。梅知寒本来花费整夜时间准备好的苦水和泪水都付之东流,一句话都没用上。   他四处转了一圈,能见到的人大多是能避则避,不能避也只是低头假做没看见,原先敢对他调侃笑骂的人也全成了陌路相逢之辈。   这算什么解决?   不过,史仗义不介意,只觉无趣。   凡人,烦人。   转回去的时候,梅知寒正端着饭菜站在院中的桌子边上唉声叹气,看见他脸色就是一黑,就要开骂,但不知想到什么又把即将出口的“混小子”给咽了下去,哼了声道:“你又跑哪儿去了!”   史仗义掏了掏耳朵:“干什么?”   “干什么?!”   这声音一下子就气急败坏了。   梅知寒还是没克制住自己的脾气,饭菜一放就去揪他的耳朵,自然,是没有揪到的,反而将自己气得白眼乱翻:“你不知道你昨天干了什么吗?啊!不好好躲风头就知道出去乱逛,你就不怕有人私下报复你?”   “这么说你家主人的公信力不行啊。”史仗义点评道。   梅知寒指着他,像个受了刺激快要中风的病人:“你你你你你……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呢!”   梅知寒越气,史仗义心情越好,看了一路的战战兢兢,总算有点有趣的东西可供消遣,但还没等他看够,素续缘就突然出现,并且打断了他的饭前娱乐。   “小空?”素续缘似乎忘了这人昨夜还对他刀剑相向,和颜悦色道,“你醒了,这夜睡得可好?”   “相信是比大部分人都睡得好的,” 史仗义也一如既往,甚至颇为恳切,“现在很是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哎呀,阁下怎样会有这么重的熊猫眼?”   梅知寒:“……”   素续缘对梅知寒微微一笑:“梅姨,我有话对小空说,您能不能……”   “好好,我这正好有事要做呢,”温和地说完后,梅知寒对史仗义阴狠地笑了起来,眼里不停迸发着刀光火箭,“臭小子,不准惹事!”   史仗义:“……”   素续缘道:“放心吧梅姨,我会看好他的。”   梅姨讪笑:“看不住也没关系,别伤着自己就好。”   素续缘:“……”感觉自己被小看了。   史仗义嗤笑一声,目送梅知寒离开,然后对杵在原地的素续缘道:“来得这么早……不是想看我会否受罚吧?”   “你怎会受罚?”素续缘不紧不慢道,“艳文叔叔不是替你顶了吗?”   说罢,便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昨夜你将贵客住的地方闹得天翻地覆,若是别的时候倒也无事,偏偏临近儒门孔祭,宾客渐至,龙首便是想漠视也不行。为息众怒,艳文叔叔替你受了一掌,为保体面,龙首让他吃了颗不知何效的丹药,凭此已足够抵偿你的顽劣胡闹,你自然不用受罚。”   史仗义怔了怔,然后夸张的捂脸后退:“哦!真是伟大的父爱,我是不是该适当地表达一下感动?”   他以为素续缘又该语重心长地劝告,熟料素续缘挑了下眉,一反常态地事不关己,道:“反正事件已经平息,你何必管那么多呢,我看艳文叔叔已经死过一次,应该无惧死亡才对。”   史仗义眼神一寒,却又谑笑道,“说得没错,那个人可是堂~堂儒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是他的人生常态,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呢。”   素续缘颇为认同地点头,然后惋惜道:“不过艳文叔叔毕竟与家父关系匪浅,续缘还是应该前去上柱香才对。”   “……上香?”   “对,上香,”素续缘本着一番好意,又问,“需不需要我替你点一支?”   史仗义看着他,挑眉道:“你就这么确定他死了?”   素续缘叹气:“昨夜他离开时已经呼吸微弱,脉象迟钝,龙首又不知喂了何药给他,按续缘的观察来看,恐怕活不过今日。”   史仗义眯眼冷笑:“他若是如此轻易就死了,便不叫‘史艳文’了。”   “哦?看来小空对艳文叔叔很有信心啊,”素续缘刻意停了停,接着道,“不过,今日艳文叔叔是不是没有给你送信过来?”   史仗义不说话了。   素续缘随即怅然道:“罢了,续缘今日来便是与你告别的,我欲前往不动城,你既然对他心有芥蒂,那若是艳文叔叔确实出了事,续缘替你添一炷香就是。”   说完,素续缘又是一捧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史仗义对这句俗套的客气话不置可否,等人到了院门口,才慢慢开口。   “你这激将法,实在太劣质了。”   劣质又如何,有用就行,素续缘无奈道:“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被你看穿,那续缘便只好自己去不动城探望艳文叔叔了。”   史仗义撇过头。   素续缘一脚踏出门外。   “……你就不怕我对素还真不利?”   素续缘回首:“你昨晚不就是要找爹亲?我想过了,与其一味阻挡,不如面对现实,这样才能解决问题,再说……你也伤不了他。”   史仗义跳上院墙,叫看见他的侍女都害怕得远远绕开,他倒是不以为意:“要不要打个赌?”   素续缘视线随着他的身影移到墙上,道:“愿闻其详。”   “就赌,我能不能伤到他。”   “可以,”素续缘也跳上院墙,“赌注呢?”   史仗义垂眸忖度片刻,道:“本尊若赢,我要你帮我做件事,不得推脱,不得狡辩。”   “那么,若我赢了,”素续缘看着不动城的方向,抬起右手,“乖巧地叫我三声‘大哥’就好,记住,是‘乖巧’。”   “……”便宜都占到他头上来了。   史仗义嘴角狠狠一抽,左手蓄力,随着响亮的击掌成誓声传来,修罗帝尊气势汹汹道:“你输定了!”   素续缘但笑不语,默默握紧发麻的右手。   看来赌注下得太轻了。   ……   “佛剑好友,你回来得似乎太快了?”   “他痊愈了。”   “这么快?没想到那颗丹药效果如此之好。”   佛剑分说摇头:“他并没有用到那丹药,自行痊愈了。”   “哦?”疏楼龙宿微讶,“倒也无妨,药力存于体内,日后若有伤痛,或可保他一命,也不枉弦首这番婉转之心。”   “……为何?”   “他只不想让史艳文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日后……不便分离。”   “……” 第81章 浮雪 七十六   天道无亲,至诚与邻。山川遍礼,宫徵维新。   棋局的最后一子,乃不尽你来我往推崇而出。   最后一步前的攻伐,不死则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记不清了。   铭刻在身体里的只有疲累,遥不可及的目标就在眼前,手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那是一处天梯,天梯很长,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无一处不是生机勃勃。他最喜□□盎然,趁时锄春而去,那簇簇山茶花开得热烈,红色花海像极了新娘头上的喜帕,绚烂刺眼。   他不耐这样的大红,会让他想起沙场之上的尸山血海。   他是从尸山血海上走下来的人,却不爱征伐,自然更希望平淡祥和,擅战而不喜战,史艳文自来如此。   天梯遥遥无尽头,望之如登南天门,漫步即入缥缈云海。天梯旁是高大威猛的巨木,数不清的品种,辨不出的颜色,苔藓自地面生长到了树上,松果随处可见,却不见翘着尾巴的松鼠来拾,倒有几只顽皮的金丝猴,鼻子仰到天上去了,只管跟着他。   金丝猴,这些可爱的小家伙鼻子都是向上长的,到了下雨天才不得不低头,免得雨水灌进鼻子里,阻了鼻息。它们生活的地方总是超然世外,高峰少氧,靠着细小的手臂和尾巴上蹿下跳,眼睛睁得老大,对什么东西都很好奇。上半身在日光下金灿灿的,像是从天梯之上的仙宫下来的神物,笼着一层变幻莫测的神圣。   他登了半个多时辰,腿脚委实也累,恰好又碰见下雨,身上衣服又薄,湿气浸透了内裳,就站在就近的石窟口休息,回望攀登而来的路径。   山下时澄澈大江,江心小岛像条鳄鱼,故而被称为鳄鱼岛。他已经登得很高了,往下看时云雾缭绕,那江心的小岛就像悬浮起来的。   至此方才明白,仙宫未必就在云上,也许云下也有,漂亮得紧,可凑近看又不觉多惊艳。   果真,美景当如鳏寡久寂的温柔,要远离了才知其出众。   雨水散去,金丝猴又冒了出来,不知哪里采的果子,啃的吻部都是红汁,史艳文直勾勾地看着,小猴子便撅个屁股给他,尾巴吊着树枝就翻走了。   互不相扰,甚好。   旅途中若有取悦之物,再长的跋涉都不觉劳累。   偏生这取悦之物不是人人都有的,像如今,他走他的,我还走我的。   跳脱出回忆,史艳文蓦然回首,风雨飘摇外,只有恢弘大气的山脉绵延不知繁几,总之也望不见尽头,依旧是朦胧蔽眼。   黑云匆匆滚来,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却撩着衣摆越加小心谨慎。   雨还未下,他似乎就要预料到这蚕丛鸟道的磕磕绊绊、寸步难行,略歇歇,抬头再看,坚定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沉默之下的激荡。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你来了?韧性不错,你过关了。”   夸幻之父如是说。   “是前辈高抬贵手,”史艳文道,“前辈,还请依照约定,将黑死薄赐给艳文。”   “你要它何用?”   “报恩,”史艳文回想解锋镝临别之语,道,“天涯半窟日前受袭,枯半身被人重伤,其人对艳文有恩,艳文想借此机会与其两清。”   ……   “你来了。”圆公子轻笑,神色不用以往,略带沉重,显然还在为玉梁皇烦心。   “是我来了,”解锋镝看破不说破,从容不迫道,“圆公子,我来接芙蓉铸客,巧天工。”   “鱼美人已去接她,我们不妨闲谈一二。”   鱼美人知道巧天工有些变化,这变化并没有特意被掩盖,她的目光有神,她的动作有缓,她的杀气有减。   她已正常,神色却更气愤了。   鱼美人去接她的时候,她正拿着铸好的长剑劈砍向铸冶台,她要走了,还要把这耻辱的地方一并毁去,不肯留下自己半点的落魄。   鱼美人大骇,伸出手挡在长剑前,提醒道:“芙蓉,你若将这铸冶台砍了,只怕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也将一去不返。”   长剑就此停住。   芙蓉铸客切了声,少女灵巧的脸上虽有愤懑难遏的不满,还是只能无奈把手,而后拉住鱼美人的手,情义切切道:“鱼美人,在八面玲珑的日子,巧天工要多谢你诸般照料。”   “我哪里能照料你什么,”鱼美人苦笑,“不过是不想看你吃我吃过的教训罢了……走吧,解锋镝在等你。”   “……”芙蓉铸客叹息。   圆公子确实将芙蓉铸客之事忘之脑后了,离玉梁皇三日之期不足十二个时辰,夸幻之父却始终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说法,尽是敷衍。   心烦意乱之下,那些多余的纠葛有何可在乎?   只是没想到解锋镝来得这样快,来得这样急,像是看出了什么。圆公子暗笑,其实有些事他不是不可以告诉解锋镝,只要解锋镝愿意问,他当然也愿慷夸幻之父之慨。   这是早就默认在心的事情。   “这八面玲珑之内活着的女子,都属于夸幻之父,无人可动,包括我。”   解锋镝琢磨着这句话,像是提醒,也像是警告。提醒他,芙蓉铸客如今的处境是夸幻之父默许之下的结果,警告他,芙蓉铸客是夸幻之父看中的人,要带走她,可以,只是带走后,她将命不久矣。而带走芙蓉铸客的自己,只怕也会为夸幻之父所刁难,只是他已许久不见夸幻之父,夸幻之父自古原争霸开始后也不再见任何人,除了史艳文。   所以,夸幻之父能够且愿意刁难的人,也只有史艳文。   圆公子肯说这话,便是因夸幻之父连日所为带有不喜的感情所驱使,所以不介意解锋镝琢磨。   琢磨得越多,越好。   解锋镝却不甚在意,史艳文是怎样的人,他比圆公子明白,他虽为史艳文担忧,却不想事事都横插一手擅加干涉。   这也是史艳文和道人最想他明白的事——史艳文材优干济,也需自由。   “交易既成,圆公子交人实为守诺之举,想来夸幻之父亦不好追究。”   这个台阶给得好,圆公子笑了笑:“这却无妨,夸幻之父自不会从我入手,但芙蓉是否愿意跟你走,又是另一回事。”   这也不劳他费心。   解锋镝勾起唇角,女儿家抑不住的的薄怒渐渐靠近:“我当然愿同解锋镝走,怎么,圆公子莫不是准备毁约?”   圆公子眼神一凛,并未回头去看芙蓉铸客,反而对解锋镝眯了眯眼:“阁下好手段。”   神不知鬼不觉便解了芙蓉铸客的毒……怕是有内应吧。   鱼美人被无形寒气一缠,身体猛顿,悄然转身。   芙蓉铸客将手上的剑往地上一插,新换不久的地板便有了数米长的裂缝。   圆公子似笑非笑,语气冷地叫人打寒颤:“看来芙蓉是想在八面玲珑多盘桓几日了。”   芙蓉铸客恼恨地看眼地面,咬唇不语。   解锋镝忙上前解围,往芙蓉铸客身前一挡:“欸,圆公子何必动怒,莫伤了即将到来的和气,有损阁下宰相气质。”说罢,他又顺势倒了杯酒,在芙蓉铸客手心一放:“巧天工,圆公子也是受托行事,实属无奈,而今既得自由,何不看在解某的面子上,共消前嫌?”   无奈?他命下人甩她耳光、拖她出来侍酒的时候可没看见无奈。   芙蓉铸客垂头,盯着酒杯笑了起来,用两只手端起了酒杯,宽大的袖摆微扬,在指间扫过,当真诚恳地奉上圆公子跟前:“相处日久,我们之间也并无深仇大恨,这杯酒饮尽,今后两不相欠。”   想来是将得自由,芙蓉铸客也不愿横生枝节,在此关键一刻成败逆转。   圆公子也不想在这等闲事上计较,伸手拿了酒杯,一饮而尽,道:“如此,那就祝你出了八面玲珑后……一路顺风了。”   就算顺不了风,也比在这儿好,不过芙蓉铸客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看着他将酒杯放下,启唇轻笑:“也祝圆公子……春风得意。”   呵。   两度交锋,圆公子稳站胜场,芙蓉暗笑,她也没输。   解锋镝轻摇折扇:“既已事毕,那我们便先离开,不再打扰圆公子了。”   “匆匆,送客。”圆公子负手道。   话音落地,芙蓉铸客当即转身,如风拂过。   解锋镝微讶,缓步跟上。   两人去后不久,鱼美人却又出现,她知圆公子定会想到她的暗箱相助,与其被动揭发,不如主动请罪,或许受罚还少些,却不想看见圆公子身形歪倒在桌面,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周遭的空气,有些异样的灼热。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变得狰狞又丑恶。   “你怎么来了?”银豹蹙眉,视线没控制住往他身后看。   魔气鼎盛的青年正盯着不远处的皓月光,气焰嚣张地蔑视打量,让那十一二岁的孩子冷汗连连。   素续缘紧紧扣住史仗义的手,道:“我们来找爹亲。”   银豹哦了一声:“哪一个?”   素续缘:“……两个。”   史仗义终于回头,看着他的银质面具半眯了眼:“拙劣的伪装。”   燎宇凤挑眉。   素续缘莞尔一笑,抢下话语权:“艳文叔叔的伤怎么样了?”   史艳文受伤了吗?银豹看看燎宇凤,他们怎么不知道?   这想法才出,银豹就看见素续缘连眨两下眼睛。   “……很重,”银豹神色凝重,“事到如今,你们是该来看他一看。”   史仗义依旧轻挑,快要实体化的视线却好像要穿过那张精致的面具,带有十足的攻击性:“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   “……”   “哦,我懂了,你们是在等我动手,”史仗义高抬着眼睛,“他人呢?”   素续缘面不改色,笑道:“前辈听他最后一句话就好。”   史仗义白他一眼,甩手走到皓月光面前,无限制地释放着压迫感,对这个只到腰间的蓝眸小鬼很是不爽,当然,还有点奇怪。   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皓月光身量毕竟还没长成,就算长成,也比他矮半个头,此时对上他探究的眼神,只觉危险万分。不过身为叶小钗的亲传弟子,总不能堕了他的面子,所以虽然觉得危险,他还是倔强地打直了腰背,沉声道:“在下皓月光。”   “嗤,”史仗义一掌拍在他的头上,狠劲揉几下,掌心不仅没热,反而越加冰寒,“告诉我,你几岁了。”   皓月光的腿已经快要发颤了,倒不是他害怕,而是躯体过于年少,比较平庸少年,此般毅力已算惊艳。   燎宇凤笑了一声。   自己家的小辈,哪能在自己家还被人欺负?   他走到皓月光身侧,在那两人注目下,两指挑起史仗义的手腕,俨然道:“皓月光年近二十,只是意外回归幼年,切莫误会。”   史仗义不置可否,对素还真的不满接连扩散到了不动城,不过陌生前辈面前,他好歹还拘着些,抱手道:“回归幼年就长这样,可惜了可惜了。”   燎宇凤还没明白他这句可惜所为何意,便听他继续说道:“这双眼睛真是熟悉到让人讨厌呢……”   这双眼睛,与史艳文有八成相似。   素续缘看他们暂无大事,便小声向银豹打听:“艳文叔叔是不是还在天月勾峰?”   银豹摇头:“他和麒麟星有事要做,不曾出现在城内,倒是你,怎么将他带来了?”   素续缘用眼角余光扫了扫不远处还在对峙的几人,不由感叹:“他在儒门天下大闹天宫,艳文叔叔虽替他扛了责任,但我还是觉得带他出来避避风头比较好。”   “儒门孔祭是么,”素续缘做得不错,但史艳文怕是不会喜欢他来不动城,银豹思忖半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龙首可同意了?”   “此事是仙凤姑娘已点过头。”   那便是同意了,可……   “不动城绝非良地,你是否同史艳文商量过?”   “此事不能商量。”   “嗯?”   “艳文叔叔对他太包容了,”包容到了纵容的地步,素续缘微微皱眉,“艳文叔叔不想让他参与武林纷争这点续缘明白,但任何事都不让他知道,只会让他好奇。前辈应能看出,他不是好虚守静之人,昨夜小空逼得佛剑前辈险动佛碟也不放弃去找爹亲,定然下了极大决心,就算续缘不带他来,他自己也会来。与其让他自由活动多生危险,不如由续缘带他来此反更安全,我相信艳文叔叔会理解的。”   居然逼得佛剑分说动用佛碟,银豹沉默良久,道:“可这样,对他好吗?”   不动城毕竟是是非之地。   素续缘转头,史仗义亦转头看他,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素续缘分毫不差地将那人的不耐烦收入眼中。他熟悉那里面的感情,史仗义和他的性格是不同的,可他经常在他身上发现曾经自己的影子,这点让他很是介怀。   他顿了顿,道:“前辈,爹亲以前就是事事瞒着我,才会让我想尽办法去吸引他的视线,才会让我对他产生误解。”   “……”   “前辈,相信续缘,我们两家人的事情迟早要讲清楚,所以让小空面对这一切,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艳文叔叔,甚至于对爹亲,都是最好的。”   银豹眼神复杂,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曲折离奇的东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怜爱道:“你到底是过来人。”   素续缘:“……”   ……   史艳文取得黑死薄的时间很长,那段盘旋而上的羊肠小道落了雨,滑溜得很,他走得倒不慢,就是怕弄脏了衣服。   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的衣服总是废得特别快。   旷野低飞的鸟儿尖叫出声,史艳文揣好东西,踩着崖壁转几圈,稳稳落在地面,鸟儿才不再催促,只是叼着他一缕头发扑簌金翅。   史艳文叹气:“最近怎么黏得这么紧?”   鸟儿不理他,叼着发丝看向北方,又回头朝他示意。   “现在吗?”史艳文看看天色,“也好,方才与夸幻之父一番暗斗,身体也大利索了,走走也行。”   鸟儿是要带他去某个地方,当然,也有可能去见某个人。史艳文年少时看文官侍郎上京街遛弯时经常托着鸟笼,多少还有有点艳羡的,后来看到塞外的海东青立在肩上,那感觉又有了突破,对笼中之鸟已无太多趣味,想往的还是海阔天空野性难驯的生灵。   这鸟儿虽小,却的确很有野性,更有灵性。他不会带史艳文去危险的地方,还会在史艳文有危险的时候寻人帮忙,甚至在不动城有危险时寻史艳文帮忙。   而且,这鸟儿是很少叫的。   长喙里的尖舌将发丝推开,往林子里飞去,速度比昨夜还快,金色的光华一闪而过。   史艳文突然愣了愣,脑子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没及时抓住,愣神间鸟儿已经飞出不少距离,鸟儿飞的是直线,偶尔翻转身体绕过刁钻的枝节,史艳文不好往林子里钻,便听着动静踏叶飞行。   远远看去,像一朵飘忽的白云。   史艳文本想一直以轻功跟随,哪知鸟儿飞的方向人越来越多,史艳文便有些犹豫了,他这样未免有“招摇过市”的嫌疑。   至城郭镇角,鸟儿慢下速度,停在了一处茶棚上,茶棚早人去楼空,就留下几个石凳,靠着土垣砌好。   鸟儿停在石凳上,史艳文在周遭查探,没见人影,也没人声,地质也极普通。   史艳文盯着鸟儿看了会,突然反应过来,绕过土垣。   土垣后坐着个人,那人一腿打直,一腿却半躬着,膝盖上还放着只毫无血色的右手。   手背上的伤疤不算难看,伤疤的主人半垂着眼帘,什么动静都没有,连呼吸也没有。   史艳文的脚忽然软了。   像落叶被带上天空,沉浮不定,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又一路下坠到深渊。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脑海霎时空白。   “解锋镝……”   额心朱砂,殷红似血。 第82章 浮雪 七十七   朦胧昏黄挂暗月,谁赏?   忙杀春风酬智囊,难闻。   执迷有悟。   史艳文当初中了一箭,就在心口的位置,那一箭入体便错乱了经脉,鱼白的衣裳没有起到丝毫阻隔的作用,只是让那伤口更添一朵惊心动魄的红梅。   多么漂亮的颜色,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决然相反。   现在,他也是了。   解锋镝苦笑不已,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事实上,他的动作的确很快,只是中间难免有力有未逮的地方。   解锋镝将芙蓉铸客交给乱世狂刀后便前往收取极寒之气,那地方幽癖难寻,阵法重重,然而破阵不是难题,难的是打草惊蛇,会让阵法之中的人有了足够蓄势的时间。   极寒之气既能令夸幻之父现行,自然不可能无人守护,守护之人的实力必然不低,而且,怕是不止一个。   好在解锋镝不是一个人去的,赤龙影早已等待多时。   赤龙影得到的任务是负责解决看守之人,务必要做得干净利落,尽量不留下活口,以免夸幻之父找到解锋镝对他不利的证据,让计划失败,而解锋镝,则负责收取极寒之气。   无有旁心,解锋镝一时只能运功聚气,深蓝色的极寒之气自四面八方而来,渐聚成珠,在手中缓缓成型,赤龙影已处理好所有闲杂,静守一旁,只等解锋镝功成。   然而世上没有完全缜密的计划。   正值紧要关头而无法抽手防备,解锋镝硬生生挨了这一箭,那支箭入体即没,化成一股能灼伤肺腑的热流,赤龙影竟压制不下!   熟料寒珠既成,暗箭即出?   夸幻之父是要将盗取极寒之气的人置于死地!   恰此时,又有异动,似是夸幻之父派来探查之人,无法,两人只好匆匆退出。   好在,极寒之气确已取得。   解锋镝寒着脸,道:“赤龙影,你先将东西……带回不动城!”   “那你呢?”赤龙影忧道,“你要去找史艳文?”   “是,”解锋镝唇瓣发白,冷汗淋漓,“你若与我同道,比会引人猜疑……我们必须分道而行。”   “只怕你坚持不到天月勾峰,还是我送你……”   “不必,”解锋镝推开他的手,“你回去后……将那只鸟儿放出来……他会带艳文来找我。”   赤龙影还想劝说,解锋镝已经用了最后的力气化光离开。   他坎坎坷坷地避开人群,往天月勾峰而去,却没到天月勾峰,已无力再走,昏昏沉沉地跑到了一处荒废茶棚暂歇,待看见一抹金色闪过,才陷入深意识圈中黯淡无光的深渊。   深渊下,是一片梦境。   在梦里,他的心口还在隐隐作痛。   梦里他是放舟太湖的渔翁,冰天雪地,大雪纷扬倾倒,万物仿佛没有一点生机,他漂着一只小舟在湖中心,倒正好印了那句诗。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斗笠下的衣服很厚,万山绝径,了无人踪,湖水不起涟漪,浑如死寂,这样的冷寂,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还有别的人吗?   他站起身,孤独高唱:“胡与我同乐?”   然而,有何乐哉?   他又坐回去,收起钓竿一看,倒挂鱼钩上空无一物,水面之下也不见鱼儿,鱼饵怕是早就被吃了。   他笑了声。   方觉了无生机,这岂不是生机?鱼儿藏于水中,生机便藏于水中,发散再想,雪层之下,难道不是生机?都说瑞雪兆丰年,这雪,也是生机啊。   清风徐来,解锋镝俯身掐了鱼饵,挂在鱼钩上,又抛回了水里。那声音很轻,却是现下唯一的声响,听在耳力格外舒服,连心情也好几分。   鱼钩落水许久,他看见了一条雪白的鱼游动而过。   他想起佛教的八吉祥,包括轮、螺、伞、盖、花、罐、鱼、长,鱼本是其中之一,它意喻佛法具有无限生机,如鱼得水,游刃自如。   这活脱脱的证明,不正是天地的生机之根本,湖水之下,清雪之下木舟之上,难道不是生机吗?   白鱼绕着鱼饵游动,却不肯轻易咬食,浮沉婉转,解锋镝也不急,他喜欢鱼儿身上珍珠般的色泽,更喜欢鱼儿从容不破的蓝眼珠,还喜欢那如扇尾的鳍,它在那里自由自在的游着,他也不管。   他探手,鱼儿吓得往水里躲,他笑了笑,就将手停在了水里,以手作饵,静待鱼儿上钩。   鱼儿不动。   他就问:“为何不来?”   鱼儿还是不动。   他还问:“为何不来?”   鱼儿摆尾而去,他正想放弃。   小舟上突然多了一名僧人,僧人盘膝坐定,素手点水,道:“来。”   鱼儿扑腾跃起,跳进了僧人怀中,解锋镝惊奇地看着他,僧人浅笑,拂尘在它头上一点,又放回了水中。   解锋镝越加惊奇:“你为何要放走它?”   僧人静静看着白鱼在水中游动,眼中好似没有焦点,喃喃自语道:“鱼活于水,如人活于空气。”   “水,”解锋镝掀起一点波浪,憨笑道,“是了,这白鱼本就生活在水里,依水而活,出水则死,它生得漂亮,我不舍得它死,就让他活吧。”   僧人淡淡侧眸,道:“然,贫僧放它,却不是因为它活于水。”   “哦?”解锋镝一愣。   僧人宝相庄严,一指水面:“且看。”   解锋镝精神立奋,下意识看去,却见白鱼来到了他指间,滑溜的身体没有半点动弹,乖乖钻进了他的手中。   他愣了许久,方想将白鱼捞起。   僧人念道“阿弥陀佛”,而后起身,踩着木舟边缘大力一跺。   解锋镝没防备,一头栽进了水里,蓑笠散去,寒冷刺骨,解锋镝在水中痛苦挣扎,僧人却静静站在木舟之上看着他,衣襟上的卍字和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容一般扭曲。   他是会水的,可这一刻不知为何,放弃了那份本能。   他下意识想喊救命,嘴唇张开的瞬间却被蜂拥而上的湖水堵住,鼻孔、耳中、眼睛都是水,七窍无一处不疼,液体压迫着心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声。当时间的流逝被拉长,肢体的力量一点一点消失,那些在水里的光芒也被黑暗吞噬,他终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最后一刻,他放弃了挣扎。   水面趋于平静。   又好像有什么声响。   模糊的意识稍稍收拢,解锋镝茫然看去。   白鱼正推着他的大腿。   解锋镝瞳眸一亮。   白鱼疯狂地游到了他的脸颊边,那不盈一握的身体拼尽全力想躬起他的头颅,让他呼吸水面上的空气,可它只看他水面如花瓣般散开的光点,那力量便如杯水车薪,毫无用处。白鱼急了,若有似无地咬他一口,又锲而不舍地推着他,将他往木舟上推,那躯体是弱小不堪,性子倒倔,撞晕了头还是不肯放弃。   解锋镝默默看它挣扎,看到眼睛发酸,终于重拾那份本能。   他蹬了蹬腿,往上游去,僧人盘坐在木舟上,解锋镝攀在舟身的动作不小,他的脸上始终没有半点波澜,待到一切沉静,僧人看向白鱼。   它停在解锋镝的手上,累极了似的。   僧人叹道:“它,为何要来?”   解锋镝道:“它,想救我。”   僧人再问:“它,为何救你?”   解锋镝心中阴霾尽去,喟然道:“它,想救我。”   两句话一样,第一句却着重于“救”,第二句着重于“想”。   僧人最后问:“可明白了?”   解锋镝怔愣许久,声音忽然有些嘶哑:“前辈,素某明白了。”   领袖者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更加很难有爱情,爱慕滋生的占有何其疯狂?它美好诱人的味道让人食髓知味,会令人狂喜到忘乎所以,会让人活在昏庸无底线的信赖中无法自拔,它也会变成你极难战胜的弱点,更会成为领袖被人操纵控制的傀儡线。   而领袖是不能被人控制的,一个被人控制的领袖,会为其控制者无休止的私欲包裹,一个再英明的领袖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行差踏错,遭受惩罚的却是他守护的万千子民。   那是欲望之一,爱不得。   欲望,将会令所有人陷入罪恶的深渊,可实现欲望的感觉是那么甜蜜,又让人甘心在深渊里陷得更深。   而要在欲望的深渊里保持自我,除了放弃这份爱慕外,只有一个方法——掌控。   将欲望完全掌握自己手里,将弱点藏在足够坚实的盔甲之下,将爱慕牢牢栓在名为理想实为牢笼的柱子上。   他无法舍弃爱慕,就在无意识间选择了掌控。   可……这对被掌控的一方是何等不公平?   难怪,佛者说他执迷。   佛说:“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着于生灭,心便能安静不起念。”   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   珍惜当下,不拘泥于来日,随缘而行,莫让彼此的告别,痛苦万分。   他不该执迷于最后的结果,他的执迷,让史艳文也受苦,让自己受苦。缘生缘灭,起落有时,他早该明白的,史艳文对他的情是真,他对史艳文的情是真,这美好的“真”存在于彼此心中,就不该让彼此为这“真”受累。   “他来我且喜,他去由他去。”   僧人点头,慢慢起身,行迹渐隐,站直身体的瞬间,法相俱空。   解锋镝抚过鱼背,将之放生。   造化灵秀,转虚入实。   解锋镝睁开了眼。   他正躺在那条“白鱼”怀中,肩上的力道很紧、很牢,心口再无痛楚,只是脸上还有冰冰凉凉的感觉。   脸上有泪,却不是他的泪,他才发现,那人双目发怔,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   如珠似玉,他早见过的,也很久没再见过的。   解锋镝正想说话。   史艳文先开了口。   “我原谅你。”   解锋镝一怔。   史艳文看着解锋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有的事,都原谅你。”   解锋镝出神地看他许久,慢慢坐起身,那双环着肩膀的手就势滑落。   精疲力竭的身体重拾生机,解锋镝张张嘴,胸腔里翻涌着无数情绪,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抱住史艳文,仿佛任何人都不能在此刻将他们分开。   他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史艳文手脚发麻,使不上力,只能靠在他肩上,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是能解百毒的仙丹,将他心里的苦涩沉重都化开。   ……   史艳文想救他,可力量入体,伤势都好了,意识却始终没醒过来。   他进不了他的心,也没办法将人拉进自己的幻境,只能一次又一次去努力。   好不容易进去了,却发现自己成了一尾白鱼,而那个人,是沉睡不醒的渔翁。   冰雪覆盖的世界,他不知第几次化成了白鱼,可那个身带斗笠的渔翁就是不肯睁眼看看他,只要他肯看他一眼,只要他愿意解开心识,他就可以唤醒他。   第一次,他咬住鱼钩,拖着鱼竿往后退,鱼竿当真脱手而出,那人却如老僧入定,无声无息。   解锋镝睡着了,他用尽全力从水面跃起,水花溅在解锋镝脸上,那人没醒。他又跃到那人身上,那人还是没醒,焦急又凶狠地用尾巴拍打试探,终究没将人唤醒,他也搁浅在他身上。   窒息缺氧的感觉让他心脏紧缩,挣扎之力点点卸去,只能拽紧衣服回归现实。   第二次,他没有去咬鱼钩,而是去咬他落在水面的衣角,可衣角太滑,他急得没了主意,便用头去撞小舟。   很痛,木舟上的凸起碰到了他的眼睛,让他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染红了湖水,又顺着流向消失。小舟渐渐有了动静,在湖面轻轻晃了晃,可舟上的人呢?还是没醒。   第三次,他发了狠,拼尽全力朝着他脸上跳,他当真撞上了,可解锋镝只是皱皱眉。   “只是皱皱眉”又如何?至少他有了反应。   史艳文喜形于色,强撑起萎靡的精神,继续试探。   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   不知是多少遍了,史艳文搂住解锋镝的手不住打战,眼睛充了血一样胀痛,他疼得没办法,只能停下来休息,而时间已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才刚几个时辰,又好像过了一两天了。   都不像。   像好几年。   你怎么能睡好几年?史艳文失神地想,他在荆棘山里睡了一年,一年是多少天?度日如年,素还真又过了多少年?   不对,不对!   一定有办法的……既然他不能唤醒他,那别人呢?   比如一页书。   佛者居住的幻境已有天翻地覆的变化,那里不再是水榭楼台,而是时而如奔腾汹涌的惊涛骇浪,时而又如万丈悬崖,坠落无间,佛者于浪中莲台,稳若磐石。   史艳文的闯入,让他有了反应。   “前辈!”史艳文落在莲台下,被这多变的环境晃得目眩,几乎要昏死在这不受控制的环境中。他看见了佛者,他不动如山的眉目自然而然便能让人安心,那幻境再度回到了水榭楼台,可波涛依旧未止。   佛者皱眉,自入莲台后,首次踏入凡尘。   他扶起史艳文,为他薄弱的精神感到担忧:“你怎么了?”   史艳文却摇头,他知道自己怎么了,却并不放在心上,他看着佛者,离佛者半臂距离,心内苦涩,勉强将事情说完。   “前辈,艳文需要你的帮忙。”   “你唤不醒他?”佛者垂眸,“你试过几次?”   几次?他怎么有心情去记几次?   史艳文囫囵急道:“前辈,此是小事,我先带你进去!”   他急了,连“您”都变成了“你”。   佛者一指点在他的眉心,道:“阿弥陀佛,你的精神若是不足,只怕唤不醒他,自己也会睡去。彼时外界若有危险,胡能阻挡?”   史艳文愣了许久,脸颊抽了抽,强压起忧虑,回归内敛,他道:“前辈说的是,艳文不能让解锋镝受伤,便先调养,稍后再带前辈进去,如何?”   “……好。”   时过不久,史艳文带着僧人进了解锋镝的意识。   渔翁还是那个渔翁,白鱼还是那条白鱼,佛者幻化成普通僧者,一掌拍向死寂的世界。   渔翁惊醒,白鱼靠近,僧人也出现了。   可解锋镝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渔翁,他请他靠近,他问他为何不来,可他怎么靠近呢?两人之间就像有了一层看不见阻隔,他根本无法接触他,这本该是他最期待的状况,可如今却没有一点欣喜。   僧人示意他稍安勿躁。   其实不必僧人示意,当精神镇定后,史艳文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   他靠近鱼竿,在四周□□试探,等着僧人来此开示。   解锋镝入了执迷,史艳文料想不到,解锋镝怎能入了执迷?自己给自己设下了牢笼,史艳文震惊之余,又乖巧地游到僧人手中。   僧人在他头上一点,情绪再度回归平静。   他在想僧人会如何开示。   一页书是素还真最为敬重的前辈,一页书的话,素还真是一定会听的。而僧人并没有开示,他只是指了一条路,然后将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一部分推给了他。   他被僧人的举动惊住,下意识向解锋镝撞过去,撞晕了,撞痛了,继续,反正他本就在夸幻之父那里吃了亏,终究是要调养精神的,不过多费两日罢了,有何可怕?   可解锋镝不能死。   水花渐小,他没看到,解锋镝不再挣扎,他看到了。   看到的刹那,怒气和无奈一同涌上心头,这人到底对他有什么担忧?需要给自己设一个这样危险的迷局!?然而怒气维持不久,他就已经撞得晕头转向了,又过许久,史艳文突然被一只手抚了抚。   他茫茫然抬起头,看见那人眼神逐渐坚定、淡出笑容。   紧绷的精神豁然一松,史艳文闭眼,放任自己逐流出意识之外,肉体和灵魂恍惚间分开了一般。   生,死。   史艳文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也并不意外的在眨眼间便得到了答案。   那凝聚天地精华的旷世白莲,怎么能死?   他选择生,他选择素还真生,有意识、有呼吸,忍耐着七情六欲包容稳重、享受着智冠绝伦不乏幽默的生! 第83章 浮雪 七十八   千丈孤城闭黄沙,然黄沙直起,高楼怎抵?   慕如烟海,不见天涯。   漫漫前路不见尽头,何时止步,何时便至天涯。   极寒之气既已取得,那接下来,便是大事将定。   次日,八面玲珑传来消息,玉梁皇与圆公子大闹一场,直打到山海奇观门口。那圆公子本是随和海派之人,不知那日为何,打到面容狰狞也不见停下,玉梁皇盛怒而归。   又数日,风波未息,狩宇族夺人令钥,成功进入山海奇观,再被打出。同日,天魔茧夔禺疆得出不动城。   再数日,狩宇族联合玉梁皇,大举入侵八面玲珑,致使圆公子勃然大怒,冲突不断,解锋镝为行副主持之职责,再上八面玲珑以作调节。   这期间,史艳文一直不曾醒来。   及某,宵更,不动城。   解锋镝尚未归来,史艳文却已转醒。   他在此地睡了将近一旬,醒来还还有些浑噩,却也能分辨出这不是天月勾峰。   但是与往日的不动城也大不相像。   琉璃瓦,如画灯,青木案,细柳墙。   这哪里像是不动城的宫殿?若非格局方圆不变,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到了哪处名流大儒的避世之所。   可他还没看够,那趴着麒麟的烘漆大门就被人踢开,动作大的似要将那门踹出洞来,好发泄他多日来的苦等和不满。   进来的人看见他时顿了顿,狂躁的气息蓦然一松,于他惊怔的面上一扫,笑了起来:“睡够了?睡够了,是不是该和我解释解释,我亲爱的……爹亲?”   这句爹亲虽然带着嘲讽,可效果就像羽毛刮在心上,让他有些飘飘然。   史艳文半晌没说出话来,可眼里的风起云涌却将心里的话说了个通透,只是这些话搅和在一起,杂七杂八地滚成了一团乱麻,千挑万选也只能看中几个字而已。   “你怎么会在这里?仗义。”   那具身体不甚精神,说出的话纵有千倍气怒,表现出来也不过是错愕焦急,再说那又是张年轻脸庞,倒看得史仗义别有趣味。   虽然不想承认,看见史艳文醒来时,他的确有瞬间的安心,不过他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回到九界缺之不可这一缘由,转脸又是凛然谑笑。   “你猜?”   史艳文脸上表情突然精彩了起来,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急急忙忙问:“你是自愿来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龙首答应了?这是个是非之地你看不出来吗!你这孩子……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话未说完,史艳文就觉不对。   史仗义端正着脸,很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也没甩开被抓住的手,好像在看什么奇珍异兽。   史艳文莫名其妙地耳尖发红,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寂静之后,门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充满活力的声音就这样闯了进来。   “史仗义!你别去打扰前辈!”   来人约莫十五六岁,四肢有力,眸子比史艳文还要澄澈,说话间还有几分刻意压制的稚嫩憨厚,不是皓月光是谁。   皓月光的脚还没踏进麒麟宫,声音已经要震破了天,叫底下的人好气又好笑。   这样大的动静,究竟是谁在打扰史艳文,恐怕还另有定论。   而上面的情形却是一变,史仗义嘴角一抽,那孩子已经大跨步走了进来,见到史艳文时微愣,而后惊喜道:“前辈,你醒了!”   史艳文也愣了愣,乍见少年,还以为自己睡了好些年,再看一眼,又有些出神,不知想到了谁。   史仗义漠然一张脸:“哇哦,这么迫不及待?”   皓月光欣喜的神色陡然一僵,唯唯诺诺道:“我说过我不是……你又想找我麻烦!”   “知道我想找你麻烦还上赶着来,这是不是叫做自找苦吃?”   “你胡说!”皓月光看了一眼史艳文,“前辈,我是来看你的。”   史艳文早已想到今日的状况,对他那求救的眼神自也了然,招手唤他过来,对史仗义道:“仗义,想必你们已经认识了,他是爹亲的……半个弟子。”   史仗义淡淡道:“哦。”   史艳文看他神情,竟暂时忘了追问他来不动城的缘由,眉间微蹙,道:“你别找他麻烦。”   史仗义扬眉道:“找了又如何?”   史艳文看向忿忿不平又不好在他面前生气的皓月光,踌躇片刻,道:“皓月光……”   皓月光虽有几分憨气,但也明白史艳文初醒,有许多事想说,人家父子间针锋相对口生龃龉是人之常情,自己这个外人掺和进去未免就不伦不类了,当即道:“前辈既醒,我去告诉其他人,免得他们担心。”   他一出去,屋内便如寒气扑地。   史艳文正色道:“爹亲不问你来不动城的原因,但你必须马上离开。”   “本尊欲往之地,无须旁人置评。”史仗义不以为意。   被归类为“旁人”的史艳文叹气:“仗义,不动城近来或有大事发生,你实不好在此逗留。”   “那你为何在此?”   “爹亲有事……”   “什么事?”   “仗义,此事爹亲不能告诉你,不过等爹亲办完这件事,爹亲自会带你离开。可你要是卷入苦境纷争,爹亲没有把握也没有精力去保护你。”   史仗义扬着怪异的语调:“有没有搞错?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保护我?还不如我来保护你更切实际。”他停了停,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又骄傲地梗着脖子道:“本尊是看你效率太慢连个小小的阵法都拿不到手,迫不得已只好亲自上场。”   史艳文眨眨眼,颇为感动地点了下头:“嗯。”   史仗义浑身寒毛直竖。   好在史艳文迅速调整了表情,从容深沉:“仗义,不动城里的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听爹亲的话,回儒门天下,那里更安全。阵法的事,爹亲有把握,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现在还不是和素还真挑明的时候。”   “那你想什么时候挑明?等不动城之事将完素还真有空慢慢和你耗的时候?”   “……他并非你心中所想,”史艳文道,“私情之上,他不会强求。”   史仗义哼了声:“既然是你情我愿,你何必三番两次带着眼泪去骚扰我?”   “……”哪里来的三番两次?   史仗义不再说话。   史艳文垂头静思,片刻后,目光忽闪,道:“如果你说的是上次……你误会了,那只是不甚洒落的茶水,史艳文还不至于如此‘委屈’自己。”   史仗义当他狡辩,顶着冷笑作反语:“史君子之包容退让,戮世摩罗望尘莫及,佩服、佩服。”   “你……就是为此事来不动城的?”史艳文问。   史仗义捂住额头,惊退一步:“完了完了,没想到云州大儒侠一觉睡成个傻子。”   史艳文笑着摇头,也不与他再在此事上纠缠,话题一转:“你是怎么来的?和续缘一起,还是自己一个人?”   “本尊当然找了个带路人。”   那便是和素续缘一起来的,史艳文略松口气,道:“你已看到,爹亲无事,尽快离开不动城吧。”   “本尊何曾说过是来找你的?”   这孩子口是心非的时候总喜欢自称“本尊”,史艳文早已看破:“那你来做什么?”   史仗义耸肩:“我和素续缘打了个赌。”   “什么赌。”   “就赌,我能不能伤到素还真。”   “……”   “若我赢了,便要他办一件事。”   史艳文心下一动:“你是想……”   “阵法,”史仗义理直气壮,气氛却莫名透着诡异,“素续缘去套阵法,想必比你容易百倍,你说,是不是?”   “不行,”史艳文脸色微变,“你不能利用他,让去欺骗自己的父亲。”   “呵。”   “仗义!”   “你真的想回去吗?”史仗义忽然认真道,“其实这个世界也不错对不对?不必受‘史家人’的牵累,有个素还真陪着你,还有个比你亲生儿子还像你的‘半个儿子’,父慈子孝,享受天伦,其实不回去也没差对不对?”   空气再沉。   良久,史艳文开了口。   “……那是‘半个弟子’,”史艳文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还有,你刚刚是不是在撒娇?”   ……   史仗义被“撒娇”一词闹的恶心,脸色发青耳尖带红地奔向了练武场,指着素续缘的鼻子道:“跟我干一仗!”   素续缘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他,说不定又是遭了池鱼之殃,一边叹息,一边请出了银豹代打。   解锋镝满面愁容回城的时候,史仗义的魔气几乎快要覆盖整个魔城。   史艳文站在观星台正要往下跳,解锋镝却直接飞了上去,将人抱回了殿内。   “仗义他和银豹打起来了,”史艳文去抠附着在腰上的手,“我去阻止他!”   解锋镝本来心情郁卒,看他这模样又笑了起来道:“别担心,此情此景已成不动城常态,他们不会让仗义受伤的。”   史艳文动作一顿:“可是……”   “放心,”解锋镝半拽着把人往殿中带,往琴台边一坐,“仗义是你的孩子,他们也有意与之打好关系,且让他们指导指导,对仗义来说并非坏事。”   话虽如此,可史艳文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同不动城有太多牵扯。   解锋镝看他神色,又道:“睡去小半月,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史艳文默然半晌,道:“确有迷惑,但不知哪些是艳文必须知道的?”   “……”先谈正事啊,也罢,“关于一页书前辈。”   “譬如?”   “旁的不算,有两件事你必须知晓,”解锋镝揉着他的胳膊,上次那场劫难,让史艳文耗费太多精神,睡了这许久,想来手脚也还是酸麻的,“一件事,是夸幻之父玩乐行径暴露,引发众怒,只待时机成熟,不动城便会联合幽界强攻山海奇观。”   “此事紧要,”史艳文自然明白,“彼时幽界将趁机夺取复活风之痕之物,不动城则要拿下夸幻之父并且保护起来……既然你对此事已有定策,那夸幻之父的守关人圆公子,想必你已搞定了。”   解锋镝听完一叹,道:“这是第二件事,圆公子暗中已与夸幻之父决裂,攻打山海奇观之时会有所助力。”   既然成功决裂,该是件开心的事才对,解锋镝看起来却没有丝毫开心,史艳文按住他的手,道:“可是圆公子提了很多难以达到的要求?”   “他只提了一个要求,”解锋镝将人揽进怀里,“他要夸幻之父还鱼美人自由。”   “自由?”史艳文诧异,他是知道八面玲珑内众仆都有禁制在身,若无法解除终身都不能离开八面玲珑半步,此也为夸幻之父的私欲所致,但确实没想到圆公子竟会以此为条件,“可是,为何是鱼美人?”   解锋镝思忖少许,还是答道:“因为,他们在一起了。”   史艳文讶然:“什么时候?”   “巧天工离开时,敬了圆公子一杯酒,她本意是想看圆公子出丑,不想……”解锋镝不自觉地往史艳文身边偏了偏,轻声道,“夸幻之父此人,自己的东西想来不许别人动它半点,这消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他,若不早作打算,等待圆公子与鱼美人的便是灭顶之灾。可惜鱼美人出不得八面玲珑,故此两人竟无处可躲,圆公子本已对夸幻之父诸多不满,又遇此劫,当知夸幻之父对多其所好的人不会手软,才会答应与我等合作,换来鱼美人自由。”   “这便是你一直在等的□□?”   “不全是。”   “嗯?”   “鱼美人的身份若停留在奴仆之上,于圆公子而言可有可无,生死无碍,但若他有了圆公子的血脉……圆公子就不得不为其筹谋了。”   “……这是你的主意?”   “起初是,后来,假戏真做了。”   “一举两得么……”   “不喜?”   史艳文默了默,道:“保命,促计,无奈之举,艳文理解。但艳文记得鱼美人对他颇多惧怕,况且这等错合之事,未尝会有真情相伴。”   至多,只是不得已的保命之举   “或可如此想,今日我观圆公子性渐沉稳,对鱼美人诸多关照,究竟有些情动,或与其过往有关,”说罢,解锋镝从怀中拿出张灰白的画帛出来,“这是他以前的形象。”   史艳文将之摊开一看,而后愣住。   驼背,丑陋,乍看便会让人不由自主害怕的凶相。这等面貌,莫说成家生子,怕是让人看上一眼就不敢。   史艳文虽非那等以貌取人之辈,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大多数情况下,姣好的面貌会影响着以后的交往。   若是如此,鱼美人孕子,对他的意义便不同一般了。   此人也未做大恶,若他从此不再助纣为虐,合家退隐,确也是一件轶事。   只是……   “鱼美人意愿如何?”   “依解某看,她对圆公子未尝无意,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只能说,随缘。”   “……是嘛。”   “你……别想太多。”   “我想什么?”史艳文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想。”   “……那就好。”解锋镝顿时有些如坐针毡。   史艳文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怪异道:“你要我得到解开禁制的方法?”   “此事有些难度,但我相信你能做到,”解锋镝略略放心,曲指在他耳垂一刮,移开他的注意力,“公事讲完了,现在,该讲讲我们之间的私事了。”   下方的打斗不知何时已经销声,黑沉沉的夜空星子寥寥,殿堂内的几支蜡烛还在晃悠,当然远及不上璀璨琉璃折射的光华。   惬意无比的静谧。   史艳文闭了闭眼,语气不善:“你说的是你,还是仗义?”   “都有,”解锋镝手伏在他的腰上,往自己腿上一带,“你可知你睡了这十数日,除了偶尔来的小鬼头和小狐,仗义已和每个人都打过好几轮?”   “你想说什么?”   “那孩子等得不耐烦了,”他想了想,又道,“我也等得不耐烦了。”   史艳文勾起唇角,眼睛亮了些,“我看他是想找你麻烦。”   “随他吧,不打不相识,只是苦了皓月光,”解锋镝隔了两层衣服在他肩上揉着,“为何?”   “皓月光的性子像艳文的三子,眼睛又像我。”   “银燕?”   “嗯,”史艳文仰起头,“是艳文杞人忧天,也许仗义并不讨厌他,他和银燕的感情从来是最好的。”   解锋镝在他发上轻嗅,道:“我知你不愿他待在此地,不动城的人确实太多了,若生战事,恐会殃及无辜,你若愿意,我可叫续缘带他回天月勾峰。”   “……”   “怎么了?”   史艳文从他手臂间挣脱出来,凝视他的双眼:“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史艳文眼帘低垂,须臾,直接说道:“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与他过多接触。”   “我说是……”解锋镝刻意放慢说话速度。   史艳文紧张抬眸。   “艳文可会难办?”   “……若说不会,你信吗?”   “不信。不过,解某也有自己的目的。”   史艳文越加紧张:“什么目的?”   “唉,艳文如今的表情,教解某伤心了,”解锋镝眨了下眼睛,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低到了沙哑诱人的程度,“他是你的亲子,我想听他叫我声……艳文可明白。”   史艳文表情瞬间精彩了起来,神驰片刻,用了个委婉至极的词来表达这件事的难度:“很难。”   或者说,不可能。   解锋镝轻笑,不再说话,倾身覆下,唇齿相接。   隔半晌。   殿外传来人声。   史仗义同素续缘突然出现在门口。   素续缘踏进殿内,脚步却不由自主顿了顿。   史艳文侧身站在琴台一侧,理了理衣服,解锋镝则坐在另一侧,状似出神。   好像……哪里有点奇怪。   “爹亲,你们有事要谈吗?”   解锋镝扯扯嘴角,欲言又止:“无事,续缘来此做甚?”   素续缘正想说话。   在他身后的史仗义突然出声:“你们办事都不关门的吗?”   解锋镝:“……”   史艳文:“……”   笑容僵住的素续缘:“……” 第84章 浮雪 七十九   十一年不负。   巫山露水得尝还。   犹记当日谶言: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时如飞逝,转眼便过一月。   一月后,他们走到了最后一步。   十围之木,始于毫末,走过这一步,所有的人都将各归各位。   解锋镝来到山海奇观的东面,这个方位,是山海奇观大阵唯一的薄弱点。当日史艳文初来此地,心有所感,曾用脚尖与他指过路,他虽不擅阵法,却能感受出气息有异。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渡荆门送别?”史艳文轻笑,“现在念,为时过早。”   解锋镝转头,白衣皎皎,腾如飞雪。   “你今天,很不一样。”   史艳文对上他的视线,峰顶的晨风其实不是很冷,晨曦绚烂的光华中不乏朝阳灼热,照入那双如柔和的双眸,暖意直入人心。   “你也很不一样,至少没有往日的过度紧张,很是放松,”他拂起他的肩发,小心放至身后,“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真是可惜,”解锋镝拉住他的手腕,“若是少了最后五个字多好。”   史艳文垂眸:“你可以当做,没听到那五个字。”   解锋镝惋惜摇头:“艳文很不直接。”   “要听一句直接的吗?”   “哦?”解锋镝凑近道,“说出来,让解某欢喜欢喜。”   史艳文身体缓缓往后退,温热的手背在解锋镝之间一点一点掠过,渐近消失,被云海掩盖的刹那,史艳文温柔地笑了,道:“这最后一步走完的那天,我告诉你,我的心意。”   解锋镝将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怅憾而道:“我等着你告诉我,你的心意。”   温润的青年踏入山海,庞大的虚影幻化而出,俯视来者:“史艳文,今日你来得倒早,可惜卬没有早茶招待。”   史艳文仰面行礼:“上次艳文赖去了黑死薄,今次,特来告罪。”   “告罪?”庞大的肉山向前倾倒,带去无限的压迫,“上次你是凭自己的能力扛过山海奇观的压力,又是点名指定的第三份礼物,何来得罪?倒是……你可打开过第二份礼物?”   “尚未。”   “那便可惜了。”夸幻之父意味深长地一笑。   史艳文含笑道:“何来可惜,左右,日后还有机会。”   ……   行至山下。   香瘴遍布,杂草丛生,乱石林立。   解锋镝站定,石缝中转出两人,银豹、燎宇凤,两人虽带面具,却是神情肃穆,锋芒暗藏。   两人点头道:“解锋镝。”   解锋镝检查了阵法,慎重地看着两人:“成败在此一举,但也要顾及自身安危,幽界人马会是夸幻之父明面之敌,莫让幽界趁乱偷袭。”   “我们知道,定会小心护住要紧,”银豹看看山上,“只是这条道路守之不难,却要让史艳文曝于表面,恐会有无伤之忧。”   “我相信艳文应对巧变不下于我,”解锋镝自也担心,但却不可能为此收手,“你们只要与幽界虚晃几招,幽界人马会自觉打开缺口,你们只管护送他们离开就是。”   燎宇凤却问:“若是幽界临时反悔如何?”   “反悔?”解锋镝杀机一闪,事到临头,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反悔,“他们没有反悔的机会。”   “……”   “打开山海奇观的动静必定不小,虽有圆公子暗中相助,但为保万无一失,其余三方也有苍鹰、金狮、赤龙影、黑衣、却尘思分别固守,以阻其他势力,幽界自然也要出力……”   银豹突然低笑:“我们出来之前,小空也跟了出来。”   “他?”解锋镝脸色微变,“续缘没将他带往天月勾峰?”   “带去了,”银豹道,“在金狮将他打昏之后。”   “那孩子……算了,暂时顾不上他,我去看看圆公子准备的如何,你们小心。”   “嗯。”   圆公子并不需要出多少力,他只要漠视幽界与不动城在眼皮子底下活动与阻止其他势力的探查人员察觉真相,在夸幻之父彻底被擒住之前,他必须在台面上要保持自己的中立,以保计划失败后的一线生机。   当然,必要时,他也可以倒戈攻向幽界与不动城。   解锋镝当然也知道。   他走向八面玲珑,护卫其外的人因玉梁皇与狩宇族的进攻死伤惨重,剩下的人虽不多,倒要来袭杀几个人,却不是难事。   解锋镝到时,圆公子正伴着鱼美人,嘴角带笑,少去讥讽,多了温柔,鱼美人挽起了头发,换下舞衣,着了一身深红的衣裳,金钗步摇让那张脸更添成熟和雍容。   正是夫妻相和的模样。   解锋镝还记的初见圆公子时,他高高在上,华丽的衣裳下是对世人的不屑一切,嘴角总挂着似嘲似讽的笑容。后来这笑容渐渐有了沉重,随着古原争霸的进程而多了复杂和杀意,连歌舞升平的八面玲珑也有了战世。谁知峰回路转,结局是温情脉脉酿就的返璞归真,能够平息喧闹和张狂的还是只有情。   鱼美人对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圆公子请他坐下,亲自斟茶:“请。”   他到底是紧张的。   解锋镝透过茶雾看着圆公子,心里多了几分慰藉:“圆公子今非昔比。”   “我是今非昔比,”眉间一缕阴郁未散,圆公子微露苦笑,“但曼鲤却始终心存介怀。”   曼鲤,鱼美人的本名。   “……日久见人心,圆公子若以真心相待,鱼美人必以真心还之。”   圆公子一扫沉闷,又挂上了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容:“解锋镝,你不去等着你的史艳文,寻来八面玲珑作何用处?”   解锋镝摇头:“艳文已去见夸幻之父,解某还不到出场的时候。”   “说起来,初见史艳文时,他与你之不合……”   “三分真,七分假。”   “果然,”圆公子递给他一个眼神,“如今呢?”   解锋镝轻笑道:“没想到圆公子对艳文如此关心,解某代艳文谢过。”   “史艳文其人确好相处,当得君子之称,但我并非关心于他,”圆公子半眯了眼,“我只是好奇,你将他送到夸幻之父身边,就不怕……羊入虎口?”   解锋镝顿了顿,端起茶杯,指尖沿着杯沿划过。   “……圆公子,还是小看艳文了,”茶杯轻放,解锋镝站起身,深邃的眼眸蓦然锐利,“谁是羊、谁是虎,犹未可知。”   既出八面玲珑,解锋镝继续往外围走,那里,有幽界潜伏暗军。   破城之将贵精不贵多,既是精兵,掩息之术自然超乎常人,解锋镝纵然功体全复,也不见得能全部找出。他只站在林间,甩袖结出阵法,不多时,便有数人自如其阵,来到他面前。   来人对解锋镝的敌意极其明显,他们围成一圈,将解锋镝堵在中间,却谁都没有动作。   他们此刻是合作者,而且还是合作最紧要的关头,谁都不能滥起冲突。   又闻脚步作响,众人齐齐看去,夔禺疆缓缓走来,阴森的模样似要将人吞吃入骨,他还没忘记被困不动城的那几日,他将之视为生平奇耻大辱,却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设计不动城、逼得风之痕自绝之事。   “既然不放心我等,不若就让不动城全权代理,如何?”   解锋镝处变不惊,半点没有为他震慑的意思,道:“欸,既然是双方合作,当然要各自出力,岂能让不动城独领风骚?”   “哼,说吧,来此所为何事。”   “只是来确认行动计划,以及奉劝各位,合作之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诚信,毕竟幽界与不动城如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夔禺疆一招手,围困之人眨眼消失,他沉着脸,道:“幽界有幽界的行事作风,只要最后的结果双方满意,我想过程,应该不是那么重要。”   解锋镝不动声色:“不知幽界行事作风为何?”   “阁下尽可拭目以待。”   “解某不得不提醒阁下,我们的目的是取得救出风之痕之物和夸幻之父,山海城的打开必然会惊动其他人,玉梁皇与狩宇族便是最快反应过来之势力,我们的时间,经不起消磨。”   夔禺疆嘴角抽动一下,狞笑道:“放心,圣母有旨,一切以复活风之痕为重。”   解锋镝暗暗皱眉:“如此,解某这便告辞。”   言罢,解锋镝再去外围。   这次,他要见的人非关山海奇观,非关幽界。   他要见的是六弦之首。   道人并非孤身来此,他还带了其他人,一个中年文士,两个乖巧幼童。   解锋镝上次见他们时,只将他们当成芸芸众生中与之擦肩而过的普通人,对史艳文格外关照和热情。而此次再见,中年文士的眼中早已没了热情,他沉下来的面庞,终于叫解锋镝有了熟悉。   是那个孩子,眸中的悲恸和无奈只经轻轻面前的人轻轻一晃,就从血肉里剜出了那部分记忆……   ——爹亲说过,你必须死!   建木之坚,业火能燃。   普通的长剑无法射入建木,金刚石却不一样,它的锋利,可以将象牙割断,它的精华打磨成的长箭,可以击穿任何巨石。   素还真亲眼看着他击穿史艳文的胸膛,又深陷入建木中,热血燃起了建木的圣力,但史艳文的心口却承受着痛苦的撕裂之力。   那是一个成人的体重,哪是一直箭能挂住的?   素还真心惊肉跳地抱住他,那即将远去的魂魄在建木之力加持下有了实体,他右手勾住史艳文的腰,左手抵住建木之体,没有去拔那支箭,而是一狠心,带着史艳文从剑羽那头凌空后退,让整支箭都穿过了史艳文的身体,而后带人坐在了建木平台般巨大的断口上。   史艳文疼得痉挛。   他知道,是因为箭羽,以为那支箭的箭羽并不是软的,而那支箭射中的地方离心脏无比贴近。   素还真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不让其停止跳动,然后扫了一眼建木下的那些人。他们无声的嘶嚎,身上黑色的阴魅在建木发出的光芒下挣扎不休,扭曲狰狞得像一团团令人作呕的臭虫。   而那个孩子呢,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像没料到自己的箭居然会射偏,可又好像庆幸他射偏了。   史艳文没有死。   可他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便离死不远了,更糟糕的是,素还真发现自己的手又开始透明,他无法为史艳文维持太久的生命!   只是,怎能让史艳文死?他这样的人,可以死在征战沙场,可以死在锦绣高堂,可以死在争智斗勇,可以死在大义捐躯,唯独不该死在阴谋算计身负恶名之下。   素还真在脑中思索着续脉的方法,然而无论哪一种,都需要一个必然的要素——时间,那是他现在最缺乏的东西。   若他拥有身体,此刻必定已经满头大汗。   就算没有身体,史艳文也能察觉到他的满头大汗,常人此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史艳文却虚喘了口长气,撑在地面坐了起来。   就像颓坯的脊梁被强硬掰直,血色下的肌肉如磐石绷紧,将伤口压成一道细缝,叫看得人心惊肉跳、震撼不已。   素还真一惊,忙将人靠在身上,提着声音道:“别乱动!”   “你……”才出一个字,史艳文已经有些提不上气了,可他还是坚持着将剩下的话都说完,“我不会死,你走吧。”   “不可放弃!”素还真扶着他的肩膀,不敢用力,“你之气运鼎盛,上天必会给你留下生机,决不可放弃!”   史艳文扯扯嘴角,后脑勺抵着他的肩膀,斜斜地扫着下方。   他轻轻的咦了一声。   素还真道:“你的血似能激发建木之力,对阴魅有净化效果。”   “这样啊,”史艳文沉默许久,忽然道,“不够……”   这光芒有减弱的倾向。   史艳文能看出来,素还真也能看出来,他不能看出这个,还能看出些别的东西,一些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素还真一伸手,圈住了史艳文的身体,将那双手也束缚于怀抱中,沉声道:“素某,不会准你。”   史艳文笑了笑:“准不准,不是……你说了算!”   话音未落,素还真的手腕陡然一沉。   他忌讳着史艳文的伤势不敢用力,也不敢点穴,深怕会阻碍血液流通,可史艳文身为重伤之人,却根本没有这个忌讳!   素还真素来沉稳,那时也被他气笑了,凭着单膝盘坐的姿势硬是翻了个身,来到了史艳文身前,一指点向他的肩胛。   指间未至,史艳文已痛苦地咬唇,一掌拍向心口!   素还真惊骇,那支箭尚未射中心脏,可他这一掌下去,伤口扩大,怕是连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了!当即变指成爪,几乎半扑着掐住了史艳文的手,于其脉搏上注入自己的内力,上身因为惯性压向史艳文,素还真险险将手撑在他头边。   这内力流转全身,震慑了史艳文的意识,顺利让他陷入昏迷。   “……唉。”   他最后的气力被素还真消耗殆尽,可要再度醒来,也并非难事。他醒来后,素还真也早就消失,那时,还有谁阻止他?   禁制山外不知多少杀手暗伏,素还真若想带人打出去可说九死一生,何况他的身体还不知何时会消失?   所以,留给史艳文的只有两个选择。   他可以在这建木上等待不知会不会有的援兵,等到时,他不一定活,等不到,他一定会死,只要他死,这禁制山的阵法将对阴魅失效,彼时两败俱伤,史艳文死得毫无价值,道域也会身受阴魅之害。   他也可以不待援兵,舍生取义,在死之前流尽自己的鲜血,保一方平安。   哪一个都不在素还真的考量范围之内。   他选择的是最大的两全,将聚魂庄同阴魅都困在禁制山,将史艳文救出此地。   他有方法,从知晓史艳文处境开始就有的方法,这方法还来源于自己。   他能感受到躯体的回归取舍于灵魂的超脱,他无法将史艳文送出此山,却可以带着将自己的灵魂与之相连,二者为一,他若要回去,史艳文有五成机会可以和他一起离开。   至于聚魂庄和阴魅,他也有方法将之困住!   建木的力量越见消弭,素还真当机立断,指尖掐诀,与虚空一点,那一点落在某处,某处便有光华闪现。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也越来越复杂,到最后已没有人能看清。   那孩子和聚魂庄的人统统被困在了渐至复杂的阵法内。   喧嚣再起,一股不妙的感觉蔓延开来。   素还真动作稍顿,却见阴魅已有复苏之机,断然挥袖。   刹那间,点滴的光华像散墨之笔,一滴连着一滴,一片连着一片,终于,阵法成!   素还真退回建木平台中央,不去看下面震惊的胡言乱语,他只有保证他们出不去便可,接着,便是史艳文……   他的视线还没落在史艳文身上,脚下的建木忽然再度绽放光芒,素还真瞳孔微缩,半跪在地查看,只看见鲜血顺着手臂下流,像条火红的灵蛇一样爬行开来,而史艳文的眼睛还是闭着的。   他没有醒,却在潜意识里告诉素还真——他要消灭这些孽障,不计代价!   素还真忍不住要为他的坚持所折服,同时也忍不住为他的固执所气闷。   为今之计,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素还真厉色一闪,蓦然摧掌拍向他的心口,掌中的真气顺着伤口流入,却不曾流出,而是彻底锁住了他的心脉,让他变成了假死状态。   也成功阻止了血液的流逝。   灵魂相连的秘法只需素还真引导,这过程难以撼动无法打扰,所以素还真也没看到自己设下的阵法有了奇异的变化,当注意到时,一切已无可挽回。   他的本意,是只带史艳文一人离开,却来不及考量禁制山的特殊性。   他紧张地观察着史艳文的手脚,在它们终于开始有了透明感时才松口气,也才有了余力发现除了它们两人,周遭的一切都在变淡。   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除了拥紧史艳文之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思考该如何对付这群苦境的天外来祸!   是将他们困死,同时分出神识向梵天求救?还是先救史艳文,再想办法消灭他们?   这原本属于史艳文的难题,现下却落在了他的身上,只是他比史艳文幸运,因为这些难题,在所有人慢慢消失时,自己有了解法……   山体趋近透明时,他看见了悬浮在山顶上的聚魂庄,还看见了聚魂庄内受到牵动的阵法将所有阴魅吸收镇压,更看见了史艳文心口的箭伤缓缓愈合,甚至看见了山外浑身染血勃然大怒的藏镜人……   他看见了所有,唯独没有看见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至于禁制山和聚魂庄分开而落更没有印象。   “所以,”解锋镝告诉他们,“我知道的阵法只有一半,你们不一定能平安回去,就算回去,也不一定在道域。”   “我知道聚魂庄的阵法,”道九谨慎地看着他啊,“这数百年我早就将禁制山的阵法深究入心,只要……只要你肯帮忙,我们一定可以回去!史艳文和戮世摩罗也可以回去!”   解锋镝垂眸,眼底微冷:“你若想回去,其实只需要找我,但你却先找的艳文,是想借他之手……你想用他威胁解某。”   道九手上捏一把汗,带着两个孩子想往后退,却又忌惮着道人不敢乱动,犹豫不决后忽然决定破罐子破摔,大喊起来:“失了守护石我的寿命只有半年之久,但我不能让这两个孩子跟我一起死!我要送他们回去认祖归宗!我是在算计史君子!可明明史君子也要送他的孩子回去不是吗?不然戮世摩罗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活不过半年!而且!而且……我真的是想当面向他道歉的,我可以以死谢罪,至少……将我的孩子送回去……”   说到最后,他又变成了那副惨淡怯懦的模样,痛哭起来。   “他们还这么小……怎么、怎么……能死在这里……”   两个孩子惊了惊,却不害怕,反而一人牵着他的一只手,安慰道:“爹亲,你别哭……”   “爹亲不回去,我们也不会去。”   “爹亲……”   这一老二小相依相偎,便是再无情的人,也会叹息。   他也只是个被利用的人而已,而且,还是被自己的父亲利用,解锋镝又岂能对他绝情?   解锋镝与道人对视一眼,叹道:“你不必如此,我不会阻止艳文,自然,就不可能阻止你。”   痛哭的声音立停,道九抬头,意外惊讶地看着他,不敢置信道:“你会让我们走?你不怪我……”   怪他为了回家,算计史艳文,怪他为了回家,意图牺牲无辜之人。   “你并不是罪魁,这数百年折磨已算赎罪,艳文都不曾怪过聚魂庄,解某何来立场去怪罪你?说到底,艳文有此磨难,解某当初也算推波助澜了一番。”   “你……”他原以为落到解锋镝手里,自己便回去无望了,怎知这人竟答应得如此干脆,不刻间便如同天堂地狱转了好几圈,有些惶恐不信,“你可能会死,不后悔吗?”   解锋镝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距小空……戮世摩罗到苦境的半年时间还有一个月,弦首会带你去聚魂庄湮灭的孤岛,聚魂庄阵法万千,有弦首相助,这一个月想必够你布置的了,一个月后,我会带艳文去找你。”   上次,他没能实现亲自送史艳文去到聚魂庄的诺言,这次,他绝不失约。   道九愣了许久,还是未能全信,很是失魂落魄,让两个孩子颇为奇怪地看他许久。   解锋镝也不与他解释,日后如何,自有日后定论,另问:“你方才说的‘守护石’是为何物?”   道九无意识地喏喏答道:“一枚土黄色的石头,是父亲从建木上……带走的。”   “那枚石头实在聚魂庄湮灭之后才出现的,是否?”   “是……你如何知晓?”   解锋镝又不答,对道人揖手:“弦首,此事,拜托了。”   道人顿了顿,忖道:“你,看开了,很好。”   解锋镝若有所思:“只是险入歧途,幸在悬崖勒马。”   道人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看向道九:“走吧。”   道九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松开两个孩子的手,对解锋镝深深一拜,方随道人离开。   解锋镝目送良久,而后转身。   “树枝,土黄色石头,建木……”   那不是石头,而是鸟卵。   古来与建木传说息息相关的的鸟儿只有一种。   “……雏凤。”   解锋镝仰头,灿金的鸟儿正定定地看着他,他勾起嘴角略笑笑,又望向前方。   前面是幽界,幽界之前是八面玲珑,八面玲珑前是不动城,而不动城之前,是史艳文。这层层的设计,只为复活一页书与风之痕,若赢,史艳文功成身退。   聚魂庄这桩劫难终要有个了结,情乐俱已刻骨铭心,于素还真而言,能够在暂时享受情爱欢乐,已然足够。   得放手时须放手,他是素还真,更不能让自己陷入情爱的执迷。   艳文,我放你走。 第85章 浮雪 八十   最后一箭,要刺中要害。   最后一剑,要砍得利落。   最后一步,要走得干脆。   即便是更深密林,解锋镝也能明察秋毫不亚于白日青天。   他静静地看着前方。   月华投注,万物静谧,恍若无人。   空气中的尘埃在如水月色下游动冲盈,葱茏密林掩不住不时扑簌的飞虫身影,不远处的小水坑里正趴伏着一只黑蛙,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即将到嘴的食物。   眼见飞虫即将飞远,青蛙将后肢微微圈起,然而跳起的瞬间,一道暗影无声落下,衣袍打乱了尘埃流动的规律,来不及挣扎的弱小生物被无情踩踏成泥。   解锋镝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暗影蔑视这脚下的弱小,见鞋面披上了一层血红的薄纱,有些不满地踹开了淤泥中的尸体,看向那个身处黑暗还散发异常光亮的人。   “时间将至。”   黑影背过双手,低沉嘶哑的声调毫无情感,是那个曾在天魔茧被困不动城时,负责看守幽界大门的魔。   解锋镝的眸子深如漩涡,慢慢开口:“可以动手。”   黑影点头,转身消失。   动静不过一瞬,风向却是大变。   幽界势力一分为四,自山海城四方包围而去。   良久,突听的远处传来巨大的轰鸣之声,震荡出的余波划破了百里之外的寂静,解锋镝沉吟片刻,转身遥望身后,眼神似乎能穿过重重密林,望向渐行渐远的道九等人。   轰鸣声响起的刹那,一道巨大的结界也从地底陡升,如狂风铺面,吹起了他的黑发,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这声音穿不出太远,解锋镝知道,八面玲珑的匿声结界已起效用。   又过片刻,山海奇观传来夸幻之父的怒喝声,浸透月华的琉璃罩子将整个山海城罩住,攻击阵法的力量对夸幻之父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夸幻之父开始了反击,这么说,山海城的巨大阵法,已经开始动摇。   但这远远不够。   夸幻之父自大,却也有自大的本钱,因为山海城罗列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用来布置阵法的能量自然要比一般阵法高出十倍不止。他只要固守城内,只要没人发现阵法的弱点,只要无人可以在弱点上动手脚,他就不会有危险。   他只需要端坐山海城,谁都没办法动他。   解锋镝未动,他不动,不动城也不能动。   时机未到。   阵法波动越来越大,匿声结界渐要受之不住,柔韧的薄膜被音波震荡,一圈圈皱纹在结界上滚过,有了迷惑人的重影。   时机快到了。   不刻间,忽见金红小鸟穿透密林,落在肩上,解锋镝唇边漫出笑意,抬头望向山海奇观。   ……   “幽界,”若有似无地扫向解锋镝的方向,“前辈,古原争霸的参与者里有幽界吗?”   夸幻之父没注意他的视线,深皱着眉,带着股威严被挑衅的愤怒,他俯视着阵法外的众人,漫不经心道:“古原争霸召开两月之久,你还没搞清楚所有参与者的身份?   “……”史艳文低头勾了下流苏,没作答。   夸幻之父这才在百忙中施舍了个眼神给他,然后顿住。   “怎么?莫非被卬猜中?”   史艳文意味不明地微微仰头:“艳文确实两耳不闻窗外事,前辈见笑。”   夸幻之父略感奇异:“难道解锋镝不曾告知与你?”   “艳文一心只想找到自己的孩子。”   “孩子……待击退他们之后,卬想听你说说你的孩子。”   夸幻之父的声音很有威严,他在史艳文面前都表现出的也是傲然浮夸,但这句话却少了许多傲气,平静得让史艳文诧异。   他正想刨根问底,突然间,飘摇云海之上的山海城竟隐隐晃动起来。   史艳文面露讶色,看向头顶。   不足十丈的高空,一人手足倒悬,头顶朝下,那双厉掌像烧了火一样,将那身泼墨般的黑色映彻发亮,也将那双眼中贪婪尽显的恶念昭然于众。   然而这还不令史艳文惊讶,这本就是他们计划好的事情,真正让他惊讶的是,这人,是纯阳功体。   这就是天魔茧吗?   夸幻之父斜了他一眼,他当然是怀疑过史艳文的,他不请自来,若真说对他这个前辈有几分“感念恩情”,夸幻之父是不信的,倒不如说他来和幽界里应外合更加有可能。   当看到了切切实实的惊讶后,夸幻之父才稍稍放心,而后便是怒极。   一个受他两三次恩惠的人都不曾背叛于他,那个他赐予容貌、权势、地位的湛卢无方竟敢与外人勾结!   幽界进攻如此之久,圆公子不可能没有发现,却始终没有出现过,简直可恨!   他这一恨,不免又联想多月前极寒之气消失之事,他本以为是解锋镝算计于他,但调查看来,解锋镝根本没有受过伤的迹象。此刻算是想通了,定然是圆公子勾结幽界与天涯半窟,意欲反他!他不仅反他,还敢和鱼美人苟合!   背叛,孰能容忍?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夸幻之父那种堆积横肉的脸上霎时间出现了犹如吃下苍蝇般的扭曲和恨意。然而失态并没有折损他的智慧,越至紧急关头,夸幻之父的神情反而越来越冷静。   他挥了下手。   琉璃色的罩子颜色锐减,刹那透明,却在天魔茧落掌之处,聚集了厚厚的乌黑玄铁之色。   天魔茧脸色一沉,忽然将另一只手捏成拳状。   史艳文往后退了一步。   视线余光却在退后间看了看东面。   天魔茧这一击未必能成,但时间已经拖得太久了。   天魔茧也没想过这一击能成功,所以虽然动作看似气势磅礴,但实际也只用了七分力道。   不止天魔茧,还有很多人也没想过这一击能够成功,圆公子额头冒着冷汗在暗中窥视,燎宇凤与银豹的剑阵已成,正暗暗将目标对准了山海城东面。   解锋镝低声喃喃:“艳文,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拳掌与阵法交接。   崩裂的火花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夸幻之父将自己幻化成了肉山,那眼睛离天幕更近,闭得也比旁人更紧。   史艳文也合上眼,脚底一股纯阳真气却顺着地面流向东方,于此同时,燎宇凤与银豹的剑势同至。   史艳文是旧岁七月刚入不动城,还没有那么多的苦痛和纠结,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那时,他曾因自己的纯阳功体运功时是金黄之色,所以对倦收天一身金黄的功法十分好奇,只是交情不深不敢相谈,所以在其与原无乡对练阵法时,偷偷融入了一点真气进去。   他只是想测试一下两人真气能否相融,却没想到那剑阵的威力蓦然扩大,将那两人震得十分狼狈,自己也讪讪地躲入了麒麟宫。   此刻,他真气有升,那两人阵法大成,此刻效果如何呢?   史艳文不知道。   阵法炸开的时候,他被人掐住肩膀逃了出去,只听见振聋发聩的轰隆声。   天魔茧同受波及,被震出大口鲜血。   幽界来人被全部炸飞。   唯有暗中准备“救援”的不动城只是被狂风扫尾。   燎宇凤和银豹目瞪口呆地看着如陨石暴烈的末日场景,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咱、咱们的剑阵……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威力了?”银豹怔怔地看着被炸毁一半的山海奇观,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燎宇凤想了想,道:“是不是……史艳文?”   银豹立刻反应了过来:“哎呀,快找人!”   而不动城以“救人者”姿态降临的时候,史艳文还在耳鸣。   夸幻之父虽然没有耳鸣,脸色却不比史艳文好上多少,但也比连脚步都踉跄的天魔茧要好很多。   周围渐渐围上很多人,有幽界的,也有不动城的,史艳文按了按耳朵,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不动城在挡,幽界在攻。   他还想看,夸幻之父忽然将他带到眼前,他化成了白眉肃穆的人形,比他只高一点点,如果不是他想主动接触,任何人也不能碰到他。   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史艳文根本听不清,只觉耳中的轰鸣声越来越小,其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听不见了。   史艳文惊慌地看着他,连语气都是凌乱的:“前辈……”   他正说着,视线的尽头就看见远远望着他的解锋镝,脸色那般苍白。   史艳文忽然就镇定下来了。   夸幻之父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还以为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一时失语,心里暗道晦气,手上却牢牢扶着他。   人都是有患难扶持心理的,无论此人多么自大。   在经受过圆公子的背叛后,他对史艳文的信任,已在自己都没想到的时候,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   他转过身,将史艳文护在身后,那动作令所有人都惊讶了一番。   而就在他转过身的时候,一支箭从解锋镝身后极速飞来!   射箭之人,身着黑衣,正是那之前与解锋镝交谈过的人。   夸幻之父冷冷一笑,方才的震动让所有人动作都有了凝滞,这射箭之人同样,这样的速度虽然快,但并不是让不开。   这样想着,他拉住史艳文的手,便想往旁移。   史艳文在他身后脸色大变。   若真让他避开,一页书前辈复活会更加艰难。   而仗义……就危险了!   心下一横,史艳文蓦地旋身来到夸幻之父面前。   他不能让计划失败!   夸幻之父本要退开的脚步顿住了,近乎不可思议地看着史艳文。   “你……”   他还没说完,箭身已刺进了史艳文的心口。   若史艳文有意,他完全可以将箭留在自己体内。   他也的确有意,却不是将箭留在自己体内,而是握着箭身以同样的速度顺势一送,鲜血直蹦的同时,被他送出的箭,也往后再进一掌距离!   不动城众人心下一凉,解锋镝像被人捏住了脖子,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箭身穿透了史艳文的身体。   箭头刺进了夸幻之父的胸膛。   那噩梦般的场景,仿佛与曾经禁制山内的过往重合。   解锋镝瞳孔紧缩。   那是心脏,就算史艳文有通天彻地的建木之力,也要在人活着的时候才能用!   夸幻之父身体顿颤,痛苦低吼:“幽界!”   ——艳文,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你不能去!”素续缘堵在门口,脸色奇差,“这次爹亲他们策划的是大事,出不得半点差错,我绝不会让你去!”   史仗义简直要被他的固执气笑了,危险地释放低气压:“素续缘,我还不想那么早杀你。”   “你真以为我对付不了你?”   “我说啊,做人不能太高看自己,不然~”史仗义从他摇摇手指,道,“自不量力的下场可是相当相当危险的呢。”   素续缘闷闷地看着他,史仗义的个性如此,习惯性的冷冷戏谑,也许并没有什么恶念,但听在耳中确实让人很不舒服,他还没成长到素还真宠辱不惊的地步,青年心性,冲动和热血都埋藏在温和乖巧下,但并不是消失不见。   要和这样的人相交,没有一定实力,确实很难。   可就算有了实力,他也不愿轻易动手,两家父亲都忙得分不开手,这一个月更是被史仗义虽不动手却总是释放杀气弄得疲累不堪,素史二人连独处的机会都少有。   现如今,是不得不动回手了。   他不擅武力,却不是不会武力。   “……你当真要去?”素续缘最后问一遍。   “躬逢其会,”史仗义轻笑,“本帝尊怎能不去掺上一脚?”   “有不动城众位前辈在,艳文叔叔不会有生命危险。”   “哈,他一直以来的危险,难道不正是因为不动城?”   好吧,好吧。   素续缘叹口气,温和的气质有了细微变化。   史仗义敏锐地挑了挑眉。   素续缘闭上眼,在睁开眼时,眸中冷色忽闪,史仗义微怔,却见素续缘将赘饰的外裳褪去,扔在窗口。   “你不是想和我打一场吗?”素续缘冷笑,“来试试看。”   史仗义略略不屑:“你在找死。”   素续缘已经很久不曾动过手了,但他曾经也当过“魔域命使”。   魔气?   谁没有呢?   魔气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一个人的潜力大幅度激发,因为魔不会克制自己的欲望。魔气最大的坏处也是如此,当一个个欲望被视线后,它便令人变得贪婪。   素续缘不喜欢魔气,可他的确对魔气带来的好处表示惊叹。   史仗义这次的确是惊讶了。   他能感受到那魔气里的不甘,就和自己身上潜藏的气息一样不甘,他终于有些相信那些久远的传言了,那个受困于亲情和遗弃的故事。   可这感觉是危险的,那几乎让他刻意忽略的记忆被狠狠挖出,连皮带肉、沾血伴泪地抛到了他的面前!   “很不甘心,对不对?”   史仗义动作一顿,逆神飞出横斩。   素续缘的武力比不上史仗义,所以他不得不用上智谋,史仗义其实也可以,只是史仗义还没彻底从那些记忆里走出来,而他,已经走出来了!   素续缘要乱他心神,只能残忍地撕开他的伤口。   这,也是魔。   只是,一个重武,一个重计。   史仗义果然乱了气息。   素续缘一脚踹开他的手腕,又道:“有史艳文的父亲,初始是不是很自豪?他受万人敬仰,他护一方平安,圣贤、谪仙都比他不上,对不对?”   “哦?你不是在说自己的父亲吧。”史仗义攻势更猛。   素续缘不得不后退,嘴上却不停:“这样的父亲若是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是不是很幸福?”   “幸福?哈,别搞笑了!”   “可是你失望了,因为他不能陪你,你一次又一次地期待、守候,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约!明明最开始自己是理解的,可后来却不想理解了,对不对?”   史仗义手一抖,素续缘趁势一掌拍在他胸前。   “然后是嫉妒,明明自己才是他的血缘,明明自己才是他的家人,为什么他总要为‘天下人’离开自己?甚至抛弃自己!”   “……”   “很无奈吧?”素续缘寻找着他的弱点,“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你改变不了,因为‘天命’,因为‘天下苍生’,因为他根深蒂固的‘风骨和思想’,你被他吸引,又同时无比苦涩和厌恶,是不是!”   “……你难道不是吗?”   素续缘怔住,史仗义一拳击在他肩上,骨头碎裂的声音突然想起。   史仗义冷冷地看着他,大笑一声,速度加快:“只能乖乖地等待,只能偏安一隅半点忙都帮不上,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能吗?”   攻心而已,谁不会?   素续缘又被打了一掌。   史仗义突然逼近,收剑成掌,哑着嗓音道:“到了不动城后,你很开心啊?可是不动城几乎没有要你帮忙的地方,所以他们让你守着我,你就兴奋得要豁出命来。”   素续缘飞速倒退,史仗义却始终贴在他的眼前。   素续缘紧抿着唇,史仗义突然又笑了:“本尊,修罗帝尊戮世摩罗,统领魔世,和你不一样。至少,我可以保护史艳文,而你,能保护素还真吗?”   你,能保护素还真吗?   素续缘突然停住脚,史仗义斜掌劈下。   他还是没下杀手,杀人不难,可他不傻,素续缘要是死了,史艳文怕是会直接去掉半条命。   然而,他也没有将人劈晕。   因为素续缘顿住后,身体忽然后仰,紧贴地面,从他的身下滑了过去,落到了他的后面。   “续缘无能,但续缘知道,保护好自己,不给爹亲添麻烦,就是最好的保护。”   还算反应敏捷,史仗义称不上善意地笑了笑,就要转身。   素续缘又勾起嘴角:“一个月的事,你忘得未免太快。”   一个月前,史艳文被解锋镝带回不动城,昏睡了十几日。   巧合得很,解锋镝不想让人知道那日下午所发生的的事,便顺势将史艳文的伤推到前一晚儒门天下的意外当中,理所当然,除了赤龙影,其他人也都默认了史艳文伤自儒门。   史仗义转身的动作慢了一拍,而素续缘已经有足够的机会抢得先机。   虽然这方法有点……卑鄙。   他抓了把药粉,冲着刚转身的史仗义就是一丢。   史仗义瞪大了眼睛,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一件软趴趴的,意识却还清晰,顿时怒伤心头。   这把怒火才刚点燃,素续缘又给他浇了一桶油,只见他拍拍手,衣裳头发虽然有点狼狈,但脸上的表情说是洋洋得意也不为过了。   他道:“此乃,兵不厌诈。”   史仗义简直要吐血,亏他还对素续缘留了几手,合着没想到对方比他还贼,当即冷笑:“素小公子,用这种卑鄙的方法取胜,你就不怕败坏你父清香白莲之名?”   素续缘眨眨眼:“那说明你还不是足够了解我父亲。”   “……呵呵。”   史仗义仰天大翻白眼,倒下前只想到一句话。   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就是了!   而等史仗义彻底倒下时,素续缘的得意神色却瞬间坍塌,跌在地上,仰天苦笑。   虽然今天同史仗义说的话够多了,够爽快了,但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   他还没说无论是史艳文还是素还真,是为了天下才饱受磨难,天伦难聚,天下人有很多给他感念赞美,也有不少诟病怀疑,对他们的报答牺牲也有,可也有不少是设计陷害。   聚魂庄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史仗义一定是暗暗替史艳文不值的,他也曾这样想过。但那又怎样呢?他们就是那样的人,正因为他们是那样的人,他们才不可替代。   素续缘叹口气,起身拽住史仗义的脚,准备拖曳进屋。   一转身,乍见解锋镝衣襟染血,默默地站在身后不远处,旁边的屈世途见鬼般瞪着他。   解锋镝已经很久没见过素续缘魔气染身了。   他现在拖着史仗义的样子,估计和拖着一具尸体差不太多。   “……”这是误会,真的。   解锋镝向他走过来,屈世途颤抖地举起手,声音全乱:“续续续缘,你你你杀了他?”   素续缘震惊,拖在手上的脚一扔,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弄晕了而已!”   屈世途大松口气:“还好,不然我们就真的……太对不起史艳文了。”   素续缘不解眨眼。   解锋镝走到素续缘身后,素续缘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转身乖巧地看其检查史仗义,老实说史仗义身上根本没什么伤口,只是衣服破了些,反倒自己身上有两三道刮伤皮肤的口子。   解锋镝看了看,确认无事后,来到素续缘面前:“续缘……”   “爹亲,不会有下次了!”素续缘赶紧道歉   “……”解锋镝无奈地扯出个笑容,道,“下次不要和他打,直接用药。”   “……哦。”   他伸出手,摸摸素续缘的头发,还想说什么,背后忽然像被鞭子抽过一样痛。   他回头看,史仗义正将长剑收回。   屈世途瞪大了眼睛。   素续缘气急败坏地大叫:“小空!”   史仗义抹去逆神上的血迹,看着素续缘,勾起嘴角,摇摇晃晃道:“怎么?本尊只是用逆神抽了他一下,你怕什么?现在,你应该在意的是……那个赌,是我赢了。”   素续缘额头青筋直跳,正要发作。   解锋镝按住素续缘躁动的肩膀,回头一字一顿,道:“艳文重伤,我要你的血,让他清醒。” 第86章 浮雪 八十一   吾心不为己,多痛不已。   吾心为你,长乐无虞,是之不痛。   吾心若痛,皆为汝痛。   “你能打败本尊,不是因为你有多强,而是因为本尊对你的退让。利用本尊的关怀来伤害我,你就不觉得自己很伤人吗?唉!本尊的心,好痛!非常痛!痛到快要昏过去了!”   “……别说得你我之间好像有深情厚谊,”素续缘一脸漠然,“难道你不觉得我伤得比你重?”   “哪里?”   “心里。”   “……别说的你我之间好像有深情厚谊一样,谢谢。”   “我说你俩啊,”屈世途面色复杂,“就不能安静些吗?”   史仗义惊讶:“屈伯伯,小空还不够安静吗?”   屈世途陡然听到这句“屈伯伯”,浑身都颤了一下,干笑道:“小空啊,你该好好休息,不然取血时怕是会很累。”   “笑话咧,区区魔血,本尊有的是!”史仗义跳着树枝,一路脚不沾地,但说话的气却很顺,“是说啊,难道就没人跟我炫耀一下,我那位大~义无私的父亲这次又做了什么丰功伟绩,把自己搞成那副不生不死的鬼样子?”   屈世途语塞。   素续缘也想知道,不过他想屈世途知道的并不清楚,真正知晓的,应该是……   那一位,就在前方。   “到了。”屈世途抬头望了一眼,从没觉得自己做过无数次的路那么长过。   “琉璃仙境,”史仗义啧啧有声地打量着方苦境圣地,大门口的“天道酬勤”碑晶莹剔透,山上仙气缭绕,景色确实称得上人间一绝,不过,解锋镝不是去不动城了吗?他挑挑眉,“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屈世途擦擦头上的汗,大半晚上的他这把老骨头被折腾得不轻,疲惫道:“解锋镝去不动城交代交待一些事,以他的速度,只怕比我们还先到,你不用担心。”   “那他为何不让史艳文去不动城?或者天月勾峰?”   “不动城多了个人,你不方便出现,天月勾峰今后可以不必再去了,那里已经不安全,再者说,解锋镝多年药草积蓄,都在琉璃仙境,自然是琉璃仙境最好。”   素续缘接过话题:“这么说,接下来的日子,他都要住在琉璃仙境?”   “不是他,”屈世途停了停,“是你们。”   “你们”?   史仗义嫌弃地横着素续缘。   素续缘很不幸地对上了这一眼,嘴角轻抽,认识史仗义不过三个月,他觉得自己已经已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没顾忌两人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屈世途继续边走边道:“行动出了些问题,史艳文为助功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现在叶小钗和乱世狂刀正轮流替他维持心脉,只是他内腑淤血太多,放出淤血后气空力尽,唤之不醒,所以需要你的血。解锋镝说,只要他能醒来,一切就无大碍。”   只是,史艳文因建木涅槃,按道理来说,血液也会有所不同,所以解锋镝也不知史仗义的血,现在究竟还有没有用。   史仗义冷冷觑着他,醒来就无大碍,那醒不来呢?   他又瞥了眼素续缘,眼底冰冷的墨眸更加深不可测,无声笑了起来。   到达五莲台时,叶小钗正和乱世狂刀交接,乱世狂刀起身的同时,叶小钗紧跟着盘膝坐下,替代了他的位置,解锋镝连忙递上药丸,助乱世狂刀调息。   几人脸色不算好,毕竟在夸幻之父眼皮底下,就算幽界与不动城暗中已然联手,也不得不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而后未及休息,马上又得维持史艳文心脉不断,若是人多还好,偏巧还要分出一些人在不动城照顾夸幻之父,更不用说圆公子趁机转移大半珍宝,玉梁皇等人又堵了上去,他们还必须再分出些人助八面玲珑防守。   一来二去,人手已是极度匮乏。   解锋镝虽荆棘传信请出玄武魄谈无欲出面相助,但意外之事,哪里由得人预料?   就如同今日山海奇观的大爆炸。   还有,那支箭。   解锋镝握住药瓶的手变了颜色,指节在死握中咔咔作响。   那支箭,是他亲手设计,请芙蓉铸客当着他的面铸下,为了保证效果,他还亲手给箭头添加了攻击性的术法。   乱世狂刀默不言语,伸手按住解锋镝的肩膀,微微用力:“解锋镝,他们来了。”   “……”解锋镝回神,沉住气,道,“好友,你先休息,接下来的事,解某可以搞定。”   “好。”乱世狂刀点头。   屈世途和素续缘退至一旁,史仗义半蹲在史艳文面前,表情忽明忽暗,最后躬起一条腿盘坐在他面前,无所谓地笑笑。   解锋镝拿出两根针,针上连着条纯黑色的线,看着史仗义,问:“准备好了?”   “随意,”史仗义伸出手,忽然歪头扫视了一圈,兴趣盎然地说道,“有个问题,虽然知道不当问但我还是想问。”   解锋镝将枕头放进两人的手腕,正准备运功,闻言也不说话,史仗义便当他是默应了。   “为什么你们都没事?”   解封镝顿了一下,执起史艳文的手,小心翼翼将枕头推进脉搏:“……我们在外围,救援不及。”   “哦~~理解理解,不过史艳文人,很好吧?为了不相干的人真是心力交瘁也不后悔啊。”   素续缘眼皮轻跳,不动声色地往史仗义身边移动,乱世狂刀虽然瞧见,看了眼史仗义后,却未说破。   “小钗,数三个数,把位置让给我。”解锋镝皱了皱眉。   叶小钗点点头,在心中开始默念。   一。   解锋镝走到叶小钗身后,史仗义勾唇道:“啧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本尊不如和你们说说他以前的事?独此一家,绝无仅有哦。”   二。   叶小钗手掌渐离,史仗义歪了歪头:“在久久久远的中原啊,本尊尚没有成为修罗国度最伟大的帝尊之前啊,他和藏镜人比武,被黑白郎君那个武林狂人打断。”   屈世途表情略诡异,这几个人名对在场众人来说,太熟悉了,但偏偏又是不同的人。   九界,想必所有人都开始对那个世界真正好奇起来。   三。   默念出声,叶小钗从侧面离开,掌起掌落几乎没有空隙,默契无间,解锋镝已经坐在了叶小钗的位置。   史仗义不由得在心里默赞一个好字,同时手腕的针头忽然传来轻微的吸力,纯黑的丝线乍然血红。   他顿了顿,又道:“然后爹亲就被东瀛的大、坏、蛋偷袭,抓住了。”   史艳文的背很直,很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可手掌下的皮肤却没有丝毫温度,解锋镝看看他柔和的侧脸,又从那侧脸看过去,对上史仗义的视线,道:“续缘。”   正准备点住史仗义穴道的素续缘蓦然一怔:“爹亲?”   “让他说,”他又将目光放回了史艳文身上,看他搭在肩上的黑发,表情柔和,“艳文以往的事,爹亲很感兴趣。”   “可是!”素续缘狠狠皱眉,“爹亲若是分心,会被反噬……”   解锋镝摇头:“别担心,几句话,还不能让解锋镝走火入魔。”   史仗义轻笑,不屑地扫了眼素续缘:“听见了?”   素续缘瞪他一眼:“你别太过分,不然我就把你在儒门天下的丑事都说出来。”   “……你是小孩子吗?”   “你以为你很大?”   “续缘,”解锋镝无奈,“你别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样爹亲同样危险。”   素续缘憋个脸红,还是只能讪讪地回到屈世途身边,叶小钗笑了笑,揉着他的头发摇头。   史仗义没了阻碍,更加放松,道:“抓他的人里有人精通傀儡之术,只要被抓之人有瞬间的恍惚,就逃不过被操纵的命运。可惜史艳文这个人骨头比较硬,要抓住他瞬间的恍惚就比较困难,所以呢,他们就只能变着花样的折磨他,以求能得到控制他的机会……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   史仗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解锋镝不为所动:“然后呢?”   “然后?”史仗义一笑置之,“然后,他们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他,什么分精错骨、银针铁棍都是每日必走的程序,他们会在晚上医治他,然后第二日重新开始折磨,连最无知懦弱的孩子都被训练成折磨人的个中高手。而那个时候的史艳文,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为和藏镜人的比斗重伤变得还不如凡人,啧啧,不过他可一声没吭,一个意识涣散的机会都没给他们,哪怕是昏迷不醒时也一样。”   史艳文好像讲过这一段过往,却只是简单提及,更没有说什么折磨之事。解锋镝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衣下的脊梁,他还记得他说这些事情时候时的表情,淡然,怀念,没有丝毫痛苦。   史仗义接着道:“他就在那里,过了暗无天日的五年。”   五年……   素续缘忍不住惊讶,“没人救他吗?”   “救?”史仗义冷笑,“中原都自顾不暇了,谁想得起来救他?就算有人想救,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倒是人出来后,想起了请他庇护。   “……”   “所以我说这人很好,”虽然说得是好,但史仗义得表情却像是再说蠢,“救出来后,人家不过表现了一点虚情假意的犹豫和伪善,而且还是在内乱之下的无奈之举,他竟然一点记恨都没有就原谅他了。”   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带了厌恶,恐怕对事实的论述并不全然真实,但大体应该是无误的。解锋镝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的波动,“艳文之仁,意料之中。”   史仗义出奇地没有反驳他,而是顺势问:“所以,本尊很好奇,你当初到底做了什么,会让他愤怒到要打出不动城,那也才一个晚上而已,和五年时间相比,不是很微不足道吗?啧,本尊实在佩服。”   素续缘就要上前,史仗义却笑看他一眼:“怎么?敢做,却不敢让人提了?”   解锋镝眼神倏暗:“你从何处知晓这件事。”   不动城有史艳文下过的暗示,众人都对这件事报以隐瞒的态度,外面更不会有人知晓,自然也不会是弦首……   “凭本尊这么好的魔品和智商,有什么消息自然有人源源不断奉上,况且,越是讳莫如深的秘密,不是越让人有探究的欲望吗?”   说罢,他对素续缘抛了个暧昧的眼神。   素续缘霎时感受到身上的数到复杂视线,脸色微僵:“不是我!小空你……”   “是皓月光,”他动了动脖子,“要不是为了套他的话,本尊才不会纡尊降贵跟他过招,还不如坐着数头发。”   “……那你看我做什么?”   “看你吃瘪好玩,不行哦?”   素续缘深吸口气。   史仗义不再管他,继续道:“这都是后来的史艳文,时间再倒退几十年,那个时候的史艳文还年轻,有个让本尊非常欣赏的称号——白色魔头。”   众人都愣:“魔头?”   “因为他身边的死亡太多了呗,我想想、我想想……啊!想~到了!你们要不要听?”   “……”屈世途手指动了动,一口老血憋在嗓子里欲吐不得。   “西河战役,”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几个字,然后再次恢复了“正常”,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欢脱得很,“那一战啊,呵,史艳文在充军的途中被大队人马截杀,他那时什么都没有,就有一把龙泉宝剑,他就在靠着那一把剑,一路杀了过去,那可是他的魔头成名之战啊,杀了多少人来着,好像是……三百?三千?”   他看了看众人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于是又冷笑道:“哎呀!记错了记错了,是三万才对,三万人命,换来一个‘十大魔头之首’,厉害不?”   众人再愣,然后才变了脸色,看向史艳文的表情有了惊讶。   行走武林之人,谁身上没背几个血债?但……   那不是三百,也不是三千,而是三万!   说是尸骨成山,也不为过了。   解封镝垂了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听史仗义哎呀一声,恶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自此后,便不再用剑了,但本尊听说,他曾在你面前舞剑?”   解锋镝沉默片刻:“是。”   “他从不用剑,”史仗义满意地扫着史艳文,“你若是见过他舞剑那至少说明……他对你动过瞬间的杀心。”   解锋镝的心一沉再沉,沉到控制不住手上的动作,麻木苍白地坚持,颊边丝丝血红,下一刻,又如潮水般退去,他退下,就再没涨上来。   史仗义再不掩藏眸中的讥讽,他笑了一会,狠狠拍着地面,带着针的手却始终未有过丝毫移动。   他笑够了,表情蓦然阴沉,“可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还要拼了命地帮你!流落异界受尽磨难遭受奇耻大辱,却还是要帮你!你凭什么?”   他说得正激动,让本就沉重的空气越加压抑,逼得众人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个时候,史艳文的睫毛动了动。   史仗义却没看到,他只看到解封镝气息平稳,完全没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不觉更加着恼,恨笑起来,阴阳怪气道:“你的儿子看着我,你看着他,你们还真是父慈子孝啊,让人艳羡不已呢~话说回来,史艳文这人其实很不识抬举对不对?堂堂素贤人看上了他,不动城所有人都在推波助澜,你们真是为素还真着想啊?史艳文算得了什么?一个毫无‘过去’和‘背景’、更与你们没有任何‘私交’,一个陌生人而已!何须顾及他的心情?只要素还真在,亲人、九界就不重要,反正回去的关键在你手中,你素还真只要不放手,史艳文还能挣扎——”   “放肆!”   史艳文蓦然睁眼。   “艳文,”解锋镝收功,揽住他的肩膀,“先保持体力。”   史艳文满眼痛色地颤声道:“仗义,你过分了。”   “过分?”他问他,“你敢说,你就没有这样想过?”   “……道歉。”   “你是在说笑吗?”   “我说,道歉。”   “……当初不管我,现在想管我了?”腕上针线刺进手心,史仗义不顾手心里的尖锐疼痛,红着眼睛站起来,“晚了!”   史艳文方才醒来不久,还未平息的血气再度翻涌而上,他伸出手,想拉住史仗义。   史仗义冷笑一声,忽然往后跳开,飞身化作流光,在史艳文后悔不迭时,消失不见。   “等、咳咳,”史艳文捂住心口,慌急的情绪在疼痛的刺激下霍然沉寂,他侧过身,动作飞快地钳住了解锋镝的脉门,“把他抓回来!完好无损地抓回来!”   解锋镝方才被史仗义的言语激地浑身发冷,见史艳文醒来又觉宽心,压制的郁气趁势将散,哪料史艳文突然在脉门上一捏。   登时,解锋镝身体往前一倾,一口污血吐在了史艳文的身上。   从史艳文醒来,到史仗义出走,再到解锋镝吐血,几乎就发生在眨眼之间,在所有人都还未从那句威严又虚弱的“放肆”中回神时。   所以,到解锋镝倒在史艳文身上时,只有史艳文最先反应了过来。   “解锋镝?”   “啊!”   “爹亲!”   史艳文脑很地咬牙:“别过来!”   事出突然,哪有置两个病人不管的?   素续缘惊骇不已,史艳文干脆也不与他们说话,扶住解锋镝的身体与自己靠在一起,利落地在周围设下了结界。   “史艳文你……”   “艳文叔叔?!”   “我说了,别过来。”   史艳文此刻只恨醒来太晚,至少不会如此糟心,奈何他醒了!   紧咬银牙,史艳文单手朝天,另一手同解锋镝握在一起。   刹那间,气氛一变。   乱世狂刀拉着素续缘、叶小钗拉着屈世途,齐齐后退。   只见一束月光倾斜映下,那两人仿佛月下唯一的生灵,周遭所有都变得静谧无声。   出去素续缘,其余三人齐齐倒吸口凉气,素续缘见识虽多,但到底不如他们三人,这世上有些隐秘,也不是任何人都能知道的。   风渐停。   许久,再起。   叶小钗已不在,乱世狂刀和屈世途站在远处,显然十分惊讶,更惊讶的还是替解锋镝把脉的素续缘:“怎么会……没事?”   乱世狂刀沉声道:“原来,这股力量是……太危险了。”   屈世途亦点头。   解锋镝苦笑,握住史艳文的手,柔声道:“叶小钗已经追到了人,他会带他回来,也会保护好他。”   史艳文心怀歉意,道:“刚才的话,还请你们不要介意,仗义只是了解地太少,有所误会,我会和他解释清楚,他……”   “都过去了。”   “……嗯。”   就算现在没有过去,再过不久,也终会过去。   所以,没关系。 第87章 浮雪 八十二   绿衣好把斑衣换。   照新渥、金花满。   酌斗深深频祝愿。   夸幻之父在等消息,等山海奇观的后续,也等史艳文。   他倒是没想到史艳文还会为他挡箭,虽然从结果看,根本就是弄巧成拙。   如此愚笨行径,夸幻之父理所应当会大怒才对,但他好像没什么怒气,反而迫切地想知道史艳文现在到底死了没。   出乎他意料的是,史艳文不仅没死,反而还相当根骨强健。   “前辈。”   夸幻之父微讶:“你用了那力量?”   “哪里,”史艳文笑了笑,“那力量用也是有限制的,这种程度的伤,要真用了,只怕艳文是要睡上大半年才能醒。其实那支箭看着凶险,但可能是针对前辈之故,所以对其他人反而没有太多伤害,拿些上等丹药服下便可痊愈。”   夸幻之父沉眸忖度,半晌,背过手:“半年?时间太长了。”对他来说。   半年后,山海奇观都不知道被瓜分到什么地步,他多年苦心收集,岂不尽为他人做嫁衣?   史艳文从善如流:“也有更快帮前辈恢复功体和伤势的方法,最长只要二十余日。”   “说。”   “此事,还需请解锋镝帮忙。”   “找他?”夸幻之父冷冷一笑,“这次救人,他倒是来得刚刚好。”   史艳文方才一脸正经,现在却不得不露出些微妙的窘迫:“这个……艳文若是告诉前辈,前辈莫要笑话我才好。”   “哦?”夸幻之父眯了眯眼,“那便说来无妨。”   “他……”史艳文看向城墙下,眸中似飘了一片柔和的云,“解锋镝见我许久未归,所以便去山海奇观找寻艳文,才恰好撞见那内外勾结之事。”   “担心你?”夸幻之父不置可否,“解锋镝好友诸多,若人人都要他担心,他还能忙得过来?”   史艳文心里有些复杂,他觉得自己说得够明显了,但夸幻之父竟半点没有领会道真意,他想了想,又道:“我和他的好友,不同。”   “哪里不同?”   “更亲密些?”   “更亲密?”   “嗯,肌肤相亲。”   夸幻之父颇具威严的脸上露出了精彩的震惊之色:“男人和……男人?”   “嗯,”史艳文笑得纯良,“大爱无疆嘛。”   ……   史艳文从城墙上下来时,收到了暧昧视线一二三四枚,以及友好微笑一二三四个。   他一路木着脸走到麒麟宫,按夸幻之父的话来说,给他一个报恩的机会。   解锋镝正襟危坐,拿着扇子在手中端详,笔墨纸砚都摆在案上,半拉竹篾排在手边,勾勒的山水画将要成型,水韵雕琢的轮廓将远不远,模模糊糊地似能看见一处仙境楼阁,近处小桥流水人家,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舟上一人,看不清脸,半盘着腿,脚尖在水面轻点,像灵蛇趟过一般,切断了夕阳残照。   墨迹未干,史艳文已先抢过了折扇。   “画的什么?”折扇背面还什么都没有,隐隐约约能看见另一面的山水,“看起来有些熟悉。”   “那天,我正伤神。”   解锋镝搁下笔。   “伤神、欸!”   崭新的折扇差点落手,解锋镝伸出一只手捞了起来,另一只手却缠住了史艳文的腰,身体稍仰,给怀里的人让出空间。   史艳文脸上一热,飞快扫了眼大堂门口,史艳文皱眉道:“这里虽然是你的宫殿,但并不是没旁人来,你未免太大胆了!”   解锋镝笑了笑,眸子里的颜色又深几分,道:“我可以关门。”   史艳文不想顺着这话题下去,也不从他腿上离开,只拿着扇子又问:“你刚刚说什么伤神?”   解锋镝收紧手臂,下巴放在他的肩上,手心摩挲着他的臂膀,目光落在那片飘荡无依的轻舟上。   “艳文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偶尔会神志不清,醒时看似游刃有余,浑噩的地方多少也会焦灼忧心,所以伤神,无奈之下,只好逗逗齐天变,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心情也会好上几分。”   他顿了顿,又道:“那日天朗气清,疏合有度,本该是曲水流觞的好日子,可惜三王作乱,人人自危,难得的好天气竟无人欣赏,所论话题大多也是生死无常。偏此人面无惧色、散漫由心,一路顺流而下,平和得紧。他坐在船尾,目光丝毫不见波澜,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不曾入眼入心。”   史艳文默了默,忽然记起了这画上所画的内容。   那是他从聚魂庄顺流而出时,偶遇素还真的情景。   “为什么要画这个?”史艳文并不觉得这场景有什么特殊,他那时愁容满面,哪里有值得纪念的地方?   “因为,它是开始。”   “开始?”   “那时素某见你身无长物,又多疏离,一路所行漫无目的,就像水面划出的涟漪,眨眼无踪,”解锋镝轻声道,“看得久了,就动了心念,想留住些什么。”   所以,真正想要“留住”这个人,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无论是因为灵魂里的熟悉,还是缺失记忆中的愧疚。   史艳文怔了一下,慢慢转头,蓝色的眸子无限接近地看着解锋镝,包容中又带着细微的笑意:“你跟踪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笑意也漫上解锋镝的眼睛,他道:“从你第一次上岸开始。”   第一次上岸。   史艳文中途的确上过一次岸,却因为听见与人在说素还真的闲话而回了船上,而后过了半个多时辰,素还真才真正出现在他眼前。   “那只小船十分轻快,偶尔还有艳文的内力助阵,半个时辰的路程也不短,”史艳文眨了下眼睛,“你……倒是有耐心。”   也很闲。   “对你,解某一向很有耐心。”   “哼,”史艳文轻笑,明知故问,“为何要画这个?”   “一个月后,你就知道了。”   “一个月……”史艳文挪开视线,藏起眸中的遗憾,只想多看两眼扇上的风景,“不过一把折扇,时间太久了。”   “欸,要有耐心。”   解封镝又提笔,笔尖在砚台边上辗转轻扫,又在水盘中沾了沾,搂紧他的腰,道:“拿好,把这一面画完,我们就下去。”   “耐心,”史艳文不以为意,将折扇拉开,还未成型的扇面拉成长方,脱离了桌案,还是稳稳当当的,他看着河面渐渐勾勒出的莲华,笑问,“你可知道你身上的那边扇子,我画了多久?”   “不久,”解封镝忍俊不禁,“恐怕还不足半个时辰,而且,才画了一半。”   史艳文摇头:“那时与屈世途谈起九界,想起家乡习俗,便信手一画,本没认真当回事,不过后来看它落入你手中,心中有些别扭,不知不觉间,便真成了那么回事。”   “如此说来,也算解某努力所得。”   “窃盗他人私物,还特意给它精装雅饰,成了万金难求之物,确实很‘努力’。”   “哈,说来,你家乡以折扇定情,确实别有意趣味。”   “……这可不是用来定情的。”   “嗯?”笔尖稍停,解封镝想了想,雕可莲纹的笔头挑着他脸颊,抛去深沉,目光清澈而期待,“那是何用?”   “你想罢,”史艳文顺势转过头,意味深长道,“通常,他是由男方家人,转托红娘交给女方的,女方若接受,便另画一折回送男方。”   解封镝看他许久,目光又有不同,多了些惊喜和遗憾,语调上扬:“看来,我要吃些亏了?”   “这种吃亏的机会可不多,”史艳文顿了顿,“我想从今以后,也不会有人和你一样笨了。”   “……那艳文可要记住,切不可再随便乱画。”   “……果然很笨。”   没认真,不代表随便啊。   夸幻之父还在等消息,等山海奇观的后续,也等史艳文。   不过心情略有不同。   毕竟山海奇观的消息就摆在桌上,只待他拆开来看,史艳文就在不远的麒麟宫,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上去将人抓下来。   可……   ——肌肤之亲。   万一碰见尴尬的场景怎么办?别看他总是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表情,但自认还是懂礼数知情义的好夸幻之父,虽然也对天地间禁锢个性的某些所谓“廉耻伦常”不屑一顾,也不否认世上有些男女莫辩之人,但毕竟还是心仪于女性,若是擅自闯入看见什么冲击信念之事……   故而虽在心底不满,到底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坐着等待。   只不过其他人的视线交谈中是颇多看不见的暧昧,但静坐无言的他却是寒气四溢怒火中烧。   就在夸幻之父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时。   “前辈?”史艳文站在大堂门口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衣着完好,表情诧异,哪儿哪儿都是正常的,连身后的解封镝都是一副刚从商讨大事的状态中出来还未调整好表情的样子。   夸幻之父忘记自己功体全无,伤重如废,拍在桌子上的手隐隐发麻,内心虽然翻天覆地地想掀了桌子,最终也只是将那只发麻的手背在身后,保持高冷,神情自若道:“哼!”   史艳文同解封镝交换了个眼神。   解封镝率先进了堂内,道:“久等。”   夸幻之父本想说确实久等,但转念一想,又若有所思地看向解封镝:“挺快的。”   众人愣了一下,明明知道脸上带了面具,还是齐齐低头。   史艳文则抚额,不让人看见自己笑难自抑的表情,只是肩膀却在轻颤。   解封镝半点没受起影响,这个时候顺着夸幻之父的话走是下下之策,便道:“方才我与艳文商讨助你恢复功体的方法,以艳文之能配上我的良药,最多可将你的恢复实践缩减至不到二十日,但这段时间不可受外界打扰,所以在此期间,你们便不能待在不动城,需另寻他处修养。”   谈及自身,夸幻之父也不与他多加逶迤:“你已想好修养之所在?”   “是,”解封镝道,“此地离不动城不远,消息往来方便,若有意外也可及时驰援。”   “……你还真是尽心尽力啊。”夸幻之父眯了眯眼。   “惭愧,”解封镝摇头一叹,“身为古原争霸之持平监督,竟未能及早察觉圆公子内外勾结之心,是我行责不当,方有此噩,圆公子此举实乃对解某的挑衅,忽视规则,存心不正,解某岂能坐视?何况解某受你大恩,也当知恩图报。”   为情为义,都挑不出错处来,只是那略有为寻衅气怒不大像素还真之作风,不过夸幻之父看其一头黑发,想其或许是因“年轻”之故,又兼自己如今可助之力寥寥,就算心中存疑,也不得不当回“落虎”。   好在,史艳文跟他一起,还可当个把柄。   “如此甚好。”于是他道。   两人话毕,赤龙影即将信件交给解封镝,道:“这是玄武魄送回的消息。”   解封镝点了点头,取过来看,史艳文便趁机问:“却尘思和金狮呢?”   银豹道:“却尘思收到妖市来信,先行下山,日后或许不会再来了。至于金狮,他有自己的事要办。”   妖市。   说来,他和在妖市的蹈足还有个归物之约,算算时间也只剩十来日。而夸幻之父大事未定,巧天工就未完全脱离危险,金狮应是去保护巧天工。   解封镝将信看完,又递给夸幻之父,道:“玉梁皇攻入山海奇观,同圆公子争抢珍宝,各得一半,幽界似只拿了一物,接下来,玉梁皇或许会针对圆公子,你的危险也会大大降低。”   夸幻之父正准备看信,听见这句话立时旧火重燃,将信件震了个粉碎:“卬辛苦收藏累积的山海奇观,岂容他们随意瓜分!可恶!”   “生气无用,不若先将身体养好,日后自有报仇之机。”   “哼!”夸幻之父冷哼一声,拱起的眉峰蹙在一起,“我们何时动身前去休养之地?”   “自然是越快越好,”解封镝看了眼史艳文,“若是不烦奔波,即刻便行。”   夸幻之父也看向史艳文:“你待如何?”   史艳文没想到夸幻之父竟还想起要问他的意见,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艳文大约是不动城里最闲的人,随时都可动身。”   既然如此,何须多加耽搁?   夸幻之父最先走出了大堂,接着是解封镝,史艳文看看堂内几人,略倾身行礼,方才离开。   原无乡莫名其妙地摘下了面具,看着那身白衣从门口消失,有些奇怪的感觉。   “我怎么觉得史艳文像是在‘告别’?”   赤龙影:“……他不就是在告别吗?”   “不,”倦收天看着手中的面具道,“原无乡的意思时,史艳文像是准备一去不反了。”   叶小钗摇头,默默叹息。   也许,这当真史艳文留给他们的,最后一面。 第88章 浮雪 八十三   庄生,晓梦,迷蝴蝶。   是梦吗?   是梦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好像自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没做过什么好梦,这或许是第一个,但大概,也是最后一个了。   踽踽独行于梦中的羊肠小道,夹道两旁是散布的星空,星光点缀成华丽璀璨的莲花。   那些莲花在他眼前凝聚,又在他手中消散,轻轻一碰,再不见它盛开时的绚烂,苍白得像从未出现过。   不,它们是出现过的,只是有那个人在前面,它们自惭形愧,所以无声匿迹。   他曾想,他们之间曾隔着长长的银河,牵连着两个世界。而今,终于踏过了这条万莲绽放的银河,好不容易聚头,下一刻,又要分离。   他走过银河点缀的羊肠小道,走到素还真的面前,凝望他温柔笑着的、沉静等待着的、脉脉含情的视线,又是欣赏,又是悲凉。   “你是来迎接我的,还是来同我告别的?”   素还真看着他,将折扇放在他手中,面对面地告诉他:“我是来迎接你的,也是来同你告别的。”   切莫多说,史艳文想,多说多错。   “你撒谎,”史艳文笑,“你是来迎接我的,却不是来同我告别的。”   因为我知道,在你心里藏得最深的那个地方,那个除了我谁也不能触碰的地方,有个人,不停地催促你、诱惑你,他告诉你,不要放走你眼前这个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吗?   因为我的心里也有那样一个地方,也有那样一个人,他催促我、诱惑我,他告诉我,不要离开你眼前这个人。   “艳文知我,”素还真托着他紧握折扇的手,“艳文,总是知我的。”   “我与你,并无不同。”   “所以,我是来同你告别的,”他上前,嘴唇轻轻地在他额头碰了一下,温热又冰冷,“却不是来同我的心告别的。”   史艳文抱住他,最后一朵莲花在他们身边消散,化作点点萤火,带走了这短暂的梦幻美好:“……我与你,并无不同。”   ……   将将入夏,山居已遍开繁华,花繁锦簇间,两座雅致简朴的小楼拱立盘亘,有石桥伸出,呈八字形落在居中的院落中,像齐头并进的单色白虹,尽头藏在矮墙环立中,爬满青藤。   金色鸟儿停在墙上,手掌大小的身体拉长了两倍,新长如焰火的驳红长尾微微蜷缩,嫩绿宝石在其中若隐若现,背上摞着半片金叶,口中还咬着一尾小鱼。小楼二层横梁上有个如坟墓般的鸟窝,虽然只是个鸟窝,却鎏金暗藏、仙泥巩固,而今,它的主人还要为它增光添彩。   那是它在外徘徊一天寻回的珍宝,自然是要小心翼翼的,尤其是在总有人蓄谋打断它的时候。   它瞧了瞧院中闭目养神的人,舒展羽翼,闪电似地冲向了右边小楼。   只是要成功避过那人,总是需要费上一番功夫,光凭速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眨眼,飞行的速度骤降,鸟儿吟叫一声,尾翼越加谨慎地裹住了宝石,开始在空中怒视那人,对那人亮出了利爪。   鸟儿正要进攻,连接右楼的石桥上突然出现个人。   那人身着白衣,黑发及腰,剑眉入鬓,英挺的鼻梁下是笑意微露的薄唇,风轻云淡地拔地而起,又轻飘飘地落在两者中间。   是史艳文。   尖锐的爪子瞬间一柔,不再与那人对峙,扑簌着翅膀飞向史艳文。   “前辈,”史艳文先是对那人行礼,又侧身对鸟儿抬起手臂,它如今的体型,已经不适合落在肩上了,“赤鸾,你是准备把琉璃仙境搬空吗?”   鸟儿低低短鸣,尖喙挨着他的臂膀蹭了蹭,又看了眼夸幻之父,从桥上飞了过去。   夸幻之父这次倒没阻止,广袖长袍一挥,解开结界,低沉笑了两声:“赤鸾?你给那只凤凰起的名字?”   “哪里,”史艳文在桌边坐下,“是那日解锋镝告诉我他属凤类,我就将凤凰传说放在它面前,是它自己将这两个字抓了出来,前辈觉得如何?”   “字如其名,就是颜色差些,不如叫金銮更为恰当。”   “凤凰浴火,自要一次次涅槃才能有所改变,只是……”   “怕它直接浴火而死?”   “毕竟,它没有先辈经验能可借鉴。”   夸幻之父对他的忧心不以为意,苦境的圣物神禽太多,凤凰之奇传得再玄乎,此刻也不过是只雏鸟,他对此雏还当真不怎么看得上眼。   史艳文笑了笑,道:“前辈方才为何拦它?”   “卬只是从未见过喜爱敛财之禽,故而好奇,不过细看,见它所敛之物价值不过尔尔,眼光实在差卬太多,还入不了卬的眼睛。”   史艳文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夸幻之父看他一眼,额心的“卬”印如第三只眼,给人以被窥伺的错觉。   “你可知道山海奇观里的东西,卬花了多少时间去搜集?”   史艳文细细斟酌着这句话,道:“想必不下百年。”   “百年?”夸幻之父摇头,颇为不屑,“卬用了十甲子的时间,才有了如今的成就。十甲子,从最危险的精幽大战中趟过生死,在肮脏腐臭的血窟禁地里匍匐穿越,甚至孤身闯入深不可测的精灵一脉,经过了数不尽的磨难和辛苦,才将山海奇观扩大到如今的地步。”   这么长的时间和心血,短短几月便叫人抢劫一空,定是极不好受的,史艳文神色顿时有些不忍,可一想起山海奇观之用,那份不忍又收了回去。   “既然如此,”史艳文观察他的表情,似并无气怒与不甘,比起五日时已沉淀许多,“前辈为何要以山海奇观为诱饵?”   假使发动游戏只是为了搅乱武林,完全不必搭上山海奇观这等心血,这种奖励和代价未免太大了。   夸幻之父却道:“若非惊世之宝,岂能打动惊世之人?”   “既是惊世之人,自然也有惊世之能,”史艳文为他添茶,小心道出心中的疑惑,“前辈若只为寻乐,也不该与这样一群人为敌,天下熙攘,皆为利往。试想,若惹得诸人联手相抗,前辈如何能挡?”   “利益,孰不可取?”   “正因任何人都可取之,所以怀璧其罪,在这种情况下,以寡敌众……”   话音未落,夸幻之父忽然转头,脸上有了不一样的肃冷神情:“谁?”   史艳文顿了顿,将要脱口的疑惑无奈吞回肚中,起头看向入口。   除了他,还有谁?   缠住青藤的大门缓缓打开,果见蓝衣书生出现在门口,他先是看了看史艳文,而后才将视线的重点移向夸幻之父。   “夸幻之父,”解锋镝踏入院中,衣袂的尘埃在空气里蹁跹浮动,脱口便道,“解某这几日过得很不好。”   “意料之中,”夸幻之父山下打量他一番,而后冷笑,“看来八面玲珑和不动城的对峙让你为难了。”   “是。”   “但卬看来,这种‘为难’实无必要。”   “哦?”   “对待背叛之人,直接杀了便是。”   “……不可不可,”解锋镝不赞同道,“杀戮血腥实为下下之策,不动城与圆公子多次对垒,八面玲珑皆有留招,似有难言之隐。”   夸幻之父哼了一声,甚是不满:“你已和他谈判过,是吗?”   “略作亡羊补牢。”   “怕是多此一举。”   “噫,你何不问问解某成果如何?”解锋镝垂下左手,倾斜的目光再度落在史艳文身上,“……也许,会有意外之喜,也不一定呢?”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夸幻之父危险地眯了眯眼,“你和他做了交易?”   “是,”解锋镝叹息道,“只要你夸幻之父,愿意做一回成人之美的月老。”   “……何意?”夸幻之父站起身。   解锋镝言简意赅:“鱼美人之束缚。”   “他想解开鱼美人之束缚?哈哈,”夸幻之父突然笑了,看向解锋镝的目光蓦地深沉,“解开鱼美人的束缚,让他和圆公子双宿双飞,让后让不动城占据山海奇观半数珍宝,你们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事实确实如此。   但却是不能承认的事实。   解锋镝脸上浮现一丝薄怒,冷道:“解某若想要山海奇观的珍宝,当初就不会弃珍宝而不顾只救阁下!阁下莫要忘了,艳文险些因阁下身亡!”   史艳文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肩上传来安抚的温热。   夸幻之父表情不变,依旧沉默地与他对视,余光却在史艳文身上打量,忖度片刻后,转身离去。   史艳文叹口气,握住肩上的手起身,对上解锋镝视线的刹那,耳边却传来夸幻之父遥遥远去的声音——   “叙旧之后,再来找我。”   这是信了?   解锋镝怔了怔神,看向史艳文,史艳文却冲他摇头。   夸幻之父是多疑之人,不可能因为一个弄巧成拙的“救命之恩”就对他推心置腹,甚至爱屋及乌对解锋镝也开始了信任。   这也许是……试探?   史艳文心中涌起阵不好的预感,二话不说,拉着人就往右楼飞去,而后径自来到书桌正前方,也不落座,拿几张纸和一只笔,手腕轻动。   “艳文,”解锋镝关上门,嘴角噙笑,问,“睡了几日?”   “三日,”史艳文将刚写下的纸叠好,同时道,“你知道,那力量我不能随便用。”   “夸幻之父的功体已恢复三层,想你耗力不小,三日时间,才够你恢复力量。”   那力量虽不能随便用,用了也不会睡上三日,当日雪山之上,解锋镝复了五成功力,也才睡去几个几个时辰而已。   解锋镝之所以这样说,除了担心隔墙有耳,更多的原因,则是为了拖延时间,拖延到山海奇观的事情彻底解决。   史艳文斜睨门口,若有所思:“这还要多亏你的良药,治好了他的外伤。”   “那,‘他’的情况呢?”   “佛曰,随缘。”   语罢,两人相视一笑,彼此自是心照不宣。   史艳文蓦地又问:“你昨日可入我梦?”   解锋镝闻言,离开门口,走到他面前,笑道:“梦见我了?”   看来没有,史艳文顿时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又有些遗憾,于是话题一转,道:“除了你,艳文还梦到了我那许久未见面的孩子,也不知他如今如何。”   他从琉璃仙境离开时,史仗义还未被带回,就算解锋镝告诉他那孩子已经平安,终究是难以心安。   那孩子,说中了他曾经情绪低落时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才让他严词厉色,到底是他的孩子,到底……他是他的父亲。   解锋镝知道他的想法,手掌一翻,拿出个盒子,口中道:“解某听说你那孩子聪明多变,武力不俗,只要不招惹大能,在苦境当是无虞,你不必太过担心。”   史艳文点点头,就在他手心上将盒子打开。   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史仗义总不会给他带什么好东西。   不过,饶是如此,史艳文还是看着面前摇摇晃晃的带血鬼脸怔神一瞬。   “……”   “……”   解锋镝刷地打开折扇,只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然后将鬼面转个方向,打量几番,又将折扇合上,拍拍自己的胸口。   这手艺像是续缘的杰作。   史艳文用苦笑表达了自己的无奈,将东西放在桌子上,问:“不动城近来如何?”   “尚可,”解锋镝松了他的发冠,“如果玉梁皇的动作能够少些,便就更好。”   发丝滑过耳根,史艳文莫名打了个寒颤:“这样说来,你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做才对。”   “不急,”解锋镝抱住他,折扇挑了他的衣带,笑道,“这件事,可是已经拖了一个多月了。”   史艳文抿了下唇角,蓝眸里闪过妥协,忽然将人推开,侧身往里走。   前脚沾地,后脚方起。   解锋镝拉住了他的手。   史艳文回头,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解锋镝微微一笑:“就在这里。”   史艳文愣了一下:“这里?”   他还没反应过啦,腕间巨大的拉力已经将他放倒在桌上,笔墨纸砚都稀里哗啦地扫了一地,解锋镝的手还放在他耳边。   只见眸如清辉,洒满脸庞。   “别怕,我可不敢让外人听了你的声音去。”   “那里面写了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我不明白,”素续缘看了看五莲台上的屈世途,颜色不动道,“你为什么不肯自己让爹亲将东西带给艳文叔叔,而要转托我的手。”   史仗义打着哈欠,一个苹果当成水漂子打了出去,将玉波池里的安静也一同打飞,他扫了眼素续缘,仰头倒入卧椅上,懒洋洋道:“大早上将本尊叫起来,就为了这点破事?”   “你已经睡了三天,还不够吗?”素续缘有些无语。   “才三天而已,”史仗义翻了个白眼,“又不是三年,要怪就怪琉璃仙境的床太好了,让我成了温室里的受害者,实在是无妄之灾哦~”   素续缘额上青筋直跳,皮笑肉不笑道:“下次续缘可以为你准备板钉床。”   “欸别,敬谢不敏。”   素续缘对他暂时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倒了杯提神醒脑的茶给他,心平气和地再问:“你到底在那盒子的夹层里放了什么?”   “当然是好东西,”史仗义看着他,“放心,不是你担心的东西。”   “我担心什么?”   史仗义嗤笑一声:“你担心什么当然只有你知道,对吧,素还真的好儿子。”   素续缘迟疑道:“你当真……不支持他们在一起?”   “他们可以吗?”史仗义反问。   “为什么不可以?”   “哦~既然可以,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素续缘垂眸,思量片刻,淡淡道:“爹亲要我照顾好你。”   “何必自欺欺人呢?”史仗义意味深长地支起下巴,“上次我在琉璃仙境的话,让你动摇了,是不是?”   素续缘神色一动,眼帘微抬,紧盯着他:“……那些话,你不是说给爹亲听的,而是说过我听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史仗义像个上位者,用眼神对终于开窍的下属表达了赞赏,而后道:“你也不喜欢自己的父亲身边,有一个……可能会对他产生杀意的人,对不对?而且,这个人,素还真似乎还没有太多防备。”   “……”   “虽然我并不是很喜欢喜欢史艳文,但你的父亲——素还真,我非常讨厌。”   “因为爹亲在九界的所作所为?还是他对待艳文叔叔的态度?”   “有必要知道?”   “很必要。”   他希望自己的父亲获得所有人的尊敬和喜爱,也希望不要有人对他产生误解,史仗义是史艳文的孩子,民胞物与,他对史仗义的态度也一定是在意的。   史仗义对他的认真嗤之以鼻,他讨厌素还真的作为?不然,素还真所作所为如何与他无关,他讨厌的是他对史艳文的影响。   “素还真好像在保护他。”史仗义慢悠悠道。   “是。”   “结果呢?”   “……”   “结果是他一而再再而三为他受伤,”史仗义转动脖子,瞧着开始走远的屈世途,“不是吗?”   素续缘张了张嘴,道:“你觉得他是为了爹亲?”   “难道不是?”史仗义反问。   素续缘脸色变了变:“艳文叔叔和爹亲曾订下约定,待手上事情一了解,就会想办法送你回去,他说你在这个世界待得越久就越危险,艳文叔叔是为了你。”   “……开什么玩笑,你不要为了自己的父亲推卸责任就胡乱找理由好不?”史仗义条件反射地又想冷笑。   素续缘却在桌上一拍,刚沏的茶水哐啷震倒,在桌面滚动几圈撞到茶盘边。   ——此事,若非绝不得已,不可外传。   唉。   道人的话还在耳边回荡,素续缘想气又气不起来,终是叹息:“爹亲本就在苦境,如果是为了爹亲,他根本不需要急切,因为他根本回不去九界。”   “这算是威胁?”史仗义挑眉。   “随你怎么想吧,”素续缘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道,“上次打的赌是你赢了,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史仗义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怪异,还道他是为自己的态度所怒,不以为意道:“果然是乖宝宝……也不需要你做更多,只要你去和你那伟大无私的苦境神人父亲素还真聊聊天,顺便问问他在禁制山设下的阵法,哦对了,要是能画下来最好。”   “可以。”素续缘毫不犹豫。   “这么干脆?”史仗义山下打量他,想从细节处看出点阳奉阴违的心虚感,结果是没有,“怎样?莫不是被我拳拳赤诚之心打动?”   “不,”素续缘站起身,“续缘只是想赌一把。”   “又赌?”   “我赌他们,最终会在一起。”   “啧啧,看来你对上次的失败很不甘心啊。”   “所以这次,你一定会输。”   ……   “‘打’?”圆公子眼尾上扬。   解锋镝指指自己的心口:“很难理解?”   圆公子盯着那个字看了半晌,抬头道:“你怀疑夸幻之父给了你假的方法?”   “不是我,是艳文。”   “所以你要我打你一掌,用苦肉计博取夸幻之父的信任?”   “解某说了,是艳文。”   “……他舍得?”   “只要圆公子能掌握好力道,便就舍得。”   圆公子心情顿好,似笑非笑道:“武力交锋,拳脚无眼,哪能那么精确地掌握好力道?”   解锋镝回以浅笑:“所以,若是一不小心打重了,解某说不定会卧床多日,艳文也难以及时得到鱼美人的解救之法。”   圆公子眯了眯眼,解锋镝但笑不语。   好你个解锋镝。 第89章 浮雪 八十四   第三幕剧情,是混乱时找不到中心的两点。   相遇相拥。   相分相离。   夸幻之父入山居的第一日,解锋镝以丹药治其外伤,让史艳文以建木之力治其内伤及修复功体,借机将灵珠暗中导入夸幻之父的身体,灵珠既入宿体,史艳文便再不能看见佛者幻化身影。   而佛者初露端倪,是在灵珠入夸幻之父体内的第七日。   时间远远早于他们的预料,以解锋镝的计划来看,就算有史艳文以建木之力相助,一页书至少也要十日后才能勉强对夸幻之父产生些许影响,而至其稳固,则最短也要二十五日,如今这时间,竟是缩短了三层。   那日傍晚,史艳文正以工笔绘制正气山庄,笔下幼子方有外形。憨厚淳朴的青年手持长枪,挥舞出的强风扫得另一边的长子白发飞扬,次子和一身铁甲的兄弟远远站着,至于侄女,则和子媳安安静静地坐在地板上,明眸善睐,巧笑倩兮。   值得展望的未来,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许是他脸上的笑容过于明显,夸幻之父闲时无聊,便突来兴趣,对着他的画作开始指点江山。   “刻画入微,传神阿堵,光凭此画,已可见你心之祥和宁静……你有几个孩子?”夸幻之父突然道。   “前辈明见,只三个而已,”史艳文失笑,借风将浸润的墨汁滤干,另淘洗了一支小红毛,滤干染了朱砂,开始着染发色,“那黑衣女子是胞弟之女,白衣女子则是幼子之妻,史家多男丁,女儿倒只得这两个。”   夸幻之父略为沉吟,忽又问:“为何作此画?”   半缕红丝绕额,史艳文并未抬头,又换笔着了鸦青,道:“无他,但只想到将来或有一日能见此般景象,大约……余生足矣了。”   “余生?”夸幻之父轻笑,“以你的根骨和奇遇,若无意外,至少有数甲子的寿命,现在就谈论余生,为时过早。”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动作稍慢,这句“为时过早”让他莫名想到了两件小事,或者说,两句从解锋镝口中说出的有关于“道别”的话。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我是来迎接你的,也是来同你告别的。   是……巧合吗?   “何来迟疑?”夸幻之父看他忽然慢下动作,略略起疑,“莫非你对自己的‘余生’另有定义?”   夸幻之父当真敏锐。   史艳文连忙收回心神,搁笔道:“非也。不瞒前辈,四月过去,艳文便有整整十二年未见过他们了,十二年,艳文只是觉得太长了。”   夸幻之父哦了声,不咸不淡道:“十二年于武者而言不过白驹过隙,高深内功的修炼动辄既是甲子百年方可出关,你又何必自缚枷锁?”   “呵,”史艳文莞尔,“前辈乃出世高人,心境修为皆在艳文之上,眼界当然比艳文要广阔得多。”   夸幻之父见他表情,扯扯嘴角,有些玩味地自取短毫,提笔在画作右上角写下一串小字,史艳文愣了愣,自与旁边让开。   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   “意境似乎不搭。”   夸幻之父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又拿了他的小红毛,在空白处点了几点,就像是哪里调皮的晚风,带着纷飞落英飘进了院墙里,让热闹温馨的画面顿时多了初秋的淡雅舒缓。   意境合上了。   史艳文不由叹道:“没想到前辈在书画方面也有此造诣,艳文不及也。”   “只是福灵心至……”   话未说完,山居大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推开。   那只小红毛夸幻之父还没完全放下,就听史艳文一声惊呼已经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地往门口奔了过去。   “解锋镝!”史艳文怔怔看着他苍白的嘴唇,脸色变得很难看,“怎么伤得这么重?”   带着血腥味的莲香侵袭着院中的水墨香味,让他肩膛处的伤口越加让人心惊,史艳文伸手扶住他,解锋镝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别担心,只是看起来严重而已。”   这是真话,史艳文却无法把它当成真话,紧张地捂住伤口,刚想运功助其调息,夸幻之父却出声打断了他。   “素还真乃杏林绝士,这点伤能奈他何?”   史艳文动作顿住,解锋镝对他摇头,史艳文只好收手,但还是将人扶往座上,沉思片刻后道:“这掌法……”   “是鼋无极的漂浮手,”夸幻之父投笔冷笑,“看来你此行并非顺利。”   解锋镝沉着脸,道:“这都是拜夸幻之父所赐,不是吗?”   史艳文立刻“恍然大悟”,神色不愉:“前辈给他的解救之法是假的?”   “不过聊做试探,解锋镝若是连此等小事都应付不了,岂不枉称‘神人’之名?”   史艳文背上涌起一股寒意,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画上,他方才才对此人有所改观,不想那点好感不及眨眼就被此人亲手打散,半点余地都没有。   简直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   解锋镝倒是不怎么在意,一是因为夸幻之父所说无错,而是他比史艳文更了解夸幻之父冷酷的那面。他知史艳文去意已决,便不将武林上近日发生之事告知于他,比如先前因令钥而起的死伤,比如近日玉梁皇为了山海奇观将八面玲珑周遭十里的村庄全灭,比如狩宇族为了寻他,已到不动城多次挑衅。   此间种种,以艳文之仁,皆会让他踌躇不前。   他安抚住史艳文,刻意捂住伤口咳了几声,道:“解某诚挚之心不惧试探,但夸幻之父,解某不相信,你如此无谋。”   “有谋无谋,无须外人判定。”   话音未落,静立的史艳文忽的一掌推向解锋镝背后。   建木之力不可动用,便以内力稳定伤势,史艳文这次不待夸幻之父开口,先行用掌力疏导郁气。   夸幻之父微微皱眉,此时夕阳正浓,光线暗红倾斜,正将人脸上的表情显露无遗,解锋镝不经意间抬眼,恰巧望见他眸中的不满和恼怒,本就深邃的瞳眸赫然变冷。   他低垂眼帘,一边感受着体内游走的内力,一边道:“解某粗见,夸幻之父欲行之事,当不该只为处决叛逆之人,而是意在山海奇观。圆公子一命不足为惜,但若将之逼急,令他与玉梁皇合作,对我方将大为不利。”   夸幻之父无甚表情,道:“玉梁皇贪得无厌,鼋无极与他合作,无异于自取灭亡。”   恰此时,史艳文收功站定。   “话虽如此,”解锋镝长呼口气,对史艳文笑了笑,道,“解某之所以如此帮你,除了尽古原争霸副主持之责、防止武林公正大乱之外,更重要的是阁下当初予我三次大恩。一次我以副主持之位已报,一次我救你出幽界围剿已报,还剩最后一次……我想夸幻之父,当不会如此浪费才对。”   “你是在提醒我,还是在警告我?”夸幻之父语气一冷。   解锋镝靠着史艳文站起身,道:“非是威胁,而是想与阁下说个清楚明白。”   “哦?”   “解某费力挣来的协调之机,你却以假招试探,若非解某机智,此番只怕命丧八面玲珑,归根究底,还是信任问题。唉,此事疏于交情,解某自知强求不得,只看阁下究竟要如何,才能给予解某信任,也好让解某尽快了了这场武林危机。”   夸幻之父意外地看了看他。   史艳文也有些意外。   解锋镝好像有些心急。   史艳文看了看桌上那副带着清秋卷冷的新画,蓝色的眸子蓦地一动,如同澄净湖水里有看不见的漩涡盘绕而上。   夕阳斜观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暖意,紧绷的气氛也在悄然间变得惬意,让人无来由地放松下来,史艳文扬眉,眼帘下的阴影也变得温和起来。   他对夸幻之父展眉浅笑,不带杂质的,让夸幻之父心里烦躁的情绪渐渐趋于宁静,没有察觉到一种不属于他的平和自心口发散开来。   “前辈,”史艳文轻声道,“迟则生变,如今武林势力混乱,变数常生,还请早作打算。”   夸幻之父看他许久,然后转身:“我可以信他,只要,他替我杀一个人……”   解锋镝回琉璃仙境时伤势已经稳定,但脸色很差。   比他去山居时好不了多少。   琉璃仙境很安静,无人可上山,亦无人可下山。这里阵法密布,攻守兼顾,又不是如今的战略重地,就算发生意外,阵法启动后,内中的人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小道撤离,是以解锋镝并没有请人防守。   他站在山道上,手中折扇开开合合,却没有出声。   扇上莲花栩栩如生,印在他眼中的却是夸幻之父不满的目光。   史艳文一旦用了建木之力,便会沉睡数日,夸幻之父大概是担心那会拖慢他功体恢复的进程,但即便如此,解锋镝还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狩宇族、夸幻之父、史仗义……   他好像,高估自己了。   半刻钟后,解锋镝无声无息坐在了屈世途的床边。   屈世途正是美梦当前,不想一阵莲香飘来,美梦中突然出现了个吃人的莲花精,咬着他的肩膀不时发出“硌吱硌吱”的磨牙声,将之吓得冷汗淋漓。   不刻间,这朵莲花又变成了人,揪着他的衣领道:“好友,该醒了。”   ……   屈世途默默睁开双眼,压下心中惊悸,目光很是平静淡然,出口却是咬牙切齿:“解、锋、镝。”   解锋镝好整以暇地靠床而坐,慢腾腾地摇着扇子,道:“看来解某回来的正是时候。”   “讨打的时候?”   “噫,明明是讨赏的时候。”   屈世途干笑两声,道:“大半夜讨赏,想必讨的不是很么好东西。”   “还好,”解锋镝点着蜡烛,烛光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位于暗处的那张脸藏着莫名冰冷的压力,“解某,想讨个人头。”   屈世途眼皮轻跳,脊背发寒,美梦变成噩梦的惊悚感好似跳脱到了现实中,让他按捺不住地往床里缩了缩:“人头?”   “是。”   解锋镝低笑一声,执着蜡烛凑近道:“要新鲜的。”   ……   素续缘自白日和史仗义交谈后,就一直处于纠结和亢奋状态。   的确,他对史艳文曾对素还真动过杀念这点有些介意,但这点介意其实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多的影响。史艳文只是对他动过杀念,但却从没真正对素还真动过手,更是一次次豁命帮他,比起史仗义那几句过往,他更相信史艳文的现在。   他之所以帮助史仗义,只是因为一句话,一句史艳文与他初见时便说过的话。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只要他在这里,艳文就别无选择。   史仗义必须要回去,史艳文不会让他待在此地犯险,而与其让史艳文向素还真打探回去的方法,令两人之间产生误会,不如由他去问,反正他是小辈,小辈做事,就算做错了,长辈总会比较包容。   打定主意后,素续缘便准备睡下,脱了鞋袜,洗漱完毕,规规整整地将被子盖在身上。   新换的被褥还带着日光的气息,盖在身上格外温暖。   终于可以松口气……   “解锋镝!”   愤怒的吼声穿过了三层石墙,浑厚有力地打进耳中。   素续缘腾地坐起来,而后茫然地僵住:“错觉……吗?”   “解锋镝!!”   “……”   不是错觉!   崭新的被子彻底落到了地上,素续缘披上外衣就窜了出去,门扉被反撞的瞬间,素续缘看见另一边的史仗义,脸色阴沉魔气四溢,恨不得将逆神也拎出来。   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解锋镝含笑站立:“哎呀呀,气大伤身,好友冷静。”   屈世途瞪着他:“故意大半晚上来吓老人家,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的事?!”   “解某也很无奈啊,”他真诚地眨着眼睛,“实乃救火追亡之刻难以拖延,才不得不扰了好友美梦,还请好友看在解某披星戴月的份上,担待则个。”   屈世途手指颤巍巍地举起来,常人对那番无辜姿态或许实难指摘,但以他与素还真多年相处之经验来推断,这人十之八九是在外受了郁闷,借着宣泄一番。   偏偏都还有着顺水推舟的正当理由。   屈世途深深吸几口气,没好气道:“说吧,这次又要我帮你做什么?”   “知我者,好友也,”解锋镝笑了笑,“不过,解某方才似乎已经说过了。”   屈世途无奈道:“便这么着急?”   解锋镝郑重道:“就这么着急。”   “那好吧,”屈世途回房披了外套,“我尽快,但最少也要两天,你这两日……”   他顿了顿,看看那边的两个年轻人,道:“先陪陪他们吧。”   “不劳费心。”史仗义一脸困顿,快速地扫了眼素续缘,转身,关门。   这态度几人业已司空见惯,屈世途摇摇头便忙去了,素续缘被史仗义那一眼扫得睡意全无,只好走到解锋镝面前,道:“爹亲,要喝茶吗?” 第90章 浮雪 八十五   史艳文刻写离别,没有后来。   解锋镝刻写离别,没有现在。   而真正的离别,却恰好是后来和现在的分离。   那女子,是芙蓉铸客巧天工。   也是夸幻之父点名要的信物。   解锋镝离开山居前,夸幻之父笑道:“那支箭的铸造之术不出此女,她与幽界合作暗杀与我,与圆公子乃一丘之貉,忘恩,背叛,合该杀之。解锋镝,你既想趁早归结束这场动乱,要卬取信于你,不如亲手将此女人头送来,以示你平乱诀心,如何?”   史艳文对夸幻之父的好感彻底降至冰点。   以夸幻之父的立场来看,他要杀巧天工不难理解,只是却不该让解锋镝动手,巧天工与乱世狂刀之交情谁人不知?而乱世狂刀与解锋镝的交情又何尝不是一样?   解锋镝若要动手,无异于要他与乱世狂刀手足相残。   所以史艳文至今仍想不通,只一个简单的“好”字,就让史艳文沉默至今。   不是想不通解锋镝会答应的原因,也不是不相信解锋镝没有办法破解此两难之局,而是不明白为何解锋镝会这般着急。   他没有理由着急,相反,自己才有理由着急。   仗义送来的信纸上写了“十五”二字,史艳文想自己应该才是那个比较心急的人才对,而解锋镝本属苦境,来日无限,不比他掐着日子来算计。   他有什么理由着急?那些对付夸幻之父的生硬道理他自然是不信的,他不可能会为了本就不公平的游戏和暗潮汹涌的虚假平静而急不可耐地想要取信于夸幻之父。   还是他又隐瞒了什么?但他会隐瞒什么?如果是关于苦境的事,毫无疑问自己是会帮他的,那便没必要瞒着自己,难道,不是苦境的事?   难道……是关于自己?   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我是来迎接你的,也是来同你告别的。   如果是……   白月无光,角落的灯笼微微摇晃,桌上的画卷带着几分秋意的倦怠舒缓,凉意浸透衣衫。   史艳文推开门,飘然落至石桥,幼凤衔着发亮的树叶翩翩落于臂弯,歪着脑袋瞧他,史艳文轻轻一笑,蓝色的眸子又深了些。   如果是,那他就该速战速决了。   “睡不着?”   幼凤再度飞离,史艳文遥望另一座石桥,宽大的金缕墨绿广袍不羁地覆在桥墩上,明明是随意看来的一眼,却叫史艳文心里莫名熟悉和放松。   他注视着夸幻之父,那双眼睛里带着淡淡的金色,很是平静,给人的感觉就像那副画中的两句诗一样,不悲不喜地凝聚着视线,随风雨不动,超脱自得。   史艳文扬了扬嘴角:“前辈不也一样。”   “解锋镝去了几日?”夸幻之父问。   “已有四日,”史艳文道,“前辈是否觉得哪里不对?”   “急躁。”夸幻之父道。   史艳文稍稍皱眉,叹道:“看来前辈与艳文所想并无不同,可惜他并没有告诉艳文原因。”   夸幻之父略作思索,道:“你大可直言相问,或许解锋镝会给你满意的答案。”   史艳文怔了怔:“问什么?”   “问你欲问之事。”   “那艳文……想问什么呢?”   夸幻之父沉沉叹息,忽而又道:“渔翁为何沉睡。”   史艳文不假思索,道:“因为他受了伤。”   夸幻之父遥遥头,然后静默不语,于桥上极目远眺,只望见无边青山,层峦叠嶂挡住视线,再远就是一片漆黑,良久,他步下桥梁。   史艳文微怔,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安静地走到夸幻之父身前,左手抵住他的背心。   他其实并不喜欢用这力量,每当此时,他都必须放空所有的思想,将自己当成毫无波动的媒介,甚至傀儡,引导对这媒介精神伤害极大的力量无条件去帮助他人。   他不是不愿帮助别人,只是这样的相助之法,对身边的人可能带来伤害。   伤害……   “前辈,我不想给他留下伤害,可是,有些事由不得艳文做下选择。”   夸幻之父无言。   史艳文便又道:“前辈若是明白解锋镝,就该明白史艳文,我们……都没得选择。”   夸幻之父微微抬头。   史艳文继续说道,也不知是在说服佛者,还是在说服自己,他道:“不必说破,就算他知道,也不必说破……”   三份功体渐至六分,而今日,才第九日。   “前辈,”史艳文揉揉额心,收手道,“时间不早,你该休息了。”   夸幻之父背过手,脸上的平静忽然产生波动,像是审视和观察,语调蓦地多了戏谑:“你倒是尽职尽责。”   史艳文背脊猛地一僵,所幸他低着头,没有叫夸幻之父看见他眸中的风起云涌,只听见他不骄不躁的声音:“前辈有三礼相赠,晚辈自该倾尽全力。”   “哈。”   夸幻之父轻笑,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史艳文一惊,欲要抽身,夸幻之父却陡然加重了力道:“你还能走?”   史艳文沉着脸:“前辈,若是晚辈有所得罪,还请直言。”   若是他察觉到了佛者……   史艳文眼中寒意微放。   “你紧张什么?”夸幻之父挑眉,“卬只是想扶你上楼,怎么,难道你那屋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若论不可告人,他们这山居怕都是如此。   史艳文不露慌乱,道:“艳文尚能自理。”   夸幻之父其实对史艳文的过去并无多大好奇,他好奇的是那股力量,当然他也知道那股力量并不属于史艳文,而是以史艳文为媒介,从天地间引导而来。   这种体质他从未见过,从某种程度上说,若是能解决“沉睡”这个缺陷,史艳文几乎算得上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奇迹。   救死扶伤,这般作用在夸幻之父看来,算是最低等的利用。   但虽有大用,不受控这一点,却是致命破绽。   “……戒心太重,”夸幻之父松开手,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道,“既然如此,卬就不送了。”   史艳文心中大石一落,身体疲惫感铺天盖地而来。   他看了眼夸幻之父,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石桥,进门的刹那,夸幻之父的声音却远远传来:“那第二份大礼,你可看了。”   史艳文动作一顿,撑着门扉回头,夸幻之父站得太远,远到他看不清表情,或许是因为视线有些模糊了,史艳文揉着额头,道:“……尚未。”   “是嘛,”夸幻之父仰头观月,“那还真是可惜。”   第十二日,解锋镝提着巧天工的脑袋来到山居。   史艳文不出意外地在那装着血腥物件的盒子中找到了夹层,也不出意外地听见他带来的与乱世狂刀决裂的消息,只怕还有不少说解锋镝为虎作伥无情负义等言辞,解锋镝就算没说,史艳文也能料到些许。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夸幻之父的事情还是快点了结才好,史艳文想,否则,就算将来有狂刀亲自背书解释,谣言越传越广越传越扭曲后,也还是有人会不信了。   解锋镝愁容满面,不似作假。   夸幻之父提着那脑袋看了两眼,仍是扔回了盒子里,视线一转却见史艳文垂头不语,眉头深皱,眼中顿时染上冷肃的笑意。   “解锋镝这一手十分干净利落,卬都佩服不来,史艳文,你认为呢?”   史艳文看向解锋镝,倒是想说些安慰之语,但夸幻之父在此,却实在是不好开口,毕竟那一日,他是不认可解锋镝的决定的。   解锋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须臾片刻后,移开视线。   史艳文面露不悦。   夸幻之父见状,更加满意。   解锋镝道:“巧天工命丧解某之手,乱世狂刀火气正盛,先前穷追不舍,解某虽以阵法摆脱,但想必他不久就将破阵而出,两位还是先往云渡山避过为妙。”   云渡山是梵天一页书的修行之地,让夸幻之父多接触佛气,确有好处。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解某自知,但终究是要等狂刀平静之后,方有解开这桩死仇的机会……夸幻之父,你要陪同解某面对此劫吗?”   “放心,卬并非不知轻重,”夸幻之父从袖口扔出半块丝帛,帛上绣着古老指诀,他将指诀与人头一并交给解锋镝,道,“你既拿了巧天工的头颅来,我自然也该履行我的诺言,给你一个报恩的机会。但此法给你,若圆公子不肯交出山海奇观,就别怪卬出手狠毒了。”   说完,也不看解锋镝的答话,转身就从院墙跳出。   史艳文想起他从夹层里悄然取出的写着“七,阵得”的纸条,快步来到解锋镝面前,抱住了他。   解锋镝微愣。   “佛迹已现。”   他将话说完,嘴唇就在解锋镝的耳侧碰了碰,轻得近乎无感,紧接着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   解锋镝按着那块地方,怅然一叹。   “佛迹已现……艳文,你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云渡山有一座倚山而雕的释迦摩尼。   高愈数十丈,山势本高,这尊大佛便更像是端坐云间,甚是清圣威武,至其下行过,便如九天佛陀之下的蝼蚁,只觉其高不可攀、不可亵渎,叫人一看便觉此身弱小。   史艳文仰望佛陀双眼,似是无悲无喜,又似大苦大悲,目光投注之处,不知是苦海还是众生。   “真像是西方佛陀的一方极乐净土。”   “云渡山自来只居一人,若非苦境大难,云渡山始终谢绝外人拜访,古佛青灯,却也有宏伟宝刹,若不论凡俗兵戈之气,确也算是极乐净土了。”   他这话,倒不像夸幻之父说的,可也不像佛者所说。   史艳文心情略复杂。   夸幻之父很平静地站在大佛膝盖上,若不是嘴角那抹寒意森森的冷讽,与佛者出现时也相差无几了。   夸幻之父的结局几乎已经无可更改,他一步步走在解锋镝为他设计的路上,每一步落下都会被佛者无声无息地影响、改变,最终只需一个死亡的契机,令这具身体彻底被另一个人占据。   的确,这个人铸下的血腥不少,恶意满满,那双深沉的眼睛看向他时,不像在看一个活物,更像是看一件精妙绝伦的工具。   他不喜欢这个人,但看着一个不喜欢的人渐渐“消失”,也并不是那么舒心的事。   “麻烦。”夸幻之父突然哼道。   “嗯?”史艳文不解其意。   夸幻之父烦躁地扫他一眼,而后皱眉看向流云漂去的方向。   史艳文忽然明白了,这里,和山海奇观有些像。同样广阔的云海,同样迅猛的寒风,同样的人,太多的“同样”,不免就会将厌恶的记忆从脑海里翻出来回味一遍。   从身居高位,到被群起而攻之,再到现在的东躲西藏、朝不保夕,想来别有滋味。   “鼋无极,”夸幻之父神色冰冷地望着那个方向,“待这些麻烦事解决后,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他握住拳头,不屑蔑笑。   解锋镝是在晚间到的云渡山,那时夸幻之父已经收起了冰冷的情绪,他只看了看解锋镝,转身就入了禅房。   似曾相识的平静让解锋镝眼里一亮。   史艳文手中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经典在他眼前轻晃,带着邀功的小小得意,道:“看到了?”   “……看到了。”   很吸引人。   解锋镝看他的眼神像被锁住了,丝毫没有被眼前晃悠的事物所动摇。   史艳文被他毫不避讳地盯了好一会儿,才将经典放下,好整以暇地勾起嘴角:“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解锋镝突然皱起了眉,“就是哪里不对。”   “可能是你的眼神不对。”史艳文戏谑道。   解锋镝亮出折扇,回以暧昧:“可能,是的。”   史艳文不为所动,将经典换了个手拿,伸手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哈哈,”解锋镝大笑两声,一把抓了他的手,道,“气短就气短吧。”   史艳文随他而去,边走边问:“既已拿到方法,接下来待要如何?”   “接下来,自然是让一切回归正轨,让圆公子付出该付的‘代价’便是……”   ……   第十五日时,幼凤带着解锋镝的消息飞临云渡山。   鱼美人得以脱困当日,恰逢玉梁皇大军来袭,八面玲珑被迫,死伤惨重,圆公子与鱼美人在混战中失去行踪,那一半山海奇观也失去了线索。   消息到达后,夸幻之父日渐平静的情绪陡然爆发,满山佛气竟不能抑制半点,史艳文始料未及,只能被迫离开云渡山。   佛者修行,渡劫数精进。   夸幻之父因圆公子而大败,他的心结与执念便在于圆公子,此劫不消,夸幻之父执念不消,对佛者灵珠运化也将不利。   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灵珠运化若已完全,他当然不惧夸幻之父四处乱走,但灵珠偏还未运化完成,这期间若是生了意外,他百死难辞其咎。   “前辈!”史艳文目露急色,在八面玲珑的废迹里不见人便罢,方圆十里竟也无人,“奇怪。”   他顿了顿,忽然再入八面玲珑,直入主房。   半晌后,单调弦音乍响,史艳文有执哑琴走出,一丝明光自东方疾驰而去。   “他若是来找圆公子,那我追寻圆公子而去,必然没错。”   史艳文脚步一滑,随着明光而去。   明光直往山峰聚集之处,周遭却不见任何打斗痕迹。   史艳文停下脚步,再次化出哑琴,食指上缠着一缕发丝轻轻拨弦,那方向还是没变。   “这个方向,是山海奇观。”   山海奇观如今再没有任何人的爪牙,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这座金碧辉煌堪比凡俗皇宫的地方修饰得再华美,也只剩了一个空壳。   所以圆公子不可能会去山海奇观。   明光到接近山海奇观的地方消失不见,史艳文在四面寻了许久,只在隐蔽的地面看见一滩鲜血,以及一只断裂的珠钗。   “……怎么回事?”   不动城不是在保护他们吗?   史艳文眼皮直跳,他最近得到的讯息是在太少,根本无从推断。   难道,这就是解锋镝所说的“代价”?   正思索间,山海城坐落之地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像是一记闷雷劈中大地,砖瓦铁器从高处往地下轰隆砸个不停。   史艳文怔了怔,直接化光飞往山海奇观。   还未落地,已看见庞大城池四分五裂,那曾以震撼人心的方式出现的天宫,同样以震撼人心地坠落地面。   而夸幻之父就站在那断裂的桥头,静静看着,史艳文的出现就如清风一缕,在庞大崩坏景象前,没起半点波澜。   尘埃淹没云海,多少人争夺的欲望之地,顷刻便跌落凡尘。   浓烟尚未散去,云海已欢欣鼓舞地冲击而来,没了山海城这座巨大的阻碍,他们也不再出现那骇人的漩涡。   数甲子的苦心,信手一掌,尽成过往。   夸幻之父在同这山海城告别。   史艳文心里一空,恍惚间竟觉得,他也在告别。   世事无常,辉煌的开场,反衬得这孤寂而庞大的落幕更加难忘。   许久,史艳文问:“前辈,圆公子呢?”   他问时,最后的一股浓烟正好从两人身边飘过,掀起衣袖如浪,风一过,又贴着身侧落下。   “他就如这山海奇观,”广袖再次掀动,夸幻之父挥袖背手,迈步从他身边走过,“落幕了。”   史艳文目光放空,再看一眼一望无际的云海,转身消失。   山海奇观,落幕了。   这故事,便到了终结的时候。   他,也该告别了。 第91章 浮雪 八十六   既要离开,就不要遗憾。   这最后的遗憾,属于素还真。   就要素还真来终结。   灵珠入体第二十日,夸幻之父同解锋镝下了半日闲棋。   棋路稳重,少于攻伐。   史艳文抚琴以和,只傍晚夕照之时,琴声渐停,夸幻之父投子认输。   “承让。”解锋镝捻着黑子轻笑。   “承让?”夸幻之父不甚认真地抬手,几粒白子淅沥落下,将棋盘成势砸乱,语调低沉,“这句话,你在半个时辰前就可出口,却硬生生拖至此刻,哈。”   解锋镝笑而不语。   史艳文便停琴,起身道:“难得相聚,何必太早结束?”   他们这盘棋下得确实够久,黑白二子将整个棋盘都占满不说,只论啃下的棋子都走了数个来回,史艳文略看一眼便笑:“你们这局,太乱。”   夸幻之父眼帘微启,在解锋镝脸上定住,若有所思道:“乱根却不在卬。”   解锋镝想了一下,道:“大约是分别在即,十分不舍。”   史艳文分拣棋子的手稍一停顿,圆润的棋子从指腹溜出。   夸幻之父挑眉:“听起来,这像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事实如此,”解锋镝将那粒棋子拾起,重新放进史艳文的手中,道,“解某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短时间内恐不会回返苦境,亦不知下次见面是为何时。”   “你也同去?”夸幻之父问另一人。   史艳文似在出神,颈侧的黑发从肩上滑落,蓝眸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解锋镝,收起棋盒,看向夸幻之父:“端看前辈身体如何。”   “功体全复,”夸幻之父满意地握握双手,袍袖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的声响,气势比之曾经还要强盛,“还略有提升。”   “如此,艳文也可放心离开。”   “……”眸光忽闪,夸幻之父微顿,半是认真半是随意地动动手指,成爪的姿态,又放开,平静问道,“卬予你的第二份礼物,可有带在身上?”   这是夸幻之父第三次谈及“第二份礼物”,容不得人不多想。   史艳文同解锋镝对视一眼,道:“未曾。”   怕夸幻之父误会,史艳文又补充道:“放在安全之处,前辈,那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药,”夸幻之父背过双手,沉声道,“在你濒死之刻,它可以是救命仙丹,也可以是催命毒丸,此物除你之外,无人可用,你若不想用,大可丢弃。”   史艳文默了默,唇角微扬,柔声道:“前辈所赠,晚辈不能辞。”   “……随你吧。”   解锋镝待两人说完才起身,牵过史艳文的手,道:“未知夸幻之父接下来要往何方?”   “当然是取回本应属于卬的东西。”   “玉梁皇势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卬于武林纵横多年,自有别人意料不到的底牌。”   “如此,就祝阁下心想事成。只是世事如棋,乾坤莫测,下次见面时,或许我们都将有所变化。”   夸幻之父侧首,道:“万物皆化相,心不变,则万物不变。”   解锋镝怔住,夸幻之父却似不察,又道:“福临心至而已。”   “……好个‘心不变,则万物不变’,”解锋镝慨然而叹,“告辞。”   史艳文也道:“前辈保重。”   离别而已。   夸幻之父从不为离别而愁,却不想解锋镝两句告辞和保重,竟让他胸口有些滞涩。   他皱了皱眉,淡淡地点了个头,将背影留给二人。   他还有个约定,刚好,就在今日,就在此地,天月勾峰。   但客人似乎来得慢了。   仗义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儒门天下才对。   史艳文微露苦笑,抬头望向天空,层云卷墨,风急气冷,将要下雨了,酝酿了这么久、这么压抑,不是疾风骤雨,便是狂风暴雨。   “变天了。”他道。   “春夏交替,多来阵雨,”解锋镝看看天空,回手拉住史艳文的手,“但观空气中的湿意,雨势或强于往日。”   他话音未落,豆大的雨滴已经打在史艳文肩上。   解锋镝顿了顿,将人往屋檐下带,却不进屋,两人都有些恹恹的,无甚气力地靠着窗沿,任风雨打湿衣摆。雨势渐大,史艳文眼睑微微颤着,像被风吹得闭合不了,垂着眼帘出神。   “你说,”史艳文喃喃出声,声音又轻又缓,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散消失,“你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只是借口,”解锋镝用视线描摹着那张脸,从夹杂白发的刘海到修长入鬓的剑眉,从温润明亮的蓝眸到淡薄浅红的唇瓣,一丝一毫都没有错过,然后重新回到那低垂的眼眸上,“是我想带走你的借口。”   史艳文被这句话拉回放空的思绪,面对他不得不面对的人。   眸中的蓝色似将扩散开来,一圈圈荡漾着,就像天月勾峰下的寒潭,他们第一次拥有彼此的地方。   解锋镝不肯放过那眼里的点滴波动,那双眼睛只是偶尔注目,就让他移不开视线。然而不曾收敛的凝视,却迫得史艳文忍不住回避:“圆公子呢?”   “……夸幻之父必要杀他,他也必要过这一关,我让他诈死逃过此劫,如今已和鱼美人退隐。”   “是嘛。”   “嗯。”   “……”   “……”   “那山海奇观呢?”   “他藏起来了。”   “……你想要吗?”   “嗯?”   史艳文摸着腰间的流苏,道:“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找出来,我以建木之力将流苏上原属于山海奇观的气息封印在哑琴之内,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将之寻出。”   他停了停,又道:“上次攻破山海奇观时,我与夔禺疆打过照面,他似乎也是纯阳功体。纯阳功体与旁不同,你日后与之交手,只要看真气流动最密集之处,那是他最大的罩门,你若能在此处留下暗伤,他终有一日会自取灭亡。”   说完这些,他又说起另外一件事:“你的扇子……画好了吗?”   解锋镝半晌没说话,史艳文抬头看时,他却望向别处。   “……画好了吗?”   “快了。”   “……是嘛。”   史艳文无声暗叹,走出屋檐:“他们来了。”   瀑布近处,却尘思率先持扇出现,身后一人端着架子,又似乎心有戚戚,看见史艳文时不自在的讪笑一声,又在看到解锋镝时脸色骤变,露出了极为难办的表情。   他走近却尘思,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唉。   解锋镝有些疲累地叹口气,越过史艳文,对两人道:“蹈足、涉足,进屋再说吧。”   却尘思微笑点头,道:“解锋镝,贫僧有事相询。”   鹤白丁眼皮一跳:“你这借口可以说得再虚伪些。”   “欸,好友此言差矣。”   “怎样?”   “借口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解锋镝当然是信的,鹤白丁着意与史艳文单独说话,识趣的人自该留出空间,所以他信。   两人出了门外,却不说什么,只是看着雨势发呆,门口的两把纸扇还淌着水,被风一吹就倒向一边,刚好侧在解锋镝腿上。   他垂头,木然看了许久,才弯腰将之放好。   却尘思也默默看了许久,门内的声音传不入耳,门外的寂静落寞却能传进心中。他还以为大事抵定,解锋镝会轻松许多,看其表情,怎生更见沉郁?   “你有心事?”   解锋镝想笑,却没笑出来,抚着折扇上的荷花愣了许久,才道:“这世上,谁无心事?”   此言既出,便是不欲再谈。   却尘思欲言又止,他大概猜得到,解锋镝的心事来自于谁,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抚。无奈摇头,余光乍见屋旁一个大坑,坑内灌注一池清水,被雨滴砸的水花乱开,池底还有几条游鱼,水草和沙石清晰可见,独莲竖立期间。   “鱼戏莲叶……”却尘思笑道,“想必是屈世途的成果了。”   解锋镝不置可否。   却尘思也不觉尴尬,再度另开话题,道:“风之痕现今如何?”   解锋镝终于有了反应,看他一眼,淡淡道:“离前辈复活尚有一段时间,幽界恐怕不会轻易放人。”   想当然耳,却尘思道:“你要如何救他?”   “已有计划,只是细节尚需斟酌。”   “看来你不是为此烦扰。”   解锋镝摇头,正想说话,腿边的油纸扇忽然又倒向一边,鹤白丁开门走了出来。   ……   锦囊很轻,捏在手里没有特别的触感,里面像是棉帛一类,软软的。   鹤白丁咳了一声:“先说啊,这东西到我手中的时候,我已经退出他们了,所以那之后发生的事……我也不是很明白。”   史艳文手一顿,盯紧了鹤白丁,将锦囊里的东西慢慢抽出来。   鹤白丁紧张地站在对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史艳文的一举一动,比如脚步的加重,不如手指骨节的僵硬,或者是眼神的微妙变化,他已经随时准备好抽身撤退。   史艳文却只是轻轻地笑开,闻言细语道:“敢问此物……为何要还给艳文?”   那瞬间,好像有蛇爬过鹤白丁的脊背。   他调整了脚步,漫不经心地往门口移动:“素还真很看中你,将这条发带贴身收藏,所以当初异识曾试图控制你,虽然并未成功,但……到底对你造成了一些伤害。”   “伤害?”史艳文意味不明地问,“什么伤害?艳文怎么不知道?”   鹤白丁神色复杂:“我知道你不愿意想起。”   史艳文掌心微动。   “毕竟他们也一样。”   “……他们?”   “异识控制人心的另一种方法,便是逼其想起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却尘思讲过,你来自另一个世界,也讲过聚魂庄的事,所以……唉。”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这就是你来此的原因?”   鹤白丁又叹:“不止你,苦境还有其他受害之人。九轮天他们毕竟是侵略的一方,不大受人待见……本该将东西送还与你的人便是如此,受到多方嗯……打击,听说你与素还真有交情,担心自己……人微言轻体微力弱,故而托我将东西送回。”   史艳文蓦地失笑。   鹤白丁绷紧的神经一断。   “抱歉,”史艳文捂了捂嘴,“艳文方才有所误会,险要错手伤人。”   “……”看来这份工作果然很辛苦。   “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阁下……”   “喂喂,我进门到现在连口热茶都没合上,你就要对我下逐客令吗?”鹤白丁惊讶地看着他。   “艳文实有要事待办,故而只好失礼了。”史艳文揖手道。   “……也罢,”许是天气清凉,鹤白丁也不生气,转身推门道,“反正我只是个传话使,总之啊,九轮天欠你一次,日后若有需要,可寻我转达。”   就是如此。   解锋镝犹豫了一下,关上门窗。   这段小插曲可有可无,却透漏出一个信息,约莫还是那桩孽债。   史艳文手上还拿着一个锦囊,另一只手勾着条白色发带,待光线隔绝,红烛燃起,才卸了防备,黯然地摩挲着那熟悉的物件。   “方才,”史艳文惶惶然抬头,“我险些动手了。”   解锋镝不发一语,拿着发带的另一端,想将这东西拿开,史艳文却捏紧了它。   “怎么了?”   “你明白艳文想说什么吗?”   解锋镝沉默片刻,轻轻一叹:“有些记忆,不是那么好忘记的,解某明白。”   “……你不明白。”   史艳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外面的雨势渐小,树叶窸窣可闻,狂风骤雨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这太正常了,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不会平息,就像聚魂庄,它当初给史艳文带来了多少苦痛,最后还是死灰一捧,成了汪洋大海中寻不见踪迹的过往。   史艳文也平静了下来,他问:“你知道,我一直以来介意的是什么吗?”   解锋镝没说话。   “你以为我是在介意的欺骗和伤害?还是曾经自以为是的保护和监视?”史艳文眉关紧锁,“你真以为史艳文会介意那些?”   解锋镝深深地看着他:“或许你不介意,但我介意。”   史艳文眼波微动。   “我介意着那些你不介意的东西,旁人提起一句都能挑动素还真敏感的神经,他没让我在场确实是聪明的决定,否则……我不一定会控制住自己。现在,”解锋镝按住他的肩膀,“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介意什么了。”   他在介意什么?   他介意的,从头到尾只有素还真而已。   史艳文擒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绕过屏风,将人按在了床上。   “你。”史艳文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解锋镝放柔了眉角:“我如何?”   “我介意你,”史艳文告诉他,“我介意的是‘你不是你’,我介意你控制不住自己,我介意有人逼你做不由自主的事!我介意……我介意的是那个伤害我的人,有一张素还真的脸!”   “艳文……”解锋镝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脸。   “我最介意的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史艳文狠狠闭了闭眼,将心底最深的不堪展现出来,“如果我不是在那天去了聚魂庄,你也许就不会分心,也就不会在蜀地遇险,对不对?”   “……谁告诉你的?”解锋镝看着,那眸中湛蓝的天空好像又起了大雾,让他有些心疼,“那不是因为你,只怪我不够强。”   知道这件事的,不多,不会是屈世途,也不会是不动城里任何一人,更不会是续缘,还有谁,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秦假仙。   解锋镝口气越加柔和,仿佛怕史艳文不信,忽然翻身与之换了位置,在他耳边吻了吻:“错在我,是我掉以轻心,明知有危险还放松警惕。”   史艳文却摇摇头,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坚定不移地回视。   解锋镝不明所以,只好撑着手臂等他说话。   良久。   史艳文告诉他:“它是我无法抹去的遗憾。”   “它不是。”解锋镝道。   “它可以不是!”史艳文手上用力,“只要……你能帮我忘记它。”   解锋镝微微错愕地瞪大眼睛。   史艳文深深吸了口气,上身轻抬,往后稍退,脚尖勾着鞋踏,整个人梭到了床上,小腿在解锋镝腰上掠过……   “你知道怎么让我忘记它,用完完全全的你。”   像是被绚烂的色彩晃花了眼,解锋镝怔愣许久,对这从未见过的焕然艳色感到惊叹,也为之折服,一团看不见的□□从心底烧了起来。   “艳文,你别……”   “这是最后的机会,”史艳文解开衣服,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艳文此生怕是唯一一次做这种事,以后也不会再说这句话了——你确定不要吗?”   “……”   解锋镝按住他不断撩拨的脚,眼中暗沉,满头黑发寸寸雪白,年轻的脸有了微妙变化。   那张成熟温润的脸却不似许久前的从容淡笑,而是如深夜寒潭一样深不可测,就像史艳文在不动城的那个夜晚里看到的人一样具有侵略性,碾压下来的身形让人不禁战栗。   如果明日之后,如果我还能活到彼此再见之时。   如果明日之后,我还能拥抱到你。   史艳文,我绝不放过你。   ……   琉璃仙境。   素续缘站在史仗义的门前踌躇不定,这人已经睡了三天,虽然这段时间他惯于嗜睡,但睡得太久始终不好。   “小空,”素续缘敲敲门,“你睡得太久,出来走走吧。”   屋里没人回答。   素续缘想了想,退后一步,伸脚准备踹门:“得罪。”   砰!   门毫无阻碍地破开。   素续缘微讶:“竟然没设机关?”跟他平日似乎不太一样。   他走进屋,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地走到床前,推推铺盖:“小空,别睡了。”   床上没有动静,手感也有些不对。   素续缘盯着那拱起的被子看了一会,忽然眼神一暗,伸手一掀!   圆滚滚的木头里突然蹦出个怪异的人头,鲜血扑面,交错的漩涡眉几乎要撞在一起。   人头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句话——缘分已尽,本尊不会想你。   “……呵。”   ……   儒门天下。   梅知寒锤着腰背走近屋里,桌上的茶水早已冰冷,她却不在意,拿起就往口中灌。   灌至一半,一粒药丸忽然落进口中。   咕噜。   “……啊啊啊啊!!!”   惨叫声还未传出半里,就见头顶瓦片忽然下落,砰的砸在茶水壶上,茶水壶并无大事,但落下的瓦片却炸开了,一杆手掌大的小旗插在水壶盖上。   上书——大娘,此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可以帮你多受几年罪。   “……臭小子!你给我记着!”   ……   阿嚏!阿嚏!阿~阿嚏!   一连三个喷嚏,史仗义却撑着船竿揉揉发痒的鼻子,有些沾沾自喜道:“啧啧啧,不知本尊的大礼他们收到没,可惜了,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不过。   “史艳文,你太慢了,再给你两个时辰……”   天月勾峰好像挺远的。   “那就四个时辰,”史仗义坐在船舷上,自言自语道,“四个时辰一到,本尊可就自己走了。”   不对,净莲还要靠他拿。   “咳,那就多等会,反正……”   他一定会跟我走的。 第92章 浮雪 八十七   剧目最后的名字,是分别。   双凫俱北飞,一雁独南翔。   分别不离刃,刀刀割人心。   王母飨筵,再四交谪仙。   乞灵传巧,数千场富贵,恨悒而返。   萧索垂头,玄夜问英雄,囊低空空,动辄即浮幻。   念他高堂与钟冠,容仪绸马,远在天边。   衔诚途逆旅,唯有浩茫沧炎,近在眼前。   “此乃仕宦之子横遭罢官、心有积郁而作,虽是上不得台面的随口直言,却也有三分文采,最是结尾落寞,自嘲而已。”   “尚有两分顿悟,知晓眼前可持,天边难及……艳文与此人熟识?”   “算不上熟识……”   那仕宦之子奉持冯姓,单名为茜,字等闲,性质风流,不拘一格。   其人虽生为贵胄,半生顺遂,在王朝没落的时候未尝不想力挽狂澜,只是天地大变,妖魔鬼怪肆虐中原,镇国无强兵绝器、奇智妙招,府衙无力抵抗,故九死一生终难止皇族四分五裂之势,比较先秦七国远远不如。最为苦难之时,王君遗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既为人臣,自是心中哀戚愤恨,多往钟鸣鼎盛之家游说为求收养,然相助者不过一二,推脱者多以家中事务委决于人,大势已去,虽心有余而力不足,其中不乏蔽衣烂食、帚扫水洒揶揄嘲笑之徒,谓他何不自奉家世反累他人?他一时气急,便将所有积蓄尽数赠予王君遗子,书半册悼文烧与自己,剃个大光头,拍拍手四海逍遥去了,走前还将那些落井下石之人数落个够。   前有书呆气两分,后有道清风五成,却也有趣。   史艳文遇见他时,恰逢其乞食于街,髭须覆面,指一流氓大笑不已,说他盗窃他人物件。后诸人闻听,左右夹道路旁呼苦者,果有失窃者寻至,流氓欲逃,被他曳足唾骂,倒仰一碚,头破血流还是痛笑不止。   史艳文随手相救,冯等闲就道:“小恩说谢,大恩不言谢,等闲唯有此命珍贵,你救等闲性命,史君子但有所需,等闲豁命为君取。”   史艳文自是不需他取意为之,畅谈一夜,但将缘分所至的话说上一番,等闲也知其力绵薄,年节时拜送名帖一张,往后则再不见音信。   那名贴上,便留了这首《惜空袖》。   两袖空空有何可惜?   不过图放浪形骸于一时。   思及此,史艳文束发的手一顿,望着镜中人发起呆来。   念等闲力弱不堪、市井宵小亦能伤杀,前半生福极,后半生褴褛,到底活得潇洒恣意,反观自己,于此一笔,竟是远不能及。   踌躇半晌,史艳文拢好衣裳,白缎袖襟服服帖帖地贴紧皮肤,将放肆的痕迹掩住,眸色微敛,侧目而视,见素还真还披着外衣坐在床上,闲撑左颐眸如深壑。他同那目光稍稍对上,就忍不住往下移开,顺势就看见了自己忘情时留在他肩背臂膀上的抓痕,也就想起了自己那仿佛还在后背流连的吮吻,不由尴尬地又转回了头。   素还真眸中波澜一动,伴着窸窣的穿衣声,来到史艳文的身后。   史艳文看着镜子里的他,看惯了解锋镝不觉得,一夜颠倒梦醒之后才发现,两人如今差别之异实在明显。解锋镝到底年轻些,下颌侧颊略显圆润,给人看起来的感觉就稍显可爱,而换了素还真,虽是同一个人,记忆不差,气质无左,但那张脸却给人更加沉稳的感觉。   气势上,他好像略输一成。   若是以前的史艳文便不会作此感想,以前的史艳文,除了素还真之沉稳柔和,还有几分不苟言笑的凌厉。   现在,这份凌厉,已被素还真软化不少。   “在想什么?”素还真看他出神模样,俯身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捋着他的鬓发,勾着嘴角,紧盯镜子里的那双蓝眸,“还是在回味?”   史艳文眯了眯眼,反手按住他放在肩上的手。   素还真稍稍敛眸。   史艳文抬头轻笑。   莲香随着空气动荡,白发浮雪,在史艳文眼前幻开,他闭上眼,另一手却张开,一点金黄色内力,顺着脉搏涌进素还真的身体。   浮雪消散时,史艳文接住了他。   然后才睁开眼。   他未敢看素还真的表情,想必是惊愕与不敢置信的,所以才会在闭眼后还紧锁眉关不曾放松。   “我不欠你什么了。”   他说,我不欠你什么了。   不动城交好之恩,梵天佛者固魂之恩,他还了。   聚魂庄生死之情,是在意识守护之情,他还了。   所以他说,我不欠你什么了。   既然不欠,还有什么遗憾呢?   既然没有遗憾……   史艳文一手穿过素还真的膝弯,一手搂住他的腰,将人抱起,小心放在了床上。   他抚着那头白发,又亲了亲那朱砂点缀的额心,伏身于宽敞的胸膛之上,默默无言。   “我不是在回味……”史艳文笑了笑,心头酸涩,“昨晚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恨不得要将艳文生吞活剥了,有什么好回味的?我只是有点不甘心……‘平生尝尽悲欢,莫不如等闲’。”   他顿了顿,待要起身,又在他唇边吻了吻,叹道:“你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过知道了也无所谓,明明知道却不挑破,是你自己给了我机会。”   他撑起身体,手指在他肩上的伤口上划过,忽又失笑:“如果你知道我在岛上立下的誓言,或许,就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   “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   他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好像只这几声,就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能让仗义待在这里,我也想选择你,可是不行,你费心守护着苦境,我也必须要守护我的中原,我要将仗义送回去。   不过,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低下头,在那柔软的唇上吻着,庄重虔诚得像个仪式,一个和自己的信仰与生命进行告别的仪式。   良久,他站了起来,远远地离开床榻,立身于屏风之前:“赤鸾,留在他身边。”   幼凤在梁上歪头看他,火红的尾翼如烈焰张开。   在第一次晨光闯过琉璃瓦的时候,史艳文推开木门,踩着排沓纷纭的日光,同那扎眼的晨曦融为一体……   如果有来世,愿史艳文不再是史艳文,愿素还真也不再是素还真。   史仗义等得心烦。   日上三竿、艳阳高照。   距离他预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得太久,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凡人也能带着追兵追上来了,而显然素续缘与“不会武功的凡人”有着天差地别。   等到史仗义已经忍不住想往天月勾峰找人时,史艳文终于姗姗来迟。   他像个宿醉刚醒的酒客,目光迷离,动作缓慢,说话有气无力,若不是史仗义扶了他一把,恐怕都走不上船头。   史仗义嫌弃地单手拖着他的手臂,语露不满:“拜托呢,你以为接下来我们是去郊游还是散步?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跟他厮混你是不是智商坏掉了?”   “仗义,”史艳文靠着桅杆坐下,闭目叹道,“我去了趟天波浩渺,本想与兄长道别,不想兄长未在……”   “所以?”史仗义顺手解了船帆。   “所以……就留了些东西给他。”   史仗义居高临下地仔细端详那张稍显苍白的脸,话题突然一转:“为何你上次没睡?”   史艳文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笑了起来:“仗义和认识的人告别了吗?”   “有意思吗?”史仗义又开始了冷嘲热讽,“普普通通的救人就要睡个好几天,治疗走火入魔这等伤势却不费吹灰?喂,你别以为没人问就能蒙混过关哦,你是当他们眼瞎还是自己耳聋?是说你认识那个什么脱俗仙子谈无欲?”   “……他去过琉璃仙境了?”   史仗义嗤笑道:“他没去过,可他送的信去过,若我所料不错,这封信应该好像似乎不久就要到素还真手上了。”   史艳文脸色顿沉,忍住不适站直身体,看向还在不远的海岸线:“……仗义,帮爹亲一个忙。”   “说来听听?”史仗义枕着手臂道。   “爹亲现在内力不济,你帮爹亲,让这船的速度再快些,乖。”   乖……   史仗义掏掏耳朵,不以为意地撇嘴:“现在知道躲了?那刚才磨磨蹭蹭的是在干啥?”   他虽不满,动作却是很快。   船体动作蓦然加快,史艳文身体不由得踉跄一步,拍在船舷上的手指深陷而入,看着海岸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疏忽远去。   ……   苍茫一物中,最是容易忘却时间。   史艳文在船边坐了许久,海风吹得身体冰冷僵硬,史仗义罢工许久,他已累得没有力气,史艳文待内力可用时便紧接而上。中间史仗义又打听了几次,见他不语便就不言,只时不时往海水中扔块木板游乐,史艳文起初还提醒几次,后来看透他的意图,便不作阻止。   无非,是不想给他反悔的机会。   傻孩子,他是没有机会反悔的。   一日过去,船尾后半部分的木板已被掀了个七七八八,所幸史仗义知道分寸,没有去拆底下的板子,更没有动龙骨。   史艳文运使内力乏了,也不敢随意用建木之力恢复内力,仅靠着船头休息,史仗义兴许是无聊透顶,竟有样学样地坐到了他身边,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扫着他的脸。   史艳文不作声,任他打量。   他在想素还真,这个时候,素还真该醒了,就算是与赤鸾寻来,也来不及了。   其实他很怀念素还真现在的模样,虚怀若谷,温文儒雅,莫测高深,不乏威严,只是他从没见过这个模样的素还真动情,所以情不自禁的……   总要给自己一个没有遗憾的结束,而他确实没有遗憾了,只是……   史艳文微微侧头,看向遥不可及的远方,船身划过的两条水波像翻腾的鱼鳍一样,着海面上哪里都是一个模样,因为都是一个模样,所以都分不清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好像离苦境很远了,对吗?”   “嗯,”史仗义看看他,仰头望天,“是有那么一点距离,估计素还真是追不上了。”   “……仗义不喜欢他吗?他是很好的人。”   史仗义不置可否。   史艳文眼帘低垂,道:“爹亲这十二年,多亏他,才能安然无恙。”   史仗义扯扯嘴角:“他不是已经取了‘报酬’?”   “‘报酬’?”   “难道不是?”   “……”   史仗义又坐了会儿,正欲再次开始催动船体加速时,史艳文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你干——”   “坐下!”   船体大震。   史仗义身体不稳,史艳文眸中厉色一闪,将史仗义拉入怀中,磅礴真力化作一记浩掌,狠狠轰向水中。水瀑倒悬,震荡吞噬而退,史艳文再摧掌驱船,船势刹如离弦之箭,水瀑落下之时,已遥遥不见。   水瀑的另一方,被淋成落汤鸡的精灵抹去脸上海水,皱着眉头,鞋底光芒一闪,再度溜入海中,悄然追上。   史艳文似乎已经很久没用过纯阳掌了,或者说,他已经很久没真正的战斗过,可战斗的天赋早已在他体内根深蒂固。   来人并不危险,出招只为试探,但偏就是这个试探,让史艳文直觉不对,追踪不断、稍作试探,若非前锋,既是探头兵,后面必有强者跟随。而先前他从天波浩渺到海边一路平安,许是此人尚未发现自己的踪迹,或者是发现了踪迹,但不知何故,只暗中跟随而不动手。   奇怪。   故弄玄虚,必有所图。   他以为是素还真,或是不动城任何一人,因为那人没有杀气,看向他的目光反而有些复杂,而如果是他们,史艳文就不能留手,他们太强,史艳文不敢确定自己能否对付他们。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使出了纯阳掌,甚至没有给史仗义反应时间。   但如果真是他们,为何不直接出来阻止?   “仗义,那人行事有些怪异,明日到了岛上,你按我说的直接去到岛中布阵,我得在外看看此人来路。”   “……”   “仗义?”   “……”   史仗义不曾回答。   史艳文心里一跳,慌忙转头去看,却见史仗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被点住穴道一样,半点动作都无。   “……我说,”半晌,史仗义开了口,“你不觉得你快把我手骨捏碎了?”   史艳文反应了一下,连忙松手,尴尬道:“抱歉,我一时情急。”   史仗义白他一眼,道:“喂,你知道在你面前的是谁吗?”   史艳文不明所以地眨了两下眼睛:“我儿子。”   “……再问你一遍,我是谁?”   “我儿子。”   “……”   “再问一千遍,答案都是一样的,仗义。”   史仗义额上青筋直跳,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晕,色厉内荏吼道:“你顶着一张比我还嫩的脸说我是你儿子你害不害臊丢不丢人!?啊?!”   史艳文神色微敛,分离的苦涩被这连串的变故消减不少,道:“那仗义想说什么?”   “我想说……”   ……我想说什么来着?   史艳文微微一笑:“既然无话可说,还是赶路便可。”说罢,转身又开始驱船而往。   史仗义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轻哼一声,靠着船舷哼起不知名的调调来,史艳文闻声回头看了一眼,哑然轻笑。   至少在这无垠之海上,他不是一个人。 第93章 浮雪 八十八   飘飘飞度五台巅,红尘富贵心无牵。   松下趺坐自忘缘,人间甲子不知年。   念一句如来入禅,道不完往生极乐天。   谈无欲的信件到得太迟。   因为这封信写得太慢。   萍水之交,不敢交浅言深,况涉及他人隐秘,自然不好作答,若非素还真数信连发,谈无欲是决计不会掺和此事的。想那道人身为史艳文义兄尚且缄舌闭口,他一个外人更无资格置喙片言只字,除非事态紧急。   事态紧急……   “唉!”   屈世途嗓子里像卡着煤一样干涩,就怕太阳一大就会烧灼起来,偏还不得不加快速度。   事出突然,史仗义走得无声无息,琉璃仙境的阵法竟半点不曾察觉,甚至不知其走了几日!仅是如此也罢,偏谈无欲的回信逢时而来,便不由得让他担心起来。   史仗义不能在此界久待之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非夸幻之父一事牵绊脚步,史艳文岂能放任史仗义于此界徘徊良久?而今夸幻事了,古原争霸的后续有不动城打理,史艳文便有了时间。   他担心,史艳文会重蹈覆辙。   他走上天月勾峰,异常安静的峰顶似无人迹,门窗密不透风地紧关,水池里的游鱼藏于莲叶下,只有悬于日光下的耀眼瀑布哗哗作响。   “解锋镝!”   屈世途奇怪地在平台上看了看,又冲进了屋内,沉闷的空气逼得他脚步一顿,踌躇间,屏风的另一边却传来朗润的声音:“好友,进来吧。”   那声音太熟悉了,屈世途惊讶地加快步伐,急促如赶,苍发不沾肩,风刮过似的。   而到了屏风后,那个一脸沉重的好友即再人眼。   “素、素还真?!”屈世途脸上一喜,几乎要老泪纵横,“你完全恢复了?”   素还真站在床边,目光却从屏风一边望过,似乎在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素还真?”   素还真眼帘颤了颤,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一个沧海桑田的时间,才转头看向屈世途,俊朗风华的面貌,此时竟染上了不相配的阴沉,然后他问:“仗义离开几日了?”   屈世途微愣:“你怎么知道他离开了?”   “看来不是很久。”   “……”   素还真垂眸沉思,沉默片刻后,喃喃道,“他带着仗义走了,却没有取走净莲……他想做什么?”   素还真本以为他会取走自己魂中的净莲,可一觉醒来,身体却是半点伤害都无。   净莲入魂,便是魂中的一部分,建木引导的混沌之力再厉害,也不可能凭空生出魂魄来,就算是当初的史艳文,也是魂体完整的情况下才有复生之机。   所以,史艳文根本没有取走净莲。   屈世途没有错过那个“他”字,也终于发现这屋里好像少了一个人,怀中的信就如烧红的烙铁,开始彰显存在感,叫他被惊喜暂时冲昏的头脑重回理智。   史仗义才刚不告而别,史艳文就消失不见,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他们……”屈世途神色复杂,有些气愤,又有些着急,“他们怕是早就约定好时间,史艳文他……哎呀!”   脸色大变,连忙将怀中书信掏出来递给素还真,又急道,“错了!错了!素还真!我们都错了!”   他口气急切地说了三个“错了”,素还真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考,接过信细看。   屈世途却未等他完全打开信,急急忙忙地继续道:“你既然恢复记忆,那当还记得史艳文从孤岛回来时的状态,谈无欲来信说,那并不是史艳文孤岛涅槃后最完美的状态,他身上本该没有烧伤,建木通天彻地之能本该将他的伤口一并修复,是史艳文拒绝了!他将那部分力量重新注入建木之中,然而此法太过霸道,并非引导之术,而是掠夺之术,几乎是在与天争命,故而谈无欲道,使用此法,与自残无异。”   素还真动作一顿,道:“……他只在孤岛用过一次?”   “若无意外,确实如此,”屈世途道,“谈无欲猜测,那时史艳文是想将建木剩下的部分重新凝聚,塑其神魂,好问出寻他之人、也就是小空的下落,可惜他初用此力,难以掌控,僵持不下时,建木已焚烧殆尽。”   素还真握着信的手发冷:“所以,艳文几乎从没用过这种瞬息修复之法,最多只是以引导……”   但他上次用了。   替仗义挡招后也用过一次。   为何连用两次?如果说第一次是无奈,第二次则根本无需如此!   他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吗?!   素还真凝眸间倏然犀利。   ……“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屈世途未察觉,一味地皱眉摇头,在原地彳亍踏步,来回不停:“他想回九界,可他哪里能回九界?天道之下的誓言是能随便反悔的吗?史艳文到底在想什么?”   心焦气躁地踱步半晌,素还真却始终不见搭话。   屈世途顿时火上眉梢,抬头就想抱怨两句,却在看见素还真的表情时愣住了。   那张方才还算生机勃勃的脸竟然有些苍白,房间里的气氛不知何时紧张到让他挪不动步,屈世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你怎么了?”   “是……建木。”   “啊?”   信纸落地,素还真怔怔道:“不是净莲,是建木……”   屈世途莫名其妙,正在此时,灿金带火的鸟儿从门口飞入,落在了屏风之上,歪着脑袋,有些奇怪地看着素还真。   信纸飘然落地。   空寂的屋里忽然刮起阵风,屈世途被这阵无名风刮得站不住脚,头发扑了一脸,倒退两步稳住身体才站定。   再定睛,屋中除了他自己,再无他人,赤鸾也不见踪迹。   ……   赤鸾出现的刹那,素还真的心沉无可沉。   史艳文不仅没有取走净莲,甚至还将赤鸾留了下来。   道九能凭异界之身在苦境生存这许久,全靠赤鸾贴身维系,若非建木之力重新活动于世,赤鸾也不会被建木吸引,离开道九来到史艳文身边。若不是他来到史艳文身边,素还真也不可能会给史艳文离开的机会!   只有赤鸾在身边,史艳文才能让自己那句毫无九界气息的身体在九界畅行无阻!   他怎么能将赤鸾留下来?   不肯取走净莲,将赤鸾留下,肆无忌惮地使用建木之体,绝望而激烈地告别……   ——你的扇子画好了吗?   ——画好了吗?   ——这是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机会!   他准备做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这番情境与上年中秋入梦时何其相似?为什么你没察觉?   素还真,你当真是被他冲昏了头脑!   “艳文……”   足尖飞掠树顶,明亮的光点扫起强风,素还真看着前方,花飞叶落,不过眨眼,十里已过。   那掷地有声的声音还被风留在身后,经久不散。   ——如果明日之后,如果我还能活到彼此再见之时。   ——如果明日之后,我还能拥抱到你。   ——史艳文,我绝不放过你。   “你够绝。”   孤岛无声,沉寂的月色下,紫发随风而舞,衣袂翩翩,道人清冷的背影仿佛要与月色融为一体,身上笼罩着柔软的荧光。   窸窸窣窣间,背后密林里,两名孩童奔闹而来。   他们面貌相同,性格也不差多少,若非眼睛颜色深浅不一,旁人看了只怕很难分别。   “阿大!”深色眼眸的孩子拎着树枝跑出,“你输了”   “是你输了!”浅色眼眸的孩子跟着跑出,抹去额上的细汗,得意洋洋道,“我数了五十个数你才走出迷魂阵,我只用了四十八个数!”   “你赖皮,明明是你多数了!”   “你才赖皮,我明明可以更快出来的!”   “你才赖皮!”   “你才赖皮!”   道人:“……”   “咳咳。”   道人还未说话,中年人的咳嗽声已先从后面传出,两个孩子立刻闭了嘴,三两步跑到道人身后,拽着道人的衣服冒出个头,看向中年人。   道九无奈地行礼:“两个孩子胡闹,打扰弦首修行了。”   “无妨,”道人垂眸,两个孩子也仰头看他,带着讨好的意味,道人顿了顿,道,“……他们很有天分。”   道九笑笑:“道域乃九界道法孕集之地,亲近大道是藏在血脉里的东西,加之在下从小教导,自然比平常孩童多得一分好处,弦首谬赞。”   这话还算谦虚,为父之心多少对道人的称赞感到自豪,嘴角不由带了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   道人点点头,又顿了顿,他实不擅长应付孩童,天波浩渺数十年来人数最多也不过五指,且都是修者武士,各识进退,未尝有过这般黏人的孩子。   “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阿大突然动手牵牵他的衣袖,软软地说:“弦首,史君子什么时候来啊?”   事实将明,道九特地纠正了两个孩子的称呼,只怕到时有所不敬,道人不以为然,却也不曾说过什么。   “就快了,”道人遥看海面,“或许,就在这两天。”   阿小对道九眨眨眼,又问:“那个叫解锋镝的人也要来吗?”   道人视线轻轻落在孩子身上,与那双稚嫩的双眼对上:“你不喜欢他?”   阿小嘟嘴:“他把爹亲吓哭了,哭得可惨了……”   道人:“……”   阿大:“……”   “咳咳咳咳咳!”道九脸瞬间涨得通红,身为父亲的威严正面对极大的挑战,“瞎说!为父何曾哭过?”   “明明就哭了,”阿小失望地垂头,“哭得可难看了……”   道九看了眼另一个儿子,干笑两声,道:“咳咳,阿大乖,带弟弟到一遍玩去,爹亲等会来找你们。”   阿大吐了吐舌头,伸手抓住阿小的手,道:“阿小,我们去抓鱼。”   阿小点点头,仰头对道人摆摆手,跟着阿大跑开,走前还给道九抛了个清明的无辜眼神。   道九一时哭笑不得:“这两个孩子,回去后定要好好改改他们的脾气。”   说罢,道九又搓着手指,眼巴巴地望着道人,悻悻道:“我这……有些小小的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道人略微摇头,目光忽地一动,落向海面。   “是史艳文。”   “是是是,就是他,呃,”道九盯着自己的手心,因不间断的布阵而时常麻痹的手,这双手不久前还算健朗,现在却苍老佝偻如枯藤烂树,他看得心里慌乱,甚至不知所措,“他和素还真毕竟关系不一般,史君子的个性,我是说……”   他真的会取走净莲吗?   “他来了。”   道九怔了怔,尚于纠葛的心还未完全清醒,愣道:“谁来了?”   道人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视线低平地淡望远方,波澜壮阔的大海掀起浪涛,在他眼底印出阴影一片,涛声如奔雷由远及近,渐至耳中。   而在道九从沉思和挣扎中回神时,眼前已是紫色流光闪过,崖坡上旷然无人。   道九豁然明了。   是史艳文,来了。   他来时声势浩大,顷覆数丈波涛,席卷江山的气势吞噬而来,就将吞噬风雨飘摇的小船,所幸史艳文料有先招,在水淹孤岛前,十成内力的纯阳掌便令海水化成的猛兽分崩离析。   然后才安然上岸,他如此紧张,不是惧怕这丈尺破套会毁灭孤岛,而是担心这波涛会吞掉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两个孩子。   两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孩子。   史仗义浑身都散发着寒气,这两日里跟踪的人已日渐大胆,许是看他们速度更快,几度要脱过掌控,所以时不时的为他们制造些“惊喜”拖慢脚步。史仗义先前在甲板上使的坏终于令他自尝苦果,两父子一个负责挖去漏进船舱的水,一个负责抵挡浪涛侵袭,勉强到了孤岛,整只船已经四分五裂了。   史艳文却并不关心它们。   他的目光凝聚在逐渐靠近的双胞胎上,丝毫未察觉身边史仗义外放得快要实质化的寒气。   “史、史君子……”   “阿小别过去!我们、我们先去找爹亲。”   双方打了个照面,史艳文怔在当场,两个孩子抛下手中的鱼,从目瞪口呆中慌乱跑向孤岛当中。   史仗义嫌弃地拧赶衣服上的海水,那带了盐分的液体让他本就厚重的衣服更具有压迫力,累得慌。他站在史艳文身后,也没注意史艳文身边有所变化的空气,随口道:“这鸟不拉屎的破岛居然还有人住,你确定上次是在这里灭掉聚魂庄的?”   史艳文半晌才嗫嚅着吐出一个字:“……啊。”   声音干涩得不行。   史仗义揉揉头发,蒸发一身水汽,慢悠悠踱步到史艳文面前,问:“熟人?”   史艳文垂了垂眸,没有回答。   史仗义又问:“聚魂庄的人?”   史艳文摇头。   史仗义却当他是在默认,继续道:“是看见两个孩子下不去手?还是不小心漏跑了两个?”   “……”   “你傻了吗!”史仗义爆发了。   他没傻,只是那两个孩子出现得太突然,让他脑海里早就理清的东西又有了混乱。   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必定是与聚魂庄有旧无疑,只是……   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出现在这里做什么?他们是怎么到的这个地方?雪山上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他们何以能不同于聚魂庄而独自生存?还有道九,道九……   “我不知道,”史艳文指尖一抽,“仗义,爹亲也不知道……你别问我。”   他猛然按住自己的手掌,手脚冰冷发麻,脖颈后寒毛直竖,经脉处熟悉的抽动感让他绷紧了神经。   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发作!   “哈……”   史仗义被他这句呻吟吓了一跳,不甘心地咬牙上前,扶住史艳文的手臂:“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别乱出岔子啊?不然我们可就没下次机会了喂!”   聚魂庄,史仗义不由腹诽,该死的地方!   史艳文喘了几口气方才平静下来,之后又不由自嘲,他于此岛复生,这岛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的归属之地,但聚魂庄在这岛上灭亡,这岛又是他极度不愿来到的地方。   聚魂庄之事若要彻底终了,只有回到九界就可,而创伤留下的惆怅要在史艳文心口彻底放开,却要靠时间来消磨。   老道无欲的仙人都不一定能看淡死亡和生命,何况是心怀苍生的史艳文?有些补救不及的遗憾只会留在心口,永远都抹不掉,最多只能淡化。   “……艳文没事,”史艳文看向那遗憾的起点,“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这里也没关系?”聚魂庄后人尚在,史仗义始终介意这点。   “没关系,”史艳文笑了笑,“无论来者是谁,无论发生何等变故,爹亲都会将你送回去。”   而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遥远海面之上,素还真捡起海面上的甲板,赤鸾迎着孤岛而立。   更远处,陆地之上,深山之中。   屈世途捧着赤鸾巧夺天工的坟墓型鸟窝,踏进不动城。   不动城的大堂里坐着很多人,原无乡与倦收天含笑轻语,始终未曾摘下面具的赤龙影立身于叶小钗与乱世狂刀中间,素续缘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走进,在他身边,是拿着玄武面具的谈无欲浅笑而立,却不见皓月光的身影。   今日,本是不动城解散的日子。   异识已灭,九轮天已平,古原争霸已止,佛者一页书复生既定,风之痕不久之后也将重生,而不动城正邪将分,各自身份也在武林中逐渐曝光,即使天下风波不断,平定江山代有人才,不动城也该适时退出舞台之上。   黑暗中的希望已然昭白于天下,他们也该散去,或者退隐,或者休息一段时间因应日后灾祸,或是继续本来的旅程。   这杯分别的酒,本该每人一杯。   “……他们人呢?”原无乡问。   “走了。”   走了?   众人看向屈世途。   屈世途轻叹:“史艳文打晕了素还真,带着小空,走了。”   “不可能,”素续缘蹙眉道,“艳文叔叔是不能离开苦境的,他根本……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苦境!”   “他可以,”谈无欲放下手中的面具,让它们一并沉眠在这终将无人的孤城中,“只要他带上那只幼凤,便可平安回到九界。”   “可是……”屈世途闭了闭眼,“他将幼凤留给了素还真。”   谈无欲表情诧异,语气稍沉:“他想重蹈覆辙?”   屈世途重重地点了下头。   众人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原无乡忍不住问:“两位可否说清楚些?史艳文要做什么?素还真又去了哪里?”   谈无欲默了默,交心的友情却并不一定要距离相近才能获得,史艳文倾尽全力的所作所为,他们看在眼里。史艳文两月来虽有意与诸人保持距离,但却无法阻止他们早已将之当成好友看待,好友有难,他们自然关心。   况且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真相大白仅在顷刻,史艳文隐瞒至深的背景和过往及对素还真的影响曾让他们有所怀疑,现在,也是该洗清这般怀疑的时候了。   “屈世途,不必瞒了。”   屈世途看看他,沉默片刻,忽然失笑,道:“也罢,史艳文隐忍许久,老屈我其实早就看不下去了,今日说个痛快,看他能奈我何!”   谈无欲点头道:“我会略作补充。”   “这个故事,需从聚魂庄和素还真开始……” 第94章 浮雪 九十九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冤冤相报,既了则了。   相比与两个孩子出现时的震惊,道人的出现似乎已经不能再史艳文心上掀起任何波澜了。   只是……   ——无论来者是谁,无论发生何等变故,爹亲都会将你送回去。   他实在不想和道人对上。   道人帮他太多,于苦境最难堪的时候,是道人陪伴于他,聚魂庄的事,也是道人不辞辛劳地为他找寻答案,他几乎算是坐享其成,可以说,在苦境里,他最不想对上的人,道人排得上是第一。   “兄长,”史艳文冷静道,“兄长为何会来此地?”   道人声音亦不见起伏:“你为何而来,苍便为何而来。”   史艳文欲言又止。   史仗义却是直言不讳,他对道人的印象说不上坏,但因为他与疏楼龙宿有交情,所以也说不上好,在儒门天下的一面之缘也不过被他当成个辈分很高武力不差的路人,但这个“路人”对史艳文的影响似乎很大。   他看了眼无声站在道人身边的中年人和他身后的两个孩子,故作惊讶:“哦,原来你就是弦首啊,幸会幸会,上次没有好好跟你打招呼实在是失礼,没想到你竟然还亲自来替我们送行,真叫人感动呢~”   道人淡淡点头,道:“为人长者,苍该然。”   史仗义真的惊讶了:“不远千里送义弟,这么贴心?”   史艳文抬手在他额头一弹,无奈笑道:“好好说话,不得无礼。”   史仗义捂住额头翻白眼。   史艳文被他这一闹,倒还稍稍定了心,道人既然是来送他,暂且不去想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至少不用担心道人会阻止他。   他走到道人身前,没有看道九一眼,道:“不想再见即是分别,艳文十分抱歉。”   “你终要回去一遭,苍并不意外。”   “多谢兄长理解。”   道人点点头,而后从袖中拿出一封残破的信件:“苍想,这封信,应该能解开你所有的疑惑。”   那封信早该到史艳文的手上,却因夸幻之父的事一拖再拖,到现在才有了被收信人打开的机会。   史艳文没有犹豫,他确实有很多疑惑,这些疑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解答,他没有道理怀疑道人,所以接过信后当着众人的面便打开了它。   史仗义离他不远,目光有意无意地瞟着信件。   这封信很厚,素还真看了很久才看明白,道人也看了很久,中间还需解封镝的补充和解释。   史艳文不需要,亲身经历的事,不需要别人向他说明。   史仗义没看到几行,史艳文就适时侧了个身,挡住的部分恰好是从苦境开始的故事,史仗义撇嘴,眼神发冷地看向道九。   道九却紧张地望着史艳文,没有注意到他的威胁。   史艳文慢慢抬起头,盯着道人无言,又慢慢转头,第一次看向道九。   良久,他开口,问:“这封信,你写于何时?”   道九忐忑的情绪蓦然平静,史艳文的眼里没有恨,也没有怒,最多只有无奈,和一点点的失望。   “这封信……”他迟疑道,“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史艳文喟然一叹,“这封信,素还真看过了,对吗?”   “……是。”   “他果然知道了……”   史艳文心里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介乎于哀然和不甘之间。   素还真,你可真有本事,又骗了我一次。   夜风乍过,史艳文松手,任信件被带上高空,他抬起手,僵硬的手臂动了动,脸上还是那副冷静至极的表情,道:“……穿行阵法除了素还真手上的部分,还有禁制山之阵,他让兄长带你来此就是为布置此阵,对吗?你们来此多久了?”   道九发冷似地抖了抖:“已经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想必阵法已经完成。”   “完、完成了。”   太平静了,迷惑地看向道人,道九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史艳文,做了半年的准备仿佛没派上半点用场。   阿大阿小扯着他的手臂,对史艳文怯懦地开口:“史君子,你讨厌爹亲吗?”   “……”史仗义很想将他们这副可怜兮兮惹人疼的表情盖上。   史艳文沉默片刻,慢慢摇头:“……你们的爹亲是个好人,艳文不会讨厌他。”   道九心里一震。   “……”呵呵,果然如此。   史仗义不由得瞪了眼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不觉,继续道:“那你会带我们回九界吗?”   “……”史艳文看着他们,须臾,点头,“会。”   “那你——”   “别说了!”   两个孩子一愣。   道九松开他们的手,大步走到史艳文面前,豁然一跪。   史艳文没说话。   两个孩子一惊,正想上前,史仗义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抱胸冷笑,正欲出语威胁,又想起先前史艳文说过的话,语到嘴边转了个弯:“小鬼,好好待着,你们的父亲自然会没事。”   不过就是跪上一跪,还要不了他的命。   道九活得够久,不复史艳文当初乱中一瞥的模样,人近中年,眸色发白,这一个月的消耗让他头发渐白,早已露出下世风采,有油尽灯枯之色,   “你这是做什么?”史艳文问。   道九狠狠磕头,额头在地上撞击的声音沉重不堪,神色激动中又带着哀戚:“是我……对不住你。”   史艳文无声叹息,慢慢俯身,拉住他的臂膀:“……你那时才十五,且已受够了惩罚,不必向我忏悔什么。”   这数百年的颠沛流离,他比史艳文过得辛苦。   道九按住他搀扶的手,开口却道:“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父亲……对不住……”   史艳文手臂用力,强行将人拉了起来,退后一步,摇头道:“祸不及妻儿,你不必如此……老实说,艳文现在并不关心聚魂庄如何,我只想快点回家,回到九界。”   眼帘微动,史艳文又看了看那两个孩子,补充道:“艳文时间不多……道九,你父亲的事,回去后,我希望你不再插手。”   “不要……插手?”   “他不可能平安。”   史艳文静静地看着他,慢慢重复道:“他,不可能平安。”   道九浑身一震,僵在原地。   不再看道九,史艳文道:“兄长,有别的势力在跟踪我们,我们没有时间了。”   素还真给出的阵法并不需要太多时间,道人只看过阵图一眼,便几乎能将阵法完全复刻,至多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阵法即成。   道人没有刻意拖延自己的时间,他之所为,皆有自己的考量。   取净莲一事,道人其实自有三分定见。   史艳文能用建木之体换来多大的力量他并不知道,但皓月光之魂能在他手中停留世间三月之久,他相信素还真也能无虞,而且就算发生意外,谈无欲也早就准备好了补救之法。   而此刻看来,史艳文有愁有哀,却无痛苦,他断定素还真平安无事。   但有一点奇怪,史艳文此刻已知素还真为他谋划,却对这些事不置一词,平静到诡异了。   最后的阵法即将落下,道人远远退开。   道九带着两个孩子入内,怔愣不语,史仗义与他们之间隔开距离远远站着,看着待在原处的史艳文:“喂,最后一步,你别告诉我你退缩了。”   史艳文闻言,唇边扬起温柔的笑容,似杨柳依依下的和煦春风。   “傻孩子。”   史仗义:“……”   道人手中的阵法迟迟未落,看着史艳文的双眼隐有几分探究。   道人以顺应天命而自修,所能算者皆无遗策,史艳文自在苦境真正扎根以来,道人便能测其三分未来,却始终模模糊糊备受干扰,只得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今日之事,他早就下定决定,但此刻,竟有些犹豫了……   史艳文毕竟不同于常人。   “兄长,”史艳文看出他的难以抉择,便揖手行礼,“承蒙照料,艳文除此一谢,再无以为报了。”   道人越感不妙:“除此之外,你再无别话可说?”   “……”   “你曾在此地立下誓言,当知道此去结果如何,就真的再无话可说?”   史艳文默了默,笑道:“那就请兄长转告,就说艳文多谢他,以及,抱歉。”   道人无言以对,手上的动作从停顿开始加快,将最后的阵法缓缓落进了地面。   触地一刻,道人脚尖点地,凌空倒退……   史艳文转身,来到史仗义身边,脚步停在离他一臂距离的地方,垂头思忖了半晌,蓦地回首,看向刚巧落在阵法外的道人……   “艳文还有一句话,想告诉兄长。”   道人嗯了一声。   史艳文一伸手臂,无声点了史仗义八处大穴,而后对道人微微俯身,叹道:“抱歉,竟让兄长再次看见这般场面……”   他抬起手,指尖业火环绕。   ……   阵法波动传到岛外的时候,精灵已在岛外徘徊了有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原处才有两股奇异单调的波涛踏浪而来,悠长稚嫩的凤鸣声先行而至。   精灵眼神骤变,他的任务是跟踪和拖延史艳文,既然是跟踪,就不能叫人察觉,现在被人撞个正着,还要怎么跟踪、怎么拖延?   而且来人还很不简单。   “清香白莲素还真,来得真快,可惜旸帝暂时走不开……只能见机行事了。”   本不太远的路程在眨眼间拉近,千钧一发之时,精灵一头扎进了海里。   素还真从木板上飞起,落在岸边的大片碎木旁,皓月光竟也紧随其身边,深深喘了几口气才在岸边站稳。   “累死了,咳咳,”皓月光怎比素还真内力高深?天赋卓绝也非一夕成就绝世高手,两日海程半日催至,几经耗去他大半气力,甫停不及眨眼,脚腕便不停打颤,“素贤人,你确定是这儿吗?”   赤鸾迷惑地站在树枝上,对这素还真扑了扑翅膀。   “是这里,”素还真望着眼前这条路皱眉,“我已经感受到阵法的气息,但不是这条路。”   “不是这条路?”皓月光揉着手腕四处看,“这里好像就这一条路。”   “这条路是假的,”素还真看向赤鸾,“我们得从那里进去。”   “那里?”好月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树枝?”   “是树。”   说罢,素还真提步一跃,皓月光下意识跟着他一跳,快要撞上树干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要护着头部,却没发现素还真早已失去身影,也没发现身后有道影子悄然跟了上来。   皓月光再落地时,面前是紫袍翻飞,清冷道人挡住了他眼前刺目的白光。   亮如白昼。   皓月光一时愣住。   而白光渐敛时,他才看见,道人身前,是交错繁杂的阵法,阵法阻隔了他们两人,也阻隔了另一边的素还真。阵法中间,史仗义孤孤单单躺在一旁,瞪大了双眼,几步之外,是抱着两个孩子的道九愕然颤抖。   天地好像陷入了瞬间的寂静。   下个瞬间,这寂静又被道九变调的吼声打破。   “你没有拿净莲!你……你疯了?”   这一刻,呼啸的风声和地面的震动才传入皓月光耳中。   那个他本带第一时间看到的人,在道人的正前方颤颤巍巍地站立,身上仿佛覆盖着业火,推动着天空下的阵法缓缓流转,枯枝蔓叶失去了正常活动的方向,笔直向上……   “前辈?”皓月光不甚理解地喊了一声。   什么情况这是?   “这个方法比净莲把我更大,况且……”史艳文背对着素还真,苦笑不已,“我不确定取了净莲后,会不会伤害到他。所以,道九,帮我照顾好仗义,帮我送他回正气山庄……”   就那一点不确定,他不敢赌。   “史艳文!”道人忍不住加重语气,握住拂尘的手四处寻找着闯入的契机,“你可知,此举会有何后果?你当真要让史仗义看到这个画面?!”   史艳文勉强回头,视线在素还真脸上略略停留,无可奈何地看向睁着眼睛的史仗义,他看起来生气极了,像是下一个呼吸就能爬起来啃下他一块肉。史艳文却格外放松,忍住身上的灼热,笑道:“傻孩子,爹亲说过会送你回去的,别担心,爹亲会活下去……一定会的。”   史仗义像急红眼的兔子,咬牙切齿道:“你休想!”   休想什么?是休想“活下去”,还是休想“回去”?   没关系了。   史艳文往后退,退到史仗义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下,看着素还真:“其实我本来可以……算了,来世吧。”   他闭上眼,再不说话。   皓月光总算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伸手抓住道人的衣袍,急问道:“弦首,这阵法不能打开吗?”   道人无奈地摇头。   这阵法一旦开启,就没有转圜的机会,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或许将眼睁睁地看着史艳文……化为飞灰。   皓月光心下一凉。   就在这时,素还真退后数步,绕着阵法开始走动。   “我曾问过你一个问题。”   史艳文无动于衷。   素还真来到他的正面,他想看清那张脸上的表情,是不是真的那么决绝和无悔。   “我问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火光迷幻了他的眼睛,渐渐点燃了史艳文的指甲,一如当初,烧得很慢、很疼。   “现在,我再问你,可还记得素某曾说过的话?”   史艳文微微侧头。   素还真忽然笑了:“你还记得的。”   皓月光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业火灼烤的人,不然怎么心里像要烧起来似的。   这么紧急的时刻,就不能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吗?!啊?!   史仗义亦如是想。   道人却不同于两人,趁着素还真转移史艳文注意力的时候,他将目光投向了道九,道九捂住两个孩子的嘴,正巧也看向了他。   八人各怀心思,一时间,除却阵法扭曲空间的声音之外,竟无人出声。   未几,素还真又笑:“记不住也罢,素某再说一次便可——余心之所系,九死犹未悔。”   ——余心之所系,九死犹未悔。   史艳文心湖再起波澜,他皱了皱眉,忍住不适,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动容又哀伤地看向素还真。   那张被他描摹过无数次的脸再度被深刻地嵌入灵魂,素还真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沧海桑田后,他才看到了素还真身后的幼凤赤鸾,尾翼大张,金色的翅膀极大力度地舒展开来,死气沉沉的双眼第一次有了生机,就要猛扑而下。   凤凰,浴火而重生。   “赤鸾!”   一声令下,素还真猛地向前奔来!   幼凤长鸣,其声锵锵然,乍然如飞蛾扑火,撞向结界!   ……   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嘶哑的哀鸣作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息,什么动静都缓慢了下来……   无懈可击的阵法传来如琉璃破碎般清脆的声音。   道人突然打破平静:“道九!”   皓月光被道人的声音惊醒,余光中却见一道黑影趁势闪过,他条件反射地一拉,却不料那黑影力气极大,竟将他带往前面,猝不及防地扑地,摔进了好长一段距离。愣愣抬头,才发现身体却已浮在了半空,变得虚幻。   不止他,所有人都是。   不由自主地浮起、淡化,像要消失般,皆是错愕地看着彼此。   稚嫩的幼凤发出了破空长鸣,那炽烈的业火被凤鸣吸引而去,皓月光再次看向史艳文……   史艳文却突然冲他吼道:“抓住仗义!”   皓月光还没反应过来,素还真忽然将史艳文拦腰锁进怀中,令道:“右手张开!”   皓月光下意识张开右手,一个几欲吐血的青年刚好被刮进他的手臂里,他下意识一抓。   青年怒上眉梢:“给本尊温柔点!”   皓月光:“……”   两人对翻白眼时,那趁虚而入的人影被蓦地伸出一条长勾挂住在下方山崖边的树干上,另一手成爪型,也不管情况危急,发了疯似地抓向史艳文。史艳文察觉危险欲转头,脖颈却动得艰难。   素还真暗色一闪,就要下重手,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突然挡在了他身前。   中年半百,横阻眼前。   成爪的手像烧焦的碳一样,直邦邦地穿破了那人胸膛。   素还真一怔,史艳文下了死力挣开他,回头看时,两个孩子从眼前飞过。   皓月光终于及时反应过来一次,踩着史仗义的膝盖换了方向,将两个孩子紧紧抱住!   而后,忽然消失。   长耳精灵同他们一起,成了第一波消失的人。   史艳文瞳孔紧缩,额心佛印凝聚的朱砂,在沉寂许久后,再次有了明灭的光芒。   “把手给我!”素还真尽力伸出手,焦急道,“快!”   道九摇摇头。   他挡了这不必要的一招,将自己的孩子推给史艳文与素还真,不是愚蠢地想以恩还仇,而是想以命换命。   “他们,请史君子帮我把他们送回……道域……史君子!”他捂住心口,那伤口还在汩汩流血,“这一条命,我能不能,代父亲还了?”   “……你在逼我,”史艳文脸色发白,“用让我负疚的方式……”   虚幻的身影渐渐消失,史艳文被空间撕扯的压力震得不分东西,连声音也辨不清了。   混乱中,他看见道九动了动唇,嘴角却有一丝解脱的微笑。   他道:“父亲曾经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上善若水……上善若水,史君子,他也不是坏人……”   所以,还请留他一命。   凤凰涅槃,如烟火刹那,消散于天空。   阵法消失,浩浩汤汤的海潮汹涌澎湃,独剩道人于岛上,捡起破碎的银钩,忖度叹息。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原来是这个意思。   “虽然徒生不必要的波折,但……此计,成。”   只是,多去了两个。   ……   不动城,议事堂。   素续缘呆坐在位置上,木然道:“所以,爹亲是故意将阵法透露给我的?”   “你这孩子,”屈世途哭笑不得,“还太年轻。”   “只是没想到他背负了这么多,”原无乡心情复杂,“诸多变故还能有此心性,我竟不知是该赞还是该叹……但不知他这次是……”   “他不想动素还真,却又不得不启动阵法,所以,他选择了建木,”谈无欲道,“但史艳文早无九界气息,他不让史仗义在苦境待过半年,这或许就是个时限,史艳文在九界待的时间,当也不会超过半年。半年后,他不是成为下一个‘聚魂庄’,就是重回苦境,而只要素还真在他身边,史艳文必然会选择回到苦境。”   屈世途眼睛瞪得老大:“所以你写信的目的不是为了让素还真去阻止史艳文?而是要把素还真也送去九界?!”   “聚魂庄之事虽以史艳文之事为主,但终究与素还真脱不了干系,这趟九界之行,他二人,谁也不能错过。再说,史艳文见了素还真的亲朋好友,素还真,怎么也得见见史艳文的亲朋友好,才算‘合礼’啊。”   似乎没有问题,但……   原无乡顿了片刻,道:“那个……既然你和弦首都知道这件事,为何没有告诉素还真,反而要设计史艳文,让素还真悲痛一场?”   “噫,”谈无欲笑道,“谈无欲可都是遵照弦首的指示啊。”   “弦首?”   “因为,弦首说过一句话。”   ——人若做了错事而不知悔改,是要受到惩罚的。   屈世途:“……”   所以,这是弦首要为史艳文出口恶气……的意思?   谈无欲好整以暇:“所以,这场散场宴不如推后,等两人回来再……”   “我还有个问题。”屈世途打断他。   “请说。”   “史艳文和素还真能够回来,是因为素还真当初将两人魂力相连,那……”屈世途摸着胡须,“没有相连的人怎么办?”   “哦?”谈无欲奇道,“比如?”   “比如,皓月光。”   叶小钗:“……啊?”   众人:“……” 第95章 浮雪 九十   素襟短打半片,长袖带风数年。   左右再见。   你不过咫尺,我却在天涯。   “老板,请问这套灰衣与斗笠如何作价?”   “哦,那一套啊,加一条腰带整二两。”   “抱歉,在下身上并无二两,倒是有件新得的玉佩,不知可使得?”   “没钱你买什么……咦?嗯……这个出门在外难免有周转不到的时候,今儿个就当本掌柜做善事了,那啥,小六啊,带客人去后面换衣裳,对了,先打盆水给他,别脏了我的地方。不知哪里来的叫花子,捡得这样好物,啧啧。”   钱掌柜有个颇文雅的名字,叫做来友,不过这个名和他的姓放在一起,就有些不怎么文雅了。   钱来友,难道没有钱的来了他家便不是朋友了吗?   是的。   小六身为钱掌柜的伙计,对其爱财如命的性格了解的是一清二楚,所以当那个一身狼狈出现在店门口时,他便在猜测此人在店中停留的时间会不会长过五个数。   五个数是他预测的最长时间,然后出乎小六的预料,这人不止待过了五个数,而且还成功地拿到了一套衣服。   小六送水时看了看,那套衣服质地虽然不怎么样,但做工还算精细,灰不溜秋的浅色外挂,中间的黑色长锻好歹也是出自镇上顶好的绣娘手中,领口略开,这人身材不错,若是长得不算太残,这身衣服罩上去,至少从背影上看是极风流潇洒的,约莫还有点狂放不羁的味道。   长残了又是另算。   “我说啊,”小六看了看那人换下来的衣裳,白色的料子被染成黢黑,猛一看还倒是哪个在走水场里从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不禁有点心虚,“这位客官,你这一身够惊险的啊,是哪儿发财的啊?”   这意思,是问他这衣服从哪儿来的呢。   客人有双温和的蓝眼睛,只看那眼睛,又给人说不出的放心感。   客人笑了笑,声音年轻又稳重,在比他矮一点的屏风后答:“说来惭愧,在下只是过路一书生,遇某家走水,不小心受了池鱼之殃,幸而细川在侧,方得逃生,是一路漂至此地的。”   若真是如此,倒也算无妄之灾了。   客人从屏风后走出,小六见到那人打理好的面容后,怔了怔,惊笑道:“掌柜怕是看走眼了,这世界上的叫花子若都长你这个模样,说不得,我怕是散尽万贯家财,也要去做一回叫花子了!”   客人忍俊不禁:“各人际遇不同,在下要是能通小哥一样平安顺遂,倒宁可舍了这面容。”   “这要看怎么说了,”小六引着客人往外走,边走边道,“平安是平安了,顺遂却不一定,这不,我上个月的月钱掌柜到现在还没给我呢,不知又要拖到哪个时候。”   “总归是要给的,那掌柜并不像恶人。”   “他不是恶人,就是吝啬贪财,小人家里有难的时候,掌柜也帮衬过,不然,谁愿意帮他呢?”   “小哥看得开。”   “吃喝拉撒睡,天天事儿多,再不看开点,还不累死?”   回到前面,小六直接将客人送到门外,将斗笠递给他,还从门后鬼鬼祟祟地掏出了把油纸伞,道:“小人虽没见识,可也知道能入掌柜眼中的玉佩必然价值不菲,买十套衣服也绰绰有余了。我看天也要下雨了,掌柜的贪财亏了你,这把伞便送给客官,当我替掌柜行善了。”   客人哑然失笑:“那就多谢小哥了。”   “哪里,客官好走,下次再来啊!”   “好,”客人接过伞,笑道,“艳文下次再来。”   ……   换了干净衣裳,史艳文长舒口气。   这遭醒来不知何地,他没感应到素还真的气息,躺在河岸愣了许久才爬起来。   不是海岸,也不是孤岛,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九界。   也不是不能问,史艳文想起方才那个热情的伙计,他其实可以从那个伙计口中打听很多事,只是话到嘴边,又吐不出去。   至如今,他才真地体会到那句诗的真谛。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出了镇子,史艳文在路口处停住,三条大路各有不同的走向,路口无人停留,他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看市面上都是夏日薄衫,女子多有圆扇在手,四面植被稀疏平常,并无太多特点,水势流向以地势高低判,并无大用,服饰形制并不稀有,更无线索。   若这里当真是九界,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此地并非东瀛。   思忖许久,史艳文踩着太阳落山的影子缓缓离开,陪伴他的,只有越见凉意的风,和疏疏落落滴落的雨。   日落月升后,史艳文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那是一座破庙,庙里只有两三个乞儿圈成一团,开开心心地分食半个馒头,枯草上垫着几张烂草席和碎步。他们看见史艳文时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他眉心淡淡的朱砂,然后便是阳关道不干独木桥,不再看史艳文。   史艳文倒是有所留意,乞儿潦倒归潦倒,过得倒自得其乐,睡觉的地方还摆了几只不知名的小白花,将这罗刹庙的凶气都减了三分下去。   至夜,天上突然放起大雷,电老虎终于将那几个乞儿吓出灰白之色,窝在一起瑟瑟发抖。   史艳文看了看,一挥手将所有窗户都关上了,自己还让出了盘坐的干草,站在关不上大门的台阶前,像个不动如山的门神。   几个乞儿互相看了看,打着手势交谈一番,靠在一起睡下,朝阳初生的时候才醒。   史艳文在外面站了一夜,没有半点疲惫,却又好像累得紧,彷徨无依地靠着门框,手上还有把扇子。   长得最高的乞儿摘了朵小白花给他。   “大哥是迷路了吗?”   史艳文看着小白花微微失神:“……是啊。”   “大哥要去苗疆?”乞儿看着去路,“听说苗王最近在平定叛乱,那里很危险呢。”   史艳文心里一跳,喉结上下滚动:“这条路,是去往苗疆?”   乞儿奇怪地看着他:“大哥不是要去苗疆?”   “……我要回家。”   乞儿愣了愣,神色黯淡一些,看看身边几个弟弟,真诚道:“回家啊,回家好……昨天晚上多谢大哥守着我们,祝大哥早日回到自己的家。”   史艳文看着他们,点点头,道:“谢谢。”   乞儿也对他挥挥手,带着几个年龄小的孩子往就近的山道上走,史艳文看了片刻,将伞留在破庙,然后望向了那条走向苗疆的路。   苗疆……   到了苗疆,那么,也就该离中原不远了。   史艳文心里跳得很快,快得要跳将出来,催促着他不停加快步伐。   乞儿说得对,苗王确实在这里平定叛乱。苗疆平静多年,财足力剩,有些人便闲得开始作妖了,铁军卫虽久不涉战事,但军威战力仍在,只用了数日便大军压境,叛军溃乱奔逃,致使铁军卫在关键的过道口设下重重关卡。   以直觉来看,史艳文觉得铁军卫的动作有些刻意了,刻意地彰显军威,宣扬国力强盛。   简直像是一场演习。   史艳文戴好斗笠,从铁军卫设置的关卡下从容淡定地通过,进了军管地界,街道上有很多铁军卫的士兵,却没有那么多属于铁军卫的杀气。   这时节的苗疆也是温暖的。   史艳文并没有看到熟人,或者任何认识的人,所有面孔都是陌生且疏远的,擦肩而过的人都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他叹口气,欲走向最近的茶楼,身旁突有一人掠过。史艳文稍稍退后一步,退避得天衣无缝,那人也未察觉,只是一闪而过。   史艳文却愣了很久。   那个人……   好似在哪里见过。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跟随那人到了下一个关卡。   这个关卡不在树林,也不在路口,而是在两层游船上。那人跃到船上,径自入了二层,单膝跪地,史艳文远远看去,那人行礼后又说了许多话才起身,然后退到一旁,而听他说话的人始终未露出身形。   史艳文有些着急,游船顺流而下,他便在岸上顺流而走,走了大半日,那人还是没有动静,史艳文的脚已经有些发麻了。   到第二日半夜,游船始终没有停下。   史艳文终于等不下去,几个提纵,用水上漂落到了船顶,他正准备进入第二层,另一艘船又从水中岔道出现。幸得他一身灰黑,今夜无月,船顶又有半人高的装饰,另一艘船上的人才没发觉。   两船交接,史艳文趴着身子,听到脚下一阵响动,另一艘船上的动静突然大了起来,未过多久,又逐渐平静,琴瑟琵琶的声音突然作响,隐约的谈话声被其淹没。   他趁机站上另一艘船的船侧,隐没在黑暗处。   层层茜纱后,没有人能清楚看见内中的情形。   史艳文最多只能辨出人数,出去伶人之外,还有两个,或者三个,都是高手。   混迹于苗疆军方甚至政方的高手,史艳文能想到的不多,他几乎要压抑不住内心的起伏。   他很想掀帘进去,失礼之事暂放,猜忌之惮不提,他有很多事迫切地想知道,也迫切地想和亲人把酒话经年!   但不行,他要先解决一个后患。   史艳文在苦境或许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但在九界却算得上大名鼎鼎,那狩宇族人不知为何而来,若不揪出来,恐会危及亲朋。   还有,素还真。   他手臂上还留着素还真的捏痕,他记得素还真最后看他的眼神,那般坚决,是打定主意不放过他,道人必然将当日孤岛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他了。   “素还真……”他苦笑自语,“你简直和仗义一样任性,既然放手,为何不放得彻底一些?”   神游片刻,史艳文忽感船室一静。   他眉尖一蹙,眼帘微垂,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那里停了只蓝色的蝴蝶,蝶翼轻煽,漂亮得像点缀着星光,史艳文蓦地想到了赤鸾,那只不知飞向何处的火凤。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船内人幽幽道:“朋友,旁听许久,何不进来与我等共饮一杯。”   他说这话时,船舱内的伶人次第退出,茜纱挂上银钩,粉衣女子走出船舱,倾身探出船侧,惊讶道:“这么窄的地方,你还能站这么久?”   她话音未落,船舱里已有人不耐烦道:“早叫你把人抓出来,非得装模作样附庸风雅,啊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   史艳文默了默,走上甲板,在女子注目良久后,才走进船舱。   船舱内有两人,史艳文无比熟悉,他们好像都没什么变化,当年前如何,今时今日还是如何。   “这位朋友,”邀他入内的人眯了眯眼,粉衣女子重新放下茜纱,那人继续道,“斗笠,是要如何喝酒呢?”   稍沉的压力传来,史艳文慢慢抬手,灰黑衣料下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轻缩,没有取下斗笠。   “……温皇先生,狼主,久仰。”   他的声音和脸一样,都年轻了,但有些东西不是年龄变化就能有所不同的,比如刻入骨髓的温和,以及不言自明的沉重。   何况史艳文并没有特意隐瞒。   千雪孤鸣略略挑眉:“咦?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史艳文没有克制住蓝眸深处的怀念,嘴角轻扬,额心朱砂霎时再有异动,看不见的暖流一遍遍清洗心内动荡。   羽扇轻摇,神蛊温皇不动声色:“温皇亦有此感。”   千雪孤鸣哈哈一笑:“可惜苗疆三杰缺了一人,不然呢,这次可有好戏看咯!”   “噫,”神蛊温皇不敢苟同,“还珠楼虽不缺金银,但此船置办不及一日,就此毁去,可惜了。”   “不过一艘船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千雪孤鸣不以为然,对史艳文道,“既然来都来了,何故掩头遮面?是长得太丑还是长得太美?”   史艳文摇头。   千雪孤鸣偏头,嗓门大了起来:“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故弄玄虚来唬人的?”   神蛊温皇推上半盏热茶,笑道:“千雪,不必心急,这位朋友刚进船来,还是先请喝茶暖身吧。”   “……多谢,”史艳文并无心思喝茶,应付一句又道,“在下冒昧,并无恶意,来此不过是想向先生打听几件事,还请温皇先生不吝赐教。”   他问得忐忑,那句“温皇先生”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久远感,神蛊温皇微笑,还是道:“不必心急,我们还有个朋友,不如等他到来,再问不迟。”   “……”斗笠偏了偏,史艳文叹口气,“温皇先生既有要客相待,在下也不便打扰,就此……。”   “且慢,”千雪孤鸣摸着下巴,“你要离开?”   “是。”   “不见见他请的客人?”   “温皇先生请的是……”   “藏镜人,”千雪孤鸣看好戏似地看着他,“或者说,天地不容客,虽然我一般都叫他——藏仔。”   史艳文默然许久,起身道:“不敢叨扰,告辞。”   这反应出乎两人意料了。   千雪孤鸣愣了愣,突然伸手去扯他的手臂。   史艳文震开他的手。   千雪孤鸣撇嘴:“藏仔啊,又一个冒充史艳文的,你还不出来教训他?这个很不走心欸,连个白衣都不穿……” 第96章 《浮雪》素史感情线   首先,这是同人设定,朋友们千万不要上升到剧情。同人只是同人,和原作永远是不一样的,在这个衍生的小故事里,咱们圈地自萌就好。   其次,如果哪里ooc,请一定不吝赐教,诚心拜谢。   再次,如果朋友中有大四选论文题目的,忠告一句——早点选。 /(ㄒoㄒ)/~~   最后,这都是ft闲聊,大家觉得不怎么样可以不用看的23333   以下正文。   故事的发展总离不开“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四个部分,我便围绕着这几个部分给大家一一解读,若有不足之处,还请见谅。   史艳文和素还真的感情线其实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九界到苦境的中秋佳节。   在这个开始的阶段,两人虽然都没有记忆,却有“感觉”,他们感觉到对方是不同的,所以才会不断靠近。史艳文是因为素还真与他相似而接近,而素还真则是因为深埋情感里的歉意和欣赏而接近,从而就有了互相帮助的无形契约和默契。   而矛盾、或者说感情的异常发展,史艳文最开始是从不动城的态度、不断的噩梦中察觉了端倪。最重要的是,史艳文在城头细思时,发现的一个素还真基于帮助他而做下的最为错误且最不应该的决定——带他入不动城。不动城是何地?方出场时,那是所有势力戒备、攻击、盯梢必须要进入的地方!这样一个地方,一旦融入,便难以脱身!而素还真最开始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帮他“找到回去的线索”才对,也就是说,他是默认史艳文终要离开的!   一个终究要离开的人,你何必去给他招惹麻烦?何必让他卷入难以挣脱的漩涡?何必让他分心而无法专注于寻找回去的线索?   素还真的这个决定,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既然如此,素还真的信任度便大大降低。   史艳文曾是中原领袖。   而什么叫领袖?他除了备受众人追捧的人格魅力,还必须要有纵览全局的指挥协调能力,识别人才的能力,任用人才的精明,不屈不挠的毅力,在乱流中明察重点的眼力,他必须做到当机立断、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素还真即便藏得再好,只要他是史艳文,就一定发现端倪!所以,就有了中秋醉梦一折。   这一折,是史艳文早就计划好的,这一折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的成功之处在于无论是现实的素还真还是梦中的记忆都对他本身实力的不完全了解。   史艳文本来已经成功地欺骗了素还真,甚至于梦中的记忆载体素还真。这里要注意一点,梦中的素还真之所以能为他所欺骗,是因为梦中割舍的记忆载体陪伴了他十年。   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这么多的时间,这份记忆始终陪伴着史艳文,看着史艳文,守护着史艳文。那么自九界而带来的短暂悸动,是否已在时间的积累下,产生了足够的“深情”?我想,是可以的。并且,那是素还真,是真正的性情中人,也是最压抑感情的人。这样一个人,若真的动情,便是山海枯竭,也难移半分!这份深情,让梦中的素还真不甘心躲在角落里看着另一个更为真实的素还真和他同度悲欢,他走了出来,走到两人看不见的地方,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守候着他们。   他的失败之处就在于将推松岩的事情重演了一遍,故技重施。   素还真对梦境本就有了戒心,因为他看到了阻止史艳文了解梦境真相的人就是自己,他在说露水三千里说“我相信自己”就是这个意思。其次,就是史艳文没想到,梦中也有个素还真,陪伴了他那么久,那么久……   梦中的素还真比史艳文自己还要了解那场用来封印记忆的梦,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带着另一个素还真找到了他。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各自融合进了各自的意识里。   梦醒后,史艳文猛然想起了九界的最后一幕,想起了他和素还真早就认识,他没有怨。聚魂庄即便利用那一丝魂妄图控制史艳文,可史艳文的心何其坚定?他们做不到!西剑流花了五年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即便戾气缠身,也不过是被扭曲意识的平头百姓,他们当然做不到!他如此坚信,可其实呢?他或多或少是被影响了。这份影响就是梦里的声音,那个假装是他的孩子但并没有明确表明是哪个孩子的声音。   若是以前,天下是史艳文最大的软肋,当没有九界这个天下时,在我看来,亲友才是史艳文理所应当且无法抗拒的软肋!   他被敌人慌了心神,处置枯九泉的残忍就是证据,可他看不到,他担心自己的孩子,混乱的记忆让他没有安全感,以致于草木皆兵。也许是我表达的不好,但是,那段时间的史艳文,是很慌乱的,他迫切地想看到自己的亲人,迫切地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所以急切、慌乱、不安笼罩着他。   素还真自进过史艳文的梦后,梦中的素还真为了让现实的素还真保护和照顾史艳文,用梦的方式给了现实中的素还真几段记忆。他本可以让史艳文安心,可他没有,因为素还真的谨慎,他是比史艳文更注重计谋的人,他那时还没有完全想起史艳文,所以不敢过于相信史艳文,害怕聚魂庄的戾气会侵染史艳文,所以欺骗和隐瞒他脑中有关于聚魂庄的记忆。而正是这份被察觉的欺骗和隐瞒造就了史艳文的不信任,更让史艳文有了被监视和控制的不自由感。   中秋佳节,史艳文当断则断,得到了记忆。却也因为看到自己的“尸体”而震惊,所以慢了素还真一步,于是,再次被封印了记忆。   所以说,第一个阶段,两人的感情都还处于萌芽和发展。   第二个阶段,是从孤岛重生到秦假仙说出那番话之后。   孤岛重生,记忆恢复,史艳文想起了聚魂庄,想起了他费尽心力帮助的道域,想起了自己受到的迫害和设计,还想到了来到苦境后那七年的孤独,更想到了素还真两次封印他的记忆!最可怕的是,他竟然在天道逼迫下、在模模糊糊间立了个让自己难以脱身的誓言!今后的日子恐怕再也逃不过“素还真”三个字。他是愤怒的,极端的愤怒!可他还冷静了下来,他将感情再次压抑,因为他了解素还真的责任,就如同自己一样沉重,他不想给素还真找麻烦,这个思想和第一个阶段一样没有变化。   史艳文回到了不动城,用了两天的时间彻底平静,甚至在异识附于自盖天灵记忆不全的素还真对他出言放肆、动作过分暧昧时,也还是压抑了下去。因为比起自己,他还有重要的事,这件事促使他可以不去在乎素还真轻佻的调戏。   可惜的是,那时的素还真,没有这段记忆,他顾左右而言他、漫不经心、轻佻放肆,让“素还真”的形象如大厦将倾岌岌可危。史艳文虽然愤怒,可还没有丧失理智,他听见素还真说“相识多年”时,便彻底确定这个人,不是素还真。   因为这个人不是素还真,所以史艳文紧绷的神经断了,他对素还真动过心,记忆回来后也明白了那十年的陪伴,素还真与他而言无论是感情还是抱负都是特殊的。   素还真若有危险,他立刻就紧张了,紧张到让自己失去控制,表情的变化让异识察觉到了他的心理活动。   偏偏这个时候史艳文受了伤,第一次使用建木强夺的造化时伤了身体还没有恢复,根本无力抵抗。异识用分筋错骨断指融血去折磨他,想削弱他的精神并控制他,可史艳文是什么人?西剑流连续五年的折磨都没能让他松懈半分,才半夜又能怎样?   异识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无法征服这个身负重伤的男人,甚至不被他放在眼中。   我想大家知道,异识不同于傀儡术,他会和主体相互影响,素还真的感情影响了他,所以即便他不能征服史艳文,也没想过杀害史艳文。他想用另一种方法去折磨他,用“探究其身体的兴趣”来摧折他的精神,而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皓月光蓦然出现。   史艳文看得到,异识看不到。   第三个人的出现让史艳文无论是尊严还是傲骨都受到了打击,他是史艳文,是个比普通人更为强大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站在九界武林巅峰,是“天下第一掌”的修行人!他的傲骨和尊严比常人更加不能轻易触摸!   世人当知,士可杀不可辱!   或许是痛无可痛,或许是绝处逢生。   史艳文的理智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假意装作因为异识的手段被迫晕了过去,却暗暗用体内的造化之力巧妙化解了异识的术法,异识因此放过了他,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事。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要表达的是,异识给他的屈辱,是附着在素还真的身上的,那是素还真的身体,是素还真的脸!我曾说过,写他们的初衷,就是想写他们的平凡的那一面。   我想任何一人,只要是受害者,都无法做到因迫害者的“不自由”,而对迫害者毫无芥蒂吧?何况,那个人是素还真,是史艳文感情上最为“贴近”的人。   须知感情越深,伤害越深啊。   所以自素还真重生为解锋镝后,史艳文就对他难以好脸色,但公事还是照样还是能公办。而且在道人三个月的陪伴和散心下,他已经慢慢不那么介意那件事了,又因为佛者的关系,让史艳文几乎快要原谅素还真了。   熟料,秦假仙出来了。   他用委婉却伤人的口气告诉史艳文,素还真对他很好,对他感情很深、很深,甚至多少是以为他才会被异识附体!秦假仙和素还真是朋友,是绝好的朋友,就因为是朋友,太习惯站在素还真的角度上想事情,所以他告诉史艳文——你亏欠了素还真。   其实他们之间,互相亏欠着,互相牵绊着,他们的芥蒂不在于生死,而在于他们共同想守护的理想——天下。   素还真要护着苦境,史艳文想护着九界。   在史艳文的私心里,还有他的孩子,他离开九界时,俏如来安危不定,小空在魔界,银燕在东瀛,他是父亲,哪个父亲能安心待在另一个世界?   史艳文一心想回九界,素还真却一心想留下他,因为十年的记忆一回,那份刻骨的“深情”也回了。   这个不公平的设定来源于我的私心,我心疼史艳文,心疼他胜过素还真,因为素还真多少被神化的背景让我对他有了盲目的崇拜,他的亲朋好友都在身边,他的痛苦不及史艳文,哪怕他理解史艳文的痛苦。而史艳文属于更加“真实传统”的悲情英雄,他让我迷恋到无法自拔。   这就是冲突所在,一个身负十一年的深情想牢牢抓住另一个人,一个只有一年不到的不确定情感,因为对素还真过于深情的害怕和对故乡的思念而想着逃避。   在这个阶段里,素还真和史艳文的感情是不公平的,但他们确实有质的飞越,是发展到高潮的过程。   他们是两个强大且压抑的感情,甚至因为随时准备着为天下而牺牲而刻意拒绝“爱情”这种特殊的私情产生,所以,要等他们温水煮青蛙在一起,必然是漫长,甚至由于史艳文心心念念于九界而注定无望。   所以,要将压抑的情感变得不压抑,就必须要有个两人都控制不了的突破口,一旦打开了这个突破口,两个压抑多年的属于成年男子的感性和冲动,会让他们的感情突飞猛进,或者在文学意义上这样概括——欲求不满。   在《浮雪》的设定里,史艳文的突破口在聚魂庄,在不动城那一夜。而素还真的突破口,在于十年的守护陪伴,和史艳文对他独一无二的理解。   因为他们,也许是最能理解对方的那个人。   情爱的甜头,就算是佛祖座下的迦叶尊者,也不一定能轻易挣脱,何况他们?   第三个阶段,是在天月勾峰那一夜后,或者更早一日,是解锋镝看见戮世摩罗后。   戮世摩罗的出现是一条□□。   戮世摩罗出现代表了什么?我认为,那代表着离别。代表着史艳文从此便有了坚定的、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也代表着素还真几乎丧失了留下史艳文的希望!最爱的人将离自己远去,谁能平静?而这个时候,素还真还不知道史艳文在孤岛立下的誓言。   素还真习惯了压抑感情,却不会轻易动心,如果没有那十年记忆,如果没有聚魂庄,如果没有那一夜,或许素还真会在感情发酵时干脆利落地选择了和史艳文拉开距离,可是世事无常,那份记忆不由分说、霸道强势地充满了他的心、他的思绪、他的身体!   他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素还真只能爱上史艳文,无可奈何,又激动万分。 前言可知,我是要展现他们普通人的那一面,普通人会害怕爱人远去,所以素还真冲动地在寒潭拥抱了史艳文,而史艳文因为秦假仙的话也选择了速战速决、断情绝恩,不让自己与素还真有更多牵扯。他没有拒绝素还真,是因为素还真十一年的陪伴,也是因为秦假仙的话,他的确对素还真有愧,所以用三个月的欢爱还他十一年的记忆陪伴。   但他们谁亏欠谁呢?我这个作者也不清楚了,就让他繁华迷眼吧,情爱若能说得清楚,便不是情爱了。   史艳文的不拒绝让素还真心喜,也让他害怕,他没有去想史艳文为何没有拒绝他,而是全心全意地投入了这段感情。   这里我想让大家想一想,素还真是何人?我不想用自己浅薄的言语去称赞什么,就只好借花献佛给大家看看这段话——“温文儒雅、器宇轩昂、超凡脱俗、武学莫测高深、足智多谋、博学多才、谦虚有礼,处世圆融冷静、慈悲亲和、关怀众生;以武林和平、天下大同为己任,‘谋为天下谋、利为天下利’ - 无我、无为!为武林风尘默默承受一切,多次以绝顶智慧化解灾厄,置之死地而后生,为天下苍生应现各种精彩玄奇的身份!幽默风趣的随机教化,难舍能舍、忍辱负重、不惧毁谤、无怨无悔,默默付出,不遗余力、不求回报,真乃具足大慈悲与大智慧的凡圣一体,反璞归真’素还真’。”   这样一个人,若只对你深情款款,谁能不动心?   史艳文被他的全心全意感动了,攻陷了,固若金汤的城池几乎没用多久就被软化。   因为他是史艳文,更加明白这份感情的弥足珍贵。   而家人的谅解、聚魂庄故事结束,结合前情种种,终有个相对圆满的句号。   故乡和爱人两难问题,终将解决。   中间或许有波折,但在《浮雪》里,素还真和史艳文最终都会成为彼此的依靠。   这第三个阶段,便是他们在磨合中,修成了正果,是高潮到结果。   一辈子太长,坎坷的路太多,经历过考验的感情,才会更加让人难忘,也才更加真实。 第97章 浮雪 九十一   木梢枝头闹春意,差一点静。   秋香远隔夏日熟,多一点凉。   错落有致,左右为难,戏言巧合。   古来成名者,冒名顶替暗谋私利者必定不少,乱世尚且如此,天下太平更不用说。   但胆敢冒充到当事人亲朋好友面前的人,确实稀有。   但史艳文并非冒名顶替,只是十二年时光太长,让他的表现略显拘谨。   然而这些,藏镜人是不知道的。   他自顾自掀开帘子,瞪着主座两人皱眉,对身着黑灰色衣服的史艳文不屑一顾,全然没有将之放在眼里。   “碍眼。”   千雪孤鸣不敢苟同:“你说这句话能不能不要对着我们?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不是?”   藏镜人随即将目光看向背对他的黑灰人影,凝重神色中多了两分愤怒:“冒充史艳文,很得意吗?”   史艳文哭笑不得。   他站起身,斗笠下的表情有些微妙,能亲自看到小弟维护自己的场景当然是令人愉快的,可惜史艳文一点都放松不下来。   “我问你!”藏镜人看他不说话,又道,“冒充史艳文,很得意吗?”   史艳文拿起了桌上的茶。   神蛊温皇眸中闪过促狭,就见这杯茶被送入斗笠中,对方轻啄一口,又再放下。   镇定自若,胆子不小。   史艳文转过身,毫不介意自己背后空门大露,斗笠垂挂的黑纱微微晃动,似曾相识的声音再度响起:“史艳文一生忐忑,在下实在没有什么好得意的,但那一点虚名……哈,在下也并不在意。”   藏镜人脸色顿沉:“是吗?”   这个回答让他的心情更糟。   史艳文默了默,感叹道:“……看来‘史艳文’三个字,比我以为的要有价值。”   “够了!”   藏镜人突然爆发,身后盾牌转手间就到了眼前,史艳文一愣,条件反射的原地翻身,一个拔身就冲出了船舱,而后反应过来一看,整条船已经断成两截,稀里哗啦地伴着水声裂开。   “……”   无奈在树尖一顿,史艳文落在岸边。   这火气似乎爆发得过快了。   水面沉浮的碎木上正稳稳当当地站着苗疆三杰,千雪孤鸣有些崩溃地踏着水花往另一条船上赶,边道:“靠北啊藏仔,下次动手能不能先打声招呼?这样会伤及无辜很危险啊!”   神蛊温皇一反常态,远离了另一条船的安乐窝,借着木块上了岸来,道:“好友啊,这条船的花费温皇就记在正气山庄头上了。”   藏镜人没管他们,甩得老远的盾牌转着弯回到他的手中,夹杂着钢铁擦风而过的声音,盾牌划开水面,史艳文看了看神蛊温皇,又往旁退几步。   神蛊温皇对他含笑点头,史艳文顿了顿,正想回礼。   藏镜人又将盾牌甩了过来,含带杀气的脚步紧随而上。   史艳文无奈,还是只能勉强抵挡,只攻不守,诸般退让,盾牌锁了他的后路,左右是神蛊温皇与千雪孤鸣,遁地肯定不行,那就……   “以后,不准再用这个声音说话!”   思路蓦然被打断,史艳文无奈笑道,“小弟,此举过于霸道,也过于强人所难,艳文恐怕难以做到。”   他先前并未主动承认自己是史艳文,几人还未有异样,现在主动承认,连千雪孤鸣都不由得摇头叹道:“火上浇油。”   事实果如其言。   藏镜人覆着面具,仅露出双眼的脸冷如冰铁,更有几分吓人的恐怖压迫赫然传来。   “你……”他指着史艳文,指节咔咔作响,“该死!”   话音未落,人再度攻上。   攻势太猛,史艳文手脚支绌,也不得不开始适当反击了。   但不知为何,却是越打越诡异。   千雪孤鸣奇怪地坐在船头:“现在是在搞什么?”   “看戏。”神蛊温皇轻飘飘落下两字。   那厢史艳文心情大好,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再不畏首畏尾,动作越见麻利,攻守渐行有度,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大,围绕战场的杀气却越来越少,不过,怒气却越来越盛……   “哈!”   盾牌被踢出战场,藏镜人大喝一声,一记扫堂腿被史艳文左脚压住,硬是靠蛮力给掀了出去。史艳文笑了一声,接住他接下来一拳,来了个乾坤挪移绕到身后,手肘击向藏镜人的肩膀,却听藏镜人冷笑道:“还是那么天真。”   耳边传来重物破空的身影,他愣了愣,忽然转身,将整个背部都贴向藏镜人,接住了回旋而来的盾牌。   若是他一人,即便接住这盾牌,人也要往后面退后数步。   好在他身后还有个藏镜人,借力抗力这种事,对反应远超常人的史艳文来说,轻而易举。   “小弟,你也还是一样。”   藏镜人本可推开,肩膀却被史艳文牢牢抓住,他冷笑一声,学着史艳文方才的样子原地翻身,自空中倒垂之时又是一掌抓向史艳文天灵。史艳文目光一闪,仰身倒下,快倒入地面的时候人就才伸出另一手撑在地上,整个人几乎与地面齐平。   于此同时,藏镜人的掌也逼近面门,史艳文手中的盾牌割伤了他的皮肤……   千雪孤鸣总算看出些门道了,跳到岸上,站在神蛊温皇旁边,道:“藏仔是不是手下留情了?”   神蛊温皇轻笑:“多年好友,千雪还不确定吗?”   “我不是不确定这个啦,”他看向那个“冒牌的史艳文”,迟疑道,“我不确定的是那个人,他不会真的是‘他’吧?”   “你可以把这个叫做双胞胎的心灵感应。”   “喂,问题不是这个好不!那个人……你不觉得他的手太年轻了吗?我敢肯定,此人实际年龄最多不超过二十五!”   “嗯……”   “这个‘嗯’是认同还是反对?”   “是‘思考’,千雪啊,”神蛊温皇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不如思考一下,他为何要以斗笠遮掩容貌?”   千雪孤鸣惊悚地看着他:“这么说你早就确认他的身份了?”   神蛊温皇似笑非笑道:“史君子曾在神蛊峰养过病。”   “……你把人家全身都琢磨透了?”   “哎呀,慎言、慎言。”   这厢言罢,那边藏镜人已经快要得手摘下他的斗笠,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刻,史艳文身上有异样光芒闪过。   藏镜人被莫名的力量震出场外。   “嗷!!”   震天的吼声响彻云霄,史艳文蓦地睁大了双眼,倒退几米才出声:“住手!不准伤他!”   藏镜人站住了脚,另两人也看了过来。   狮头虎目,麋身马尾,龙鳞覆体。   那是年画上才有的神兽,现世绝有的圣物。   千雪孤鸣目瞪口呆:“那个……难道是……”   麒麟。   史艳文毫无防备地看着它从自己身体里冲出,通体晶莹的麒麟目露凌厉,却在看见藏镜人时愣了愣,而后转身,若有所思地看向史艳文,慢慢走到他面前,如初见时那般,亲昵地嗅了嗅他的手,少顷,退后半步。   取而代之的是那身带莲花香的虚幻人影。   他在史艳文面前渐渐凝实,又逐渐透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只有那柔和而深邃的目光中的温度是始终不变的,有些安心的意味,又有些莫名的感怀。   史艳文张了张嘴,心跳不由加快:“……你是什么时候将麒麟留在我身上的?”   “入阵一刻,”素还真凝视着他,“它会跟着你,直至死亡。”   “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史艳文皱了皱眉。   “我知道……”素还真忽然闭眼,思忖片刻后又睁开,道,“素某说过,‘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这次,艳文要有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史艳文有些懊恼地看着他那神情还有些疲惫,想来他也是才苏醒不久。   好像很累。   史艳文一下又心软了,无奈道:“你现在何处?可还安全?要我去接你吗?”   素还真摇头,然后摊开手:“偶遇故人,有所耽搁,不妨事。”   史艳文嘴角轻抽,素还真那虚幻的身影挡不住什么,所以藏镜人几乎将他的动作看了个清清楚楚,现下更是紧盯不放,很有几分怒火就将再次喷薄而出。情况不妙,史艳文忙快速地在素还真手心一碰。   素还真怔了怔,蓦然失笑,突兀的笑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忍俊不禁道:“你做什么?”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怎么了?”   素还真敛眸,抬着的手顺势抚额,不让他看见自己笑到紧闭的眼角。   史艳文终于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尴尬地咳了声,道:“那你为何伸手?”   笑意未减,素还真将身体凝实一瞬,直接探手深入史艳文的袖中,从那怀中套出一样东西,然后将那东西置于自己的眉间。   是道人给的八卦珠。   “麒麟本藏身于此珠,只是来九界时消耗太大,所以不能立时出现,方才是借助弦首在此珠中贮藏的力量才出现,下次若要出现,就须在此珠中注入足够的力量。”   史艳文耳尖微红。   素还真再将珠子还给他,史艳文伸手去接,素还真却将那只手连同珠子一同握住了。   史艳文:“……”   藏镜人:“……”   隔着面具,千雪孤鸣都已经能看到藏镜人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黑。   史艳文有种大祸临头的错觉。   “……你等我,来接你离开。”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麒麟低头在他腰上蹭了蹭,随之消失。留下的史艳文自然而然同藏镜人目光撞在一起,清楚地看清了那周身就将实质化的寒气,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越加盛了。   “离开?”藏镜人从喉咙里发出两个音。   ……   皓月光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他一向运气挺好。   比如从小乞讨时,总能比别人讨到更多的东西;比如乞丐间总有明争暗斗,他却有个同生共死的好友,最后这个好友还和他拜了同一个师傅;比如那个师傅为人很好,像他从没见过的父亲;比如他连死了都能有人帮他复活……   然而诸多比如和好运都发生在苦境,他从没想过自己到了九界依旧如此。   “你是迷路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出去?”   皓月光感激涕零:“江湖救急,多谢阁下了!”   来人声音听起来跟他差不多大,声音也很年轻,很是淳朴的样子。对方也不客气,道:“啊,没关系,刚好我也要出去。九脉峰岔路很多,你好好跟着我。”   皓月光对此人印象极佳,他已经在九脉峰里徘徊了两三天,饿得头昏眼花,渴得口干舌燥,托石之砻的福,他复生的副作用就是特别能吃。为此,明明知道这个特点还将他丢在九脉峰的史仗义被他在心底鄙视了数百来回。   有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太不仗义了!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不会对两个孩子下杀手吧?唉!怎么办啊!   那人显然对皓月光也很有好感,与他很谈得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人认真地看着他,“这里道路曲折,常人是不会乱闯的,你是不是外地人?”   皓月光点头道:“我刚和师傅他们来这里,的确算是外地人,根本都没来得及认识路,就被一个当地的坏人带进这里了!也不知道师傅他们现在何处,唉……”   “原来是这样,那人真是可恶,明明知道这个地方易进不易出还把你带到这里来。”   “说得没错,”皓月光想了想,又叹,“可惜那人是我师傅的儿子,性格狂妄,离开前师傅还特地吩咐过让我看好他,现在却把人弄丢了。”   “没关系,我刚好没事,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找。”那人热心道。   皓月光当即笑道:“这就不必劳烦了,因为我大概知道他会去哪里。”   说笑间,两人已走出九脉峰,不同于九脉峰内中暗无天日,外面天色一片大好,阳光正烈,洞口正站着个身披白色□□、肩背长串佛珠的白发青年,。   皓月光稍稍遮了遮刺眼的阳光,带他出来的人几个快步先走出去,跑到白发青年面前,笑道:“大哥,里面传出呼救声的人就是他。”   两兄弟都穿着白衣,在日光下格外耀眼。   这句话让年少气盛的皓月光有了瞬间的尴尬。   然后他看先那两兄弟,好巧不巧,那两兄弟正好也看向了他。   “……”   沉默。   长久的沉默。   那张和史仗义一模一样却更显淳朴的脸让皓月光僵在当场。   带他出来的人同样满脸诧异,白发青年比他镇定,却也有些失神。   “阁下……”白发青年直视他湛蓝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与俏如来的父亲长得有些相似。”   皓月光额头一滴冷汗留下,努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异常,道:“这位雪山银燕……也和在下的一位故人长得很相似。”   他才说完,雪山银燕突然道:“咦?你不是说你从没来过这里吗?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俏如来静静地看着他,金眸未见半点波动。   皓月光干笑:“……这个,久仰大名,猜测而已。”   这个时候能别反应这么快吗?!   雪山银燕又想说什么,俏如来却抬手一拦,道:“阁下初来此地,想必不甚熟悉,不如随我兄弟二人先行至正气山庄休息几日,如何?”   “这个不好吧,毕竟你们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引狼入室多不好。”   俏如来摇头,温温和和的样子和素续缘有得一拼,他道:“阁下眉眼清正,俏如来相信阁下绝非恶人,还未请教阁下名讳。”   皓月光不似方才紧张,不由想到史艳文的儿子果然有史艳文的风骨,为人温和纯良,极好相处,边道:“好说,在下皓月光,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然后他就听见俏如来说:“既已互通姓名,那就请阁下随我兄弟二人入庄吧。”   “……”等等,互通姓名和入不入庄好像没有什么关联吧?!   “怎么?”雪山银燕皱眉,“你不是说久仰大名?”   “但是,我还要去师傅,”皓月光虽然人不很聪明,但没搞清楚情况之下要学会藏拙这点他还是知道的,“我担心他会有意外……”   “无妨,”俏如来转动佛珠,“寻人而已,尚同会人数众多,或许能帮上阁下一二。”   “……”   “请吧。”   皓月光有种被守株待兔的错觉。 第98章 浮雪 九十二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   一路相安无事。   皓月光有意无意打量着两兄弟,无论从衣着、谈吐、脾性还是动作,皓月光都无比确定史仗义在史家一定是相当特立独行,十之八九和“熊孩子”是直接挂钩的。   而在他打量两人时,那两人也在打量他。   他和史艳文有五分相像,尤其那双眼睛,简直比史家任何人都要像史艳文,以致于那两兄弟都不大喜欢与此人对视,又忍不住用余光去摄取那眸中的蓝。   俏如来的手一路都没离开过佛珠,到了正气山庄才放手,让雪山银燕准备吃食,自己则在前厅泡茶,招待皓月光。而皓月光自进正气山庄,便控制不住地四处扫视。   他记得史艳文说过正气山庄角落里有两株美人蕉,方才进来时瞄了两眼,果然没错;他还记得史艳文说过正气山庄垂花门前的招牌是他提的字,方才看时,果然能看到他的笔迹;他更记得史艳文说过他的房间在后面靠近花园的地方,地方很是通透。   嗯……等会找时机一定要去看看。   正这样想着,面前的俏如来忽然站起身,一脸歉意道:“抱歉,俏如来先入内室换件衣裳,阁下自便就可。”   天赐良机啊!   皓月光堆砌笑容,道:“客随主便,皓月光明白。”   说罢,俏如来转身离开,皓月光等了片刻,悄悄看了看四周,动作极快地消失在座位上。   花园。   皓月光嗅着花香而去,正气山庄虽大,但好些地方都是闲置,人气常驻的地方自与别处不同,光是墙角的蜘蛛网便能辨出几分差别。时间也不是很久,皓月光就来到了目的地,那里就一间正房,旁边都是书房的静室,极易寻得。俏如来既说他自便,那就算是进去被人瞧见也无大碍,就当是误入了,这样想着,皓月光光明正大地推开了门。   喑哑作响,门扉顺着柔和的弧线打开,阳光映着无数灰尘涌入,屋内很空,桌椅是最简单的,床榻是最整洁的,连案上的笔墨都是寻常的,除了墙上的话,临床书架上的册本。   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皓月光愣愣地待了一会,然后便退出了房间。   “……这就是前辈的房间。”   虽然简单,却恰巧符合他心中的设想,因为史艳文就是那样的人。   他一身白衣,毫无坠饰,只有银冠还算得上值钱,而不动城里,不说别的,光那十二张做工精致宝珠暗藏的面具就已经是常人难求,更不提那十二间宫殿和宽敞的练武场了,连厨房都是精心设计的。   “这就是前辈的房间。”   皓月光捂嘴笑了笑,自个偷乐着回了前厅,好整以暇地坐下,大半天后,俏如来才换了衣服出来,身后跟着欲言又止的雪山银燕。   “他怎么了?”皓月光问。   “没什么,银燕只是有些想念父亲。”   是因为他这双眼睛吗?   雪山银燕皱着一张脸,皓月光觉得自己不太适应那张脸这么正经难受的表情,赶紧将视线转到了俏如来身上,道:“不知令尊……是怎样的人?”   “家父吗?”俏如来心情似乎好了些,眸中隐隐透出些怀念,“家父为人正直、温文儒雅,为人彬彬有礼、侠义非凡,阁下应当听过家父‘史君子’之名,想来可见一斑。”   “听过,当然听过,”不仅听过还见过,皓月光想了想措辞,“晚辈对史君子也是敬佩不已,只是觉得身为他的孩子,应该另有独到之处。”   “独到吗?”俏如来顿了顿,“爹亲,也只是‘爹亲’罢了。”   “……什么意思?”   “爹亲他……”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俏如来看向抢过话头的雪山银燕。   雪山银燕则紧盯皓月光,眼眶微红,道:“爹亲最想看到的事情,就是天下太平一家团聚,现在天下太平了他却被人带走!”   皓月光心里咯噔一声。   ……他果然不习惯这张脸现在的表情。   俏如来垂头一叹:“银燕,你不该对客人说这些。”   雪山银燕咬牙,几度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行了个礼,道:“抱歉,惊扰搁下了。”   皓月光其实对他所思所想感同身受,谁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平安无事?他想起了史仗义,虽然他从没见过史仗义苦大仇深,他总是讽笑暗藏,有时会有些邪气过剩,说话总能堵得自己哑口无言,但史仗义确实为史艳文而去的苦境,堂堂魔尊还沦为打杂小弟……   虽然表现的不太明显,不,应该说方式比较另类,但他对史艳文确实是有感情的。   而这两个人应该更有感情才对,所以,应该会更担心。毕竟他们都没去苦境,史仗义好歹知道史艳文的现况,这两个却半点不知。   思及此处,皓月光犹豫了,他吞吞吐吐地开口:“其实……我听说……你们不是让史仗义去寻他了吗?也许……嗯……我是说,也许他已经把人带回来了呢?”   雪山银燕:“……”   俏如来:“……”   “怎、怎么了?”皓月光觉得他们的表情有点奇怪。   俏如来咳了一声,从怀中拿出封信笺出来,放在皓月光面前:“昨日,正气山庄收到一封信,你可以看看。”   皓月光紧张莫名地打开信,信笺上狷狂不羁的写着两行大字——九脉峰有个傻子,他知道史艳文的情况。   “……”   三兄弟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一个演苦情,很好。   皓月光现在确定,他果然是被守株待兔了。   很没意思。   藏镜人心烦意乱地想着那张脸,介乎于青涩和成熟之间,更显纯良也更具有欺骗性,眉间朱砂淡淡,那身象征性的白衣不见,镶嵌于发丝里的银色发冠更为精致,贴着发际线的地方是拇指大的白玉额饰。   摘下斗笠后的面容不能说比以前难看,但就是让人不爽。   太年轻了。   尤其当这张脸还略显拘谨地唤他“小弟”时,藏镜人那点微末的心烦意乱就呈成倍增长趋势,也不知是为这声“小弟”,还是为这拘谨的态度。   游船已经飘了大半夜,探路的晨曦染红江面,时间累积的热量渐渐温暖了冰冷的身体。从苗疆到中原的路程已经走了大半,史艳文看游船渐入中原,又将斗笠戴上,握着栏杆发呆。   太阳升上高空时,藏镜人下了船,史艳文却怔怔地不见反应,还是魂游天外。   藏镜人到底是没忍住脾气。   “史艳文!给我清醒点!”   史艳文陡然惊醒,鼻尖沁出几滴冷汗,笑道:“……小弟,要走了吗?”   “闭嘴,下船。”   “……”史艳文无端吃了个闭门羹,竟然觉得欣慰,“小弟,你的脾气还是没变。”   没变?   藏镜人扫了他一眼,不作言语。史艳文也不好再言,到他身边默默站着。   千雪孤鸣咳了两声,摸摸下巴:“这个,送到这里就行了,我还要回苗疆……”   “没人阻止你,”藏镜人冷冷地补充,“也没人让你回避。”   好兄弟。   千雪孤鸣笑了笑,却还是摆手,好兄弟是好兄弟,但这对双胞胎的事情想必他这好兄弟还是想私下解决的。   “叛乱结束,我好歹要和苍狼打个招呼,心机温仔被我拖出来帮忙,自然也要我亲自送回去,下次我再来中原找你。”   “……随你。”   藏镜人转身,就要离开,史艳文却在他离开前忽然对千雪孤鸣道:“狼主可否帮艳文两个小忙。”   千雪孤鸣惊讶:“找我帮忙?”   “此事简单,艳文想请狼主在苗疆散布一个消息,就说……天允山上出现了一只火凤,以及艳文也想在苗疆范围内寻找一个人,一个有着尖耳异眸之人。”   “可以是可以,”千雪孤鸣想了想,爽快答应,“不过军方寻人自有一套规程,而且都是在台面上寻找,暗处的情报网还没有彻底完善,你要是想找什么武功高手,不如找里面那个还在睡觉的人。”   “艳文恰有此意,故而也想请狼主转达,烦劳两位了。”   千雪孤鸣摆摆手:“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不过找到人后呢?”   “找到后,告诉他,史艳文就在天允山。”   ……   这半年,藏镜人的脾气其实非常不好。   他眼睁睁看着史艳文被带离这个世界,郁气在胸,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的,偏偏道域对此也无计可施,只说等待机缘,然则机缘二字唬人的成分有多少,大家心知肚明。后来道域恢复平静,他们也不好再多逗留,俏如来熬过三月也只能无奈退出道域,眼见其封锁通道。   至此后,藏镜人的脾气越见暴躁。   史艳文说他“脾气还是没变”,不可否认的,藏镜人的沉默里多少有点自嘲的味道。世事阴错阳差,竟真地等来了这个机缘,只是这个机缘是史艳文费尽心力自行创造,与他无关。   倒是与素还真有关。   他皱皱眉,又想起素还真消失前的那句“离开”,郁气再度涌上眉间,藏镜人脚步加重,在地面踩出凹陷的脚印。翻滚的披风在草木边上扫来扫去,越来越气势汹汹,像是要和人干架似的。   史艳文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时刻担心自己会被台风尾扫中,又三番两次想凑上去说话,以往……十二年前,从来都是史艳文主动缠上去说话,或者一派正经,或者随意放松,最后结果左不过也是藏镜人甩袖子走人,好一点的是留了句“告辞”,不好的就是一句“哼”。   现在史艳文也想如当年一样。   他调整好状态,上前两步,正要开口。   藏镜人忽地停下,转个弯进了密林,用轻功飞上了,史艳文连忙收口跟上,片刻后,两人落在一处院墙外。   “到了,”藏镜人侧头看他,“回家的路,还记得吧?”   记得,当然记得。   这里虽然不是正气山庄,却离正气山庄不远。   “大相国寺,”他小时候还曾来这里祈过福,斗笠下的神色有些不受控制的心悸,史艳文手指颤了颤,许久,他才看向藏镜人,“艳文记得,每一日、每个时辰都不曾忘却,只是……太远了。”   太远了……只有做梦能回来的地方。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可藏镜人还是能感受到言辞之间的哀愁。   他心中的烦躁如狭道出关,豁然开朗,史艳文确实变了不少,但他的心却一直在这里,魂牵梦绕,那些变化,也只是基于“近乡情更怯”而产生的难以自已罢了。   这是好事,史艳文只会在亲近之人的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   藏镜人无声叹息,道:“走吧,他们在等你。”   “你呢?”史艳文问。   “我去接无心,她心心念念的伯父终于回家,无心也会少了一桩遗憾。”   “你这一路,是专门为了陪艳文吗?”   “……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去!”   “小弟,”史艳文扬扬嘴角,“半年不见,你越来越温柔了。”   “史、艳、文!管好你自己的事!”   藏镜人又带着怒气离开了。   史艳文忍俊不禁,再次面对那堵墙时,又平静了下来。   这次,不是梦了。   多少时候,他做着梦,说服自己那就是现实,而今他不需要说服自己,因为,这是真实,这不是梦了。   不必紧张,不必忐忑,因为刻入骨髓的熟悉与安全,足以给他从容。   “史艳文,不要紧张,不要忐忑……”   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脸颊,担心世俗风波与经年别离在他脸上留下了厚厚的伤痕,担心积压多年的伤痕会在这一刻发作,一句悦耳的亲人之语,就能念出不堪的泪水。   还好没有。   最好没有。   这是条近路,道路两旁的花朵像是有意让出了这条道路来,它蜿蜒向上,曲曲折折,草木清香遍布四周。这短短的一条路,认真走起来,也不过一时半刻的时间,他数着数,一步,两步……   慢慢消去忐忑。   万里路长在,六年身始归。所经多旧馆,大半主人非。   板桥六年,他行了十二年。   所经无旧馆,但有草木青,新芽尚可期,旧叶已凋零,年年花草世事非,怦然心跳响如雷。   他从山下往上走,好像走了很久,好像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好像走过了看不清的花开花落,他的目的地就在眼前,那墙角的美人蕉,那垂花门上的题字,那地上的泥土,那门口的灯笼,那梁上的蛛丝,还有那书房还未合上的《诗经》……   跳动的心愈来愈平静,那是什么感觉?那些聚魂庄的冤魂在他身边环绕,那些苦境的刀光剑影在他眼前放纵,那些爱恨幻殇在他手中趟过,走到最后,定格于那扇深红大门时,统统都化作一滴欣慰的泪水,在滴落的刹那,如菩提花开,如明镜拂尘。   从未有过的宁静。   岁月悠长后,他终于再次得到了彻底的宁静。   狮口衔着熟悉的铜环,狰狞的表象也变得温柔。   正气山庄的大门从不上锁。   史艳文慢慢推开门扉,古朴的重门向两旁排开,门上两盏灯笼轻轻晃动,墙角的美人蕉随风摇曳……   白衣青年从廊下站定,手中茶盘袅袅生烟。   他看着门口那个修长灰影,轻薄的衣料在门上擦过,那人挺直腰背,定定地望着他。 第99章 浮雪 九十三   自从到此天台境,经今早度几冬春。   山水不移人自老,见却多少后生人。   轮回无定,生死无常。   素还真醒来时,身边有个腰系石笛的小女孩,女孩编着花冠正往头上套,身前是悬浮的石子组成的人像,人像上的脸黑石白石各一半,这颜色像极了素还真记忆里的某个人。   他坐起来,多看两眼石像。   这大概是最不需要猜测姓名的一个人了。   女孩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又手拿花冠站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地散了人像,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素还真微笑致谢:“看来是姑娘搭救于我,在下感激不尽。”   “哪里,我只是来灵界旧地看看,没想到就看见你躺在这里,身上还带着伤,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我给你找大夫。”   她站得近了,素还真便察觉到女孩身上沉重干净的灵力,和那张与史艳文有几分相似的脸。   素还真挥动拂尘,拍去衣上的灰尘,笑道:“不劳姑娘费心,在下略懂医术,识得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那样最好,”女孩笑了笑,“对了,你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天地一过客,”素还真道,“姑娘随意称呼便是。”   女孩点头,她也是江湖中人,也知道有人不愿轻示姓名,便不多问,只道:“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灵界旧地早已成为魔世通道的所在,现在虽说被人封印,但还是会有危险,你不该在这个地方。”   这个问题还是比较重要的。   素还真眨眨眼:“游历至此,只是巧合。”   女孩将花冠放在旁边的石碓上,那上面已经有了好几个花冠,放好花冠后,女孩才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谁的故人,来此祭奠呢……”   素还真看了看那堆积起来的花冠,带着小女儿家的美好和虔诚,磊起来的石头上还帮了彩带,梵文密布,皆是祈福之用。   沉思片刻,素还真矮身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头,上前压在最顶上。   女孩讶异地看他。   素还真道:“虽非古人,但灵界之事在下略有听说,亦有几分敬佩之心。”   女孩顿时笑弯了眼,旋即道:“你不是说你在游历吗?正好我有时间,就带你到处看看吧?”   素还真从善如流:“……求之不得。”   当真是,求之不得。   女孩说她叫忆无心。   ……   忆无心,史艳文的侄女,藏镜人的掌上明珠。   未知是否天缘凑巧,素还真恰巧就出现在了灵界,而忆无心恰巧来此祭拜。   接连数日听忆无心谈论中原名胜习俗,女孩大方从容,却也聪明可爱,养女如此,素还真着实对藏镜人有了刮目相看之感。   在素还真的预想中,行程本该在第五日有所进展,未料第四日,素还真遇见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   云团密集包围在山坳中,那具尸体就被卡在崖上树缝里,兴许时日不短,暑热未绝,这尸体已经有些发臭,枯枝般的手脚被乌鸦啃得残缺不全。女孩儿虽见过不少尸体,但也着实犯恶心,素还真便用树藤将之拖了上去,远远烧了,骨灰用坛子装好,默默在崖边站了许久。   这个人,可以说死得很有魄力,可也可以说死得毫无价值。   归根究底,还是受困于亲情二字,为父死,为子生。   “他是你认识的人吗?”忆无心问。   “是,”素还真极目远眺,他知道道域的方向,他想史艳文现在一定在踌躇,道九当真死了,为史艳文而死,诚或不公,史艳文也难以理直气壮地去质问其父了,“他是我的故人。”   虽然是一个,只见过三面的故人。   忆无心脸色微变,下意识难过起来:“抱歉,无心刚刚冒犯了。”   “没关系,”素还真怅然道,“他也算是求仁得仁。”   “他的家呢?”   “在道域。”   “道域?”忆无心微怔,低头看向骨灰盒,半晌,用余光打量素还真,道,“他看起来不像道域人,你倒是像,不过无心知道,你不是。”   “哦?为何?”   “道域……不会不认识史家人。”   素还真不置可否,他稍稍晃了个神,目光有了微妙的变化,黯然伤神的表情便有些星火般的波动。   忆无心没察觉,她将素还真的失神当成了难过,径自去旁边摘了些花瓣,向着崖边洒下,花瓣飘飘零零,在夜晚的雾气里并不彰显,一落无底,素还真神色柔和,收好骨灰盒,道:“在下想去拜访正气山庄,不知无心姑娘可否再带我一程?”   “好啊,正好和爹亲约定的日子也将近了。”最后一朵白花飘落,忆无心拍拍手掌,甜甜地笑开。   “……那还真是令人期待的会面呢。”   是年,清夏,君子归。   风尘仆仆的身影僵在当场,却将所有的活力注入了视线,一眨不眨地盯住前方,视线落下的尽头,是青年惊讶的脸。   银燕啊……   对视许久,雪山银燕开口:“你是什么人?”   我是史艳文,是你的父亲,吾儿。   史艳文指节又抽动了几下,钻心的纠痛随之而来,没有半分迟疑地占据了他的心脏,像被人攥住揉捏般疼,疼到斗笠下的脸都有了狰狞之色。   雪山银燕也看见了他手上的青筋。   “阁下受伤了吗?”雪山银燕放下茶盘,步出走廊。   正气山庄收留过不少重伤的人,他们大多如此人一般,   史艳文斜靠在门上,重重喘息,他又忘了,过度激烈的情绪会让自己陷入不堪,苦境给他的压制远比素还真想象得可怕,可人的情绪,哪是那么容易能控制得好的?   “这位人客,可是来正气山庄求助的?”雪山银燕快步上前,略一犹豫后站在史艳文五步之外,“先入内吧。”   史艳文失声笑了。   不堪入耳。   雪山银燕愣住。   这声音有些熟悉,虽然比记忆中还是略显年轻,可终归是熟悉的,只是因失声而沙哑,因喘息而显得力不由心。   雪山银燕还未辨认清楚这声音的情感,那人突然无声向倚着门扉歪了下去,不及思索,雪山银燕赶紧扶住了他。尚未站稳,那人就反握住他的手臂,“一滴雨”就落在手背上。   “银燕?”   廊间□□一闪,俏如来缓缓走出,看见了门口搀扶的两人:“他是……”   “大哥!”雪山银燕心里有些慌乱,虽然他也不知道这股慌乱来源于哪里,但就是惴惴不安得很,“帮我扶住他,他、他受伤了!”   他焦急的语气,让俏如来以为受伤的是哪个旧人。   也许是旧人。   他走到那人身边时,总有股炙热的视线对他紧盯不放,他走近,才发现那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雪山银燕,怕他离开似得,指甲盖都泛着白色。雪山银燕毫无所觉,他只是犹豫地看着那人,似乎在迟疑是否要将斗笠摘下。   俏如来不动声色地默默打量,殊不知斗笠后的视线是何等欣喜与苦涩。   “这位壮士,你无恙否?”俏如来伸出手。   史艳文主动抓住了他,跳动急促的脉搏毫无阻挡的落在他的手心里,俏如来一愣,却见那人又猛缩回手,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裳。   “哈……”   夹杂着喜悦的□□脱口而出。   俏如来瞳孔轻缩。   雪山银燕蓦地掀开斗笠。   皓月光懊恼地走出廊间,在看见门口那人时陡然倒吸口凉气。   “前辈!!”   ……   藏镜人没想到来接女儿时会碰见这种场景。   “爹亲,这是我在武林上新结交的前辈,他叫……呃,过客?前辈,这就是我的爹亲,藏镜人。”   素还真好整以暇,一派仙风道骨,含笑道:“久仰。”   忆无心眨着天真无邪的双眼:“爹亲和前辈一定要好好相处,不要跟黑白郎君一样随便动手哦。”   藏镜人只想冷笑。   奈何说这句话的是他的女儿。   那就不仅不能冷笑,还得帮忙兜着。   “无心……”   “对了爹亲,”忆无心晶亮的瞳眸闪闪发光,月牙儿似的充满灵气,“俏如来大哥用同心石传信给我了,说让我们赶紧回去,他有大伯的消息了!”   藏镜人诧异地看她一眼,继续沉默。   忆无心上前牵他的袖子:“爹亲?”   藏镜人无奈,瞥了一眼但笑不语的素还真,有些话不言自明,然后拍拍忆无心的肩膀:“俏如来是怎么说的?”   “大哥说二哥给他寄了封信,上面有史艳文的线索,不过……咦?等等,大哥又传信来了。”   忆无心拿出脖子上的同心石,那同心石专用来传信,只要不超过太长距离,一闭上眼,就能感知到那头的情况。   俏如来要说的必是急事,所以才调动了同心石,忆无心慎重地闭上眼。   藏镜人立刻瞪向素还真,素还真拂尘轻扫,莲香氤氲下格外舒缓的气息无声淡开,温良恭俭地揖手行礼,藏镜人眼角一跳,拳头咔咔作响。   暗流涌动,你来我往。   半晌。   忆无心脸色大变,红了眼睛:“爹亲,大伯、大伯他……回去了!”   藏镜人还道是什么事情:“此事爹亲知道,无心,爹亲这次便是来接你见他——”   “他快死了,你也知道?!”   她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惊得藏镜人不知是先分析她话中的意思还是先安慰即将流泪的少女,慌了看不见的神色。   但素还真知道。   女孩儿还没说出那句话时,素还真已有了不妙的感觉,就如那雪山之上,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前去寻找史艳文,有什么人在他意识里告诉他“史艳文有危险”。   两父女花了短暂的时间消化这个消息,而后便如一阵风似地分开,忆无心仍往山上,藏镜人去找方才分离不久的神蛊温皇。   谁都没有注意到无声无息消失不见的素还真。   而皓月光见到素还真时,素还真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皓月光的出现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却不在他的关心之内,莲香扑鼻而来的时候,皓月光甚至还没准备好叫一声“前辈”。   “艳文在何处?”   “在堂中……”皓月光怔怔答。   素还真眉关紧锁,眨眼就到了堂内。   堂内有三人,血腥味并不重,但气氛却很压抑。   沉重急切的对话在他踏入屋内时闯入耳中。   “银燕,你还行吗?”   “我会尽力!但是……不够。”   当然不够,素还真记得当日史艳文乍然看见史仗义时受到的冲击,他用了半宿时间才将史艳文的心脉平复,更有佛者梵天暗中相助方行得通。现在佛者的印记还在,佛力却大幅削减,此地又非苦境,没有史艳文能借的力量……他也不确定要多久。   好在,史艳文早有心理准备,这次没有前次发作得那么厉害。   素还真当下立断,一闪身出现在了雪山银燕身后。   屋内两人大骇。   未待俏如来惊问,素还真便在刹那间接手了雪山银燕的工作,将耗力甚剧的青年同样给“请”了出去,雪山银燕被甩进俏如来怀中的时候还有些虚脱,幸好有俏如来扶着。   两人怔了短短时间,莲香倏溢满屋。   身后似有掌力传来,却在触及他脊背一刻前收回。   史艳文轻轻吐息。   雪山银燕捂住心口,喜道:“爹亲!大哥!爹亲已有起色!”   “看见了,”若非看见,他就真要对这突然闯入之人动手了,俏如来微松口气,“多谢前辈。”   素还真摇头,一手绕过史艳文的肩膀,将他牢牢圈入怀中,道:“内力冲突会体寒气冷,你还需拿两床被子,只我一人不够,藏镜人最好也在侧准备,还有,把皓月光叫进来。”   史艳文下意识往他颈边凑了凑。   俏如来呼吸稍滞,道:“前辈认识皓月光?”   素还真抬头,目光温和又犀利:“乖,叫进来,再说。”   俏如来:“……”   雪山银燕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转身就去了外面叫人,一眨眼又回到了屋内。俏如来转身拿了两床被子盖在史艳文身上,俯身之时,又忍不住仔细端详起史艳文。   他先是看那额前的白发,从前的史艳文也是有白发的,只是被他小心翼翼藏了起来,现在却那么突兀地显露于外,不过有一点好,便是这白发只存在于他的额前,稀疏散开于肩上的地方却是看不见的,只是短了太多。   然后他才看那张脸,弱冠风流,有点清瘦,下颌的线条却始终透着坚毅和稳重,英挺剑眉斜飞入鬓,削薄的唇紧闭,但神色却始终安静。先前在门前倾倒的时候,他牢牢抓住他们的手,像是激动到说不出话,又像是激动到不敢说话。   面对这样的史艳文,纵有满腹疑惑,也吐之不出。   素还真也在看他。   从苦境离开时,史艳文挣脱了他的桎梏,倔强地不肯同他有片刻对视。   许久。   雪山银燕抹去泪水:“大哥……爹亲真的回来了,对吗?”   俏如来握住他的手,同样百感交集:“是,爹亲他,是真的回来了。”   素还真默默垂眸。   他回来了,可注定……还是要离开的。   但此事,却不能在此说破。   素还真对俏如来道:“艳文怀中有颗八卦珠,你先将它取出。”   俏如来听之。   “将此珠,放在素某近旁。”   俏如来不动声色,将珠子放在他眼前,珠中光华一闪,灵气似有消磨。   素还真将那丝神识收回,又道:“皓月光。”   “我在,”皓月光挠挠头,“只是前辈,我能帮上什么忙?”   素还真看着他:“小空是否去了道域?”   小空是否去了道域……   俏如来同雪山银燕不由侧目,雪山银燕惊讶道:“你知道二哥去了哪里?所以那个‘当地的坏人’就是二哥!你怎么不早说!”   皓月光缩缩头,委屈道:“说得这么明显,猜不出来怪我咯?再说我是刚醒来就被他打晕,怎么说都是受害者好吧?之前我还救了他呢,我都没说他忘恩负义,你还怪我……”   皓月光被史家三兄弟联合套话,心里早就不舒服,这时候又被雪山银燕横眉怒脸地一看,少不得要抱怨几句。   雪山银燕被他几句话憋得脸红:“你!二哥他……”   俏如来轻拍他的手臂,令其冷静后,看向皓月光:“此事是小空做得不对,俏如来代其致歉。”   “那……也没多大关系啦。”   皓月光少年心性,虽多少稚嫩未脱,却也因祸得福,反而是最快适应正气山庄的人。   这一点,素还真不及。   他感受着怀中微凉的温度,郑重道:“艳文不会让小空置于危险当中,阵法穿行后众人不知落于何地,他既点了小空的穴道,必然在他身上留下其它保命之法。这方法出自艳文之手,或许也能帮上艳文,你要去将人带回来。”   俏如来看了看他,轻声:“银燕,你同他一起去。”   素还真正有此意,毕竟皓月光于此境不熟,但素还真还未表赞同,皓月光便迫不及待抢先应了:“正好,他还带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   “……什么孩子?”俏如来问,   皓月光耸肩摇头:“我连他们名字都还没搞清楚。”   俏如来只好用眼神询问素还真。   素还真想起自己收好的骨灰盒,不由一叹:“算是我与艳文的故人之子,也将他们带回吧,我想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他们了。” 第100章 浮雪 九十四   古木、杖藜、桥东。   杏花、春雨,杨柳。   杨柳垂风,喜字过桥东。   史仗义被那两个憨子——雪山银燕以及皓月光截住的时候,他距离道域仅有百米不远,那两个被   他当成进道域大闹一场的挡箭牌正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半大的娃儿,一个扇着芭蕉蒲叶,一个举着竹筒清水,很累,却敢怒不敢言。   雪山银燕痛心疾首,抢过芭蕉蒲叶,道:“二哥!他们只是小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虐待他们?!”   皓月光满脸失望地抓起竹筒清水,道:“史仗义!连小孩子都能下得了手,你果然不可救药!”   呵呵。   “拜托咧,你们看看清楚,”史仗义揪着两个孩子的衣领提起来,“蒲叶扇的风给了他,竹筒里的水本尊一次都没喝过,本尊才是最受苦的那个人好不好?”   话音未定,被他提起来的两个孩子先哭了出来。   “呜啊!!讨厌鬼……你放开!!”   “你这个骗子!你还说要带我……找爹亲呢……骗子!”   “呜呜呜,我快喘不过气了啦……”   “讨厌鬼!坏蛋!变态!你放开!啊……”   轰然爆发的哭声充满了委屈和伤心,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好不可怜,史仗义瞬间察觉到投注于自身的视线再度凌厉几分。   “二哥/史仗义,你太过分了!”   雪山银燕同皓月光心疼地抢下孩子,抱在怀里安抚宽慰。   “别哭啊,你们现在安全了。”   哪里不安全?什么时候不安全?有本事你指出来给我看看!   “对不住,二哥太不知轻重了。”   我不知轻重?我不知轻重?!   “史仗义,快跟他们道歉!”   做梦。   “二哥!”   叫我二大爷也没用!   孩子都是敏感的,察觉史仗义毫无悔改之心,只是脸色黑了些,委屈中不由增添数笔愤怒,于是便趁着三人眼神交战的间隙,两人默契地对史仗义竖了个小指,又吐了吐舌头。   慷慨激昂的两个人自然是没有看见他们怀中双胞胎的小动作,但史仗义却尽收眼底。   发黑的脸瞬间青筋暴起。   “小鬼,胆子不小啊……”   “哇啊啊啊!”孩子委屈到了极点,又默契地捂脸,瑟瑟发抖地控诉道,“他恐吓我……”   史仗义:“……”   “二哥!”   “史仗义!”   所谓熊孩子自有熊孩子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   添油加醋并上过度渲染,史仗义成功登上了心狠手辣公报私仇连小孩子都欺负的恶人,然后在两个大人既愤慨又失望、两个孩子既得意又委屈的状态下,史仗义运起轻功先行回到了正气山庄。   迎接他的是如今正气山庄里唯一的女眷,忆无心。   “二哥!你终于回来了!”   女孩天生丽质,眼里闪着光看人的时候多会给人被崇拜的错觉,史仗义假咳一声,拿起派头道:“史艳文死了没?”   话一出口,女孩看他的目光就有些变了味的无奈。   史仗义突然想起藏镜人说不定也在正气山庄,连忙补充道:“他还活着吧?”   “他们都在等你,”忆无心驾轻就熟地牵起修罗魔尊的手,忧心忡忡道,“大伯身体已经没有异样了,就是不醒,温皇先生也没办法,自个跑到院中喝茶去了。前辈就说等你来,可是三哥和皓月光一直不见人,大家就只好轮流维持住大伯的心脉,前辈还说大伯以前发作过一次,在什么儒门天下,爹亲细问他又不说,前辈又说——”   “停停停停!小妹你说话实在太快这样是要人家怎样听明白?”史仗义被她的口若悬河念得头疼,连忙打住,“你就说史艳文现在是怎样,活着,还是死了?”   忆无心正想回答,就觉手心一空,史仗义脱手而出。   “算了,本尊自己看。”   忆无心:“……”   史仗义踏入堂内时,罗汉塌前的藏镜人适时给了他一个眼刀。   史仗义翻个白眼,一不小心又对上俏如来的视线,被那眸中的欣慰看得浑身不舒服,视线忙移动到素还真和史艳文身上。   史艳文是靠着素还真肩膀的,没什么精气神,素还真额上有几滴虚汗,白发在烛火下蒙上浅浅光辉。   不得不说,两人确实很配。   但是。   这个和谐的场景让他感觉似曾相识,史仗义多少了解苦境的事,素还真先天高人的外壳下,弯弯绕绕的腹黑心思让人防不胜防。   这么失礼而多余的动作,若说不是故意,史仗义很难有其他猜想,至于故意为之的理由……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怎么?”史仗义痞里痞气地做着样子,问素还真,“无计可施了?”   素还真垂眼看着史艳文灰纱掩盖的手腕,对其视若无睹,半晌,藏镜人就要等不及开口催促时,素还真掀开了厚重的锦被,扶着史艳文的腿盘膝坐好:“坐这里来。”   虽然很不喜欢他的语气,但史仗义还是听了,他坐在床边,颐指气使地翘起二郎腿,道:“说吧。”   “你不需要做太多,艳文应该在你身上留下了他的力量,这份力量会随着你的靠近自行回归本身,力量回归后,他会深陷梦中,素某必须将他接出来。”   “我记得上次你用了五日,这次你要多久?”   “远离苦境对他无益,也许不止五日。”   史仗义盯住他的双眼:“……素还真,你这句话最好是在开玩笑。”   “……”   “……该死!”   这算是他十二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佛者的印记镌刻入魂,既压制了他,也帮助了他。佛法沐身之刻,寂静、妙洁,空灵的梵唱洗涤身心,他感受到了喜悦。   无可代替的喜悦,这喜悦几乎要盖过了他身上的疼痛。   史艳文注视着水中的自己,眉宇间淡淡的笑容,他微微侧头,浸透莲香的温热气息喷在耳边,将他的脸也渲染发热,仿若冬日过后绽放轻抚心口的阳光,温暖包裹住全身。   弯眉重情思,悉堆湛蓝眼角。   他笑了笑,看水中莲花盛开,素还真将他带上莲台。   花瓣浮幽波而去,史艳文捞起一叶浮萍,防止它以卵击石地碰撞在莲座上,不让它受到半点伤害。   波澜造作成的动荡,缱绻交缠,一时激烈一时柔和,张罗开来又是满目凌乱,映出远山含黛,入眉间轻呢,似梦高唐。目下一点,是珠玉恍然,莲心微动,想起美人点朱砂,拈花呷旎,不觉又是津口送渡人。   再回眸,荷叶浮萍已随波而去,佛光漫照之处,水天交接,苍莽无际。越过天际,浮萍落在衣袖上,莲香萦绕于发尾。   这是他从梦中带出的喜悦,镌刻在一袭白衣之上,着腕扣一合,处变不惊的雅人深致里更多器宇轩昂,还有收放自如行云流水般的风采逼人。   白衣加身,史艳文还是那个史艳文。   “要出去了,”素还真捡起发带,带着得逞意味的深长笑容,“身体启发之于心灵,艳文该不会又在原地摔倒一次吧?”   滚热的洗澡水早就冰凉,史艳文绕出屏风,略略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梦中如何,现实还就如何。   史艳文扬起嘴角,又想起外面都是自己的孩子与兄弟,还有一位朋友,本就年轻的脸再配上这样上扬过分的笑,未免失了仪态。   须臾,他调整表情,将门打开。   脚尖迈出一刻,素还真到他身边,拂尘挑着他及腰的头发,幽幽叹道:“ ‘乱我心中,今日之日多烦忧。’艳文如此拘谨,叫素某如何自处?”   脚步微顿,史艳文闭目沉思,不久,推开他略显不正经的动作,睁眼复笑:“就给你个方便。”   素还真说得对,他不该如此拘谨,对他们而言,这道分别只是半年。   不可让重逢平添烦恼。   ……   “半年不见,”史艳文目不斜视,与院中落子的神蛊温皇感慨,“方才回归,便劳动先生大驾,实在过意不去。”   神蛊温皇两耳不闻窗外事,独身在正气山庄的孤院摆棋许久,竟成了正气山庄中第一个与史艳文对话的人,却也格外从容:“史君子客气。”   史艳文望着前院的方向,那里很热闹,有孩子的打闹声,有女孩的轻笑声,还有几个青年的谈话声。   正气山庄多年来,倒是第一次这么齐全。   “他们都在吗?”   “都在,”神蛊温皇意有所指道,“所以温皇才不得不离开啊。”   “哈,温皇先生,你这才叫客气。”   他回头看素还真:“艳文要和他们去说会话,或许要很久。”   “久吗?”素还真眉宇间闪过意味不明的复杂,“不会比你在苦境的时间久了。”   曾经,和将来。   史艳文敛眸:“要放弃吗?”   放弃带我离开。   “不,”素还真选择摇头,他目光灼灼,宣誓般的语气,“素某不会放弃,艳文,你也不会有放弃的机会。”   “你果真是有备而来啊,”史艳文无奈,“不过……我答应你。”   素还真微愣。   “艳文也不想死。”   史艳文下了台阶,将桌上白子棋盒换了方向。   神蛊温皇挑眉。   史艳文分拣棋子:“温皇先生,独弈何趣?不如与艳文好友走上一盘,好友以为如何?”   素还真起袍落座:“棋艺不精,阁下切莫嫌弃才好。”   神蛊温皇对上素还真的双眼。   那双眼睛不露收敛凌厉时,总给旁人如沐春风的柔和,有所锋芒时,总是不动声色给人胆战心惊的惧怕,素还真的凌厉大多数都被温和包围,所以落入他算计的人总是无知无觉。   而神蛊温皇其人,就算是明目张胆地告诉你他的算计,你也不一定躲得开。   一者稳健,一者趣味。   “艳文曾在他手里吃过大亏,就请温皇先生替我讨回公道了。”   史艳文笑了笑,转身离开,若非家事在前,他真想留下来看看。   素还真执棋,落子,十七之四,其声微小,仿若无音,他谦虚道:“温皇先生,还请一定要手下留情。”   神蛊温皇贴子而上,并出两指,落子有力,回道:“彼此彼此。”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那边,史艳文踱步而出,白衣加身,更见往日光风霁月。   史艳文在拐角的地方遇见了迎面而来的雪山银燕,他大概是被谁气狠了,走路带着横冲直撞的气势,乍见白衣时没能收住脚步,一下子就撞在了史艳文的身上。   史艳文被他撞地后退一步,差点跌倒,还没站稳就忍俊不禁道:“傻孩子,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莽撞?”   雪山银燕这时才看清撞着的是谁,老老实实地收了脾气,厚厚的嘴皮一颤:“爹……亲。”   “嗯,”史艳文揉着手臂,看他满脸通红,语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乖巧地站着,揶揄道,“才半年时间,银燕就长个儿了,连爹亲都比不上了。”   雪山银燕被袖子掩住的手已经抓得咯咯直响,嗫嚅半晌,道:“不是的,爹亲……不是银燕长高了,是爹亲变矮了。”   史艳文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倒见拐角之外数步,廊间下风口放花盆的地方,史仗义冒出头来,讽笑连连。   史艳文没说什么,雪山银燕先转过身低声吼道:“二哥!你笑什么!”   “怎么?我还不能笑了?”史仗义嗤笑,“有本事你把我嘴缝——唔?”   史仗义未说完的话被一只秀气的手堵了回去。   忆无心郑重警告道:“二哥,你不能再欺负三哥了!”   史仗义拿下她的手:“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我都看见了,你刚刚趁着俏如来大哥没注意,净挑衅三哥了!”忆无心挑眉,“哦,难不成你敢做不敢当?”   史仗义何等人也?堂堂修罗帝尊,对个人间小女孩的质问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当下气氛正好,连忆无心的质问都觉得悦耳,便道:“是银燕自己反应慢,跟我有什么关系?”   忆无心惊讶:“二哥,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你不知道吗?”史仗义学着她惊讶的样子,“因为我是你哥啊!”   “哪有这种说话?难道当哥的脸皮就会厚吗?”   “那当然~~了,不然你看俏如来。”   “……”   雪山银燕看小妹成了史仗义斗嘴的新对象,登时急了,史艳文却一把拉住他,道:“银燕,爹亲身体还有些不舒服,你扶爹亲去院子里坐坐吧。”   “啊?”   “不用管他们,自有人管的。”   雪山银燕托住史艳文的手臂:“可是……”   “臭、小、子!”藏镜人石破天惊的声音传来,“你在做什么!”   “看吧,”史艳文边走边道,“管事的人来了。”   雪山银燕立刻放下了心,扶着史艳文在院里的石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看着史仗义倒跳一步,依旧嘴硬:“联络兄妹感情。”   藏镜人看样子就要挥动盾牌拍死他了。   好在忆无心扯住了他的手,也没用多大力,藏镜人却被他扯住了,忆无心欢喜道:“爹亲,二哥刚刚说他是我哥哦!”   藏镜人愣了一下:“啊?”   “他亲口说的,”忆无心动情道,“他说‘我是你哥啊’!”   藏镜人脸色顿时精彩起来,看向史仗义的表情蓦地柔和了一分:“哼!”   雪山银燕欣喜于这样“家和万事兴”的场景,将方才自己被气到脸色发红的样子忘了个干净,招手道:“二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是我误会你了!”   没来得及反驳的史仗义:“……我真感动。”   史艳文失笑,微微侧头,却对上另一个拐角口静静站着的俏如来。   这孩子也和以前一样,若非必要便不怎么喜欢说话,就喜欢一个人思考,史艳文知道,除了那孩子本性喜静之外,还有就是他肩上的担子太重。   “精忠,坐过来。”   俏如来紧了紧手中佛珠,快步来到史艳文手边坐下,金色的眸子蠢蠢欲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   反应未免太大了。   史艳文想了想,忽然悟道:“精忠,那件事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开的。”   俏如来一定是在介意当初有人用他威胁史艳文入阴域这件事,虽然不知道这佛珠究竟是如何到了他们手中,但想必不难,俏如来再料事如神谨小慎微,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部察觉。   “幸好爹亲无事……”   “你做得很好,”史艳文道,“如果不是你做得太好,爹亲这次回来,恐怕还有费心和幕后黑手对峙一次,那人……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道九之父。   俏如来摇头,眸中情绪渐缓:“他现在已成阴域唯一的罪犯。”   “只有他?”   “只有他。”   “……嗯。”   到底是一域之高层,这种丑闻能掩则掩,参与之人能少则少,否则一域民心不定,整个高层就要来一次大换血,甚至会有野心者趁机作乱。   这便是现实。   有时候一群人的罪过,要一个人来承担,而有时候一个人的成就,要一群人来分割。   史艳文并不意外,只道:“他还活着吗?”   史仗义带去苦境的消息太笼统,完美避过了史艳文要知道的重点,他不得不再问一次。   “还活着!”   回答他的确实藏镜人,他带着忆无心落座,听忆无心乖巧地叫了声“大伯”,藏镜人才继续道:“只是形同废人。”   史仗义走到阶梯口,席地一坐,道:“他是自废武功请罪入阴域,你们离开道域三个月,谁知道他还活着没?”   雪山银燕和忆无心没听懂这句话,但其他人却听懂了,俏如来怫然变色:“小空!”   “怕什么?”史仗义冷笑,不以为意,“本尊可没兴趣去折磨个废人,只是派人去把阵法拿出来,放心吧,他是人不是魔,被人抓住也无妨。”   “……”   史艳文皱皱眉,道:“精忠,爹亲想见他一面。”   “爹亲有事要问他吗?”   “几句话而已,不会动气,而且……故人托孤,艳文总要将那两个孩子交还给他。”   “爹亲不恨他吗?”雪山银燕忍不住问。   史艳文沉吟片刻,慢慢松口:“也许……恨吧。”   场面一时寂静。   许久,藏镜人忽地沉哼,顿扫冷肃默然之气:“恨就是很,不恨就是不恨,何谈‘也许’?”   史艳文无可奈何道:“小弟……”   “闲话休言,”藏镜人问他,“你要何时去道域?”   “小弟要陪我一起吗?”史艳文眼睛微亮。   “废话。”   史艳文会心一笑,道:“多谢小弟,只是艳文近日不便前去,艳文在等一个人。”   言及此,史艳文按住俏如来的手,道:“精忠,爹亲要找一个人,你能让尚同会帮帮忙吗?”   俏如来反手握住他的,柔声道:“爹亲请说,俏如来会尽力。”   真乖,史艳文用余光扫着另外两个儿子,还是觉得,真乖。   早在苦境时,他便无比喜欢素续缘在他面前听话无比的样子,将三个孩子的身影一一代入,却始终没有如今来得其乐融融见之忘忧。   史艳文略略失了神。   俏如来怪道:“爹亲?”   他本想问史艳文在想些什么,却见史艳文那张风华正茂的脸上露出了极为温和的笑容,眸如朗星,光风霁月。   史艳文微微歪头,像是锦瑟年华的惨绿少年。   他活得纤尘不染,也笑得越加开怀。   却不是因为他们。 第101章 浮雪 九十五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他见落花遍地,就到秋末动临。   未必然,或许是疾风骤雨,彩虹将临。   那个地方,叫做苦境,他在那里度过了十二年。   十二年前,他想牺牲自己超度阴魂,被素还真阻止并带往那个世界,他失去记忆,是素还真十年来始终陪伴不离,期间有世外道人多番相助,后来他便认道人为兄。   第十一年,聚魂庄彻底被阴魅俯身,他就与素还真合作,对抗聚魂庄。   第十二年,也就是在那个世界的半年前,他们终于找到了方法,超度阴魅,但聚魂庄所有人肉身早已腐烂,所以史艳文便以一场大火,将所有人化为灰烬,却不慎被阴魅反噬,是建木自燃,重组了他身体,导致他面向有所变化。于此同时,消灭聚魂庄时,史仗义意外被扯入苦境,于是他们重设阵法,重回此界。   概括得很全面,就是缺乏细节。   “阴魅反噬?” 忆无心眨了眨眼睛,“大伯那日的反应,便是这反噬的后遗症吗?”   史艳文沉默了一下:“算是吧。”   藏镜人站了起来,不耐烦道:“可有根治之法?”   “治不好的。”   史艳文顶着藏镜人冷若冰刀的视线,稳如泰山:“事实就是如此……聚魂庄之事已然完结,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各得其所,不必深究。这十二年,艳文过得很好。”   雪山银燕没想太多,史艳文说聚魂庄事了便是事了,苦境太远,他想象不到,他能关心的只有现在,还有以后,于是他道:“爹亲无事就好,这样我们一家人终于能好好在一起了。”   史仗义一声嗤笑。   这才是最不易解决的问题。   史艳文五味杂陈,收敛神情,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绕回原地:“我要找的人,便是在我们重回此界时,不小心被牵扯进来之人。”   “这里修正一下,”史仗义摇摇手指,没忍住道,“他那不是‘被牵扯’,而是‘自掘坟墓’。”   俏如来听出了端倪:“他是主动来找爹亲的?”   史仗义兴趣盎然地朝史艳文抬抬下巴撇撇嘴,声音抑扬顿挫别有所指:“啧啧,人家是别有肺肠,跟踪史艳文而来,险些在临行一刻将史艳文拉回苦境,咱们这位父亲,到哪里都是抢手货,连苦境神人都为他追到九界来了,其他人能不动念?”   史艳文讪讪道:“那人与素还真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史仗义似笑非笑,一反常态地开始给众人解释,“那人来自狩宇族,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人类,狩宇族厌恶人类,却待史艳文态度不同,”话至此处,史仗义顿了顿道,“中间杂七杂八的事情我们略过,反正我也不太明白,就说结果,狩宇族此番不知为何,突来一手,派人来‘请’史艳文进狩宇喝茶。”   如此说来,那人的确是自作自受。   雪山银燕皱眉:“那爹亲便由他自生自灭吧,为何还有把人找到?”   史艳文摇头:“狩宇族之前对艳文不曾有失礼之处,况且此人对艳文并无杀意,此番动作蹊跷,恐怕另有内情,将来艳文免不了要与狩宇族再打交道,能不交恶自然是最好,若能结下善缘……”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俏如来淡淡道:“爹亲的将来在苦境吗?”   史艳文嘴角一僵。   说来说去,这还是避免不了的问题。   史仗义幸灾乐祸似的翘起二郎腿,预备看看这父慈子孝的两人难得僵持的气氛,不以为忧反以为喜:“哎呀呀,俏如来,没想到你是第一个挑明的人,果然是父子~情深啊。”   雪山银燕再迟钝也能察觉到气氛不对,遑论忆无心还在桌子底下疯狂扯他的衣裳,卖力地打着眼色。   他必须要想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   想个办法……   这个办法……   想着,他一拍桌面:“啊!”   忆无心:“……”   藏镜人被他“啊”得莫名其妙:“银燕,你叫什么?”   史艳文和俏如来也看过来,史仗义挑眉:“蚊子咬了?”   雪山银燕嗫嚅道,“我是想起,皓月光带着两个孩子去集市采买没带钱,还有……”   史艳文脸色柔和下来:“还有什么?”   “还有,”雪山银燕红了脸,“霜要从东瀛过来了。”   史艳文不明所以,俏如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也不再纠结先前的问题,叹口气,轻声道:“爹亲,银燕说了,要看到你,他才大婚。”   大婚……   大婚?   史艳文蓦地起身,激动不已:“银燕……”   “成婚啊?”史仗义暧昧地看着他,“求婚都没求呢就像成婚了?再说了,这傻小子知道大婚之夜怎么做吗?”   史艳文:“……”   俏如来:“……”   雪山银燕垂下头,面红耳赤,十分尴尬:“……知、知道的。”   忆无心好奇地拽着藏进人的衣服:“爹亲,大婚之夜要做什么啊?”   藏镜人呆滞半晌,突然抡起盾牌,额上青筋暴出,“臭、小、子!以后再敢在无心面前讲这些话!本座扒了你的皮!!”   “欸!爹亲!你为什么要打人?二哥你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史仗义狂翻白眼。   ……   “皓月光哥哥,”阿大用勺子指着天上,“我刚刚好像看见流行了耶。”   “流星?”皓月光从老翁手中接过另一碗面糊糊,端给阿小,“大白天的哪里有流星,你看错了吧。”   “看错了吗?”   阿大咬着勺子皱眉,突然听阿小叫道:“皓月光哥哥,我这碗没有醋!”   皓月光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跟老板弯腰致歉:“抱歉,我这两个弟弟口味比较独特,所以……呵呵。”   老板笑了笑,从货箱里捧了个旋纹瓮出来,用袖子擦拭几下,用木勺舀了两勺放到两个孩子碗里,乐呵呵道:“没事,老朽有个儿子,也跟他们一样,喜欢在面糊糊里放醋,中原的人都不喜欢这味,老朽就给收了起来,没想到今儿草市遇上了。”   “实在多谢,”皓月光摸摸脑袋,“明日在下就把钱送下来。”   “不必了,”老板盖上锅盖,扯了条板凳坐下,“本来喜欢吃这东西的人也不多,我也不差这点钱,就是消磨个时间。”   他好似对两个孩子特别关心,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放低声音,逗弄其两个孩子来:“好吃吗?说不好吃可就收钱了啊。”   阿大阿小抿抿嘴,他们虽然流浪惯了,眼色也看惯了,知道老板是在逗他们,喜滋滋地讨巧卖乖道:“伯伯,好吃的,伯伯不收我们的钱好不好?”   “嗯……伯伯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老板又笑。   “是真的!”阿大三两下吞完所有面糊糊,跳下板凳,来到老板面前,“伯伯做的面糊糊和爹亲做的一样好吃,人肯定也和我爹亲一样好心,对不对啊?”   “嘿!巧了,你们和我儿子也挺像的。”   阿小从碗里抬起头:“那伯伯还收我们钱吗?”   皓月光不禁苦笑,这个娇撒得得心应手收放自如,比他这种木楞脑袋可是吃香得多。   老板也失笑,道:“不收钱!两个滑头。”   须臾,阿小也抹了嘴巴。   皓月光见状,又看看天色,猜想大概那家子人也谈得差不多了,再以他们上山的速度,慢慢走着,估摸傍晚时间就能到正气山庄,若是时间巧,正好还能赶上晚饭。   可以动身了。   “老板,”皓月光拱手,“时间不早,在下要携两个弟弟回家了,就不打扰老板做生意了。”   “这就走了?”老板咂嘴,意犹未尽地看着两个孩子,“明天还来吗?”   两个孩子同说“还来”,又想起皓月光,连忙转头,可怜兮兮道:“皓月光哥哥……”   皓月光被他俩一看,硬汉心中那点深藏的柔情被触动,立马豪气干云道:“来!咱们还没给老板饭前呢!”   “好耶!”两个孩子跳起来,在老板膝前笑道,“那伯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好好好!”   老板也笑,反身从木车上取了两个小泥人,这是时兴的玩意,但凡是个货郎都有带的,吸引小孩用,老板准备了不少,但因着样子少,也没送出去几个。他拿了两个,又看看两个孩子,看他们眼睛放光,越发心喜,便干脆把剩下的几个小泥人都取了,分给两个孩子。   “来来,这个兔子给阿小,这个小乌龟给阿大,这几个小人一样,都给你们……哦,还有朵太阳花,明天我再给你们带好不好啊?”   “好啊!谢谢伯伯!”阿大阿小相互换着看,伸手抱了抱老板,继续赏玩小泥人,或说你的小些,或说那比鼻子斜了,或者这个人脸和我们好像啊,混乱一团的。   皓月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老板,你怎么分得清他们的?”   他天天和两个孩子待在一起,都没分清过,这老板倒是眼尖。   老板抚着胡子,乐道:“缘分吧。”   皓月光不置可否,抓住两个孩子的手告别:“那老板,我们明天再来,告辞。”   “请。”   像个武林人。   “哼!”   藏镜人沉着脸:“你教的好儿子!”   史艳文莞尔:“过奖过奖,主要他们天生就是好苗子。”   藏镜人捏了捏拳头,拉下脸道:“我没在夸你!”   史艳文摸摸鼻头:“小弟也将无心教得很好。”   “……”藏镜人又想打人了。   史艳文见好就收,前院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史仗义躺在地上干瞪眼呢,他可不想再挑动藏镜人尚未放松的神经,即另说道:“小弟,仗义有时是有些口无遮拦,但你动手时也不好下手太重。”   “你就纵着他吧,”藏镜人斜他一眼,“别忘了,他可是修罗魔尊。”   “小弟,你想多了,这里不是修罗国度,他只是仗义而已。”   “他总要回修罗国度的。”   “魔界与中原的壁垒对仗义来说要打破并不困难。”   “那苦境与九界的壁垒呢?”   “……”   “你要如何打破?”   “小弟,”史艳文叹息,“你果然是想找我说这件事。”   藏镜人沉着声音瞪着眼睛,道:“你要选择素还真,对吗?所以才对俏如来的问题避而不谈,因为你不想骗他。”   史艳文摇头苦笑,看了看前院地方,史仗义气闷地开始逗弄雪山银燕,不时又被俏如来堵一句,忆无心也义正言辞地在旁助力,史仗义眼见越气,却又不见爆发,顶多是冷哼一句,又开始挤兑人。   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我的选择始终只有他们,”史艳文敛眸,“我这十二年做的所有事,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回来。”   “现在你回来了,却也要为了素还真,你要离开他们吗?”   “离开”这个词从藏镜人口中说出来,与“抛弃”无异,史艳文着实也无法以“不由自已”来解释,更无法以“生死无常”来推脱,他的良心不允许。   史艳文苦笑:“小弟,我说过了,我的选择只有他们,我也不是要‘离开’。我一直在寻找两全其美的方法,哈,其实这个方法我们都知道,只是这个方法的代价太大,每一次,都要性命相赔,仗义……应该和你们说过才对,不然,俏如来不会只问那一个问题。”   藏镜人眯了眯眼睛:“你想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这个就不必了。”   史艳文不想听,用脚趾头想他也知道史仗义说的话夸大其词的部分占了九分,能多夸张就有多夸张,能多悲惨就有多悲惨,恨不得让素还真成为史家人见之欲恶的人。   史仗义对素还真很是不喜,这份不喜让史艳文难以理解,就算素续缘能入他眼,素还真也未曾因那孩子得到过半分甜头。   句句是刺、字字是针。   藏镜人也不想提起那些胡言乱语,就说一句:“既然木已成舟,他们也不会对你们的事情过多置评,只是要接受素还真,应是不容易。”   “不容易……”史艳文忽然笑了,“这就看素还真的本事了。”   在苦境时,他用了两条命才得了众人的承认,虽然并非自愿,迂回蜿蜒,最后倒也合了自己心意。现在来了九界,自然就该素还真出力应付,若还要他史艳文来替他扫清障碍,就是素还真自己也断然不肯的。   “他们三个都是人中之龙、各有千秋,感情的磨合旁人帮不上大忙,顶多只能推波助澜,多加干涉只会越描越黑。况且,我相信,只要他们愿意和素还真接触,一定会接受他。”   “接受了又如何呢?”藏镜人走向大门口,“他们可以接受他,却不可能接受因为他,你就必须与他们天涯两隔。”   “……”   “不过,素还真也要‘负责’,至于你……不如多想想那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或许,道域会有线索。”   史艳文愣住。   藏镜人打开门,门口偷听的一大二小扑腾倒地。   “哎呀!泥人碎了!”   “我的牙牙牙牙……”   “皓月光哥哥……你好重啊!”   皓月光悻悻地爬起来,连带着两个小孩飞速离开,跑向了后院。   史艳文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们一眼,回头又不确定地看向藏镜人:“小弟,你是不是,已经接受他了吗?”   “你是变年轻了,不是变蠢了,”藏镜人嘴上不饶人,语气却软了些,“我没工夫干涉你的私事,是你自己给自己设下了太多的限制,素还真,他能让你活得惬意吗?”   史艳文张张嘴,低低嗯了一声。   “那就够了。”   “……多谢。”   藏镜人和史艳文曾斗了大半生,排除血缘这层束缚,他们曾是最了解对方的敌人,自然也是最了解对方的知己。藏镜人见证了史艳文一生的传奇与悲苦,从他仗剑江湖少年风流,到他统领中原亲友离散的中年,他知道史艳文最想要什么,也知道史艳文很难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压抑自己的情感,淡化自己的欲望,活得越来越没有笑容。   素还真能让他活得惬意,那就够了。   只是兄弟与子女毕竟不同,藏镜人可以轻易地接受他,但那三个孩子,很难。   史艳文不由将视线转向后院。   未料,皓月光正带着阿大阿小狂奔而来。   “你们这是?”   “前辈!”皓月光惊骇地报信,“你家后院炸了!”   “……哈?” 第102章 浮雪 九十六   老去山林徒梦想,雨馀钟鼓更清新。   未老已至山林,方不负韶华。   钟鼓作响于雨后,更兼空山静林,放得清新。   “史君子,你的请求,温皇做到了。”   “……温皇先生,未免太认真了。”   “噫,神蛊温皇,一向以诚待人啊。”   只是下个棋而已,史艳文强笑道:“……多谢。”   谢毕,史艳文又忍不住走神,从地面蔓延到墙上的长长裂口,那一举将房子劈成两半的气势可不是光用切磋可以解释的,史艳文不由得往素还真身边挪了一步,问:“不知艳文是否有幸知道事情何以发展至此?”   素还真苦笑,看着被一分为二的地面有些无奈:“只是意外。”   史艳文挑眉,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输了?”   “没输。”   史艳文默了默,又看向神蛊温皇:“温皇先生……”   神蛊温皇似笑非笑,道:“听起来,史君子好似觉得温皇一定会输?”   此言危险。   史艳文巧妙地绕过这个话题:“艳文若作如此想,又怎么拜托先生为我争一口气呢?”   “哈,”神蛊温皇也不说破,笑道,“不过是一点助兴节目而已。”   史艳文有些迷惑,这两人的说辞显然对不上号,一个无意一个有心,不过看起来还算和平……吧。   神蛊温皇看着他徘徊不定的样子,从唯一完好的桌子上拿起扇子,道:“既然史君子已然平安,温皇便就回还珠楼了。”   “且慢,”史艳文忙挽留道,“温皇先生,过几日或许是小儿大婚,温皇先生何不留下做个见证,到时候,说不定赤羽先生也会到来。”   “哦?”   史艳文颔首,蓝眸充溢真诚,道:“温皇先生,难得清闲,何不享一享俗世欢乐?”   这嘛……   也不是不行。   “既然主人家倾力像邀,温皇焉有拒绝之理?”他看了眼素还真,“想必当日众人齐聚,定会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接下来,便是收拾这场残局。   将人请出后院,史艳文有些无奈,叹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意外,”素还真还是不改口,带他去看棋盘,将人按在自己的位置,自己则站在他身后,“而且是十分凶险的意外。”   史艳文多少早有预料,但看了棋盘完全混乱的走势,还是忍不住惊讶,忍着好奇揣摩,忽然指着一子道:“这一子虽然活了大龙,但对后势毫无利处,十分勉强才挽回局势,落个平手……真是你下的?”   素还真点头。   史艳文微眯了眼睛,如实评价:“很臭的一步棋。”   “这就是那个意外了。”素还真低笑,将那一子挑了出来。   “怎么回事?”史艳文意味深长道,“素贤人总不可能是为让子。”   素还真忍俊不禁,将那一子放在史艳文手中:“此子若让,素某怕是要后悔不迭,当真是意外。神蛊温皇此人,棋局变幻莫测,心机同样让素某不得不谨慎,故须小心应对,哪知……”   史艳文侧身,仰头看他:“哪知什么?”   “哪知……”素还真故意顿了顿,慢慢低头,贴近他的脸,“他突然问我……”   史艳文忽然呆住了。   ……   “让你去试探,不是让你去比剑!”藏镜人瞪他一眼,“结果如何?”   神蛊温皇不紧不慢道:“温皇不得不说,遇上素还真此人,史君子纯正心肠,怕是难有防御之力。”   藏镜人冷笑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神蛊温皇微笑。   “别跟我卖关子!神蛊温皇!”   “哎呀,好友何必急躁?”神蛊温皇看向地面的泥人,“在下不是已经问了?”   “问了?”   “问了。”   “……怎么问的?”   “温皇以诚待人,自然直言不讳。”   藏镜人脸登时拉黑,咬牙愤懑道:“神、蛊、温、皇!”   神蛊温皇怡然不惧,道:“好友啊,这种事情,直接问的效果,不是比旁敲侧击,更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吗?”   藏镜人阴沉地看他许久,霍然转身,冷冷问:“他怎么说?”   “他说……”   藏镜人耐着性子等答案。   神蛊温皇慢慢摇动羽扇。   藏镜人眉角一跳,逼近发怒的前兆。   神蛊温皇开了口:“‘这句话,当然要第一个和艳文说,才有意义。’”   “……神蛊温皇!!”   藏镜人终于忍不住怒火了,抡起盾牌就要砸下,却再次被神蛊温皇的话将怒火逼了回去。   “说起来,”神蛊温皇眨了下眼睛,“好友脚边的泥人,似乎与莫权十分相似。”   藏镜人的手已经在发抖了,   神蛊温皇淡然笑容中似有得意蔓延,他硬生生被藏镜人从还珠楼“请来”,总要收些回礼。   砰!   盾牌落地。   藏镜人仰天大喝:“皓月光!给我出来!”   方才缓过来的史仗义闻言,幸灾乐祸道:“嘿,有好戏看了,”言罢,他回头,对一种兄弟姐妹挑眉,“瞧一个?”   众人:“……”   那厢,史艳文挣脱了素还真的双手,尴尬道:“艳文去看看他们。”   素还真却伸手将他拉了回来,道:“等会再去……”   卖面糊糊的中年人今天准备了很多泥人,有金刀跨马的将军,有温婉可人的女儿,有淮扬树上的小鸟,有大漠翱翔的雄鹰,有深埋心底的稚儿,有放纵天涯的幽魂,还有那两个伶俐可爱的娃娃。   特地从深宅大院里拿出来两顶虎头帽,还有两只竹蜻蜓,他还准备了上好的酱料,切好了佐料,磨好了面,连夜熬了一锅大骨汤,他想两个娃娃太瘦了,胖点好看。   他准备了这么多,还是觉得不够,又从金库里拿了把福泽玉,用刀断成两截。   这玉本是他儿子的,就这样给两个不认识的娃娃原本还觉得有点太草率,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冲动,但一想起两个娃娃的脸,又觉得没什么关系了。   他那儿子,活着的机会太渺茫了。   终于备齐了所有东西,他就端坐在草市末尾的地方,等着皓月光带他们过来玩。   他等来的不是皓月光,而是俏如来。   福泽玉落在地上,他忙从地上捡起来,用袖子擦得干干净净,攥在手心,冷汗浸湿了后背。   他怀抱着一丝希望,还想见见自己的儿子,所以他是怕死的,若不怕死,他不会自废经脉躲去阴域,又千难万苦地逃出来,隐姓埋名藏在正气山庄周围。   俏如来看出他的紧张,为他那强自镇定却又有些绝望的表情动容,看他蹒跚自地面翻出两块断玉紧紧护住,沉声问他:“你是来杀我的吗?”   “你在害怕,”俏如来不动声色,“既然害怕,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你想做什么?莫权。”   “我没想做什么,”莫权红着眼睛,梗着脖子维持住那点微薄的傲气,“我只是想……史君子神通广大,也许他可以生还……他要是生还,我就可以知道……九儿的消息,九儿……才十五岁,我没其他意思……”   “十五岁,”俏如来垂下眸子,“俏如来记得当日被你骗进禁制山中的人中,还有个未足月的婴儿。”   莫权深深垂下来头:“我当时魔怔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权力,它是可以吞噬人心的□□啊……”   可笑的是,他叫莫权。   莫要执着于权力,这个名字的含义,到了后半生,他才明白过来,幡然醒悟时,他已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世俗的孽障,总是数不胜数。   俏如来叹息:“随我来吧,爹亲,要见你。”   他顿了顿,又道:“那两块玉,是要给阿大阿小的?你……很喜欢他们吗?”   莫权身体猛震,连道:“抱歉,我不会再靠近他们了。”   “没关系,”俏如来竟不忍心看他这个模样,侧头道,“他们,本就是你的嫡系血亲。”   ……   藏镜人下的定义是,此僚有鬼。   雪山银燕表示附议,并对略显犹豫的皓月光报以不认同的怒视。   史仗义倒是和神蛊温皇一样,把自己当成局外人。   史艳文看着两个眼神清澈的娃娃,对素还真说:“说实话,艳文有点后悔了。”   “你不是后悔,是气不过,”素还真握住他的手,“没道理,父亲犯下的过错,要让子女承担,更没道理,那么多条性命,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得不到,最没道理的是,这一切,竟是要‘史艳文’来动手。”   史艳文闭眼:“这一切,就要了结了。”   素还真柔了神色:“这次,素某会陪你。”   俏如来带人上来时,正气山庄里大多数人都避开了,只有忆无心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口等候,见人上来,两个孩子先扑到了莫权怀中:“伯伯,你怎么来了啊?”   莫权欣喜地抱住他们,又唯恐耽误了俏如来的时间,下意识看了两眼,俏如来却并不着急。莫权由是宽心,将福泽玉掏出来,戴在两个娃娃脖子上,道:“今天伯伯没有带泥人过来,不过带了这个。”   “咦?有个‘福’字。”   “我这里也有个‘泽’!”   “这是伯伯的收藏,十分珍贵,只给好孩子的,”莫权心里又酸又苦,“你们收好。”   阿大阿小看了对方一眼,道:“可是,爹亲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而且我们没有回礼。”   莫权被那句“爹亲”刺痛,几乎热泪盈眶,声音都乱了:“没关系的,我认识你们爹亲……我认识他,他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阿小惊讶:“伯伯你认识他?那他现在在哪里啊?怎么都不来接我们?他再不来,我们要生气了!”   阿大却伸手,在莫权脸上一抹:“伯伯,你脸上有水,喏!”   那不是水,是泪,是血。   “哈哈哈……”   莫权失声笑了出来。   那个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崩溃,压碎了他的脊梁,他紧紧闭着眼,悲痛欲绝地佝偻着身体,抹干眼泪,抬头对俏如来嘶哑道:“走吧。”   俏如来对忆无心示意:“带阿大阿小去吃点东西吧,今天,或许要很晚才能用膳了。”   忆无心点头,看了看里面,道:“俏如来大哥,大伯说,你把人送进去后,先在门外听一听,不必着急离开,他也许有些事需要你办。”   “好,你去吧。”   史艳文并没有刻意避开众人,但留在房内的只有素还真而已。   素还真给他倒了杯热茶,茶很苦,苦到心底就成了甜,只有素还真知道,史艳文其实并没有太过介怀,十年纠葛,两年思考,道九之死,史艳文着实是累得不想再同莫权发作。   只有一句话想问问他。   “请。”俏如来在门外道。   史艳文听见了那粗重不堪脚步声,他走得极慢,左脚与右脚落步时还有不一致的停顿,听这声音,倒像五六十岁的平凡老翁,史艳文待客般接待了他。。   莫权在门口看他许久,才抬脚走了进来,不知是不是站得太久,方一进门就险些踉跄跪倒,还是素还真扶了他一把。   莫权呆呆地看着素还真,他对素还真的印象很深,若不是这个人,他当初的计划可说是天衣无缝的。他还曾以为素还真是受别人指使,可以来破坏他计划之人,而他贪图便利,才放弃了让自己的人陪史艳文进阴域。   哪怕后来俏如来戳穿他的计划,甚至同志反目临阵脱逃时,他最恨的人还是素还真,而从没想过自己为争权夺利所犯下的一切错误才是最大的推手。   到了现在,莫权看透了权力的毒,和不正当争权的害,却始终没想出素还真这个人究竟属于哪一方。   原来,他是史艳文的保护者吗?   史艳文也在想。   他在想当日禁制山里的自相残杀,想自己无能为力的悲愤,想在荒岛上的追杀哭喊,想道九最后的请求……   然后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完全平静。   不刻后,史艳文喝下冰冷的茶,道:“艳文当初想,布下这一切的人,该是怎样的铁石心肠,后来抹杀聚魂庄的时候,恢复记忆,才想起来,史艳文原是比你还要铁石心肠的人。”   莫权张了张嘴,怔怔道:“他们,都死了吗?”   “都死了,”史艳文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个骨灰盒,“包括道九。”   “道九……”   “他说,他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艳文却知道,他还记得,若不记得,便不会死……可否告诉艳文,他本名为何?”   暗沉的骨灰盒装着这世间最贵重的东西,也装着这世间最无关紧要的东西,莫权颤着手臂将骨灰盒搂紧怀里,叫了一声,像是瞬间苍老,灰败的死气蔓延全身。   “那孩子……他叫莫九,是我亲自教他写下的名字。莫九,长长久久啊,哈哈……九儿……”   道九,莫九。   年迈的啜泣不断响起,这饱含痛苦与后悔的哭声,艰难地发自于灵魂,那些令人唏嘘的算计和曾经带来的不平静,好像眨眼间就变得淡薄了。   罢了,罢了。   他已受到了此生最重的惩罚,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素还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史艳文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莫权其实并不老,他只有四十多岁,正是壮年,若不是功体尽废,若不是声名狼藉,他还可以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可他现在不行了,他抱着冰冷的骨灰盒,放声悲泣,觉得自己的一生那么苍白,觉得将来没有半点希望,生不如死……   许久,莫权的声音已经哑不可闻时,史艳文再度开口,他道:“道九还有两个孩子,他费尽心力就是为了将两个孩子送到你身边,你要放弃他们吗?”   莫权惶然抬头。   史艳文继续道:“阿大阿小只是小名,他说孩子的名字,由你来取。”   “……”   “他跟艳文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问你‘上善若水,你都忘了吗’?”   “那两个孩子……”   “他为你受了几百年的流浪,你是他的父亲,于情于理,都该为他护好两个孩子,”史艳文站起身,淡然垂眸,“私逃出阴域,你已无再次回去的机会,道域之中流言四起,对他们幼年不利,若你愿意,可将他们带回你现在住的地方,正气山庄在一日,自会给你一日庇护。”   莫权嘴角轻颤,不敢置信道:“你要……保护我们?你……不恨我吗?”   素还真摇摇头,拉起史艳文的手,史艳文看了看他,心里忽然踏实了不少,他看向莫权,沉声道:“余生你将在悔恨中度过,艳文能够平安归来,算来并无损失,甚至因祸得福,遇见了……很重要的人。聚魂庄那些人才是受害者,我不会恨你,不过……艳文也不会无条件对你提供保护。”   莫权愣了好久才站起身,他退后一步,深深弯腰,直垂入地。   “史君子请说,莫权无所不从!”   史艳文默了默,上前将他扶起,道:“起来吧,这件事……过去了。艳文想问的是禁制山的阵法,你既能给道九方便,想必对其阵法应当十分了解才对。”   “是,”莫权目露惆怅,“为了换得九儿安全,那里面的阵法,我都一一研究过。”   “当日禁制山阵法,本为净化阴魅,以建木自燃发动,艳文妄自揣测,是否是因为……阵法覆盖范围太多,所以才需灵力更为鼎盛的祭品?”   “确实如此。”   “那若是范围缩小至一两人,所需祭品如何?”   莫权沉思片刻,道:“至建木灵力之百分之一即可,但这百分之一,也很难得。”   有用便好。   史艳文看向素还真,素还真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阵图,史艳文直接将它递给了莫权:“阁下曾为道域高层,险些统领道域,又研究过禁制山阵法,在九界阵法造诣上想必无人能出左右,我想问你是否能将此阵融入阵法中心?去粗取精?”   莫权打开阵图后愣了愣,蓦地反应过来:“这便是你们当初消失之关键?”   “然。”   莫权又看许久,眉关紧锁,渐有难色,史艳文越加紧张,素还真在旁拍拍他的肩膀,终是安慰下来:“别担心,大不了,我还能取出净莲。”   “不一样,”史艳文道,“要带走皓月光,不难,但若从此天涯两隔再无交通,艳文始终不能放心,我在想……”   素还真瞬间明白过来:“你想一石二鸟?”   既解了两界沟通之困难,还可以给他们一道保命之法,以缓临危救援不及。   “是,”史艳文叹口气,“虽然知道这很难,但若真能成功,不仅精忠他们受益,也许,苦境那边也是一样。”   试想,若是两方任何一方遇见围杀困绞无处可逃时,发动此阵,十之八九可以逃出生天,岂非大好?   “弱成,自然不错,但是……”   是否能成?   “此阵,”莫权揉揉眉心,“很难成。”   史艳文心里一沉。   莫权接着又道:“起码需要半年时间才能研究出来。”   史艳文:“……”   素还真:“……”   莫权咽了口口水:“这是唯一的方法,而且还要一个你们所说的那个世界的人来试验方知效果,最后还要两个接触过那个世界阵法的人帮忙。虽然方法比较死板,但是——”   “可以。”史艳文终于发现莫权和道九的相似之处了。   素还真心照不宣,带着史艳文走出屋里时,对候在一旁的俏如来道:“精忠,你听明白了吗?”   俏如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了看史艳文避开的侧脸,顿了顿,道:“前辈,俏如来听明白了。”   “那就好。”素还真按按他的肩膀,拉着史艳文,从相反方向离开。   等了半晌,莫权也对俏如来点头,抱着骨灰盒,前去寻找两个孩子。   俏如来往素还真离开的方向走去。   停在后院前。   隐约听见沉闷的长叹,以及被压抑得微乎其微一声悲恸哭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放肆得很。   至少,俏如来从未见过史艳文哭的。   “终于,结束了。”史艳文道。   “嗯,”素还真静静抱着他,嘴角轻扬,“终于结束了。”   十二年的恩恩怨怨,终于彻底结束了。   真好。   俏如来单单听了这一句,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史艳文虽然轻描淡写的说着“十二年”,可是十二年……是很长的。   爹亲一定过得很苦,好在,有人陪着他……   他转身。   看见了擦着泪花的雪山银燕,以及满脸无所谓的史仗义,又笑了起来。   是啊,那些恩恩怨怨,终于彻底结束了。   真好。   而前院内,神蛊温皇摇着羽扇,又开始在藏镜人面前晃荡。   “……还有什么坏消息,你可以一次性说完!”   “欸,”神蛊温皇无辜道,“温皇这次可是有好消息啊。”   “哼。”   “史艳文要找的人,找到了。” 第103章 浮雪 九十七   有心落于点睛,不知画龙之巧。   无意少在九关,未明山海之奇。   有你烟柳画桥、炉起微烟,一笑往生天。   正气山庄多少年没办过喜事了?   办喜事需要做什么?   要亲自设计喜服,要亲自布置喜堂,要亲自拿捏进度,要亲自接待宾客,还要亲自收拾后续……   首先,要准备好大量的红绸缎、红蜡烛、红灯笼、红炮仗、红油纸等等,如此不一列举,好在这些可以用钱买,倒也容易。   其次,桌椅板凳倒是可以临时做几把,反正山庄里最可爱的女孩儿都能力拔千钧,也不怎么费力,半日便就够了,并不需要雕花刻纹,在上面搭上一块漂亮的红布便可。   对此,史艳文虽说有些不妥,但俏如来很委婉地告诉他,来的人或许不是什么善茬,倘或闹腾起来,那些桌椅板凳只怕都成了废柴,究竟也做不得大用,到底还是要放进柴房里的,史艳文只好接受。   再次,此事不宜拖得太久,有些细枝末节也不容他们这些长辈拖延,比如新房床幔、被褥、彩穗等,甚至包括饭菜瓜果、酒水香茶,也不得不请几位娴熟于女红的婶娘私下接济,此事无心主动揽了下来,跑了趟苗疆和金雷村便可解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接新娘。   新娘在中原并无固定居所,自然一来就是住在正气山庄的,忆无心本想用自己的闺房来作出嫁地,但被藏镜人断然否定。史艳文便笑道,此事也不难,正气山庄靠后有个夏日采风的爽阁,将那里布置一番便可,最好还是按东瀛的风格。从爽阁出来,不用花轿,也按东瀛的规矩,背出跨院,再由新郎接进喜堂拜堂。   将近各自准备时,史艳文又补充了两点,虽然霜本就算是史家人了,但姑娘进门,总不能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还是叫新郎去画把求亲的扇子,由忆无心请来的婶娘送去方可,这是一点。还有一点,喜房里的枣栗五谷,定不可忘,务必保证万无一失。   雪山银燕被众人似笑非笑地看红了脸,慌忙跑出正气山庄,口中还道:“我去接霜……他们。”   “哈哈哈……”   到底是有经验的人,这流程讨论起来,也算规整。   不过史艳文还是有点紧张。   明明是银燕成亲,他倒比银燕还有紧张似的,那傻小子这两日乐开了花,史仗义都懒怠再笑他,又揪着皓月光折腾起来,被俏如来勒令去伐木做椅,现在还在前院鼓捣。   “艳文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伸手挂上红灯笼,史艳文又拿起油纸开始剪双喜临门,囍字渐渐成型,他的目光又忍不住跑了起来,从房梁都地面,又从地面到房梁。   目光转来转去,落在了素还真如有所思的脸上,   手上动作一顿,史艳文问:“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素还真摇摇头,扬起嘴角,道:“只是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这个?”史艳文剪了最后一刀,将大红的囍字放在他手中,笑道,“幼年从母亲手中习得,大都比较粗放,较细致些却是束手无策,你觉得如何?”   素还真轻笑笑,成对之喜为吉,一笔一划都干净利落,关键处又藕断丝连,他把囍字打开,史艳文蓝眼睛就在囍字之后。他看了素还真一眼,又垂下头,另拿了油纸开始折叠剪裁,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期待的浅笑,好看得紧。   又将囍字折好,堆在那一叠齐整的油纸上,素还真顿了顿,伸手撩过史艳文下滑的头发。   史艳文险些剪到自己的手,不得不停下问:“怎么了?”   素还真身子向前,改成环住他的腰,喟叹道:“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逸了。”   史艳文微讶:“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素还真看他没有反抗,继续靠近,呼吸接近了史艳文的脸颊,“太喜欢了,所以担心它走得太快。”   史艳文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两日前,两人的手指有了瞬间的透明。   时间和素还真上次身体产生变化时是差不多的,不过月余。   史艳文侧头看了看安静的院子,空气中的莲花香依旧淡淡,半晌,他突然倾身在素还真嘴角碰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剪纸。   正气山庄人太多,通常只有两人在时,他们才会有亲密接触的机会,而且,一般都是素还真主动,所以那柔软的触感让素还真一时失了神。   “虽然在九界的时间比较短,但日后也并非没有机会再来,也许……会有改变的。”   素还真无言,史艳文才是最想留在这里的人,最怕离别的应该也是史艳文,该是素还真去安慰史艳文才对,怎么是史艳文反而来安慰他?   “……艳文。”   “嗯。”   “就一下,是不是太少了?”   史艳文看向得寸进尺的人。   素还真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史艳文却抬头靠近,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温度,轻轻一吻。他不急着离开,顺势又贴近素还真的耳朵,压低声音,莞尔一笑,却警告道:“素贤人,你要小心,艳文会成为别人要挟你的软肋。”   素还真怔然良久,蓦地失笑,手臂收紧,也在他耳边轻言细语,道:“艳文此虑多余。”   “此言别有深意。”   “记得初去琉璃仙境时,你住的那间客房吗?那是琉璃仙境……唯一的监牢。”   史艳文顿时愣住。   而后,他想起了在琉璃仙境时发生的小插曲。   ——你窗台下怎么有铁架子?   ——他们夯土奠基的罢。   史艳文哭笑不得,道:“‘史艳文’有这么可怕?”   “只怕徒生意外,”素还真闭上眼,“不过如今看来,艳文确实很可怕,好在素某并不畏惧。”   史艳文摇摇头,不置可否,道:“素贤人说话委实好听,不过艳文却没这么多时间与你再谈闲话……嗯?”   “这话题难道不是艳文先挑起的吗?”素还真不松手。   “等会无心要过来。”史艳文无奈道。   素还真只好放过了他,却道:“我帮你。”   史艳文看他无事可做,想也有几分无聊,便点头应了,将剪刀放在他手里,臂膀贴着臂膀,笑道:“剪字对你来说并不困难,只要注意关节,从这里开始就好……”   ……   午后时间,雪山银燕带着一大票人入了正气山庄。   既是亲家来此,史艳文理所应当是该带头招待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雪山银燕过于急躁,来人比预计中早了两个时辰,彼时史艳文还在和素还真写门扉上的对联。   正气山庄林林总总共有数十扇门,自然不可能每扇门都贴着对联,但是除了门,还有门廊、柱子、客厅,算起来竟也过百了。   俏如来正安排着几个婶娘的工作,旁边还由忆无心催促史仗义和皓月光去挂红绸套灯笼,接待他们的就只有藏镜人。   藏镜人哪是会招待人的人?直接一指厅堂,连茶都没管,道:“自便。”   神蛊温皇身为人客不管事,但客人与客人之间却很熟络,熟络就不免交流,一交流就不免谈起史艳文,一谈起史艳文就不免聊到素还真,既然聊都聊到了,那见一面自然也是错不过的。   于是神蛊温皇就带着客人去了那个裂开的后院。   还没走进,已看见地面用石头压着的红色对联,条条行行排列得十分齐整,字迹各有千秋,都能叫人称上一个“妙”字。   再进几步,就听见了交谈声。   “银燕那孩子不擅丹青,做把扇子尚且勉强,画扇……是否有些强人所难?”是史艳文的声音。   另有一人笑了笑,有脚步声靠近史艳文,道:“心意通达,形无所制。不善丹青是有,强人所难倒未见得。”   想必此人就是素还真了。   史艳文嗯了声,忽而奇道:“你怎么比我还胸有成竹?你见过他的画了?”   “很惊讶?”   当然是惊讶的,史艳文搁笔道:“银燕性子淳朴,算是那三个孩子中最好拿下的,你是不是趁机做了什么?”   素还真失笑:“这却奇了,素某整日伴你左右,你可有见我做过什么?是他自己寻来。”   “他连艳文都没给看……他真的给你看了?”   “艳文何必故作不知?”素还真道,“为父为子何异?你关心的事情,他们同样关心,就算素某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一个个来找素某。”   “……你是不是把他绕糊涂了?”   “噫,素某只是为君分忧而已。”   “狡诈,精忠可不会如银燕般好骗。”   “确实,那孩子始终进退有礼,让素某很无力啊。”   “呵。”   “很开心?”   “能见素还真气闷之样,艳文怎能不开心。”   “素某真伤心,”说着,蓦地传来拍案之声,“看了这么久好戏,艳文不打算帮我吗?”   “你!”史艳文惊道,其实却瞬间弱了,“素贤人就不能自立更生吗?等等……你别靠这么近,小心墨水脏了你的衣服。”   神蛊温皇想了想,还是与客人同时转身,就要离开。哪知后方突然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两人登时略感不妙。   忆无心一路小跑,看见两人惊讶道:“温皇先生,赤羽先生,原来你们在这儿啊!”   两人敏锐地感觉到后方呼吸滞顿。   忆无心脸蛋红润地喘口气,又咳了两声,对两人行了个礼道:“俏如来大哥刚才还说起赤羽先生呢,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哪里,”赤羽信之介面不改色,“习武之人,不拘小节。”   “那就好,哦对了,大伯和前辈都在那里呢,赤羽先生是特地来看他们的吧?”她偏过头,单纯而无害地叫道,“大伯,赤羽先生来看你了!”   说罢,忆无心偏过头,忙得没有时间走正路似的,直接从神蛊温皇右侧的栏杆上翻了出去,动作行云流水,颇有乃父风范。   赤羽信之介用折扇敲了下额头,无奈转身,就看见了一个白发飘然之人,臂间拂尘更添道骨仙风,那双独特漩涡眉的双眼果如神蛊温皇所说之深邃,正不闪不避地看着赤羽信之介。   史艳文与之并立,过于年轻的脸不减稳重与锐气,还是那样温润儒雅,但目光似比以往更加澄澈,也更灵动。   史艳文大约是这几日刺眼的大红色看多了,所以看见赤羽信之介这身不显嚣张的黑红色竟觉格外舒畅,方才的尴尬不觉也少了些,开口便道:“一别多年,赤羽先生还是这样精神。”   这句开场挺有意思,神蛊温皇微微勾了下嘴角,羽扇摇得越慢。   赤羽信之介顿了顿,一丝不苟地揖手,笑道:“史君子倒是变化不小。”   史艳文敛眸侧身,道:“不过因缘巧合,两位,亭中说话。”   重对故人,史艳文也知自己这张脸会给人不适应,往日功体精进,也不过是延缓衰老,这等反老之事的确少见,所以下意识会敛容,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当初,更多几分熟悉感。   稍至亭中,史艳文还未坐下,那边皓月光突然出现,看见史艳文在招待客人,又停住了脚。   兴许事情比较重要,皓月光的脸上有点急躁。   史艳文从容不迫,给几人倒了茶,然后才道:“那孩子许是有什么急事要艳文处理,暂且失陪,怠慢了。”   “不必客气。”神蛊温皇道。   史艳文又看了看素还真,而后才走向皓月光,带他走到另一边,问:“怎么了?”   “是赤鸾,”皓月光皱眉道,“前辈,他们说天允山上出现了一只火红的神鸟!”   “……”史艳文听完一叹,“那消息是我放出的,艳文似乎跟你说过才对。”   “不是的,”皓月光摸摸脑袋,“这消息是那两个孩子刚刚传来的,他们说两日前莫权去天允山,在山上听见了悠长的悲鸣,想细看的时候,就被人打了出来。前辈,会不会是狩宇族……真抓住了它?”   史艳文眼睑微阖,脸色稍变,那两个孩子虽然多年流浪,也干过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胡乱撒谎,何况对史艳文。   莫非还真叫他误打误撞碰不成?   难怪,难怪赤鸾这么久没来找他。   “此事先不要张扬,精灵既然针对艳文而来,不宜牵扯旁人……你去告诉精忠,我要暂时出去一趟。”   “就前辈一人吗?”   “我一人便可,狩宇族对艳文并无恶意,何况他也要靠艳文才能回苦境。再说此人伤不了艳文,若艳文以善礼待之,他却恶行相向,到时以恶制恶,对艳文也并非难事。”   皓月光瞄了一眼素还真的方向,还是有些犹豫:“前辈,我觉得还是让素贤人一起较为妥当……”   “别担心,”史艳文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气势立沉,“再怎么说,这里,是九界。”   九界怎么了?   “在史艳文面前,他,还没有放肆的资格。”   皓月光张大嘴巴。   史艳文飘然远去。   皓月光呆了许久,想了想,就要去找俏如来,等到外面喧闹之声再次入耳时,皓月光脚步停住,毅然转身。   果然,还是不放心啊。   “素贤人!”皓月光再次跑了进来,正逢三人注目视线。   素还真看他脸色,站起身来。   “艳文呢?”   “前辈去了天允山,那里可能真有狩宇精灵……”   素还真默了默,对两人道:“失陪。”   两人点头。   素还真快步走向皓月光,又不做停留地从他身边走过,皓月光对亭中两人点了点头,也忙跟上。   留下的两人相视一笑,这下可好,又剩他们了。   “此人如何?”   “赤羽视其品行,与史君子不相上下。”   “这便是极高的夸赞了。”   “史君子似有麻烦。”   “有吗?”   “你认为没有。”   “咦,赤羽军师,你这可不是疑问啊。”   “你也同样。”   “哈。”   素还真从前院匆匆而过时,众人只觉一阵清幽莲香飘过,然后才见了那人。   见着史仗义时,他们惊讶,因为史家竟不知不觉间把那叛逆小子给拉回来了。见着皓月光时,他们惊讶,因为皓月光的眼睛,不少人下意识以为那是史艳文的私生子。见着史艳文时,他们更惊讶,因为史艳文年轻过了头,那些史艳文比他那私生子还要年轻。见着素还真时,他们最惊讶,不是因为他的外形气质多么令人过目不忘,而是因为这个男人……听说似乎好像大概是史艳文的意中人?!说不定还是木已成舟的那种。   哇!   一片无声哗然。   俏如来恰巧送了酒水出来,正看到素还真踏出正气山庄,连忙上前,却只拽住了皓月光。他先是让众人自便,让后把皓月光拉出门外,悄声问:“怎么了?”   “啊?呃……”皓月光挠了挠头皮,“素贤人找前辈去了。”   “爹亲?”俏如来已经看不到素还真的背影了,只好继续问,“为何如此着急?”   皓月光耸肩:“莫权在天允山发现了赤鸾的消息,前辈便去天允山找它,素贤人担心狩宇族对他不利,这才跟去的。”   狩宇族?   俏如来不动声色,很快做下决定,道:“你不必去了,我去追他,再过四个时辰,若我们还没回来,你就将此事告诉温皇先生或者赤羽先生,他们会有办法。”   皓月光本想答声好,但俏如来没等他说,一转身就离开,皓月光抽了下嘴角,只好回了门内。   然后看见贴着墙壁的一众耳朵。   “……”   “咳咳,”眼上带刀疤的蓝衣青年把皓月光拉进包围圈,“这个……冒昧问一下啊,刚刚最后走出去的那个人,是不是叫什么清香白莲素还真?他真的是史君子的……咳……我是说……那个?”   皓月光点头。   蓝衣青年未来得及惊讶,突然又被另一个大咧咧的青年推开,那青年问:“再冒昧问一下,阁下与史艳文是不是关系很特殊?”   皓月光一脸怪异:“会吗?”哪里特殊了?   大咧咧的青年当他默认,立即倒吸口凉气:“真是?”然后转头对蓝衣青年啧啧道:“哇喔,剑无极,你这个史家第四子,是要变成史家第五子了吧?”   剑无极白眼看他,呵呵道:“哟,史艳文都五个儿子了,你长得都快比史艳文老成了,连一个儿子都没混上,啊不是很可怜?师~兄~”   话音刚落,旁边角落突然出来一句:“大哥,你这样说话会被打的啦!”   可惜人被挡住了,皓月光没看见他长啥样,也算是一遭遗憾——毕竟这句话说出了他的心声。   他说的话倒是立刻被验证了,只见一旁艳丽的东瀛女子给了他一个凌厉的刀眼,微笑道:“哦?原来你这么羡慕人家有儿子啊?我会记得告诉凤蝶。”   剑无极:“……”   神田京一得意地笑了。   史仗义刚从雪山银燕和霜“久别重逢必将脸红”的傻瓜恋爱模式中挣脱而出,又千方百计摆脱了忆无心和藏镜人贴对联的烦人工程,正准备出门,结果还没出门就看见了这幕好戏,当即热心道:“哦~原来剑无极的愿望就是和凤蝶生个儿子啊,这么伟大而迫切的愿望怎么可以不让神蛊温皇知晓呢?”   “我靠!”剑无极不由破口大骂,“史仗义!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又给我找麻烦!”   “我、乐、意。”   皓月光终于聪明了一次,趁着众人转移注意力的时候悄然后退,猫着身体预备退出这场即将发生的乱斗,不想,后背突然被一柄刀顶住了。   他转头,看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歪着头,惊讶地看着他。   好嘛,这下彻底进退无路了。   “有没有搞错,史艳文居然还搞了个私生子回来?!” 而且还这么怂。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然他很想当前辈的儿子,但也不该是这种方式啊!   “我不是史艳文的儿子啊!”   烦杂的场面,登时安静下来。   史仗义于寂静中冷嘲热讽:“自作孽,不可活。” 第104章 浮雪 九十八   他有瑰宝寄于上邪。   念一句白头匆匆,求高山无棱。   自此无绝处。   “前辈,请留步!”   素还真并不急,左麒麟还留在史艳文的身上,关键时刻逃命是没有问题的,况且,这里是九界。   所以,他真的停了下来,并无半分急躁和心忧,就和那始终萦绕轻缓的莲花香一样,温和地等着俏如来。   俏如来愣了一下,而后松口气,佛珠在手中慢慢拨动,圆润冰凉的珠子没有因手里的热汗变得温暖,反而更加冰冷。   “不知前辈对狩宇族了解多少?”俏如来问。   素还真看了看他,青年习惯了安谧沉静的脸并没有可以辨认得显而易见的表情,不卑不亢,仿若止水。   史艳文曾说这孩子和素续缘很像,一样善良,一样聪明,一样乖巧,史艳文原本以为俏如来会是和素还真最谈得来的孩子,却没想他会成为最疏远素还真的那个。   史仗义曾在史艳文没看见的地方对他戏谑道:“俏如来与史艳文的关系最亲,对史艳文的看重和敬仰超乎寻常,他是个在鲜血和阴谋中从不沾世事的清纯少年成长为杀人不见血的深山老妖似的人物,只要他想,眨眼便会想出办法让史艳文选择离你而去。”   他相信。   就是相信,才如此棘手。   这孩子从未与他提过史艳文,根本让他无从入手,这是第一次。   只是他问起的狩宇族……   “所知不多,”素还真只能这么说,“但目前为止,并无恶意。”   “目前为止?”俏如来沉默片刻,语气沉重地提出另一件事,“皓月光说狩宇族厌恶人类,何以对爹亲示好?难道爹亲不是人类吗?”   素还真失笑,道:“他当然是人类,”他看着俏如来,有些无奈,“他与素某纷陀利华重生无异,只因他本身便能运使自然之力,又因建木沟通人神深藏造化,对自然之力的理解和引导更上一层楼,也受其力庇护。狩宇族最喜亲近自然,或因如此,他们才会对史艳文青眼有加。”   俏如来又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对素还真的语气还有些不大习惯,又也许是在考虑些其他什么事,垂头的模样倒是让素还真想起素续缘,那个明明有话想说却碍于什么而缄口、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是异常乖觉的孩子才会有的表现。   于是素还真主动开口:“有话想说?”   俏如来金色的眸子微微有些惊讶,又被很好的掩饰下来,道:“‘沟通人神’,实为‘天梯’,‘众神缘之上天’,建木虽未高百仞,也未有华盖铺张,其下无音无影,但的确有镇恶压邪之能。道域里的隐居前辈曾透漏,此木确实可以让人接近‘神’,后来推测,此‘神’并非真神,而是令功体产生超脱,更与天地契合,所以修炼一日千里。”   步入群山万壑,云雾掩山。   素还真似有所感,看向云中某处,同时道:“此推测,为真。”艳文确实如此。   俏如来默了默,再来一句话拉回他的视线:“那位前辈还说,因其能巧夺造化,故若多行逆天之事,会有折寿之虑。”   “……”   “如果狩宇族只是看中他亲近自然,那便无妨,”他看向云中,金黄色的阳刚内力散了云氛,冷静地问:“若狩宇族想利用爹亲夺取造化,前辈能保他万无一失吗?”   素还真挑眉,道:“精忠此言何意?”   他说着,同时不减动作,素还真拂尘缠住俏如来的手臂,足下莲台绽放,带着二人静升云端。   白发飘至眼前,俏如来目光忽闪,道:“精忠只是就此一问,并无他意。”   “哈,”转入奇峰,素还真收了神通,悄然循着心中感觉而去,“那素某就此一答,此事……素某无法保证。”   “……”   “但是,”他停在尖锐高大的、完全能遮住两人身影的石锥之后,嘴角微微上扬,“素某能保证另一件事。”   俏如来放眼望去,看见乱石堆中,一只火红色的老母鸡晕乎乎地倒在长耳精灵脚边,史艳文正站在他对面,目露无奈。   “……什么事?”   素某又看向俏如来,带着真假难辨的一分调笑,和言之凿凿的九分认真:“他喜欢我。”   俏如来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人。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有种你奈我何的炫耀感。   素还真竟会说这种话?但素还真偏偏就是说这话的人!而素还真……本就是可以说这话的人。   还是个年轻人,素还真但笑不语。   俏如来看他半晌,眼里忽地射出明晃晃的不甘,他站着,脚就像被钉在地上,半步都走不动,道:“爹亲从未在精忠面前哭过。”   素还真疑惑眨眼。   俏如来又道:“他也很少在精忠面前开怀地笑,我不否认,爹亲因你变得更自在,也因你活得更轻松,半年前你在九界救了他,又在苦境陪了他十二年,帮他解决了聚魂庄,又送他回到我们身边,我很感激。但是……这不是你能带他远离故土亲人的理由。”   素还真无言以对。   距离太远,他们听不见史艳文与精灵的对话,史艳文也听不见他们的话,俏如来金色的眸子在暗沉沉的光线下有了异样的怅然。   素还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先是叹息,后是苦笑,再来才是安慰:“可惜,此事不得不为。”   俏如来竟点了点头。   素还真有些把握不准他的意思,于是试探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精灵上前,将脚边晕乎乎的火鸡放入史艳文手中,而后离开。   素还真看他不再说话,慢慢走出石锥之后,经过俏如来时,听见了那孩子极细弱的声音:“我尊重爹亲的决定,爹亲还能遇见相守相伴之人很不容易,俏如来难以狠心阻止,我只想问——你们还有多久时间?”   素还真脚步一顿,道:“很快,不过,此别应是短暂。”   俏如来身体颤了颤,道:“……我明白。”   史艳文转过身,恰看见了他们,他没有一点惊讶,甚至还有一点看好戏似的拭目以待道:“今日倒是奇怪,你们怎么一起出来了?”   俏如来眨了下眼睛:“是爹亲不该不打招呼便一个人出来。”   史艳文不禁挑眉,什么时候他也成了需要人陪同才能行走江湖的人了?   素还真看了眼他怀中还晕乎乎的火鸡,好笑道:“素某还道涅槃之后,赤鸾会如何威武,没想到竟如此……憨态可掬。”   “或许还有变化也未可知,”史艳文淡淡道,有仔细看看俏如来,直看得他脸颊染上了晚霞,“方才看你们同时走出,艳文还以为自己是局外人,你们才是父子。”   话音刚落,素还真不由同俏如来对视一眼,两头雪白长发在晚霞前,像染了金光似的耀眼。   “呵,”史艳文笑道,“现下更像了,依艳文所见,日后定要把续缘也带来让精忠见一见,想来定会相谈甚欢。”   “日后……”俏如来欲言又止。   “会有办法的,”史艳文用拇指揉了揉他的脸颊,又牵起他的手,眸如清波漾开,清澈地映出他的期待,“爹亲会是你永远的后盾,无论何时何地。”   正气山庄挂满了红灯笼,灯笼里的蜡烛快要燃尽,虚弱地闪着火花,随着灯笼的摇晃而明灭不定,千里跋涉体力不支的几位客人已入沉眠,久未蒙面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却还在笑闹。   皓月光焦急地等在门口,头顶上的灯笼早已暗然,另一盏却还亮着,让他的脸半明半暗,看起来有些诡异。   但下一刻,他整张脸都烧红似的亮起来,失望的情绪也一并蒸发。他腾地蹦起来,还没开始说话,便被一只火鸡扑脸,那尾巴上的火光将皓月光吓得面无人色,紧闭上眼,许久,他才发现,除了鼻子上尖利的爪子有些刺痛外,却没有半点灼热感传来。   他睁开眼,原先豆子大的小眼睛成了竖目,变得狭长而不再呆滞,亦不再死气沉沉。   这才是它的新生。   虽然丑了点。   皓月光呆呆看了半晌,伸手在赤鸾的翅膀上摸了两下,赤鸾高傲地抬头,本想将他扇开,但见他眸中渐渐激动,又忍了下来。   皓月光连摸了四五下,脸上逐渐通红,终于……   “哈哈哈哈哈!好丑好胖啊!竟然是麻雀变母鸡?你的凤凰血脉是不是太假了?哈哈哈……”   呦!   砰!   “啊!”   “噗!”   “我的娘……”   “剑无极!”   “蝶蝶……救救救救……”   皓月光只觉整个人像被烙铁似的拳头打了一拳,鼻梁坍塌的刹那人也像脱弓的石弹爆射飞出,眨眼就从大门到了院内,然后撞到了柱子上,四仰八叉地滑了下去。   反应过来,皓月光不由双手抱脸原地嚎了起来:“疼疼疼疼疼!”   又听一声轻咳,身后穿来剑无极痛苦的声音:“你给我起开……”   皓月光一惊,捂住鼻梁回头,连疼痛都忘了,惊道:“你到我屁股底下做什么?”   剑无极手心在腰上剑柄处流连,忽地往后抓住皓月光的肩膀,手腕臂膀同时用力,将人扔出去的同时自己也站了起来。   凤蝶上前看了看他,忽然失笑,问他:“看来也没大事,你叫得那么惨做什么?”   剑无极咧嘴:“蝶蝶,我都被撞飞十几米了很疼欸,”不过他确实也没大事,回了这句就看向皓月光,瞪眼问他,“你做啥?”   皓月光闷哼,算是看清了形势,干笑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喝着醉的年轻人凑过来,笑道,“他骨头硬,撞不死。”   “阁下是……”   “啊,我?在下风逍遥,跟狼主一样,来自苗疆。”   剑无极撇嘴,握着刀柄转头往门口看:“怎么?大晚上还有人来正气山庄闹事?”   “不是不是,”皓月光小心翼翼地张望,“不是人,是一只火鸡。”   场面不知为何静了静,连稍远的神田京一几人都看了过来,奇异地问:“火鸡?”   皓月光谨慎道:“不不,错了,不是一只鸡,是只凤凰!”   剑无极愕然惊叹:“你比我有胆。”   “真的是凤凰……你们干嘛这么看我?”   东瀛众人的表情有点难以言喻,苗疆来的风逍遥悄悄和他打着手势,皓月光皱眉,风只好作罢。   正此时,一缕火光窜入,在众人眼皮底下跳到了皓月光头上。   趾高气昂地散发压力。   场面更静。   许久,许久。   剑无极失声叫道:“居然不是赤羽,真的是火鸡?!”   话音方落,人又被踢倒在地,神田京一收回脚,憋了憋笑,到底没憋住:“这也叫凤凰?!哈哈哈哈……”   皓月光下意识替他惋惜。   果不其然,下一瞬,头上没了重量,而神田京一却倒飞而出,衣川紫下意识追了出去。   场面第三次静下来。   赤鸾优雅地站在场中,上扬的凤眼开始四处打量,又盯住了忍笑忍得十分辛苦的风逍遥。   蠢蠢欲动。   ……   “啊!”剑无极的声音。   “速度不差,但是,你能追的上——噗!” 风逍遥的声音。   “哈哈哈让你装!现在……我靠!别追我啊!”神田京一的声音。   “救命啊!”皓月光的声音。   “噢伟大的凤凰,请往你右边看。”被吵醒的史仗义的声音。   “二哥!你别闹了!”被吵醒的雪山银燕的声音。   “哎呀!撞上了!让让让让……”   杂七杂八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充满活力,十分闹心。   赤羽信之介眉峰跳动不停,穿衣出门,抬头瞬间,便看见墙头上戴着半片银质面具的持刀女子对他道:“要去吗?”   “太失礼了。”   “确实。”女子跃下墙头。   赤鸾应该是一只雄鸟,而且是一只很有个性的凶鸟,女子一律安全得很,衣角的翻动都是男子脚底风所带起。看清赤鸾并无伤人之心后,女孩子们干脆坐在一旁看起好戏,看得兴起,银铃般的、柔风般的笑声便此起彼伏,霎时好听。   一说:“剑无极,你的速度慢了。”   又说:“神田京一,这是你第三次倒下了。”   再说:“你们看,无心和新娘也出来看戏了。”   或喊:“小玉,坐这里来!”   总之更加嘈杂。   赤羽信之介脚步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无奈。   他的脚踏进前院这头时,俏如来的脚步也踏进了大门,他的头避开横飞如暗器的落叶时,素还真刚拦住史艳文眼前的石子,他说出“安静”时,史艳文道:“赤鸾,回来!”   史艳文同赤羽信之介尴尬对视,中间隔着脸朝地的皓月光、仰着腰的风、一脸正经的雪山银燕、兴奋戏谑的史仗义、撞在一起的风间始与神田京一等人。   赤鸾缩回史艳文怀中。   赤羽信之介收回视线,折扇在手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一下,又一下 ,众人不由齐齐咽了口口水。   “……太失礼了,西剑流,”他轻轻抬眸,不紧不慢道,“除霜之外,西剑流所有人……”   他明明说的是西剑流,但不属西剑流的其他人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正身站定,静候发落。史仗义是唯一的例外,他还想在乱势上再添一把火,却被史艳文适时打断。   “赤羽先生,难得大喜日子,他们闹一闹也无妨,何况,此事是艳文管教不严而起,先生就看在艳文的面子上,莫再计较了吧?”   亲家出言相劝,自然是要网开一面的。   何况他又听史艳文道:“再说,赤羽先生,我看他们……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确实不是故意,各人看了看自己的狼狈之处,连连点头。   赤羽信之介再细看几人,也有些好笑,却正色道:“如此披头撒发,成何体统?下去梳洗。”   “是!”众人扬起笑容,“多谢军师!多谢史君子!”   史艳文自然点头。   说着,看戏的跟着唱戏的一起离开,窸窸窣窣的欢笑闹腾又慢慢传过来,大多是嘲笑。   剑无极跟着凤蝶离开,史仗义伸着懒腰上了房顶看星星,雪山银燕和霜上前,道:“爹亲,你回来了。”   “嗯,”史艳文看看他们拉着的手,笑道,“你们也早点休息,后天你们还有得忙。”   “我知道,”雪山银燕顿了顿,道,“只是有件事想和前辈商量。”   史艳文眨眨眼:“……和素还真?”   雪山银燕点头,问素还真:“前辈可有时间?”   素还真眼中笑意一闪,与史艳文打了个眼色,笑道:“不会。”   “多谢前辈,”雪山银燕牵住霜的手,“前辈随我来。”   史艳文挑眉:“真么着急?”   雪山银燕求助似地看向俏如来,俏如来掩嘴笑了一下,道:“爹亲,我们和赤羽先生到凉亭那里吧。”   不刻。   史艳文、俏如来、赤羽信之介落座于后院凉亭,赤鸾在赤羽信之介面前停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一人一凤在外形颜色上很是相似,赤羽信之介的佩刀也有凤凰火纹,这就是皓月光被西剑流众人怪异相看的原因了,他们都以为皓月光说的是人,而非确实存在的凤凰。   徒增笑话。   “西剑流内部之事,艳文妄自插手,还请见谅。”   “哪里,”见面起至现在,史艳文已经表达过两次歉意,赤羽亦有些无奈,道,“诚如史君子所说,难得大喜,有一无二,赤羽不该太过苛责。”   “年轻人总要活络些,便由他们闹去,闹够自会歇下,”史艳文斟茶道,“有时太过,略一提点,算不得苛责……请。”   “多谢……史君子这句‘年轻人’,实在叫他们汗颜。”   “赤羽先生取笑了。”史艳文忍俊不禁。   赤羽信之介略略沉吟,开始谈正题:“正气山庄布置得如此庄重,史君子有心。”   “该然。”   “但有一点不解,望史君子不吝赐教。”   史艳文愣了愣,想是正气山庄哪里出了错漏,忙正色道:“先生请说。”   “史君子不必紧张,”赤羽信之介弯了弯眉角,若有所指地扫了眼前院,“赤羽只是想知道,后日拜堂,史君子可选好了主婚人?”   史艳文下意识望向俏如来。   俏如来却秉持着神佛无悲无喜的姿态问他:“爹亲觉得呢?”   俗语有言,老大难。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精忠……”   俏如来也眨了下眼睛,见自家父亲那张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过,慢慢侧过头,无奈道:“俏如来以为,此事,端看银燕与霜的意见便可。” 第105章 浮雪 九十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雪山银燕很紧张,这份紧张只比将信物交付于女子手中的瞬间要轻一点,反观身旁女子,倒比他镇定许多。   雨音霜大概已经猜到雪山银燕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他虽然耿直,却不痴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陷入感情的困顿时比任何人都纠结不舍,某些时候甚至比旁人更加敏感,所以,雨音霜先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安抚。   素还真瞧见了这小动作,也不说破,轻声问:“银燕,你不先给我介绍吗?”   当然要介绍,这是正事,雪山银燕迟疑片刻,道:“前辈,这是霜,是我的……未婚妻。”   素还真弯了眉眼,在袖中化出一只玉盒,带着莲纹的青岩材质,不待雪山银燕说话,已将玉盒送到雨音霜面前,道:“霜姑娘,素某此行单调,并未多带旁物,区区心意,望能笑纳。”   这是见面的规矩,只是,不是一般见面的规矩。   雨音霜是个不拘一格英气勃发的女子,也是个温柔聪慧的女子,自然知道这份礼物的意思,她欢喜地收下,又欢喜地说着“多谢前辈”,最后又欢喜地问:“所以前辈已经答应了是吗?”   答应什么?   素还真不解其意。   雪山银燕愣了一下,旋即脸红道:“霜,我还没跟前辈说!”   雨音霜欢喜的神色登时僵了僵,觉得刚收下的礼物也格外烫手起来,尴尬急问:“你还没说?你、你没说……那你带我来?”   雪山银燕有些茫然,显然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一本正经道:“霜,我们不是现在正要说?”   雨音霜很想敲他的头,但看长辈在前,委实不好意思动手,只好收着下颌,斩齐的短发贴着脸颊散开,白色高马尾贴着肩膀,有些别扭的羞怯。雪山银燕忍不住多看两眼,莫名其妙倒将那紧张情绪消减两分,他呵呵笑了两声,定了定神,对素还真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前辈,后日大婚……我们缺一个主婚人。”   素还真惊讶地看着他:“主婚人?”   雪山银燕嗯了声,不再说话。   素还真:“……然后呢?”   “银燕是想问,前辈是否愿意当我们的主婚人!” 雨音霜在旁看得心急,赶紧接过话头,“按中原的规矩来说,西剑流属于送嫁一方,是不能当主婚人的,苗疆来的人还有明日才到的客人……都有些不大适合,所以……”   这种事情不该女方来开口,雪山银燕终于有些意识到先前雨音霜生气的理由了,但是……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素还真的反应。   他与藏镜人想得差不多,能让史艳文上心的人,能保护史艳文的人,他不会有太多抵触,尤其知道这人陪伴了史艳文十二年,带他离开也是为保命之后,他便成了史家三子中最容易认同素还真的人。   遑论素还真本身魅力使然。   但素还真却问:“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啊?”   素还真笑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认真问他:“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雪山银燕同雨音霜对视一眼,同时点头:“是,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素还真看着这对明日新人,缓缓点头:“好,素某答应了。”   ……   时间转瞬即逝,翌日日上三竿,正气山庄最后一波客人抵达,连带莫权与两个小娃,尽数留于庄中。   素还真于山庄外站定,掐指拈诀,将正气山庄连同周遭十里,尽数纳于保护当中。   莲影携着史艳文升空,俯瞰整座正气山庄,才发现前院并左右夹庭,除了史艳文门前那单独的后院安静些,其余坐着人的地方无不喧闹作响。   忽然,赤鸾长吟,纵飞入云。   它绕着史艳文飞过一圈,又落在先前神蛊温皇下棋的亭子中,史艳文轻笑,飘然落下。   从此刻开始,自明日太阳落下结束,任何人都不能来此打扰正气山庄。   白衣将将落地时,素还真已从庄外来到后院,轻轻唤了声艳文。没有太多的犹豫,史艳文转身去看他的脸色,素还真额上有些热汗,气息倒并不见紊乱。   “其实只需一个普通幻阵便可,”史艳文想起方才的阵仗,叹道,“你何必浪费力气,将琉璃仙境的整个大阵都搬了过来?”   素还真收敛心神,道:“幻阵不过用于一时,但琉璃仙境的大阵却可维持数久年月,今日之后,还能再用,当是琉璃仙境的大阵最好。”   史艳文若有所思道:“若如此说来,艳文倒觉得推松岩的三重杀阵更为合适。”   “杀气太重,恐冲了喜事,下次吧。”   “下次?”   “下次。”   史艳文似笑非笑,凑近了问:“素贤人……何时变得这么听话了?”   素还真勾了勾嘴角:“九界是史君子的主场,素某人在屋檐下,当然不得不低头了。”   “那……”史艳文压低声音,“艳文是不是该抓住机会,试着‘仗势欺人’?”   “千载难逢之机,若是素某遇上,自然不可能放过。”   史艳文眯眼看了他一会,忽又问:“接着便准备秋后算账?”   “噫,艳文看低素某了。”素还真不动声色道。   “是吗?”   素还真笑而不语。   磨蹭几时,史艳文再不跟他调侃,不远处几位来客等待已久,素还真身为主婚人,小辈之间不必人人识得,但史艳文的同辈必然是要一一认识的。   不过几步的距离,转角时,素还真牵住了史艳文的手。   院中有很多人,下着棋的神蛊温皇与赤羽信之介,论着武的千雪孤鸣与藏镜人,饮着茶的燕驼龙与脚仔王,吹着风的樱吹雪……   来得不多,却也不少。   “诸位好友,”史艳文走进院中,“艳文来迟了,久等。”   不待众人客气,史艳文紧接着又道:“艳文来介绍一下,这位清香白莲素还真,是明日大婚的主婚人。诸位见他,如见艳文。”   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准备好了吗?”剑无极在门口问。   雪山银燕看了眼大红紧闭的院门,深呼吸一口气,道:“准备好了。”   “真的准备好了?”   “真的准备好了。”   “真的真的准备好了?”   “真的真的……剑无极!”   “哎呀,别气别气,”剑无极对他身后一大群人打眼色,“先说好啊,谁要是敢趁机对蝶蝶动手动脚,别怪我当场发飙哦。”   适时,风逍遥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啊你是在说笑吗?对她动手动脚,你当你丈人爹是当假的天下第一剑啊?”   一群哄笑声。   剑无极心情好,也不着恼,从手边拿起一串鞭炮,火折子一撩而过,大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时,剑无极的声音也传遍了正气山庄——接新娘了!   到底是年轻人。   喜堂正中,史艳文对两侧正位上的几位同辈笑了笑,目光落在门口的俏如来身上:“精忠,你不一起去吗?”   那厢嬉闹声立刻加入了女宾,俏如来摇摇头,脸上挂着一丝笑意,看了眼门口另一边的史仗义,道:“精忠在这里等着就好。”   史艳文明了他的暗示,转眼看向史仗义,奇道:“仗义?”   史仗义扫了他一眼,无可无不可道:“麻烦。”   嬉闹声越见接近,莲香从后堂传出,史艳文下意识偏头,素还真手中依旧只有拂尘一把,从容不迫,镇定自如。   装的。   史艳文忍不住支起左颐,对他掩藏起来的情绪心知肚明,兴趣盎然地观察素还真的反应,他知道,素还真是紧张的,他也知道这紧张很少。   史艳文眼中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素还真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对众人道:“抱歉,素某来迟了。”   藏镜人挑了挑眉,少见的好脸色,点头道:“无妨。”   素还真这才将注意力放在史艳文身上,他还是那副表情,看好戏似的,素还真不急不缓,慢慢弯腰,眼里是不下于他的戏谑,道:“等急了?”   史艳文回道:“彼此彼此。”   “想知道素某方才去做何事了吗?”   “听你的语气,艳文还是觉得不知道最好。”   “哦?为何?”   “因为,你肯定会说‘时机未到’。”   “这么肯定?”   “当然。”   “哈,艳文深知我心。”   说话的功夫,嬉闹声已经到了两院当中的门口,素还真站直了身,两旁闲坐交谈的佳客也止了话语,史艳文正襟危坐时,新人红衣已来到门外。   先进门的却是男女傧相,剑无极执了大红喜绸,在进门前送到雪山银燕手中,凤蝶将另一端送到了雨音霜手中。   喜帕上的龙凤呈祥在阳光下如要腾空,史艳文眼前一亮,赤鸾长吟,成启礼之炮。   一拥而入的年轻人占据了红毯两侧,阿大阿小成了散花童子,素还真与史艳文相视一笑,拂尘轻扫,珠帘晃动,鞭炮乍响。   史艳文端坐不动,左手三位列次而下,赤羽信之介、樱吹雪、燕驼龙,右手三位列次而下,藏镜人、神蛊温皇、千雪孤鸣。这场婚礼办得急促,消息并未传开,屈指可数的喜帖也只给了苗疆和中原几人,所以来的人并不多,但,来客的身份从皇亲国戚到江湖豪杰,足以让这场婚礼刻骨铭心。   新人走在大红地毯,走入众声祝福,走到贴着“海枯石烂同心永结,地阔天高比翼齐飞”的对联间,走过“百年好合”这般情真意切的横批之下,走到史艳文面前。   史艳文无来由的也紧张了。   素还真忽将手中拂尘放在了史艳文手中。   俏如来与史仗义走进大堂,各带一个童子,阿大被俏如来护在手边,阿小却是自己抱住了史仗义的大腿。屋外的人都挤了进来,除了他们,还有一个稍大的修儒紧跟忆无心,站在藏镜人身后。   喜堂不小,但坐着的人无论是资历还是辈分都高于他们,脾气也不是都如燕驼龙一般平易近人,自然不敢太过放肆,然而难得大喜,也比往日激动,挤在一堆,自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史仗义看了眼不敢松手的阿小,从人堆里拔萝卜似地拔出皓月光来,将阿小丢给他,然后将皓月光踹到赤羽信之介的身后,自己却站在他们之后,将人拥挤的人都挡住了。   俏如来站在神蛊温皇之后,却是最得闲的。   史艳文余光一扫这两兄弟,心照不宣地笑笑,然后看向雪山银燕。   他已经站在史艳文面前,衣裳上的红色仿佛将他的皮肤也染红了,紧张得额上都是汗,兴许多少也有方才自混乱中抢出新娘的缘故,总之,纯然的双眼盈满激动。新娘的脸藏在红盖头下,史艳文看不见,可新娘嵌入手心的鲜红指甲,却是有些发白,她也是激动的。   “素还真,”史艳文不想给这对小儿女太多的压力,于是点头,“开始吧。”   那就开始。   喧嚣渐止,满室生香。   素还真沉声道:“献香!”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斗升五谷,秤结良缘,以香燃尽污垢。   寅筮吉辰行合卺之礼。   “一拜天地!”   拜天地者,拜天地万物,愿天地护佑,护佑此夫妻二人,琴瑟恒久,五尽其昌。   “二拜高堂!”   拜高堂者,拜宗族亲庙,愿宗亲护佑,护佑此夫妻二人,偕老相守,关雎不已。   “夫妻交拜!”   拜夫妻者,拜俊秀丰颜,愿此心如彼心,绮缘本是三生订,佳耦全凭一线牵。   ……   谁家年少看新娘,戏语谀词闹一房。恼煞总来捉人臂,教将香盒捧梹榔。   喧闹经久不散,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忆无心捧着大红喜盒来到后院,迎头碰上的就是樱吹雪,她笑了笑,从盒中胡乱抓了一把给她,笑道:“前辈,这是三嫂孝敬给您的喜糖!”   樱吹雪愣了愣,失笑收下。   忆无心继续走,碰见了燕驼龙,又抓一把,道:“燕驼龙叔叔,这是三嫂孝敬给您的喜糖!”   燕驼龙乐呵呵收了,她又往里走,见着人就抓一把道:“这是三嫂孝敬给您的喜糖!”   像一只游走花间的蝴蝶,灵巧得很。   最后,她绕到了神蛊温皇跟前,连着盒子一并递了过去,皱眉问:“温皇前辈,你看见爹亲了吗?”   神蛊温皇看着一盒喜糖,也不由得笑了笑,羽扇一指史艳文房间旁的夹道,道:“可往此路行。”   忆无心眉间一松,点点头道谢:“无心知道了,多谢前辈!”   夹道很窄,忆无心身材娇小尚能过去,藏镜人一身铠甲,不知是怎么过去的,反正堵在了夹道尽头。   忆无心只好用手指戳他的背:“爹亲,三哥三嫂想给你敬酒,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藏镜人让开点路,让忆无心看清前面的情景。   繁花过后,倾斜的桃树下,有两人并肩而立,史艳文嘴角噙笑,素还真以笑还之,赤鸾在桃树上扑腾着翅膀,尾翼上的火光如花盛开。   像一幅静止的画。   忆无心下意识放低声音:“爹亲,他们在干什么?”   藏镜人竟然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你看他们的手。”   “手?”   忆无心微微眯了眼,也许距离太远了,他看不到他们的手,她擦了擦双眼,又仔细看,还是没看到他们的手。   她惊了一下,又看向他们的脸,竟而隐隐约约能看见被连部挡住的桃树枝!   “爹亲!”怎么是在这个时候?忆无心想起外面热闹非凡的场景,又想起这里的诡异,心里蓦然慌乱起来,“他们……”   “不必慌乱,”藏镜人摸摸忆无心的头发,安抚道,“他们的时间也许要到了,不过……总会再见的。”   “可是,三哥三婶他们……”   “史艳文知道分寸。”   他知道,该怎么道别。   史艳文回头,藏镜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天际,他闭了闭眼,靠着素还真的肩膀,深深叹息:“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素还真道,“时间过得太快了。”   “其实这样也好,”史艳文看着自己几近虚幻的手,“正是这样的日子,分别才不显得那么痛苦……至少,安慰他们的人,不少。”   素还真默了默,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放进了史艳文的手中。   史艳文怔了怔,问:“这就是你司礼前暂离的原因?”   “说好了要给你的东西,怎能忘记?”   那是把扇子,扁舟逐流、荷底莲影,栩栩如生,史艳文笑了笑,握紧了它,也握紧了他。   ——为何要画这个?   ——一个月后,你就知道了。   “走吧,我们去告别。”   “好。” 第106章 浮雪 一百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史艳文提着一壶酒,酒里是满满的女儿红,一杯一杯复一杯,倒在客人杯中。   赤羽信之介看着敬酒的手,沉沉一叹:“两位,要离开了吗?”   “时不我与,”史艳文环视诸人,“好在,终有再见之日。艳文斗胆相请,今日共襄盛举,盼望来日若史家亲友有难,能救得一时。”   东瀛势远,史艳文这句话的重点自然不是放在他们身上,千雪孤鸣立刻摆手:“反正藏仔肯定是不会让你那几个儿媳受欺负的,本狼主当然站在藏仔这边。”   神蛊温皇轻摇羽扇,道:“说起来,温皇尚有贺礼一份未送,将来适时相送便是。”   史艳文揖手行礼:“如此,多谢。”   ……   雪山银燕被霜拉到一边装晕,新人行酒,自然从老到小、从后院到前院都要走上一遍,更不说那群不嫌事大的人巴不得把地窖里的酒搬空。   这边正闹,边角婶娘帮工的一桌突然喊起来:“史君子!”而后又是络绎不绝的恭贺之语。   史艳文拱手笑道:“同喜同喜。”   说罢,走上一轮,又去了下一桌,慢慢来到雪山银燕身边,轻咳道:“吾儿不胜酒力,艳文这便将他送回房内,诸位自便。”   众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况且是新郎新娘,总不能灌得过醉,坏了人家的大事不是?   史艳文话音方落,却不等他扶,两位新人便乘势溜了出去,史艳文也跟过去,在空寂的门后停下。   “爹亲……”雪山银燕揉着太阳穴,“我喝得好像有点多。”   “看出来了,”史艳文拍拍他的脸,无奈又好笑地看向雨音霜,“霜,银燕这孩子太耿直……今后,就要辛苦你了。”   雨音霜微微一笑:“爹亲别担心,霜早就适应了。”   素还真慢慢跟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块参片,没让含,而是在雪山银燕鼻尖一晃,人便清醒几分。   素还真莞尔道:“大喜之日,岂能让新娘扶着你?”   雪山银燕忙不迭去扶霜,慌乱道:“抱歉……我……”   霜掩嘴失笑:“呆子。”   史艳文看着两人,眉眼也加柔和,道:“休息去吧,银燕,要好好照顾霜,知道吗?”   “我知道的,爹亲。”   ……   俏如来不擅酒,身为史家长子,不得不稳重从容,身为墨家矩子,不得不伺机而动掌控大局,他不沾酒。   但身为雪山银燕的大哥,却拒不得酒。   史仗义不知是心情太好还是怎样,看他被灌得满脸通红,走路也踉跄不知东南西北,嘲笑两句后竟挡下了后来送上来的酒,然而树大招风,本想从俏如来这一桌散去的人,竟全部围了上来。   “来来来,戮世摩罗,把这碗也干了!”剑无极摇头晃脑道。   身为傧相,本该为新郎挡酒,他却和众人联合起来给别人灌酒去了,凤蝶恨铁不成钢,想上来将人带走,奈何她这个尽责的女傧相也被缠住,脱不开身,只能远远喊道:“剑无极!你少喝点!”   风逍遥见状,又拆了他的台:“有你这么不尽责的傧相吗?小心明天被雪山银燕教训哦。”   剑无极满不在乎道:“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完又对凤蝶巧言:“蝶蝶啊,我不会醉的啦。”   又是七嘴八舌的戏谑大笑。   俏如来听得无可奈何,只能靠着台阶边上的柱子苦笑,想起身都做不到,正挣扎间,一阵莲香袭来。   素还真扶起了他。   俏如来有些发愣:“前辈?”   “不能喝便不喝,”素还真将参片在他鼻尖轻晃,然后放进他的手里,“此后饮酒,将此物置于贴身之处。”   俏如来缓缓点了个头。   那厢,史艳文已把史仗义面前的酒全都挡了下去,他为长辈,后辈也不好多灌,又饮几杯便就作罢,史艳文转身便拉着史仗义离开,素还真也默契地带走了俏如来。   俏如来还是有些昏沉,史艳文让他靠在廊间鹅椅吹风,就近取了茶水劝喝下去。   “爹亲?”   “精忠,还难受吗?”   “没事,”俏如来笑了笑,“精忠没事。”   这三个孩子,都是倔强如他。   史艳文捋着他的白发,那张脸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候,史艳文不忍将他叫醒。   “要走就快走,”大约是酒气上头,史仗义显得有些焦躁,“本尊累了,想休息。”   素还真摇摇头,接过俏如来,让史艳文去和他说话。   “仗义,爹亲想拜托你一件事。”史艳文在他身边坐下。   史仗义瞪他一眼,往旁边挪动,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史艳文笑着靠近,硬是牵过史仗义带有反抗力的手,将道人给的八卦珠放了进去,道:“仗义接下来要回魔世吗?”   “不然?”   “魔世与中原往来不易。”   “废话。”   “爹亲若是回来,仗义一定也很难知道。”   “谁管你。”   “所以爹亲给你件东西,里面有爹亲的一缕神识,将来爹亲若是回来,它就会有所反应。”   “……不稀罕。”   虽然不稀罕,却也没丢开,史艳文笑眯了眼,看着史仗义的侧脸,突然道:“仗义真可爱。”   史仗义打了个冷战,猛然回头,嘴角抽动:“什么?!”   “爹亲说了什么吗?”史艳文无辜道。   史仗义给他一个白眼,翻身离开,又去了前院拼酒,但焦躁之气似乎少了许多。   史艳文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再重新看向俏如来,他已经清醒许多,但还是有些没搞清楚状况,茫然地问:“爹亲……我怎么在这里?”   素还真哭笑不得,因为俏如来问的是他,他或许以为抱着他的人还是史艳文。   “这也算如了你的愿,”史艳文弯腰,将俏如来整个抱了起来,往他的房间里走去,“没听见仗义这般叫你,倒听见精忠这般叫你了。”   ——他是你的亲子,我想听他叫我声……艳文可明白?   “这孩子心思过重,”素还真捡起座上的佛珠跟上,“我有些担心他将来与续缘见面的场景了。”   “担心?为何?”   “他比续缘大一些,但续缘似乎不想要个大哥。”   “他想要弟弟妹妹,”史艳文忍俊不禁,“你可知他和仗义打赌的赌注是什么?”   “哈,”素还真也笑,“这第二个赌,是续缘赢了,可惜要拿到赌注,却要再等一段时间。”   “不过,以艳文看来,精忠比续缘更适合当大哥。”   “素某不以为然。”   “精忠毕竟年长。”   “奈何仗义已有三句‘大哥’之约。”   “那是他们第一次打赌的赌注,而第一次,是仗义赢了。”   “约定俗成的赌约,第二次,赢的人却是续缘。”   赤鸾停在树梢,素还真抬臂,赤鸾翩然而下。   回头再看一眼正气山庄,晨曦将露,院中的动静终于消停,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男子不说,连女子都有靠着墙根睡着的。史艳文走前实在看不过去,请动了赤羽信之介与樱吹雪,将各人送回各房,然后才道别离开。   莫权今夜滴酒未沾,他知道史艳文大概在今夜会消失离开,也知道赤鸾最多只能带走一个人,狩宇精灵和皓月光必将有一个人留下来,他必须知道他们选择留下谁。   而大约,他能猜到是谁。   他虽不明白苦境势力分布,但至少明白能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若是狩宇精灵因为史艳文出了事,尽管他是跟踪史艳文而来,也会让史艳文与狩宇族产生嫌隙,且狩宇族敌友不明,史艳文必然不放心将他放在九界,帮他试验阵法。   果然,史艳文和素还真离开时,皓月光站在门口相送。   “九界中原还算和平,一年内应无战事,你也莫要沾染武林是非,半年内若是阵法没有进展,或是遇到危险,就立刻回到苦境,明白吗?”   莫权沉声道:“史君子,禁制山的原始阵法我会另行布置,这只需费时耗力,倒并不难,但祭祀阵法的圣物并不好找。”   “无妨,”素还真道,“祭祀之物我们已交给了皓月光,若他需要,自会寻你。”   莫权眼露思索,眨眼便明白过来:“是净莲?”   素还真点头,笑道:“素某初入正气山庄的那几日,艳文已趁机取出。”   皓月光并不明白他们为何这般郑重其事,拍着胸脯保证道:“前辈放心,男儿自当放眼天涯!我就当独自修行了!绝对不会跟前辈一样思乡成疾!”   史艳文:“……”   素还真:“……”   这好话可说得一点不好听,莫权看着皓月光,轻咳道:“史君子,保重。”   史艳文也想说保重,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阿大阿小的名字,莫先生可定下了?”   莫权被他这句“莫先生”叫得一时失神,愣愣道:“他们依旧随父姓,一者尚善,一者若水。”   道尚善,道若水,很好的名字。   史艳文揖手,深吸口气:“此间大事,有劳莫先生费心。”   又是一句“莫先生”,莫权终于了然,回以重礼,郑重道:“史君子放心,莫权必当全力以赴!”   ……   晨曦茫茫,浮光掠影。   天允山上所看见的日升,还是如此的浩瀚。   赤鸾被朝阳点燃了翅膀,远远一望,仿佛能看见它成年后的英勇身姿,它也喜欢日升。   素史二人走到精灵身旁,长耳精灵笑了笑,数日枯燥呆坐,浩瀚日升对他而言也无趣了些。   “你们来迟了。”   “何必心急?”赤鸾停在臂间,史艳文伸手,一点异力缠绕其上,“你看着浩瀚日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曾心急过?亲近自然的小精灵?”   “我两百多岁了,” 精灵看了看他,有些不满,“不是什么‘小精灵’。”   “哈,可是回到苦境,或许就没有这么平静的日子了啊。”   精灵张了张嘴,未曾反驳。   素还真淡淡道:“‘驱月西沉早启明,霞光四射染无声’。”   史艳文从善如流:“‘笑看寰宇风雷激,望岁升平盼日睛’。”   极目远眺,史艳文手臂轻抬,赤鸾落在了精灵身边,那点异力借着火红的尾翼缠上精灵脚腕,属于史艳文的气息渐渐覆盖了精灵。   素还真将有些疲累的史艳文扶住,静看朝阳烧红天际。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能让人忘记烦恼。   艳丽的金色渐渐穿透三人虚幻的身体,精灵深吸口气,被赤鸾先行带离这个世界,消失在山顶。   史艳文在朝阳里模糊了身影,又在消失之前忽然转头,打量起身边这位苦境神人。   素还真勾起嘴角,凝视着他的双眼。   “有话想说?”   “……艳文在想,你实在是个可怕的人。”   素还真没有一点诧异:“现在才知道?”   “正气山庄里的桩桩件件,好像很多都是偶一为之,仔细想想,却又像是步步为营。”   “比如?”   “小弟告诉我,狩宇精灵和赤鸾本该是在苗疆。”   “是,”素还真笑了笑,“是我托神蛊温皇派人将他们引到天允山。”   “然后等着我去救,顺便给你营造和俏如来独处的机会,”史艳文眼睑微阖,“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我会揭穿你。”   “当然。”   “为何?”   “因为,我是素还真。”   “这也算理由吗?”   “算,”素还真笃定道,“这是最好的理由。”   史艳文眼波微动:“……神蛊温皇的问题,现在能将答案告诉我了吗?”   “可以,”收起拂尘,素还真揽住他的腰,莲香挤入史艳文的肺腑,“不过,艳文得先告诉我,你在孤岛立下的誓言。”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素某不知,屈世途、弦首,甚至续缘都知道,偏偏素某不知,唉。”   “你就没问过?”   “素某现在不是在问?”   东方大亮,金色朝阳彻底融化了他们的身体,史艳文在不经意间抬头,仿佛看见了孤岛重生那日在震慑自己的瑰丽无双,彤云布满天空,飞云流雾,洗尽铅华。   建木燃尽时,道出了他永远无法挣脱的桎梏。   ——取之于道,用之于道,世上岂有白用的造化?史艳文,你将取的是苦境的庇护,自然要反庇护于苦境。   ——我不明白。   ——有一个人,庇护他,就等于庇护苦境。   ——是……素还真。   “素还真,”史艳文慢慢闭上眼,“我的誓言,只有这三个字而已。”   素还真收紧手臂,拂尘化作折扇,扇面粉荷可爱,扇骨精雕细琢,他摸着扇上的裂痕。   “那便巧了,”温暖的晨曦在空无一人的山巅上散开,一如素还真悠长的叹息,“素某所答,也只三个字——史艳文而已。”   谁说离别,一定要悲伤?   来日可期,无须悲伤。 第107章 六记葳蕤遇红梅(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番外是为史艳文对素还真的诸多化身问题的态度,嗯……先放一半。   咳咳,主要是为了 来告诉大家,本子已经出来了,下午两点开始预售。   有意者可以关注微博@花绮人 关注相关信息,因为本子很长,分成三册,很厚,包括海报和书签以及随机小惊喜,所以价钱也很贵,请慎重点击预售。预售可以点击淘宝搜索“双一哥同人《浮雪》”就能出现。   以及,为了保证结局不负朋友们的喜爱,所以番外格外长(共十五篇,大约……嗯,一篇5000字左右,自己算吧2333),然后是留下了各种未来的想象空间和大团圆,希望大家可以喜欢,谢谢大家对此文的喜欢和批评,它们是我前进至此的动力以及促使我进步的宝贵经验,两年时间,谢谢从头到尾追下来的朋友。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留名,鷇音子。   鷇音子?   无梦生将那张信笺摆到桌上,食指在“鷇”字上轻点,略略挑眉:“什么意思?”   秦假仙干笑连连:“我也是在你门口捡到的,从字面意思上看,他可能……在向你示好。”   “向我示好?”他站起来,将那张信笺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轻笑,“这般示好,三余愧不敢当啊。”   “……呵呵。”   “说来,这附近何处有梅?”   “梅?”秦假仙迷惑地眨了下眼睛,“东方十里有处断风崖,好像有几株红梅。”   断风崖。   白廷沙洲扫青合,风景上佳,就是云雾较大,采药人攀着钩镰脚踩滑石还要绑上绳索才能过,三余无梦生在底下抬头,左右望了几番也没发现什么固定的山道。   “区区难题,哈。”   无梦生忽地撩开下摆,羽扇横扫,气沉丹田,足尖点地。   便如野鹤闲云,刹那扶摇直上。   跃然于顶峰,方寸十几丈,拔群的峰石占地大半,中有几株红梅旁逸斜出,从石头缝里挣扎淬炼而出,崎岖峥嵘。   不过,似乎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无梦生挑挑眉,转身欲走,侧身时的视线却落到了那些艳艳盛开的梅树上。它们盛开于奇峰之上,比人烟鼎盛的俗世更为凛冽,孤高如许,是有几分奇绝殊色。   迟疑不过瞬间,三余无梦生便踏进了梅树之中。   未及数步,忽见一道金红交融的光芒自雾芒中飞掠而过,清脆悠扬的长鸣响彻四方,无梦生异色一闪,掩去气息,悄然跟上。华丽的凤羽落下一只,无梦生捡在手心细看,羽翼绒毛很是温暖,像碰触到了灰烬里若隐若现的火芒。   无梦生顿了顿,往更里走,中间却是块巨大顽石,就如深蹲挠头的老猿,飞扬的胡须自然而然便成了挡风遮雨的岩帽,岩帽上异鸟弯起了手掌长的尾巴,吊在岩帽下。   岩帽下伸出只手,沿着它漂亮精致的尾巴顺了顺。   那只手很年轻,腕部绣着凋落的莲瓣,倒和屈世途的手艺极为相似,以指甲和骨节的圆润和皮肤的颜色看,应是个年岁不大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声音有如细雨青丝,亦是温润,听在耳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陌生,又有一点点的熟悉。   “还是没有消息吗?”   鸟儿摇头,又点头。   “琉璃仙境果然无人……”年轻人半跪起身,无梦生便看到他挺拔的脊背,姿势有些奇怪,像是曲着腿的,他叹口气,又道,“也不知道他落在哪个地方,若不是在苦境……苦集灭道,该往哪个地方找才好?”   鸟头跳到岩帽边缘,脖颈贴着他的头顶蹭了蹭,似在安慰。   不多时,鸟儿缩起身体窝在岩帽上,那人也坐回了猿石的怀抱里,道:“中原境内俱已找遍,其余地域亦无所感,难道他落入了什么不见天日的秘境不成……”   无梦生微眯了眼,想了想,退回山下。   山下来了熟人,此人手上还带了封信,眉目肃然到冷漠,那身黑底白梅的外裳迎风招展,一派先天高人运筹帷幄的样子,却也透漏出微妙的怪异。   他山下打量着无梦生,视线里有探究,还有几分戏谑的暧昧,将信笺上的纸张竖立拿着,意味深长道:“我的另一半,你让鷇音子压讶异了。”   三余无梦生是素还真一魂化身,丹华抱一鷇音子则是从他魂中分裂而出的另一魂化身,从本质上来说,两人都是素还真,可这个素还真来路不正、手段激烈,因此两人很不对盘。   互相看不过眼也罢,更不幸的是,因两人都是素还真,鷇音子还总是口口声声的“另一半”,全然不管三余无梦生心里是否膈应。   无梦生嘴角抽搐一下,待看清信上所言后,也从怀里拿出一纸信笺,扔了过去,出口坦然:“彼此彼此。”   信笺到鷇音子手中的时候只剩下内页,所以一眼就能看见两封信笺的材质、内容。   一模一样。   除了笔迹。   无梦生给出的信,字迹如金钩银画,锋芒毕出而未必猖狂,而本属于鷇音子的那封信,字迹同样笔走龙蛇,却更显温和隐忍,两者置于一处,可谓不分伯仲。   但目前看来,竟都不是出自本人之手。   无梦生摇头叹道:“未知何人高才,竟能将我们的字模仿得如此逼真,风骨不减。”   鷇音子不动声色:“你不如敬佩此人竟能在不知不觉间得到我们的墨宝,其能虽不至通天,但也有令人望其项背之处。”   无梦生眼中泛起一丝笑意:“在这一点上,你我倒是意见相同。”   “不左即可,”鷇音子神色稍缓,然后道,“鷇音子不喜入无名之局,就此别过。”   说罢,即要转身。   无梦生忽地想起那只火红小鸟,及时开口,止住了他的脚步。   “既来则安,你为何不去山顶瞧上一瞧,或许,有意外之喜呢?”   哦?   鷇音子意欲离开的脚步就此一顿,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道:“去也无妨,只是,既有意外之喜,何不与我同道?”   略略挑眉,无梦生本觉今日气氛尚好,故而聊做提醒,倒未尝有什么暗心思,不过鷇音子的反应却叫他不喜了,于是沉了眼眸,道:“三余方才已然看过。”   他这一拒绝,叫鷇音子疑心乍起,道:“来信者既然同时邀我两人,这意外之喜盖也盖两人同看。”   “三余已不虚此行,阁下独赏美景,方觉幽静。”   “噫,独乐不如众乐,古来有之。”   “三人方成众……”下意识的推诿于唇边一顿,无梦生想起了崖上的年轻人,转口道,“何况时不待人,阁下再不上去,只怕美景稍纵即逝。”   “哈,”鷇音子笑了声,慢慢叫出他的名字,“三余,无梦生。”   无梦生轻摇羽扇,气定神闲:“在听。”   “现在,鷇音子真要怀疑,这封信确实是出自你手了。”   无梦生淡淡道:“为何?”   “故布疑阵。”说着,他缓步上前,立身于无梦生两步之前。   无梦生禁不住暗笑,两人见几番比斗,言语皆不肯下于对方,可也不曾有过今日这种无来由的对峙。   “目的?”   “无论是何目的,都只有一个结果,”鷇音子言之凿凿,“唯败而已。”   “你难道不觉得你的怀疑来得太过无理?”   鷇音子脸上毫无波澜,只是挑眉:“若是如此,你有何故推三阻四?”   “……”无梦生动作微缓,转身踏上崖边磊石,再度上山。   鷇音子望之了然,不然自己的隐笑露出半点,化光追上。   何故推三阻四?   只怪某人不识好人心而已。   再至顶峰,无梦生轻车熟路地往正中央走,须臾片刻后,停在了猿石不远处。鷇音子到他身边时,两人正巧看见了那漂亮得染着金光的火红三尾鸟展翅欲扬,又在腾飞之际用翅膀裹住身体,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而眠。   两人静静看了会,鷇音子忽与无梦生传音,道:“似与凤凰图腾相似。”   无梦生自不会在无聊之事上同他争执,默然点头后便压低脚步声向前,来到猿石正面,神色一怔。   鷇音子未及上前,身体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   他成功避开了疾飞而来的浴火凤凰。   无梦生却没有成功避开来自背后的威胁。   那本该在猿石怀抱里的人,早就在他们出现与梅树前就掩住身形躲在一旁,伺机而动。他没有恶意,只是站在无梦生的身后释放压力,甚至没有点住他的穴道。   “你……”那人举棋不定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   凤凰回到了那人的肩上,翎羽挨着他的耳朵蹭了蹭,长尾缠住他一缕黑发,那热烈的火红同那人眸中的湛蓝截然相反,可又异常和谐,更衬那人翩然从容之气质。   那张脸,好似在哪里见过,鷇音子想到。   无梦生微微侧头,同那人对视一眼,又见他将目光移开,在鷇音子身上停留片刻,先时意动,后成迷惑。   然后不假思索,转身跳下了悬崖。   他落地时,其余两人也同时落地,只有凤凰盘桓不下。   “这位公子,”无梦生轻笑,“在下又非洪水猛兽,何必走得那么急呢?”   鷇音子没有说话,但人却挡在了他面前。   身后是为浊世佳公子,身前是个漠然道士,那两张脸毫无相似,偏生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那人皱了皱眉,盘旋的鸟儿速度更快,似是随时准备进攻。   只是不确定来意,终究也不好妄动,以免造成误会,于是史艳文抬头,示意鸟儿落下,然后看向两人,从容道:“两位,有事?”   鷇音子扫了眼堪称娇小的凤凰:“是有一事请教。”   “……在下尽力。”   “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无梦生抢先道。   那人顿了顿,道:“在下罗碧,初来乍到,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梦生并未介意,是他擅入,对方没有发怒已是大度,何况那些许动作顶多算是自卫,远称不上“得罪”,笑道:“在下三余无梦生,那边那位便是名噪一时的丹华抱一鷇音子,有礼了。”   罗碧忽感晴天霹雳。   这两个名字,他在琉璃仙境的书楼里看过。   “罗公子?”   史罗碧抬起头,脸上表情僵硬着在两人身上停了停,艰难地开口:“我……冷。”   冷到心惊。   无梦生认真地看着他:“阁下有伤在身?”   “并无,”罗碧无力地看着他,又忍不住看了看两人,目光止不住地复杂起来,“两位,有什么事?”   无梦生同鷇音子对视一眼,不言自明。   鷇音子从怀中拿出两封信,慢慢走向罗碧,步伐不紧不慢:“这两封信,阁下可有任何印象。”   及至身前,鷇音子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罗碧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乍一眼看去好似愣了愣,将信件交换来去看了好几遍,反问:“这信上的署名……”   “自然是假。”   罗碧愣了愣,侧头看去,无梦生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他的身侧。   站位有点危险。   罗碧扯了下嘴角,又问:“字迹呢。”   “与我等日常所书并无不同。”鷇音子道。   罗碧垂头再思,那两人便静等,不消一刻,罗碧忽然将两张纸带着字迹的那一面合在一起,然后放到了月光下。   这是他幼年时玩过的传信游戏,用两种不同的书法交叠,调整字距,在光下照见,字里行间再有重叠之处,将之挑出重整,便成了新字。   而这个方法,他只告诉过一人,那个他正在找的人。   应该不会吧……   罗碧如是想,却在字迹重叠间,竟真的看出一句话来。   他只看了一眼,脸色怪异,而后哭笑不得,在那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干脆利落地往天上一扔。   火凤长尾轻动,一声清脆的呦鸣之后,两张纸便于刹那间化为黑灰。   鷇音子不动声色,无梦生微微皱眉。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灰烬沾在他墨发上,罗碧回过了神,在两人间叹息,而后揖手,道:“两位,此事乃在下好友玩乐之作,给两位平添麻烦了。”   鷇音子将拂尘往肩上一搭,黑底白梅的衣裳无风自动,他道:“只是玩乐,却能仿得鷇音子之字迹,着实可敬。”   罗碧想笑,面上却不露半点,顶着压力道:“若无他事,在下告辞。”   他极欲抽身,故而不去看那两人的表情,只怕看了又忍不住多想,便顶着压力招呼幼凤离开。   走至百米开外,才抱着幼凤,化作一阵流光消失不见。   从九界回苦境的阵法会不稳定已在两人预料之中,但他却没想到会连时间也产生错乱了,错乱时间也罢,没想到还和素还真失散,自他以建木之体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蒙受厄运。   这个时期的史艳文,应当还深陷于聚魂庄,而这个时候的素还真……却抽魂化身变成了两个人,本体却不在苦境。   为了方便行走,他不得不再次借用了胞弟的名号,也不敢随便接触其他人,担心错手影响时局,只在跌落的地方等待。   然而七日既过,始终没有寻到任何踪迹。   谁想第八日,会有两人亲自将消息送到他手里?而且送信的人还是两个素还真?再而且,信中的内容还来自未来?!   “‘时间回溯’,”史艳文叹气,“时间回溯……是要我回到阵法失去平衡与他分别的那个时候吗?”   可是,该从何处下手?   “你说他让那两人送信,是不是要我去找他们?可是,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   幼凤摇头,它是神物,可终究也只是一只鸟儿,人心善恶易感,算计筹谋难明,史艳文问它也是白费功夫。   史艳文笑了笑,微微仰头,闭眼感受着晨风。   夜雨洗刷过的天空湛蓝清澈,远空中飞过两行大雁,跟着头雁不疾不徐,身后是即便白日也能看见的圆月影子,没有夜晚的冰冷光华,只有被朝阳渲染的暖意温如。   他看过一遍,就转头对幼凤道:“你知道秦假仙在哪儿吗?”   ……   秦假仙有看破局势的大聪明,也有刁钻古怪的小聪明。他的大聪明能让他在苦境摸爬滚打与一众先天高人成为好友至交,哪怕那人是对凡俗不屑一顾的隐士也是一样,他的小聪明则总能让他应对突发事件有扭转乾坤的反应力,当然,偶尔过度发散的思维也会胡思乱想些不忍直视的奇怪情节。   譬如昨日那封信。   凭他见多识广,就算知道素还真两个化身的具体情况,也忍不住天人交战地脑补了一出相爱相杀的大戏,想到那或许又是两人比斗中的一环。   再譬如今朝,路遇一奇怪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自称罗碧,风度翩翩,礼数周到,从容不迫地走到他面前,俊挺剑眉的脸上微露笑容,还未开口,便让一只异鸟站在了他的头顶,他都能看见那尾巴尖上的火光了,险些烧到他本就不多的杂毛头发。   太危险了。   来者不善。   秦假仙下次定论,所以连看那温和的笑容也觉阴风拂面。   “罗公子,”秦假仙努力让自己表现出适当的惊奇和松懈,“你找山人有何要事啊?”   史艳文歉意道:“赤鸾,别闹……抱歉,在下听闻秦假仙通晓武林百事,能力非凡,又与素贤人相交不浅,所有想请阁下帮我个忙。”   “可以可以,本山人向来以助人为乐为荣,只要不超出能力范围之外,阁下尽管提。”秦假仙便摸头边笑。   史艳文略略失笑,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在下想见见无梦生,或者鷇音子。”   秦假仙连连点头:“这个简单,非常简单,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他们的地址。”先把你困住,再他们其中一个来见你,不也一样?   “这么……”史艳文迟疑道,“还是有劳阁下带上一程,罗某也好放心。”   秦假仙笑容不变,“亲自?”   史艳文表情真挚:“劳驾。”   “好嘞!”秦假仙爽快地拍手,“刚巧本山人闲来无事,送你一程也无妨,那这就走着?”   “走吧。”   走就走吧,一起走就安全了?   秦假仙不以为意,很是热情地凑到他面前攀起了交情,目光不闪不避,活像与他多年不见的好友,主动亲近道:“罗兄弟啊,我看你年纪轻轻,功力却不低,不知尊师是哪位啊?”   “哪里,”史艳文将手背到身后,唇角流露出几分怀念,“我有两位师傅,六然法师教了在下纯阳武功,另有无我先生授我孙子战略。”   他这样子颇为修雅,给人朗月清风之感,倒叫秦假仙有些失神,才下不久的定论微微动摇。   虽然这六然法师和无我先生,秦假仙俱没听说过,但还是笑道:“哎哟,久闻大名久闻大名,不知两位前辈身体可好。”   史艳文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两位师傅已仙逝多年。”   “……哈哈哈,俗尘纷扰,能得渡化超生,也是一件幸事、幸事。”   “阁下所言有理。”   人并不像恶人,秦假仙摸摸头发,别是自己先入为主了,还是大度点好,于是又道:“罗兄弟想必才入世不久吧?”   “哦?”史艳文不疾不徐道,“何以见得。”   “这多简单,无梦生大隐隐于世不好找也罢,但鷇音子居住的罗浮山是何等出名,就是个普通人都能随便指出,又何必来问我。”   “哈,普通人不懂武功,想那先天高人所居之处,周围必定阵法迷障重重,还是要秦假仙这等高人带路才可啊。”   秦假仙偏头,轻笑:“对了,不知罗兄弟为何要找他二人?是有事相求还是有消息想告诉他们?”   “有事相求。”   “罗兄弟直接找上我,怕是有急事吧?”   秦假仙一顿,他突然想起史艳文方才特地点明一句“与素贤人相交不浅”,难道他知道那两人是素还真的化身?   “你表情有异,”史艳文锁了眉,“可是那两人近来无闲?”   秦假仙半真半假地点点头,也很为难:“这也不好说,总要到了才知道。”   史艳文想了想,突然叹道:“他那人,大约平生除了少年学艺时有过闲暇,后面就越来越忙了。”   “可不是?”秦假仙也不由感叹,“此刻也不知本体正在哪里受苦。”   “他会平安归来。”   “嗯,他……”秦假仙蓦然抬头,“你知道他们?!”   “我当然知道,”史艳文看着终于反应过来的人,笑了笑,道,“就是他,让我来找他们的。” 第108章 《浮雪》一宣   两年时间,终于写完了这篇长篇,也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首先,我要感谢大家对此文的喜欢和批评建议,它们是我前进至此的动力以及促使我进步的宝贵经验,两年时间,谢谢从头到尾追下来的朋友。   其次,我要感谢 @无执道长 ,谢谢你自合作开始给了我细致入微的帮助,帮我节省了很多很多时间 ,也为我中途给你带来的麻烦而感到歉意。   最后,就是本子的信息。   预售时间是今日下午两点到光棍节那日下午两点,即:10月21日14:00——11月11日14:00点。   有意者可以关注微博 @花绮人关注相关信息,因为本子很厚,分成三册,很厚,包括海报和书签以及随机小惊喜,所以价钱也很贵,请慎重点击预售。预售地址:https://item.taobao.com/item.htmid=560309321299(点不开的就直接搜淘宝店铺“小小寺庙”或者书名)   还有上次有人问我关于竞史《倦于客》的再印刷问题,因为不知道有多少人,所以也开了个预售:https://item.taobao.com/item.htmspm=686.1000925.0.0.58dc2e1cT6wHtM&id=560379022720(点不开的就直接搜淘宝店铺“小小寺庙”或者书名)   以及,为了保证结局不负朋友们的喜爱,所以番外格外长(共十五篇,大约……嗯,一篇5000字左右,自己算吧2333),然后是留下了各种未来的想象空间和大团圆,希望大家可以喜欢, 第109章 八记迢迢桃花月   雪山之中,有块桃花雕琢的净土,漂亮得好比人间仙境。   这人间仙境藏在结界中,常人很难发现,若非素还真持着联络信物,连他也不能。   史艳文仰望高不可攀的山头,十分无奈。   道人研究阵法已久,所需最多便是灵气充裕之物,思来想去,能够拿到充足灵气的地方,素还真只能想到山海奇观,但在玉梁皇手中的一半自然是不能轻易拿的,想当然耳,素还真便想到了在圆公子手中的另一半。   那一半在北域雪山,因为圆公子就在北域雪山,这是史艳文用哑琴推测出来的答案。   北域雪山是他们的重逢之地,也是道九曾生存之地,两人便不由得多逗留几日,在雪山上厮混也罢、偷闲也罢,总之这几日史艳文过得还算惬意,除了入夜后。   现在……   史艳文想起自己衣襟下的痕迹,有苦难言,如此放纵,实在不像他们。   哑琴作响,明光四散,素还真苦笑道:“圆公子好心思,竟将自己隐藏在万重雪山之中,结界也有隐蔽天机的效果,若非当初你先料一招,恐怕很难将他找到。”   “好不容易一家退隐,他自然不想外人打扰,”史艳文顿了顿,叹道,“恐怕我们要成不速之客了。”   几乎是肯定的一件事,素还真无可反驳,只好自解嘲颐:“再如何,总不能见面就催掌相向,上去吧……我背你。”   “不必。”   史艳文看他一眼,直接化光,在冰天雪地中悄然入了云端。   素还真启唇轻笑,摇摇头,紧随而上。   山如冰川,中却镂空,循着冰石做成的小道下去,夹道桃花皆是幻境,小桥流水、春色遍布,恍若另一个世界。   史艳文不由喟叹:“圆公子好手段。”   圆公子自桃花树下步出,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却道:“史艳文,你才是好手段,在下藏得如此之深,还是叫你找了出来。”   素还真之山顶跃下,停在史艳文身边,笑道:“圆公子,久见。”   圆公子冷哼一声,态度倏变,挑眉道:“你也来了?”   “欸,”素还真伤心地捂住心口,“故人同至,圆公子却对素某如此区别对待,素某真伤心。”   圆公子眯了眼,抱手调侃:“能被你素还真轻易寻见,看来湛卢无方要带曼鲤另择佳地定居了。”   看来,也不是完全不受欢迎。   三人相视一笑,圆公子转身,迫不及待道:“走吧,带你们看看我儿子,筝儿。”   ……   桃花深处是三座小木屋,靠边还有个收拾整齐的灶台,平台上堆满了蔬菜瓜果,周围堆着冰块,冰块里面还有颗碗大的石珠。   史艳文看见后顿了顿,那石珠围绕着一股奇异的自然之力,能将冰寒之气收敛于一处,对修炼寒气的武者来说算是无价之宝,随身携带便可随时修行,但圆公子却拿它来保存食材,放得很是随意。   圆公子没进正屋,直接入左屋牵了个珠圆玉润的小娃儿出来。   小孩儿总是带着奶香的,也许是第一次看见生人,瞪大的眼睛充满好奇,咬着桃花糕仰头看着史艳文,跟观音座下童子一样圆润可爱,脖子上还挂着灵力不低自带防护阵法的长命锁。   圆公子一把将小孩儿抱起来,捏捏他胖嘟嘟的脸,指着史艳文道:“乖,叫哥哥。”   史艳文眨眨眼:“哥哥?”   “从理论上来说,你现在的身体最多也才三岁,”圆公子笑了笑,继续对小孩儿道,“乖,叫一声。”   小孩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回头抱住圆公子的脖子,把头埋了进去,嗫嚅着声音,口齿不清道:“哥哥好。”   史艳被他还漏风的小牙齿逗笑了,轻轻欸了一声,然后伸手点在他额上,寄了些力量进去,道:“艳文身无长物,并没有带什么见面礼,就送一句祝福予他……可否借他长命锁一用?”   圆公子等的就是这个,自然乐意效劳。   长命锁并不温暖,甚至有点冰凉,好在小孩儿的衣服隔了凉意,所以那肉乎乎的小身子暖和得紧。史艳文看了眼长命锁的背面,晶莹剔透的琥珀被打磨成小巧的一片,将长命锁紧紧镶嵌其中,光滑得可以映出人面,他想了想,指腹在琥珀上一抹。   “长乐无忧,”史艳文将长命锁重新挂在了小孩儿的脖子上,轻笑道,“不能消灾解难,却可趋吉避凶,它若自行发亮,便是身处危险,若是靠得近了,艳文还能有所因应。”   圆公子心情更好,忍不住在小孩儿的下巴上捏了把,道:“记得爹亲教你的话吗?”   小孩儿咯咯笑了几声,又把头埋了进去,低低传出了声“谢谢哥哥”。   史艳文也想揉揉那张小脸了。   这一个完了,便该轮到另外一个,圆公子若有所思地看向素还真,道:“筝儿,这个人叫素还真,你要叫他什么?”   小孩儿露出双眼睛,从脖颈缝里看了眼素还真。   “素……素素?”   素还真:“……”   史艳文默了默,问:“是……叔叔吗?”   圆公子笑吟吟道:“筝儿虽然小,但说话的口音还是很准的。”   史艳文捂了捂嘴,忍笑道:“素素……幸好他不是以解锋镝的形貌前来,莫不然,筝儿岂非要多个‘姐姐’或者‘弟弟’了?”   被活生生拉下一辈,素还真也只能无可奈何,故失望道:“艳文何必落井下石呢?”   圆公子还准备调侃几句,怀里的小孩儿却挣扎着要下去,立时转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开始哄起他来:“哎哟哎哟,筝儿又饿了?爹亲给你做吃的好不好啊?”   小孩儿还是推着他的肩膀,圆公子怕他仰倒,忙护好他的肩膀,小孩儿这下不仅挣扎,还开始闹腾了:“不要……我要娘亲!”   圆公子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声音越加没了脾气:“可是娘亲在睡觉啊,筝儿乖,告诉爹亲要什么?嗯?”   “不要,”小孩儿还是瘪了嘴巴,“筝儿要娘亲……”   “筝儿……”   “我就要娘亲!呜……我要娘亲……”   小孩儿怕是怕生要寻母亲找安全感,偏偏死缠烂打圆公子也不让他进屋,几句话不到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圆公子一时也顾不上素史二人,抱着小孩儿开始哄。   史艳文同素还真相视一笑,着实没想到那个华丽高冷注重排场的圆公子如今会因为一个孩子就六神无主,将客人都抛之不顾了。   那边哭声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大,史艳文饶有兴趣地看着圆公子慌手慌脚的样子,素还真自觉拿出两个手掌长的小酒葫芦,和史艳文坐下看起好戏来。   “没想到圆公子也有今日,”史艳文慢吞吞打开葫芦塞子,“圆筝,风筝的筝吗?”   素还真笑笑,道:“圆公子已风筝线作为武器,风筝线虽然细软,却也柔韧坚强,风筝除却祈福除厄,亦有传递消息之意。孩子总要长大,也不可能永远避世,或许除了欲传承紫霄丝纶的意思之外,他们也希望这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不忘给他们传来消息吧。”   史艳文也点头道:“那孩子似乎很喜欢你。”   “素某的孩子缘一向很好。”素还真倒未否认。   史艳文看了看他,突然凑近他耳边,酒葫芦贴着他的下颌滑过,他笑起来,带点不怀好意却微不可查的调戏神色,至少旁人看来是正经的。他压低声音,道:“素素?”   被他调戏的人捏住了他的手,取了他的酒葫芦,又将自己的酒葫芦放进他的手里,略略沉吟后,道:“艳文喜欢这个称呼?”   史艳文被他认真的语态惊到了,诧异地看着他。   “也不是不行,”素还真眯了眼,“艳艳。”   由诧异到震惊在到浑身发寒似乎是就在弹指之间发生,史艳文抖落一地鸡皮疙瘩,干笑着饮完酒葫芦里的女儿红,镇定片刻。   “……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史艳文咳了一声,“素还真。”   素还真伸手捋了把他的额发,心照不宣,道:“圆公子何等机敏,此行目的他必定自有测度,无须我们再言。”   小孩儿虽然早就过了咿呀学语的年纪,但哭起来还是有些口齿不清,尤其是幼牙还在漏风的情况下,抽抽噎噎的泣声渐渐放大,圆公子竟累得满头大汗,无可奈何地抱着小孩儿进了正屋。   半晌,哭声渐消,圆公子推门而出,鱼美人整装随后,小孩儿新咬着块梅花糕,手里拿了个小算盘,笑嘻嘻地坐在门槛上径自玩乐起来。   鱼美人远远对素史二人行了个礼,道:“怠堕而起,让两位见笑了。”   史艳文连忙摇头,不以为然道:“曼鲤姑娘不必拘礼,是我们不请自来,叨扰两位了。”   圆公子颇为认同,回头对鱼美人道:“不请自来必有所求,曼鲤难道没看见素贤人也来了吗?”   徒遭横祸的素还真哭笑不得道:“曼鲤姑娘,素某当真如此不受欢迎吗?”   “素贤人莫要被夫君口是心非的样子欺骗,方才在屋中,他还说要留你们多住几日呢,”鱼美人掩嘴轻笑,忽地手心被小孩儿拉了一下,忙低头道,“筝儿乖,娘亲给你熬粥吃,你乖乖坐着啊。”   小孩儿鼓着腮帮子道:“好!”   一时风雨一时晴。   素史二人对看一眼,心照不宣地同时笑开,鱼美人心思细腻,这怕不过是安慰他二人的应酬之词。圆公子动了动嘴角,默认般不作反驳,拉着鱼美人道:“曼鲤,不如我来吧。”   鱼美人摇头:“我睡得太久,活动活动也好,再者说,你当真不想和他们说说话?”   “他们的声音哪有你和筝儿的声音好听。”   鱼美人失笑。   素还真:“……”   史艳文:“……”   又片刻,圆公子到底还是被鱼美人打发了过来。   他揉着手臂,看着梅树下饮酒作乐的两人苦笑:“两位倒是悠闲得很。”   素还真笑着回道:“圆公子贤父良父之态难得一见,我二人只顾着看便已是忙得目不暇接,何来悠闲?”   “有求于人,却还这般嚣张,”圆公子冷笑道,“就不怕湛卢无方刻意刁难?”   “噫,素某何来嚣张?”   “哈,直说吧,”圆公子也不与他们打哑谜,道,“两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素史二人忍俊不禁,圆公子当真变了很多,往日恣意,今时潇洒,虽有相同处,却不会再给人高高在上之感。   “我们想来借点灵气充裕的宝物,”史艳文顿了顿,干笑着补充道,“或许不止一点。”   圆公子笑笑,他如今携妻儿隐居,在外并无牵挂,该扔的东西都扔在了八面玲珑,若说哪里有值得人惦念的地方,统共也就一个山海奇观,故而史艳文所说来意,他亦是早有预料。   “能叫两位素手相求,想来所需数量不小。”   素还真眨了下眼睛,道:“也不是很多。”   “譬如。”圆公子挑眉。   “三日一物便可。”   圆公子若有所思:“山海奇观内中收藏虽多,但并非都属灵气充裕,我带出的珍宝中有许多也是功法记载与绝迹天工……你们要几日可用的?”   史艳文浅笑道:“不多,三月有余。”   圆公子:“……你们把我当藏宝阁了吗?”   素还真奇道:“难道不是吗?”   “在下也只得了一半的山海奇观。”   “一半足矣,”素还真道,“‘山海奇观’,浩如山海,虽只一半,但也囊括不下千余珍藏,区区三十余件,对圆公子如今身家而言,不也只是九牛一毛?”   说得简单,那都是要留给他儿子的!   圆公子不由得无言看了两人半晌,道:“能否透露一下二位究竟要拿它们做什么?”   “不甘心?”   “总希望它们‘死得其所’。”   “哈哈,”史艳文被两人的对话逗笑,掩嘴咳了咳,道,“若如此说,圆公子怕是要失望了,艳文实则是拿它们做了在下回家的垫脚石。”   素还真摇摇头,叹道:“若能解决,我与艳文也可少去平生最大遗憾。”   “这么严重?”圆公子看向史艳文,“看来这垫脚石,湛卢无方是不得不借出去了。”   史艳文揖手:“若得相助,艳文感激不尽。”   圆公子扯了扯嘴角,轻笑道:“不过……三十件珍藏,这么贵重的‘借款’,两位打算用何物来做抵押?琉璃仙境吗?”   “琉璃仙境乃多事之地,岂能当做抵押之物?”素还真笑开,“圆公子不如自开条件,我两人一定尽力办到。”   “当真?”   “当真。”   “那好。”   一句“那好”,圆公子转身入了屋内,多时未出。   恰此刻,鱼美人端着几碗白面走到院里正中,脚尖踩地,一截硕大的树根从地面升起,四面又渐升起四个石凳子,道:“远道而来,曼鲤也无拿手好菜招待,两位若不嫌弃,就请坐下尝尝,晚饭再行补偿二位。”   素史二人当然不可能嫌弃,这样温馨真诚的招待,对他们二人来说,千金难求,当即坐下道:“曼鲤姑娘客气。”   她放下白面,添了油碗酱料、淡汤小菜,又去端了碗晶莹玉润的白米粥放下,然后奇怪地看了看屋内:“夫君怎么进屋了?”   史艳文摇头笑道:“许是去准备了吧。”   “准备什么?”   “准备——”   “准备欠条,”话未说完,圆公子已经夺门而出,一张信纸随手扔给了素还真,自己抱起小孩儿做到饭桌边,边哄边道,“筝儿来,爹亲喂你吃饭……两位可看看,这借条写得如何?”   素还真正准备拿筷子,闻听此言不得不停下动作,先看起了自己即将背下的债务,史艳文斟酌片刻,也放下了筷子。   借条字迹草草,写得很是潇洒不羁,可以看出,写借条的人心情相当不错。   他们借了三十件珍藏,虽说是借,但大抵是没有归还之期的,所以这借条上的“抵押物”该说成“交换物”更为恰当。圆公子倒不贪,或者说他如今的身家无甚可贪,也可说他提的条件足够苛刻。   史艳文:“圆公子……”   素还真:“这张借条……”   圆公子笑看两人为难的面容,道:“不违道义、也不算难于登天,”   鱼美人目光在几人身上流转一圈,伸手舀了勺米汤吹了吹,宠溺地笑开:“筝儿,啊……”   “啊!”   小孩儿脸上泛红,张开小嘴,一下将送上门的米汤吞了下去,末了,甜甜道:“好吃!”   素史二人先看面前的白面,又看温柔典雅的鱼美人,再看乖巧可爱的圆筝。   不觉口中索然无味。   数日后。   “储食的冰球不能拿、吃饭的座椅碗筷不能拿、四周的桃树不能拿、日常所需都不能拿,其余随意。”   鱼美人扯扯圆公子的袖子,轻咳道:“夫君,这样是不是太……”   “夫人不用担心,”圆公子似笑非笑道,“有史艳文在,素还真吃不了亏。”   史艳文笑了下,一指他们屋内:“两屋照明的珠子。”   “可以。”圆公子点头。   素还真不动声色,看向房顶:“装饰房顶的琉璃玩……”   “可以。”   史艳文接着道:“筝儿踢着玩的小球。”   “……可以。”   素还真从容不迫:“曼鲤姑娘头上的发簪。”   “……可以。”   “放脚的方台。”   “桌面的油灯。”   “墙上的挂画。”   “掂桌的石头。”   ……   小孩儿兴高采烈地摇摇手,道:“素素再见!哥哥再见!”   圆公子嘴角抽搐,将孩子放到地上,挥手开始布置大阵:“两位,恕不远送。”   鱼美人靠着桃树笑难自抑:“夫君,这可是你自己‘祸从口出’了啊。”   素还真满面春风,笑道:“多谢几日款待,我二人就此告辞。”   史艳文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下次……”   话未说完,阵法陡升。   素史二人被抛开时,圆公子的声音悠悠传来:“下次,就是湛卢无方去琉璃仙境搜刮一番了。”   再落地。   两人已在雪山之外,面前杨柳拂面,晚霞照人。   “东西到手了,”史艳文看着晚霞,“你我前去九界之时,屈世途代你相助枯半身,而今枯半身魂体已全,以舍脂多身份重生,屈世途却误落泥婆暗界。你我所知信息不多,你当真要独自前去救他?”   “泥婆暗界内有忧患,素某必须去看一看,”素还真将锦囊交给他,“那里阴魂广布,你的体质去了只会让我寸步难行,况且,弦首的阵法也需你试验,精灵族三番两次邀你前去,你已无法继续回绝。”   “……”   “不必担心,有你寄存的力量在身,我会平安。”   “平安最好……”史艳文微微扬起嘴角,“这样也好,也许你救回屈世途那日,正好能看见银燕他们。”   “会的,”素还真将手覆在他心口,柔声道,“一定会的。”   史艳文敛眸:“这是什么?”   “一个普通的守护阵法而已,”素还真淡淡道,“有它在你身上,若是试验阵法又出了上次那样的意外,‘素还真’或许能帮得上你。”   “……这话有些奇怪。”   “日后自知。”   “要跟我打哑谜?”   “耶,只是个惊喜而已。”   ++++++++++++++++++++++++++++++++++++   对正剧圆鱼结局较为可惜,所以在文里加了个自己理想的番外2333希望不会触到大家的雷点。 第110章 九记陌路迎新朋   “无聊,无聊,做鬼啊,真是无聊。”   “鬼身短暂,却也自由,无拘无束,何不趁时赏遍昙华、回忆前尘。”   “哦?你能看见我?”   “阁下形貌气息,似是刚触黄泉冥路,艳文还能观得几分。”   “‘艳文’,嗯,史艳文?原来是琉璃仙境的新主人,失敬失敬,在下叹稀奇,刚死不久,见笑。”   ……   雨打芭蕉,风鼓雷燥。   今日确不是个适合出门,史艳文叹将芭蕉叶左后方偏了偏,试图遮住毫无规律来袭的风雨,奈何蕉叶太窄,仍是湿了衣衫。   魂体虚幻的青年穿过蕉叶,好奇道:“既要避雨,为何不用真气?若不避雨,要此蕉叶何用?”   史艳文笑了笑,伸出手臂,白色长袖被雨水打湿,他想了想,又缩回手臂,道:“普通人不都是如此吗?叹兄不如就当艳文是个武艺不通之人吧。”   叹稀奇背过手,风雨不侵的身体挡在史艳文面前,若有所思道:“常闻阁下与素还真形影不离,这几日怎不见素还真的身影?”   “他有要事在身,”史艳文叹口气,“大约一连有数月都不在苦境。”   “这便是你眉间愁绪暗藏的原因?”   “他去的地方很危险。”   “那你为何不与他一起?”叹稀奇挑眉,“我听说……你救人的本事可是比素还真还要厉害,不是吗?”   “艳文功体特殊,那个地方如你之人太多,”史艳文一抬手,衣袖在叹稀奇肩上一拂,“若艳文跟去,他怕是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莫名的温暖冲淡心口寒冷,莫名的压制又加重了浑身的战栗,叹稀奇豁然明白了,不由可惜:“克制魂体……看来天生万物,果真是有利有弊。”   骤雨渐消,天边一抹彩虹悬挂吸引了两人视线,史艳文抖抖手臂,将身上的水汽蒸发,蕉叶随手放在树下。   “这个方向似乎不是琉璃仙境,”叹稀奇皱了皱眉,他已看见了远处那座高大恢弘的庄重建筑,“你要去德风古道?”   史艳文微微仰头,蓝眸里闪过迟疑:“素还真曾说你与墨倾池有交情不浅,我想他若是知道你还有一线生机,应会尽力挽救才对。”   叹稀奇忽地背过手,气势一沉,眉角藏着几分张扬和不屑,道:“只怕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史艳文犯难道:“但艳文接下来或许也要去其他地方,并不方便带着你,甚至会对你产生危险。”   “叹稀奇能可自理。”   “恕艳文直言,若无人以法器留魂,不出半月,叹兄就不得不离世转生,但……”史艳文似笑非笑,“阁下似乎并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人世。”   他当然不想。   叹稀奇出身易教,易教被三教少数人当做牺牲品封印幽都,他这个易教后人与三教本有嫌隙,为了洗清污名,更是入儒门潜查甚久。而今污名已清,真相大白于天下,他也本该退隐,却又被人莫名其妙被人偷袭,死得人不知鬼不觉,若非史艳文发现他,只怕连他的尸体都要腐烂发臭了才能有人发现。   而偷袭他的人,行的是单锋剑的招数,这招数叹稀奇曾在儒门见过,正是墨倾池演练而出,且正创于墨倾池不惜陷害一页书也要寻找的好友身上。   人生自古谁无死?但也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史艳文也着实没想到当初听解锋镝的一段闲谈,现今竟遇到了当事人之一,既然遇到,总不能撒手不管。   他想了想,默叹世事无常,不动声色道:“德风古道是现如今儒门台面上活动最为频繁的组织,听闻墨倾池亦在此间修行,叹兄所受厄难恰与儒门有关,恰逢魂体无人能见,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若不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艳文都替叹兄可惜。”   他说的这些,叹稀奇自然也懂,但懂是懂,挑出来说又是另一回事了。   叹稀奇眉间松了松,调侃道:“史艳文,你这么想甩开我,是因为素还真吗?”   史艳文忍俊不禁:“这与素还真有何关系?”   “闲来无事,在下也对武林上风流韵事有所耳闻,”叹稀奇扯着嘴角笑道,“比如苦境神人和某白衣公子流传甚广的——”   “咳咳咳!说来,德风古道现今的掌势者,叹兄可认识?”   “哈。”   “叹兄……”   “玉离经吗?”   “对。”   “有几分印象。”   不是说,有几分印象吗?   不是什么好印象。   茶杯微烫,茶香清浅,茶杯里只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好像除了无奈也没有什么其他有用的感情,史艳文放下茶杯,轻轻叹口气,再次环视了一圈无人搭理的院子。   “印象不好也罢,”史艳文苦笑,“但也不用如此冷待客人吧?”   叹稀奇四处飘了一圈,似乎也觉得奇怪,回头却察觉不到异常,只道:“你在苦境并无劣迹,也许跟墨倾池有关。”   史艳文想他来时,也只说了拜访墨倾池,并未说过其他,大约坏事就坏在这句话上,但这也就表明,墨倾池在德风古道的处境并没有两人想象中好。   “盼只盼他不要成为阶下囚一类,否则艳文白来一趟事小,让你失望就事大了。”   叹稀奇倒是不以为意,像个卧佛一样躺在墙头上闭目养神,口中还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史艳文,你若是与人有约,大可离去。”   这却不难,史艳文想了想,如实道:“艳文确实与人有约,但好在此约并非迫在眉睫,只是不知你的事情总要先有个定论方可安心。”   “哦?”叹稀奇突然有些奇怪地看着史艳文,“儒门水深,你就不担心自己莫名其妙被搅和进去脱不开身?”   “水深……”史艳文摇摇头,“艳文若怕水深,就不会来此了。”   叹稀奇眯了眯眼,沉吟片刻,道:“他来了。”   他是谁?墨倾池还是玉离经?   史艳文来不及问,院门已经被打开,来人面带浅笑,一身浅紫色华衣,气质雍容而不失庄重,是个很温和雅致的年轻人。   “贵客久等,”来人道,“只因德风古道内部冗事驳杂,多有怠慢,还望贵客切莫见怪。”   见怪自然不会,史艳文欠身道:“无妨,在下史艳文,敢问阁下是?”   “在下德风古道主事,玉离经。”   “原来是玉主事,久仰。”   话音方落,史艳文便听叹稀奇在旁一声嘲笑:“老头子般的对话。”   史艳文面色不变,只当没有听见他的话,接着道:“玉主事想必已知艳文来意,未知圣司是否方便一见?”   玉离经笑了笑,不答反问:“未知阁下见圣司是为何事?”   史艳文顿了顿,迟疑道:“玉主事,这是艳文的私事,并不方便言明。”   “史艳文,你不必紧张,”玉离经稍稍侧身,摊手作邀请之态,“德风古道入世时日虽短,但对你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只是墨倾池目下在德风古道处境尴尬,有些事……不得不为。”   这算是极为明显的提醒了。   叹稀奇飘到史艳文身边,习惯性地迈开双足,却又因没有触地感而重新飘了起来,边道:“先随他去,此人心地不坏。”   史艳文点点头,不知对谁道:“艳文明白。”   他想了想,又道:“当初艳文有难,曾受圣司援手,亦承诺过他日上门道谢,今日便是为了来履行当日承诺。”   前方走来一灰衣儒生,玉离经对他打了个手势,止住了儒生欲行之礼,回头看了看史艳文,意味深长道:“圣司倒是提过此事,但上门道谢……却是未曾听闻。”   “救人如救火,或许是圣司并没有将报答之事放在心上。”史艳文应对从容。   适时,前方又来一红衣女性儒生,玉离经同样免了他的礼,道:“圣司行事自来如此,确也说得过去。”   说得过去……   深庭重院,高门邸府,到处都是人,叹稀奇从四面若有似无探看视线中回过神,低声笑道:“看来他并不相信。”   他自然是不相信的,史艳文想,自己也不是无所事事之辈,偏挑在德风古道的多事之秋时找上门来道谢,而且更不巧的是,这个时候的墨倾池连人身自由都没有,怕是在德风古道看来,自己十之八九是意图救人的。   这也算是“道谢”不是?   门庭越见冷清,房梁越见坚固,往来之人越见武力高墙,史艳文接着望天之际,看了眼叹稀奇,眸中意味不言自明。   谁能料到,墨倾池竟真成了阶下之囚?玉离经说他处境尴尬,确实不假。   “圣司他……”史艳文停在暗室铁门之外,有些踌躇,“何以如此?”   大牢打开,玉离经请人入内,自己在前带路,忽地叹了口气,语气一变,刹那间便让气氛轻松许多,虽然内容更显沉重:“梵天。”   史艳文霎时明了。   若是这件事,墨倾池算是罪有应得。   然而这厢史艳文默不作声,那边玉离经却道:“说起此事,倒是墨倾池要向你道谢才是。”   他说着,推开最后面的一扇门,戏谑道:“我说得可对?好友墨倾池?”   他说完之前,叹稀奇已经一低头钻了进去,他是越来越适应魂体了,但史艳文看着却有些怪异,略略无语后,才走了进去。   牢房是一般的牢房,牢房的框架却是铁制,牢中的人还戴着佩剑,但看他脸色,十成功体估计被锁得一成不剩了。   墨倾池盘膝而坐,与玉离经似是十分熟稔,轻笑笑便对史艳文道:“离经所说无误,此事,墨倾池确实要向你道谢。”   “一切皆是素还真的筹谋,艳文不过从旁策应,”史艳文淡淡摇头,“再说一页书前辈如今重走轮回,劫数未定,云渡山还待空留。”   夸幻之父的消息,史艳文知道得不多,素还真要前往泥婆暗界,走前几番叮嘱,让他专注于苦境与九界往来阵法之事。况且梵天何等人物,功参造化、渡劫成佛,他的劫只能自己渡,素还真送他生机,便相信他能回归佛体。   到底不是个好话题,史艳文喟然一叹,看了看牢房外欣赏墨倾池“惨状”的叹稀奇,道:“艳文亦非为此事而来,圣司,艳文……带来了一个人的魂。”   魂?   墨倾池怔了怔,道:“何人之魂?”   史艳文方要开口,就见叹稀奇望向玉离经,自己也不由得看了过去。   这一眼玉离经自然没有错过,墨倾池亦然,他抢在玉离经前面开口,道:“玉离经乃墨倾池好友,墨倾池之事,无须瞒他。”   叹稀奇顿了顿,对史艳文点头,史艳文也松了口气,道:“圣司体谅,此人……也算圣司好友,名唤叹稀奇。”   牢中气氛诡变,墨倾池忽地站了起来,脸色发寒:“他死了?”   玉离经皱眉:“怎么可能……数日前我还曾见过他。”   史艳文早料到他们的反应,业已想好应对之法,道:“圣司、玉主事,可否取你二人贴身之物一用?”   两人对看一眼,并没有太多犹豫,都将自己的佩剑拿了出来。   这算是史艳文研究建木之力的成果,他也是第一次用。   两剑合一,史艳文试了试剑身的灵力,坚持半个时辰想是足够,思忖许久,史艳文伸手,似从空中抓住了某个人的手,覆在剑上。习剑者,对自身佩剑的灵力变化自是敏锐,不过片刻,那两人便感觉到了剑身躁动,在史艳文手中发车了低低的破空声。   讶异稍显,剑声已停,史艳文长呼口气,将剑还给二人。   持剑在手,墨倾池只觉周遭气息微变,一缕紫色发丝在剑上缠住,眼波乍动,再抬头,一脸戏谑的熟悉青年已映入眼帘。   “圣司,好久不见。”   涉及儒门内务,史艳文不好旁听,见那三人能可正常交谈,便自行退出监牢,在外等候。   监牢口的儒生正经着一张脸,有些惊讶,没想到第一个出来的会是他,也不打招呼,拎着本书悄然退去。   倒让史艳文想起曾与墨倾池相识的场景。   当初道人察觉天波浩渺阵法传来异样波动,史艳文便借口独处给了道人回去的机会,自己却跑到一边开始修炼,他极欲控制住自己的力量,以便能尽快去找寻那时还未知身份的九界来人。   便是那时躁进,乱了心境,又逢传言素还真身亡,导致力量失去控制,也不知怎的,便浑身抽搐地倒了过去。   再醒来,便已身在舟船之上,道人为他导气,墨倾池静立一旁,也才知,时间已过了三日。   那三日,是墨倾池守他平安,史艳文自该谢过,而后便同游过一段时间。际遇如此,他观墨倾池朗朗清风、君子从容,故有深交之意,哪里能知道一页书的道消竟与他有关。   能为挚友做到这个地步,史艳文一面敬佩,也一面是不赞同。   至今日,听闻墨倾池主动坦言一页书之事,心底那点叹惋也渐平复,君子到底是君子,错而能改,善莫大焉。   史艳文漫无目的地行至一处山径,德风古道依山而建,四通八达处不乏曲径通幽,他看去路通天,格外静谧,怕是什么前辈隐居之处,忙转身离开,未走几步,迎面降下一人,好似蓝天白云所化的仙者。   那人看似仙风道骨不染凡尘,性格倒是出乎意料的幽默,轻笑道:“哦?又是一个来闯昊正五道的年轻人,修为倒是不浅,我看好你哦!”   史艳文本想让出道路,听见这话竟是不得不停住解释一番,话将脱口而出,山径之上突然传下话来,掷地有声道:“他乃离经之客,非是闯关之人。”   那人立时喜笑颜开,脚步轻快地小跑几步,与史艳文错开:“师弟啊,都知道师兄来看你了,怎么都不出来迎接?”   山上的人不说话了。   史艳文正想趁机走开。   那人突然又调头回来,叫住了他:“且慢,朋友,你很特别,请问高姓大名?”   史艳文又不得不停下,道:“在下史艳文。”   “哦,史、艳、文,名字很好记,我记住了,”说完他又道,“那你也记住,我是天迹神毓逍遥,住在仙脚,相逢即是有缘,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以后有事我会去找你帮忙的!”   史艳文再四回想,确定是“我会去找你帮忙”而不是“你可以来找我帮忙”之后,轻笑摇头,道:“好,艳文记住了。”   “这么好说话,”天迹挑眉,“素还真眼光挺好。”   史艳文:“……”   再回到监牢前,玉离经已等待多时。   “抱歉,”史艳文欠身道,“德风古道太大,艳文一时失了方向。”   玉离经心情颇好,也不介意,带他往前走,边道:“无妨,我也刚出来。”   史艳文没有看到叹稀奇,便道:“两位可是有了相救之法。”   “儒门多年传承,保魂之术确有,虽然艰难,将来两位必有再见之日,此行还要多谢阁下,”玉离经侧头,认真道,“他如救急火,带来的消息能可帮儒门一个大忙。”   人能救回便好,史艳文再不多问。   至出德风古道,玉离经亲送至门口,还道:“多谢。”   史艳文揖手回礼,道:“玉主事客气,不过举手之劳,想来兄长等待已久,艳文身有要事,也不多打扰,告辞。”   “兄长,可是传闻中的弦首?”   “正是。”   “可有德风古道帮忙之处?”   “这却不必,”史艳文勾起嘴角,“艳文此行,是为回家。”   ……   “奇怪,”天迹在山尖上遥望,“那人不是修仙者,胜似修仙者,简直就像是天生的修仙者……竟然会有比修仙者更为天地所亲近,太奇怪了。”   身旁之人纹风不动,问:“他是素还真的人。”   “哎呀,我不会去挖素还真的墙角啦。”   “……”   “不过,交个朋友总行吧?”   ++++++++++++++++   如果我要写素史之间的另一个故事的话,大概这就是个开头,不过……留下想象即可。   番外到此不会再放了,其实前面素史二人找到圆鱼时也发生了些事,比如曾经他们在雪山里偶遇的那个调戏事件的后续,比如阵法研究成功当中出现的意外,甚至于对正剧浩星探龙与一页书之间的事情……也有个较为圆满的番外,因为……觉得浩星探龙这个人蛮可怜的。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